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本名陳大明,1971年8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玻璃禪》等五部,有作品獲《作品》獎,《北京文學(xué)》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曾就讀于全國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魯迅文學(xué)院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
呂君走進包廂,最先看到的是一張女人的臉,他以一種激動的速度在那張安靜的臉上搜尋一個數(shù)字:三十?四十?那張臉對呂君的情緒沒有回應(yīng),像一朵沉穩(wěn)的荷花,在風(fēng)中巍然屹立。
呂君的心被輕輕拍入清水中,清水波瀾不驚,且被片片碩大的荷葉覆蓋著。荷葉輕搖,圍繞著荷花,小聲說話。清水中的呂君難得清靜地游弋,他頭微仰著,時不時地,看著那朵荷花。
呂君被安排與她緊挨著坐。他剛喝了一口湯,一張張笑臉對著一個個酒杯擠到他眼前來。呂君像一條被驚動的魚兒,在晃動的荷葉下亂竄。他語無倫次,手心冒汗,我不能喝我不喝我真喝不了,有什么事辦就得了我喝不了酒,明天要去體檢。呂君的眼神也是慌亂的。
那些酒杯后的笑臉彌漫著酒桌上醞釀已久的現(xiàn)成的句子,齊齊向呂君撲來:您喝不了酒我不信,我聽別人說您沒個八兩一斤不醉,您不喝,就是看不起我。我們只想請您賞臉喝酒,不會求您辦事。呂君的眼神與他的話語一樣,不知該放在哪里。他看見她坐著,仰著頭看著他。是的,她微笑著,看著他。他看著微笑的她輕輕地站了起來,她一身淺紅的碎花,像一段彩云在他眼前舒展了開來。接下來的劇情既老套又有點新意,她端起酒杯,說,你們一伙人就不要為難一個人了,我替他喝吧。說完,她雪白的頸脖一抻、一縮,一只手掩住了嘴巴。呂君從他半瞇的眼神中,讀不出到底是微笑,還是難受……
現(xiàn)在想來,在呂君的記憶里,那場宴席的時間,像其他宴席一樣,不長不短;宴席的氛圍,像那場宴席上的飯菜一樣,不咸不淡。那場宴席上,因為有了一個她,闖進了呂君的生活中來,就像平時喜歡散步的他,邊走邊隨意看看落葉、吹吹風(fēng),這會兒卻突現(xiàn)了一朵荷蓮。
說起荷蓮,人們往往本能地愛用“亭亭玉立”形容。而在呂君的詞庫里,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這個詞,是哪個詞呢?呂君搜腸刮肚了好一陣子,卻找不到另一個詞。呂君也不明白,既然找不到別的詞,卻為什么要排除“亭亭玉立”呢?也許,在呂君的潛意識里,他覺得她特別吧,只是,他暫時還沒有找出她特別在哪里。她仰頭為呂君喝下那杯酒的豪氣,以及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事不關(guān)己的安靜,在呂君的頭腦里,交疊成兩幅圖景,那么獨特地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讓他想忘,卻忘不了。
