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的農祭詩與西周禮樂文化

【摘要】《詩經(jīng)》中的多篇農事詩都有農業(yè)祭祀的書寫，尋常的農事勞動與對宗廟社稷的宗教祭祀渾融和合，使周人的社會生活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在《詩經(jīng)》的《小雅·大田》《周頌·豐年》《良耜》等諸篇農祭詩中，現(xiàn)實意義的農事生活歌詠與宗教意義的祖先神靈祭祀交織并行，形成有周一代禮樂文化的獨特景觀，寄托了周代先民對倉廩糧足、風調雨順的美好愿望。

【關鍵詞】《詩經(jīng)》；農祭詩；農祭文化；禮樂文化

在中國早期文學的書寫中，周人的農業(yè)生產(chǎn)及生活勞動是主要吟詠對象之一。西周社會以農業(yè)為本，上至周天子、下至百姓黎民無不重視農事?！秶Z·周語上》言：“民之大事在農，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盵1]16虢文公的諫言闡述了農事對國家和民族的重要性。然而先秦時期農業(yè)生產(chǎn)力尚處于低級階段，先民面對洪水、颶風、旱澇等自然災害頻發(fā)無力應對。對土地生產(chǎn)力與自然災害的憂慮促成了商周先民的憂患意識，也構成了宗教祭祀活動的前提，逐漸形成了重視現(xiàn)實生活的理性精神與報祭農神、祖先神以祈豐五谷的宗教觀念，故而農事與祭祀交織相融，形成西周禮樂文化的獨特景觀并表現(xiàn)于《詩經(jīng)》的農祭詩中。

一、《詩經(jīng)》時代的周人祭祀生活

農祭詩即農事祭祀詩，是指表現(xiàn)周人農業(yè)生產(chǎn)生活的同時敘述祭祀活動與頌贊神靈的詩歌。先秦時期的農事祭祀多見于《詩經(jīng)》，如《大雅·生民》，《小雅》中的《大田》《甫田》《信南山》《楚茨》，《周頌》中的《載芟》《豐年》《噫嘻》等都是對周代先民春夏祈谷，秋冬報賽等禮典儀式的文學書寫，是周代祭祀文化的真實再現(xiàn)。

（一）《詩經(jīng)》中的農祭詩與周人社會生活

《詩經(jīng)》中的農事詩涉及周人種植、農耕、稼穡、收割等農事勞動，再現(xiàn)了西周社會的農業(yè)生產(chǎn)情況，《雅》《頌》中的農事詩更多關涉到祭祀風俗。《說文解字》釋“祭”“祀”謂：“祭，祭祀也，從示，以手持肉。”“祀，祭無己也。從示己聲?！盵2]“祭”與“祀”之本義即是以手持肉祀貢先祖?！缎⊙拧ば拍仙健分杏涊d周王祭祖祈福：

祭以清酒，從以骍牡，享于祖考。執(zhí)其鸞刀，以啟其毛，取其血膋。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3]829-831

又如《豳風·七月》中“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3]506也是一場規(guī)模盛大的報祭活動。周人以羔羊與韭菜祀神，本應莊嚴肅穆的祭祀儀式卻在“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這般祥和的宴飲中進行，可見農事祭祀為周民族提供了思想指引與精神鼓舞，祈谷享神的農祭文化與周代先民的社會生活密不可分。

（二）《詩經(jīng)》中的農祭詩與祭祀文化

祭祀源自人類原始的自然觀和巫術信仰，反映了人們對天地神靈的崇敬與畏懼。祭禮伴隨宗教觀念的發(fā)展而成熟，是周人以醴酒犧牲作為珍貴之物祭祀先祖鬼神的儀式活動，如呂思勉先生所說：“蓋人之所急，莫如飲食，則以為神亦然?！盵4]1154祭祀的核心價值是善，向幻想的鬼神獻祭禮物后，人們更能以積極的心態(tài)從事生產(chǎn)勞作，保證西周農業(yè)發(fā)展的和諧穩(wěn)定。

