開元十五年(727年),臘月二十三。
“咚!”隨著承天門樓上第一聲報曉鼓有力地敲響,聲波由遠而近,承天門街、朱雀門街上的各大鼓樓都依次跟進,而后各坊間、寺院也撞響了晨鐘……
不多時,清晨的薄霧便慢慢散開,遠處天空中厚厚的云層里隱約透出幾絲金線,此時的云朵就像曲江池里的錦鯉肚子一般。離云層稍近些的遠處道路上,隱約可見幾個如螞蟻大小的人影,不知挑著什么,步履輕快地往春明門、延興門走來。
更近處,各坊間的門也打開了,廚房里做早飯的婦人,院內(nèi)舞著刀劍練功的男子,還有勤奮向?qū)W的孩童們都陸續(xù)起床,馬蹄聲、人語聲漸漸多了起來,日頭也慢慢爬上城樓。
長安醒了。
西市東南邊光德坊內(nèi),上面寫有“李家食肆”四個大字的竹編燈籠在寒風(fēng)中搖曳。這是一座兩進的小院落,前院待客,后院自住。東南角的正大門面朝坊間主干道開著,做了食肆的正門。食客們陸續(xù)進來,坐在早已打掃干凈的矮木桌邊。
“李家三郎,來一大碗湯餅……”來人大多是坊內(nèi)的熟客,見這家大人在后廚忙活,便跟正拿著一把長柄雞毛撣子掃窗欞的李翰打起了招呼。
李翰應(yīng)了一聲,往后廚跑去,不到半刻鐘,便見他阿耶將一碗湯餅端了出來,說的話也跟熱氣騰騰的面湯一樣暖心:“天冷,我便多給你添了些湯,吃了更暖和些。阿兄,今年回老家過年嗎?”
康阿伯家就在隔壁,兩家平時多有來往。他們兩家的祖籍都不在長安,李翰老家在長安郊區(qū)的萬年縣,康阿伯老家在西域那個盛產(chǎn)金桃的康國。
康阿伯道了一聲“多謝”,又接著說:“一家老小都在這兒,回去路途遙遠,而且年節(jié)時鋪子里比平時更忙些,離不開人,我們便跟往年一樣,都留在長安過年。”
阿耶接過話頭道:“我們家也是,翰郎和卉娘從一出生就跟著我們到了長安,回去反倒有些不方便。再說,算著日子,大郎這幾日也該回來了……”
“那敢情好,”康阿伯將最后一口湯喝完,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細密的絡(luò)腮胡子上沾了湯,他毫不在意地拿手一抹,“到時咱們兩家又能一起過年了?!?/p>
見康阿伯吃完,李翰把一碗粟米粥端到鄰桌后,便順勢過來收碗筷。康阿伯拍了拍他的頭,說:“翰郎,等你大哥回來,你就可以收禮物啦!”
聽了此話李翰有些難為情,好像他想念大哥,就是為了要禮物。阿耶也是無心湊趣,說:“幾日前收到大郎的一封書信,說是一切順利的話,這兩日就到長安,三郎就天天去開遠門外等?!?/p>
“翰郎今日怎么還沒去等著啊?去晚了,你大哥的禮物可就不給你了哦!”康阿伯繼續(xù)開玩笑。
大李翰兩歲的阿姊卉娘聽不下去了:“三郎不用羞,十二歲的娃娃,就是想要禮物也正常嘛!再說了,我也想大哥,我阿耶、阿娘都想,難道在康阿伯看來,都是為了禮物不成?”
康阿伯拊掌大笑,直說卉娘口齒伶俐,快趕上戲園子里說書的先生了。
不過康阿伯倒是豪爽地跟李翰道了歉,還拿出一柄隨身帶的西域短刀給他當(dāng)賠禮:“阿伯說笑,翰郎切勿見怪?!?/p>
李翰自小便喜歡舞槍弄棒,見短刀的刀柄上鑲了一顆璀璨的紅寶石,便知價值不菲,心里再想要卻也知道無功不受祿。他看了一眼阿耶和阿姊,婉拒了康阿伯。
快到日中,臨近市署敲鼓開市,去西市的人大多都想到臨近的坊中歇歇腳,有起晚了沒顧上吃早飯的,便順帶到心儀的食肆將午飯吃了,下午好專心做事。
李家食肆專做本地吃食,有胡商吃膩了芝麻胡餅、羊肉胡餅,便想來食肆喝上一碗粥,再配些蒸餅、米餅或是雜菜煎餅……每每這時也是食肆中最忙碌的時候。李翰這會兒就是想往開遠門去,也走不開。
這時,一個身著長袍、頭上裹著頭巾的大食國人走了進來,語氣略顯著急:“阿嫂,來碗羊肉湯,再來一個白餅,勞煩快些,我要往開遠門去,有要事?!?/p>
“敢問阿兄,莫不是貴國的使團到了?”李翰問道。
來往西域的商隊或使團都在開遠門集結(jié),而李翰的大哥去年就是跟著大唐的使團前往大食國的。
“莫非大哥今日真的能到?”李翰想著,心里有點兒激動。
那人看了他一眼,一邊將手里的白餅掰成幾塊,摁進羊肉湯里,臉上露出“小郎君果真見多識廣”的表情,一邊喝了一大口湯,然后吐出兩個字:“正是?!?/p>
正當(dāng)此時,西市日中開市的鼓敲響了,人們都往西市走去,食肆的人少了大半。李翰急忙撂下手里的抹布,朝后廚喊了聲:“阿姊,我出門了??!”