呂君慶幸當(dāng)時加了她的微信。呂君當(dāng)時的主動至今讓他自己記憶猶新,他為自己當(dāng)時的那份漫不經(jīng)心而感到吃驚。事實上,并不是所有的漫不經(jīng)心都表明毫無心機,呂君當(dāng)時的那份漫不經(jīng)心,與其說是被她當(dāng)時的那份恬靜按捺住了,不如說是她的若無其事沒有讓他的心頭泛起漣漪??傊?,一切那么自然而然,一切那么一團溫和,慢和慢散。呂君甚至都不能準(zhǔn)確地知道她是何時離席的,她后來有沒有單獨與他喝過一杯酒,他有沒有向她道一聲“謝謝”,或者,投給她一個感激的眼神,他旁邊的她與她旁邊的另一個男人是不是一起離席的……呂君竟然一概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她除了喝了一杯酒,其他時間都做了什么:有沒有吃菜,有沒有說話,有沒有敬其他人的酒……他竟然也全不知道。
竟然全不知道的呂君此后沒再聯(lián)系她,直到有一天,他看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闖到他的微信圈里來。記得當(dāng)天,呂君發(fā)的是一組荷花:整整九張,一派擠擠挨挨、密密匝匝的樣子。呂君看到下面有一條兩個字的留言:真美。打開那條留言者的微信——何潔,一個名字,像一縷若有若無的馨香向他襲來。微信的頭像——呂君還記得那個光潔明亮的前額,還有尖而筆挺的鼻梁。只不過,呂君最初記憶中的淺紅裙子換成了眼前的淺藍(lán)。那種淺藍(lán)像一個夢境,輕盈地舒展在她面前。仍是那副笑,微波蕩漾、意味深長,讓呂君撩撥起來的心被壓撫了一下。隨即,他的頭腦里竟意外地還闖進了另一個東西,一個高大的東西。那東西是一團影,一團人影,一個男人。
呂君記得那晚是與那個男人搭過話的。呂君一定問過他什么,那個男人也許回答過呂君什么,呂君一定記住了什么。最后,那個男人是隨何潔一起消失在宴席之后吧?呂君不能確定,但他又不能否定。總之,這會兒,那個男人厚厚地攔在前頭,擋住了呂君的思路。呂君的目光匆匆掠過頭像上何潔的長發(fā),然后停留在她身后的那道門口,以及門口那棵高大筆直的棕櫚樹上。他在她留言后回復(fù)了一句:你也喜歡虎山公園?想了兩秒鐘,又送上了一張微笑的臉。
原以為風(fēng)掠過荷塘,不帶走一縷馨香;風(fēng)過耳,不留下一絲聲響。但風(fēng)很快繞了一個方向,或者根本沒走遠(yuǎn),又或者荷塘專等風(fēng)。只十幾秒鐘,呂君剛放下手機,“叮咚”一聲,呂君拾起手機一看,一條微信回話:我住在你拍荷花的虎山公園附近。
風(fēng)又吹起來了,心情在一束光中飄浮。不遠(yuǎn)的地方,仿佛有一根線向呂君拋過來,呂君本能地接住了,他在線頭的這端系上了一個鈴鐺。他晃動了鈴鐺,在微信上對她說,改天出來坐坐啊。他又補了一句,就在虎山公園旁的藍(lán)灣飯莊。對方回他的話像越來越急的風(fēng)下的荷,搖落在水中“叮咚”脆響:可以呀,你定個具體時間吧。呂君的心被滴打得“叮咚”亂跳,他壓抑住激動,他控制語句的速度與節(jié)奏,他故意停歇了一分多鐘,才不慌不忙地回復(fù)了一句:明天下午六點三十分吧,我從公園散步出來,在那里等。
那個下午,呂君的散步有點心不在焉,腳步有點言不由衷。公園中,荷塘里密密麻麻、亭亭玉立的荷花在他眼前霧化成了一團輕煙。輕煙幻化成兩個字,那兩個字是一個女子的名字。那個名字曾讓他第一次見到時就像他前幾天站立在這荷塘邊,恬靜、馨香?,F(xiàn)在,風(fēng)一直在他耳邊掠過,他不再安寧。
呂君匆匆繞荷塘走了一圈,心里默念了一遍釘釘運動計步器上的數(shù)字——他純粹是為了完成今天的步數(shù),無心在散步中欣賞風(fēng)景?;蛘?,他此時眼前全無風(fēng)景。他小心地走在綠陰里,他勸阻著不讓汗流出來,他要以全身的干爽走進藍(lán)灣飯莊。
還好,還有包廂。他不覺得人少,他怕整個包廂都裝不下他撐滿的期望。他不覺得菜多,他知道人少不好點菜,但他此刻不想說“浪費”,他想不了那么多了,早早拉開窗簾,在包廂漸冷的空氣中,用灼熱的目光穿過玻璃,向外張望。