南宋經(jīng)學家王質在《詩總聞》中闡明農事與祭祀的關系：“大凡詩人言祭祀，必以農事起辭，言農事必以祭祀續(xù)辭，言農事祭祀必以福祿結辭，三者未有缺一者也?！盵5]628-629王質認為《詩經(jīng)》中的農事、祭祀與福祿三者相輔相成，祭祀則是周人農事勞作后以祈福為旨歸的宗教活動。《周頌·豐年》：

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3]1325-1326

《毛詩序》曰：“《豐年》，秋冬報也?！盵3]1325在年成豐收時周人行“秋嘗冬烝”的祭禮，周代以十萬為億，“萬億”的大豐收后要舉行大規(guī)模的報祭儀式，周人將收獲的黍和稌糧釀成美酒甘醴以祭獻祖先，虔誠感謝先祖的恩賜，莊嚴的宗教祭祀也呈現(xiàn)出一派歡騰鼓舞慶祝豐收的生活圖景。

二、《詩經(jīng)》中農祭詩的宗教基礎

西周農事祭祀的神靈基本分為農神與祖先神兩類。農神有社稷神和田祖、四方神等，“社稷”是農人土地崇拜的象征。對后稷和文王、武王等祖先神的祭祀是先民對農事豐收的殷切期望，也使農業(yè)祭祀具有鮮明的倫理色彩，以“敬”“德”為核心的先祖祭拜體現(xiàn)著周人的道德意識與理性精神。

（一）社稷崇拜與享祀農神

農業(yè)祭祀的核心是祭社稷?！墩f文解字·示部》：“社，地主也。從示土。”[2]3按許慎之意，社為掌管土地的神。西周社會的經(jīng)濟發(fā)展以農業(yè)為根基，土地為周民族一切生產(chǎn)活動的根本。郭沫若先生認為，“年歲的豐嗇，在原始的時候，只能說是自然的力量?！盵6]118周人世代依靠土地繁衍生存，對土地充滿眷戀的先民們逐漸形成了濃厚的故土情結與土地崇拜?！栋谆⑼ㄊ枳C》謂：“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廣博，不可遍數(shù)也，五谷眾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稷，五谷之長，故立稷而祭之也。”[7]83可見土地在周人思想世界中的重要位置?！抖Y記·郊特牲》謂：“唯為社田，國人畢作。唯社，丘乘共粢盛，所以報本反始也?！盵8]788強調祭祀社神森嚴的禮制規(guī)范，不僅全都城的人參與，還要持祭祀專用的米報祭社神以報答神靈的恩賜。除了祭祀社神外，還有對田祖的祭祀。《小雅·大田》《甫田》即是周王祭田祖祈豐年的詩，人們播谷耕作，將螟螣、蟊賊等害蟲投入烈火燒死，唱頌“田祖有神，秉畀炎火”[3]849的贊歌，黍稷裝滿祭祀的盆和碗，配上純色的羔羊祭祀田神，祈禱田祖保佑為人們帶來福澤使莊稼“不稂不莠”，隨后以赤牛黑豬與黍稷禋祀于天，“以享以祀，以介景?！盵3]853。人們認為“田祖有神”，祈求田祖降福保佑讓莊稼不受天災蟲害，風調雨順，倉廩豐實。

（二）先祖崇拜與祭祀后稷

對祖先的崇敬與祭拜不僅是周人宗教思想與天命觀念的核心內涵，也是周人宗族觀念與倫理思想的具體體現(xiàn)。后稷為華夏農耕文明的始祖并為周人視為民族先祖，他善植百谷并教之以民，人們學會播谷種植、稼穡耕作、收獲加工，有了生存保障和延續(xù)種族的可能，于是以后稷為代表的周民族祖先及其英雄事跡成為頌美的對象。《大雅·生民》中載“后稷肇祀”，率領百姓籌備祭祀物品，“取蕭祭脂，取羝以軷，載燔載烈”[3]1073以享祀先祖，寄托“以興嗣歲”的美好愿望。后稷以農事與祭祀的卓著功績造福百姓，在“德”觀念高舉的西周時期，他自己也成為周人的祭拜對象：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菲爾極。[3]1309-1310