卉娘追出來:“三郎,吃了午飯再去,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當(dāng)然急!大哥可還等著呢!”李翰頭也不回,“我?guī)Я藦堬?,阿姊莫?dān)心!”
李翰出門往北,過了延壽、布政兩坊,走到頒政坊的西南角時,便遠遠地聽見了馬隊、駱駝隊行進的動靜,聞到了西域香料有點兒刺鼻的味道。走近些,看到人群里還有好幾個如方才店中食客那般打扮的人,都是深目高鼻——他還是來晚了,隊伍都已經(jīng)從開遠門入城,走到了金城坊北街的街角。
“阿嚏!”李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小個子的他努力伸長脖子,在一眾圍觀的大人堆里,使勁往街道上望——在領(lǐng)頭的官方使團后邊,他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去年到過家里來的,大哥所在商隊的隊長??扇螒{他如何努力地尋找,都沒能看見大哥的身影。
李翰頓時心下一驚,他越喊越大聲:“阿伯!阿伯!”又沖隊長揮手,可對方并沒有看見他。他只好耐住性子跟著人群往承天門的方向去。等官方使團進了皇城的大門,各商隊方能自行解散。
“阿伯,我大哥呢?”李翰瞅準時機,一把抓住隊長的皮襖,心急地問。
那人正梳理駱駝毛的手一頓,詫異地看著他說:“這位小郎君,你是……你大哥又是誰?”
“我大哥是李祈,就是去年跟著您一起走商隊的李家大郎?。 崩詈策呎f邊比畫,努力地描述著一個大他四歲少年的身高和樣貌。
“哦,我想起來了……”過了一會兒,那人一拍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里有他讓我轉(zhuǎn)交給他家人的一封信……”
今天是小年,長安城中的大街小巷都掛上了燈籠,每家每戶的窗欞上都貼上了紅彤彤的窗花,街上比李翰還小的一些孩童都穿著新衣,牽著阿耶阿娘的手去買糖吃。
可走在路上的李翰,對這些喜慶的氣氛漠不關(guān)心。他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蔫頭耷腦,甚至還糊里糊涂地從布政坊左拐,走到朱雀門被守衛(wèi)們攔住時才察覺自己走錯了方向。
“你是誰家小兒,快些回家吧,免得家人擔(dān)心!”守衛(wèi)長跟阿耶差不多年紀,說話語氣也和阿耶的差不多。
李翰只好將錯就錯,從朱雀門倒回來向南,經(jīng)興祿坊、殖業(yè)坊,再右拐直走,過了通義坊,繞了好大一圈,才走到光德坊門口。進了坊門,再進家門,阿耶、阿娘和阿姊都迎了出來。見李翰是一個人回來的,阿娘臉色立時就變了:“阿祈他怎么了?”
李翰拿出了那封信。十四歲的阿姊麻利地打開信紙,飛快地將內(nèi)容念了出來:
阿耶、阿娘、卉妹、翰弟:
一個多月前,我從博達城隨商隊返程,可在越過蔥嶺時感染了風(fēng)寒。勉強走到疏勒,實在無力再前行,就留了下來。萬勿擔(dān)心,我一切安好,待我養(yǎng)好了病,沿著河西四郡快馬加鞭趕回長安。不過,給你們的禮物,就要稍晚些,今年也不能陪你們一起過新年了,萬望見諒。
祈頓首再拜
看了信知道大郎只是染了風(fēng)寒,李翰見阿耶和阿娘的臉色也好了點兒。
“兒郎在外闖蕩,總會遇到些許磨難,太過一帆風(fēng)順,反倒缺了些趣味?!卑⒁缒暌彩歉剃牫D暝谕猓灰蟾缡前踩?,晚些回家倒也無妨。
可阿娘和阿姊都不如阿耶這般豁達,那兩頁薄薄的信紙放在桌上,輕飄飄的,卻似兩座大山,壓得她們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