很突兀地,她斜插入他的眼簾。待他調(diào)整正眼看她時,她一身淺綠色的長裙左右擺動。她的目光隨著她的身軀擺動,她可能是不能確定呂君有沒有進飯莊,她在飯莊外搜尋呂君。呂君猛地朝何潔揮手,何潔怎么反倒返過身去了呢?她這個時候怎么回過頭去呢?呂君順著何潔回過的頭看去,他看見一個男人,男人穿著皮鞋,黑色西褲,花色襯衫,叼著一根煙,不緊不慢,跟在何潔身后。呂君想起上次宴席上的那個男人,呂君猶豫了三四秒鐘,想想,還是不緊不慢地走出包廂,朝門口迎去。呂君將何潔迎進大廳,那個男人隨后也跟進了大廳。那個男人一進大廳便揮起了手,呂君以為是跟他打招呼,正想也揮起手,那個男人脫離何潔的軌跡,朝旁邊的一張桌子奔去。呂君側(cè)了一下目光,大廳的一張酒桌上,幾個男子在向那個男人揮手。
呂君整只手一下子變得輕快了起來。他不再揮手,卻又不甘心放下,他沖動地輕輕扯了一下何潔的袖子,輕快地說,這邊。
那餐飯連菜上得也很輕快,服務(wù)員的腳步踩著呂君的節(jié)奏,按著呂君部署的位置一一擺放好,連桌面都不失時機地轉(zhuǎn)動了起來——輕快得像要飛起來。呂君說,你真準(zhǔn)時啊。何潔說,反正一個人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呂君說,那天謝謝你為我解圍啊。何潔說,你是領(lǐng)頭的,可以不喝的。呂君說,哪是什么領(lǐng)頭的,打工仔一個。何潔說,打工仔也好啊,不像我,連打工仔都不是。呂君說,你這條件不可能找不到工作吧?何潔說,一個月兩三千的不想干,七八千的沒人請。說真的,我想找份工,上下班,有事干。呂君說,像你這樣的長相,不用那么累的。何潔突然粲然一笑,說,什么意思?你也是這種觀念嗎?你養(yǎng)我呀?呂君說,不少女子這樣想啊,有什么辦法。不過,你愿意讓我養(yǎng)嗎?何潔收斂了笑意,低頭握著茶杯,說,你養(yǎng)不起的。呂君直了一下腰,問,為何養(yǎng)不起?何潔說,我還有一個孩子,下半年就要上幼兒園了。呂君放松了一下腰,說,你結(jié)婚了?何潔點點頭,又搖搖頭。呂君問,結(jié)了,又離了?何潔點點頭,又搖搖頭。
何潔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她和他也是在一場宴席上認(rèn)識的。起初,她對他并不在意,她對他每天早上的微信問候甚至有點反感。他也不問她為什么不回復(fù),仍一如既往地發(fā)。她的頭腦里反復(fù)出現(xiàn)那場宴席上那張嚴(yán)肅得有點呆板的臉。她想象著他嚴(yán)肅得有點呆板的每天早上為她發(fā)微信問候,她心里有點想笑,直到她看到電視上里跳出他那張嚴(yán)肅得有點呆板的臉。她想了很久,丟下遙控器,去洗了一個澡,回到沙發(fā)上,她又拿起遙控器,那張臉不見了,沉入熒屏的某個角落。
她突然想將他打撈起來。她搜索著他的微信,她第一次向他發(fā)了一條微信:剛才在電視里看到你了。那邊幾乎是“無縫對接”:是嗎?她回一條:你其實可以笑笑的。那邊回:我嘴歪,笑起來不好看。她回:你還不高嘞,那你就不走路了?打完字,想起對方那張臉,她添加了一張笑臉。對方向他咧嘴大笑了。她回:你笑了,沒看到你嘴歪。對方說:是啊,我終于笑了,有了你,我才笑了。接著,她的微信里出現(xiàn)了一筆他的轉(zhuǎn)賬。他說,把今年的房租交了吧,酒桌上我聽你說了。你先別急著找工作。
接下來,她正想著第二年房子續(xù)租的事時,他約她見了面,吃了一餐飯。在送她回去的車上,他遞給她一串鑰匙,說,有一套住房,你先住著,將來喜歡,也可以拿去。他當(dāng)面對她說出那套房的地址,她微微嚇了一跳。