《思文》頌后稷之德，周人認為后稷造福萬邦，其德配享上帝。除《思文》外，還有《小雅》的《楚茨》《信南山》，《周頌》的《豐年》《潛》等都是祭祀先祖的詩歌?！对娊?jīng)》所祭祀的祖先神多為有開創(chuàng)之功、造福于人民的民族始祖與周初君王，故而在周人的思想世界中，以后稷為代表的周民族先祖能與至上神天帝相配并受享祭，正如葉舒憲先生所說：“這表明了農業(yè)宗教的信仰對象如何被組合到更古老的原有神譜中，并占據(jù)了重要地位，成為整個宗教意識形態(tài)的關注中心?！盵9]439

三、《詩經(jīng)》中的農祭詩與西周禮樂傳統(tǒng)

祭禮出于內心之崇敬，“敬”是禮的基本內涵。祭祀與西周禮樂文化密不可分，而且四季各有祭禮不同，如春日行籍田禮、秋嘗冬烝等習俗，周天子以其禮典政治的宗教儀式與敬天尊祖的祭祀行為施禮樂教化于民，成為西周農祭文化形成的前提。

（一）《詩經(jīng)》中的農祭詩與四時之禮

《禮記·祭統(tǒng)》云：“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盵8]1345吉、兇、軍、嘉、賓是為五禮，其中唯有祭禮最重。耕作的先民虔誠地奉獻祭物給神明、行祭禮作為祈禱風調雨順的思想寄托，由此維護西周時期農業(yè)社會經(jīng)濟的穩(wěn)定。然而“唯賢者能盡祭之義”，只有賢德的君子充分理解“祭”的真正意義?！缎⊙拧ぬ毂！酚性疲骸岸^祠烝嘗，于公先王”按四季更替舉行不同祭禮的記載，《周禮·春官·大宗伯》云：“以饋食享先王，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以嘗秋享先王，以烝冬享先王?！盵10]269《大宗伯》明確“禴祠烝嘗”的春夏秋冬四時之祭名，四季的祭祀禮儀將天子與百姓、宗教與農事、政治與生活統(tǒng)攝在一起，形成一套嚴明的農祭禮制規(guī)范。

傅道彬先生指出，“上古人類將四時看作是上天神圣意志的體現(xiàn)，因此有著對歲時節(jié)令變化的普遍祭祀風俗?！盵11]321《禮記·月令》載關于籍田禮：“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躬耕帝藉?！盵8]461《載芟》《噫嘻》都記載周王“率時農夫，播厥百谷”，率領諸侯公卿及士人、田官播種百谷、開墾農田，天子親自持耜躬耕，舉行這場“十千維耦”“千耦其耘”規(guī)模盛大的籍田典禮?？梢娢髦芙y(tǒng)治者對農業(yè)的重視，以親身躬耕為范，勸誡田官、號召百姓及時務農，周人以現(xiàn)實的理性精神把握到祭祀儀式的本質，以宗教的儀式活動感召農人，為西周農業(yè)生產(chǎn)發(fā)展提供思想引領。