……
聽到這里,呂君淡淡一笑,問何潔,你知道是哪個小區(qū)的房子嗎?何潔說,當(dāng)然知道。接著,何潔說了一個樓盤的名字。呂君嘆了一下口氣,說,是夠高檔的,就是當(dāng)年,每平米也要八九千元。接著,呂君自言自語,他真夠大方的。何潔不接話,只顧說,此后,那個男人每月還給她五千元零花錢。
何潔將故事繼續(xù)講下去——后來,那個男人對那個女人說,現(xiàn)在你房子有了,錢也有了,你就在家待著,睡到自然醒,沒事看看電視,餓了自己煮飯吃。她沒有留意“餓了自己煮飯吃”的含義。有一天晚上,她睡到八點多鐘才醒,想著還沒吃晚飯,便點了一份外賣。她打開門,門那邊有兩張臉,一張是外賣小哥微笑的臉,一張是那個男人嚴(yán)肅得有點呆板的臉。她沒想到他那個點會來,平時都是周六的晚上十點鐘以后來,她猜想他是剛從某場宴席上撤下,跑到她這里來的——他每次都是這樣,渾身攜帶著酒氣,但也只有微微的醉意——這讓他那張呆板的臉上有了點生機。她每次看著他騎在她身上的樣子,才真正領(lǐng)略到他的嘴的確很歪,歪得有點扭曲,還有點猙獰。但他穿上衣褲后,又恢復(fù)了嚴(yán)肅和呆板——她覺得這副模樣反倒有點可愛。
那個男人恢復(fù)常態(tài)后,每每正襟危坐于電視前的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地與她說著話。久而久之,她總結(jié)出他說話的規(guī)律,無非都是一些問話,乍聽都是關(guān)心,再品像是質(zhì)詢:早上起那么早干嗎?網(wǎng)上購物真的方便嗎?我看還是少到外面的廣場瞎逛,那里人多嘴雜。她剛開始有點感激,條件反射似地點點頭。有一次,那個男人猛地推了她一下,把她從電視的劇情里徹底推了出來,她看見他的眼珠子從未那么大地突出在她眼前,她聽見他對她一字一頓地說,聽清楚了嗎?
那次,男人離開她家后,她趕緊將手機里的微信轉(zhuǎn)賬記錄、僅有的幾次滴滴打車痕跡都刪除了。她不再熱衷于在陽臺侍弄花草了,致使那幾盆耐寒經(jīng)熱的太陽花日益萎縮,甚至干枯死去。她在陽臺上安裝了隔音玻璃護欄,將樓下廣場的歡聲笑語關(guān)在外面。她甚至更換了臥室門窗的布簾,用了那種又灰又厚的。她仿佛覺得有無數(shù)雙眼睛,無數(shù)個身影,從無數(shù)個方向奔來,她感覺對付的雖是一個人,卻好像對付的是無數(shù)支利箭。但她的內(nèi)心對他談不上討厭,更談不上仇恨,她甚至覺得有點莫名的興奮。
何潔繼續(xù)講述——直到她懷上那個男人的孩子。有一天晚上,她憋得實在快要發(fā)瘋了,拖著大肚子,沿著一條燈光朦朧的小路逛到小區(qū)側(cè)門,迎面沖過來兩個女人。她以為是路人,路人卻認(rèn)得她,站在她眼前指著她罵。她以為出大事了——事確實大,但鬧出的動靜卻不大。兩個女人咬著牙,卻刻意壓低了聲音,像鋒利的刀刃握在殺人不見血的高手手中。兩個女人尖著聲罵她,你個偷男人的婊子!其中,年紀(jì)大的女人還狠狠地扯了一把她的頭發(fā),死不要臉!她避開那兩個女人,護著肚子后退兩步,整張臉淹沒于巨大的黑夜里。她感覺自己流出了眼淚,她抹了一下眼睛,說,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吧?那怪誰呀?年紀(jì)大的女人揚起穿高跟鞋的腳,要朝她的肚子踢去,年紀(jì)小的女人連忙扯了年紀(jì)大的女人一下。年紀(jì)大的女人一個趔趄,扭頭對年紀(jì)小的女人說,你爸背著我們在外面生兒育女啦!她的頭再一次昂起,她沖著那兩個女人再一次說,那怪誰呀?
……
何潔講到這里,眼睛盯著桌上的一碟毛豆。她抓起兩三個,移出一個,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兩指輕輕一推,毛豆殼開了,呂君仿佛聽到了一聲模糊的哽咽。呂君聽到何潔說,這毛豆不咸不淡,不硬不軟,正好。呂君看見何潔將毛豆丟進嘴里,然后,看見她輕輕拍了一下雙手,說,我繼續(xù)講吧,講那個女人生孩子那天的經(jīng)歷——
那個女人被推進產(chǎn)房時是在早上十點多鐘,而她的肚子開始痛時是在八點多鐘。那個女人說,她對疼痛的時間記得特別清楚。因為那是她一分一秒熬過來的呀。那個女人肚子疼得快要忍不住時,她最希望那個男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盡管那段時間她每隔七八天才能見到他一次,但就在前一天晚上,她還收到一條他的微信:這幾天要注意,預(yù)產(chǎn)期到了。她記得當(dāng)時被他的微信淡淡地暖了一下——但這會兒才最迫切需要他啊。
她撥打那個男人的電話,對方卻關(guān)機了。對方沉默的潮汐在她的肚子里翻滾。她渾身冒汗,對方已然沉入海底。她記不清給那個男人撥了多少次電話,從八點多鐘一直打到九點多鐘,從九點多鐘一直打到產(chǎn)房門口。她慶幸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完成了躺上產(chǎn)房的過程。她躺在產(chǎn)床上,像漂浮在一塊冰冷的木板上。木板是在一艘巨大的船體拆解下來的,離開了那艘船,它輕薄的身體在無邊的大海里隨波逐流,隨時都會顛覆。她仿佛看到一只兇猛的巨齒鯊向她游來,越游越近。巨齒鯊慢慢張開血盆大嘴,她緊張、恐懼、疼痛得像要炸裂,她覺得那只巨齒鯊就附在她身上,巨齒鯊的血盆大嘴化成了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此時,兩位婦產(chǎn)科醫(yī)生就在那張血盆大嘴下,他們焦慮地要從血盆大嘴里搶救出什么東西。她想喊卻不知喊什么,她想罵卻罵不出口。她想詛咒那個熟悉的手機號碼,沖出口的卻是“哎喲——哎喲——”
……
呂君打斷了何潔的講述,問,后來呢?后來那個男人的手機通了嗎?何潔說,那個男人仿佛就是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她是從婦產(chǎn)科醫(yī)生手上接過手機的,她接過手機,卻沒對他說一句話。對方頓了四五秒鐘,也只對她說了一句話,剛才有事。呂君問,再后來呢?何潔說,再后來,那個男人每月給那個女人轉(zhuǎn)賬八千元。
孩子剛出生時,他每個星期都會來看,之后改成每半個月來一次、一個月來一次。待的時間由一個小時、半個小時改為十分鐘了。這幾年,特別是到現(xiàn)在,她感覺那個男人的頭發(fā)越來越稀疏,白發(fā)越來越多了。她能感覺得到,哪怕坐十分鐘,他也是一副忐忑不安、魂不守舍、來去匆匆、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