秋收之后舉行“嘗”禮以享神，如《魯頌·閟宮》“秋而載嘗”，周人“享以骍犧”，以隆重的禮典儀式祭祀后稷，祈求先祖降福保佑，“俾爾昌而熾，俾爾壽而臧，保彼東方，魯邦是?！盵3]1413。秋祭曰嘗，冬祭曰烝，“秋嘗冬烝”常常在《詩經(jīng)》中連用，如《小雅·楚茨》中“以往烝嘗”、《商頌·那》《烈祖》中“顧予烝嘗”，這些都是周人農祭文化中“秋冬報賽”在文學上的表現(xiàn)。《楚茨》記載周王祭祀祖先，“絜爾牛羊”“苾芬孝祀”[3]812，虔誠的洗凈牛羊享祀先祖，做到“式禮莫愆”?！扒飮L冬烝”體現(xiàn)了周人將生命活動委托于神，向神酬恩，并以神作為判斷價值標準的最后依據(jù)。

（二）《詩經(jīng)》中的農祭詩與禮樂教化

戰(zhàn)學成先生認為，“祭祀是《詩經(jīng)》時代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是禮樂教化的根本手段?！盵12]135周人在文王、武王的勵精圖治下成功壯大了周民族，推翻殷商暴政而奠定西周基業(yè)，周公制禮作樂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禮儀規(guī)范，強化了整個西周社會從上至下對“德”的崇尚，文王與武王等先公先王遂成為“德”的代表，成為周人祭禮中的祭祀對象。《周頌》中《清廟》《維天之命》《維清》《我將》等篇是周天子祭祀文王的歌詩，《執(zhí)競》《武》《載見》等篇為祭祀武王，《昊天有成命》是祭祀成王的詩。周初統(tǒng)治者將天命與政治合而為一，以“德”之思想教化民眾，使百姓崇尚文武之德，在追思祭拜先祖先王的宗教活動中西周社會儼然形成融洽的倫理關系。周人對“德”的崇尚體現(xiàn)于文學即是農祭詩中對先王的頌美禮贊，如《維天之命》歌頌“文王之德之純”，《維清》頌贊“文王之典”，《我將》記述祭祀文王的籌備過程與祭祀儀式：

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維天其右之。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3]1528-1529

此言周王祭祀上帝而配祭文王，歌頌文王的神圣和偉大，以牛羊等犧牲虔誠的奉祭天帝與文王，祈求其保佑周王朝對天下的穩(wěn)固治理?！抖Y記·祭法》有云：“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盵8]1292文王與武王成為周人的祭祀對象自有西周王權實施教化的政治目的，這一政治目的借宗教祭祀的方式呈現(xiàn)于文學的詩中，融合于西周的禮樂文化傳統(tǒng)而廣布于天下?！秶Z·周語上》云：“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盵1]40先王立上帝而敬祀之絕不只是思想史意義的宗教崇拜，更是強化王權、維護周王朝文化正統(tǒng)的政治基石。西周君主以神道設教的方式祭祀上帝溝通天人，維護君權神授之天命思想的合法地位，并將祖先崇拜與“德”之觀念與輸入自殷商繼承的思想體系，完成對周人的思想改造。而饗祀上帝、祖先、先公先王的報祭活動與宗教儀式也造就了周代祭禮與農祭文化的蔚為大觀，《詩經(jīng)》中的農祭詩對農事祭祀的現(xiàn)實書寫與《禮記》《周禮》中對周代祭禮的闡述共同構建了西周的禮樂文化傳統(tǒng)。

四、結語

農事祭祀與周民族生活息息相關，農事為西周社會之根本，祭祀為禮樂教化之禮制。周天子重視農業(yè)與祭祀，躬身率公卿大夫舉行籍田禮、祀文王武王、秋嘗冬烝等祭祀儀式，使周人的宗教祭祀蘊含著明顯的政治色彩。先秦的農事祭祀源自周人的社會生活，因而宗教的、禮樂的、政治的農事祭祀最終以詩歌的文學方式呈現(xiàn)，農事祭祀既表達了周代先民對先祖與社稷神靈的宗教情感，也是周人天命觀、鬼神觀念認知變革的理性精神體現(xiàn)。立足于現(xiàn)世生活的理性精神與祭禮相結合，貫徹于周人的思想世界，成為中國古代文化思想的重要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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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鄢海峰，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漢魏六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