呂君問,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那個女人和那個孩子怎么樣了?何潔撥了一下耳邊的長發(fā),沉吟了兩三秒鐘,說,現(xiàn)在,那個女人就坐在你面前,與你共進晚餐。那個男孩,下半年就要上幼兒園了。
呂君知道何潔的目光一直放在他身上,但他沒有去接,他的目光去接了放在桌上的手機。他將手機接到眼前,他的眼神不斷地變幻。他看見手機的頁面上一片迷亂,手機里的內(nèi)容讓他更加無聊。他將無聊的神情傳染在何潔身上,然后,將目光轉(zhuǎn)向包廂外。他仿佛是自言自語,那男人怎么那樣?你產(chǎn)后接到他的電話是怎么想的?何潔說,那時都沒多余的力氣想。第二天,我氣得給那個男人的老婆打了電話。他老婆平靜地說,我們除了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即使你生了個男孩,他也不可能真愛你,更不可能與我離婚,與你結(jié)婚。他是怎樣的男人,我想現(xiàn)在你也看清楚了。當(dāng)時我聽了,卻說,我不會再依靠他,我要離開他!
呂君問,你愛他嗎?何潔說,我有能力愛一個人嗎?呂君說,愛是一種能力,更是一種權(quán)利。何潔說,我一度曾想帶著孩子搬出那里,去自食其力,可我一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呂君順著何潔的情緒,停頓了十幾秒鐘,才說,你跟著我吧,工作的事先不用想。何潔苦笑了一下,也停頓了四五秒,才說,開玩笑。說完,她站起來,將包廂的窗簾拉了起來,又說,我當(dāng)初向他承諾過,等有一天,我就將孩子交給他。呂君問,等到哪一天?何潔說,那我怎么辦?呂君說,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路是搬出他的房子,帶著孩子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這條路,從長遠(yuǎn)來說,或許對你、對孩子都好;另一條路,是將孩子交給他,你或許還可以從他那里獲得一筆的補償,但孩子的前途未卜,你要細(xì)細(xì)思量。何潔問,你希望我怎么做呢?呂君說,我希望你選擇第一條路,這是你早晚要走的一條路。
何潔連忙搖頭,說,他能量大得很,我躲避不了他的,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我。呂君說,那你跟著我,不用怕的。何潔說,我跟著你,只怕會連累你。說完,她站起身,拿起包,正欲走。呂君忽地也站起身,拉住何潔,問,告訴我,他是誰?是不是上次宴席上的那個男人?何潔“嗤”了一下,說,別亂猜。說完,何潔撥了一下呂君的頭發(fā),輕輕一笑,說,我也就是向你傾訴一下,你可別告訴別人,更不能摻和進來。
……
呂君與何潔那次告別后,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很少有人知道全面、準(zhǔn)確的情況。讀者諸君也不用妄加猜測那個男人是誰,其實,誰又有那份閑心去妄加猜測呢?
你們問我是如何知道呂君和何潔之間的事?。恳驗槲艺J(rèn)識呂君和何潔啊。你們問我是如何認(rèn)識呂君和何潔的?我是呂君的大學(xué)同學(xué)啊。大學(xué)畢業(yè)后,呂君留在譚城工作。我呢,也在譚城做了一名記者。于是,我倆延續(xù)了大學(xué)時的那份親密感情。而且,那天的宴席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托我安排的。老板知道我與呂君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公司有一個項目需要向呂君咨詢,便要我約呂君出來,老板又約了幾個合作伙伴,合作伙伴又邀請了其他人,其中就有何潔。那晚,呂君與何潔坐在一起,是老板的刻意安排。我當(dāng)然知道老板的良苦用心,而且,為了不至于引起呂君的警覺甚至反感,老板特地有禮貌地請何潔加呂君為微信好友,何潔也順便加了我為好友。
呂君與何潔的交往過程,自然是呂君主動告訴我的。何潔與那個男人的交往,是她在對呂君產(chǎn)生了信任,甚至好感之后告訴呂君的。呂君對我和盤托出,那時,呂君對我說他已經(jīng)愛與恨交加,幸福與痛苦相疊。他告訴我這一切后,猛地灌了兩杯冰凍的啤酒,空杯子砸在桌面“砰砰”作響。每砸一下,他就問我一句,我愛上何潔了,我該怎么辦?我給呂君添了一杯啤酒,說,來,還有冰凍的,你該清醒一下頭腦。你先別問自己該怎么辦,你該先問何潔該怎么辦。她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你能怎么辦?呂君將手邊的啤酒杯一推,指著我的鼻梁說,你幫我去調(diào)查一下那個男人,看看他是誰。我撥開他的手,說,即使你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要為何潔著想呀。呂君說,我就是因為要為何潔著想啊。我指著呂君的鼻梁說,你糊涂啊。
那晚,呂君大醉而歸。此后,我倆再也沒坐在一起喝過酒,我打他的手機他也不接。我們只在微信上聊,我在微信上都是對呂君的諷刺之詞,我說,一個在宴席上萍水相逢的女子,勝過一位大學(xué)四年的同窗。后來,我干脆不打字,改為語音了。不管呂君是不是及時在收聽,反正他很少及時回復(fù),那我的語音聊天就成了單方面的語音留言。偶爾,呂君也留言,他的留言反復(fù)地在催問我,幫我查到那個男人是誰了沒有?逼問多了,我就戲言,查到了,我昨天還采訪了他呃。那又能怎么樣?呂君這次秒回,真的嗎?那個王八蛋是誰?我馬上咧嘴一笑,反問他,你與何潔沒好到她將什么都告訴你的程度嗎?
呂君說,我感覺我要崩潰了。我問,為什么?呂君說,我感覺何潔已離不開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在。我與何潔哪怕短暫待幾十分鐘,何潔都很緊張,搞得我也心緒不寧。我說,那很正常,那個男人可能派了人盯梢啊。呂君說,我覺得何潔還在花那個男人的錢,那個男人也一直在給她錢。我說,何潔為那個男人生了個孩子,又一直沒有工作。呂君說,我每月給了她三四千塊錢呀。我說,何潔可能首先想到的是花那個男人的錢。呂君說,這正是我痛苦的地方,我說,何潔不知有沒有痛苦?
后來,呂君開始反復(fù)說到要與何潔分手。他與何潔的關(guān)系似乎是在和好與分手聲中艱難地維系著。正當(dāng)我慶幸他與何潔之間風(fēng)雨飄搖時,我在他的語音留言中隱隱覺察出了他想離職離開譚城的想法,我的口氣一下子激昂了起來,我說,呂君,你瘋了?你要想好啊,本來當(dāng)初我就想勸你不要與何潔陷那么深,不要擦槍走火啊,要慎重考慮好啊。之后,便傳出他正在辦離職手續(xù)的消息,我也只能對他說,你好自為之吧。呂君真的開始“好自為之”了,后來,他對我的微信留言沒有任何反應(yīng),也沒有再發(fā)給我微信,哪怕在我每天發(fā)的微信圈里,也舍不得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當(dāng)然,我也沒看到他的微信圈里有任何消息。
呂君仿佛消失了,就像空氣融入空氣。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何潔的微信語音電話,我也叫了她一聲“何潔”。語音電話那頭禮節(jié)性地輕輕說了一聲,謝謝你還記得我。我說,怎么不記得呢?記得那次宴席,有你,還有呂君。何潔好像是順勢,她低沉地問,最近見到呂君了嗎?我說,兩三個月沒見到他了。何潔說,我也兩個多月沒見到他了,發(fā)他微信不回,打他手機都不接。接著,她輕輕地補充了四個字:我懷孕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