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當零食打敗正餐

你相信嗎？在美國，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一個受人尊敬的人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可以吃零食。這段時間大致是從美國成立之初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當時，美國人的工作日、菜單和社會時鐘都以正餐為中心，在兩餐之間吃東西是不被允許的。人們那時只知道，吃零食會讓孩子患齲齒，影響他們的食欲，成年人吃零食則顯得不得體。在體育運動后，沒有精心制作的小吃，也沒有放在推車上的零食托盤，甚至連一杯酸奶都沒有。只有運動員可以吃能量棒，會計師不可以。國家公園沒有自動售貨機，食品雜貨店里也沒有一排排的便攜食品?！傲闶称幢P晚餐”“新口味試吃裝”這種說法更是不可想象的，簡直荒謬至極。一般來說，圖書館、教室、小隔間和劇院是你閱讀、學習、工作和觀看歌劇《波西米亞人》的地方——但絕對不是吃東西的地方。

大約40年后，美國人不僅在正餐之間吃東西，甚至開始徹底拋棄正餐。一份綜合性政府報告顯示，在2008年之前的30年里，美國人均每日零食攝入量不斷增加，成年人每天吃零食的比例從59%上升至90%；在同一項研究的最新版本中，截止到2020年第一季度，這一比例再次上升，達到95%。超過一半的受訪者表示，他們每天至少吃三種零食。2024年，大型國際零食集團“億滋國際”與美國哈里斯民意調(diào)查機構聯(lián)合發(fā)布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六成的消費者更喜歡吃零食，而不是傳統(tǒng)的正餐。這種趨勢可能會持續(xù)下去——與老年人相比，年輕人明顯更傾向于不吃正餐，他們選擇離開餐桌，靠斷斷續(xù)續(xù)吃零食來維持一整天。

安茱莉亞·埃爾南德斯是一名趨勢預測者，在郵件訂閱平臺上運營著一個時事簡報。“零食贏了。”她說，“父母曾經(jīng)告訴我們，‘不要吃零食，否則你會吃不下飯’。而現(xiàn)在，零食已經(jīng)代替了正餐?！痹?、午和晚餐曾經(jīng)是美國的國民節(jié)拍器，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從必選項變成了可選項。美國人的飲食生活已被改寫，變成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樣子。

小吃和零食早在一日三餐成為主流之前就存在了。如今的零食熱潮可以追溯到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是當時文化和經(jīng)濟兩大趨勢碰撞的產(chǎn)物。那時，里根政府放寬了對電視廣告的限制，自此，周日早上可以隨意播放由卡通人物代言的高糖麥片廣告。新的營養(yǎng)研究和最近的健身狂熱文化認為吃零食是健康行為，并給這種行為取了新名字，叫“放牧式飲食”。加拿大溫尼伯大學歷史學教授賈尼斯·蒂森指出，食品雜貨行業(yè)不斷整合，那些曾經(jīng)由小型地方制造商供貨的商店現(xiàn)在紛紛開始與國內(nèi)外的零食公司合作。這些公司的廣告預算更大，價格普遍更低。

與此同時，人們花在廚房里的時間逐漸減少。女性，尤其是已婚女性，開始成群結隊地加入勞動力大軍。孩子們放學后更有可能獨自待在家里。富裕的家庭會讓孩子參加至少一項課外活動，這些活動的大量出現(xiàn)是為了讓孩子們課后有事可做，以及為之后進入高等院校作準備。父母們開始鼓勵自己的孩子吃零食，以確保他們在忙碌的一天里攝入足夠的能量。1983年，汽車杯托問世，之后，提供“得來速”服務的餐廳人氣飆升。

在美國家庭用時間換取金錢的同時，零食行業(yè)找到了滿足人們需求的新方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快地推出更誘人的新產(chǎn)品，阿比蓋爾·卡羅爾在《一日三餐：美國飲食的發(fā)明》一書中指出了這一點。這本書是她對美國餐飲史的記錄。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每年大約有250款新品種高熱量零食被添加到貨架上；到20世紀80年代末，這個數(shù)字接近2000；再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美國孩子放學后吃的所有食物都零食化了。貝果披薩變成了迷你貝果餅，花生醬三明治變成了迷你口袋面包，包裝零食變成了童年不可磨滅的記憶?！澳闳テ渌麌?，人們會說自己的治愈食物是‘媽媽做的湯’。”埃爾南德斯解釋道，“而美國的千禧一代可能會說‘袋鼠蘸醬餅干’或‘七彩糖珠蛋糕’?！?/p>

當吃零食長大的孩子們成年后，零食就成為了年輕人生活的一部分。公司——首先是年輕人占多數(shù)的科技行業(yè)，然后是更廣泛的白領行業(yè)——開始為員工提供零食作為福利。要知道，在如今這代年輕人的父母初入職場的年代，辦公室職員在上班時間吃東西是不合適的。

每一代人都認為自己這一代是宇宙的中心。至少從市場細分的角度來看，千禧一代確實如此。埃爾南德斯說：“千禧一代現(xiàn)在就像是頂級消費者。我們有可支配的收入，有幾口人要養(yǎng)活。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們想吃零食?！?/p>

一個巨大的工業(yè)機制正在不斷地將人們推向零食，讓人們一直吃下去。零食往往是用便宜的原料（玉米、大豆、土豆）制成的，然后以遠超成本的高額價格出售。它們以低廉的成本解決了食品行業(yè)的一個根本難題——食品公司越來越多，但人的食量是有限的。于是，天才們用高端技術制造出零食，目的是為了消除人們的飽腹感，讓人吃得更多。這些零食被設計成隨時隨地都可以食用的形式，并以神經(jīng)功能永不厭倦的味道和質(zhì)地組合而成：咸味、甜味、多脂、酥脆、耐嚼、奶香四溢。營養(yǎng)科學用“適口性”來形容這一點，但近年來，為順應時代潮流，該領域不得不發(fā)明了一個新詞——超級適口性。

有兩種方法能讓人們購買更多的食物，一種是讓食物的味道更好，另一種是拓展飲食的定義——把飲食變成一種娛樂，而不僅僅是果腹。由于制造和包裝業(yè)的發(fā)展，制作新口味零食的成本從未如此低廉，又因為社交媒體的發(fā)展，這一行業(yè)的利潤從未如此豐厚。奧利奧誕生于1912年，口味幾十年間幾乎沒有什么改變。零食歷史學家詹森·李比希說，在20世紀90年代，該公司可能低調(diào)地推出過限量版或圣誕口味的奧利奧。但近一年半，億滋國際發(fā)布了十幾種新口味。每一種口味都會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一波試吃熱，部分娛樂媒體還會對此進行報道，而這些內(nèi)容所占用的版面曾經(jīng)是為電影發(fā)行和新專輯預留的。從2018到2023年，億滋國際的營業(yè)收入增長了近40%。人們已經(jīng)進入“零食網(wǎng)紅化”的時代，化學家的技能與網(wǎng)紅文化的需求碰撞出了火花。

美國人如此鐘愛零食，以至于萬物皆可零食。1906年與人共同創(chuàng)立了家樂氏公司的約翰·哈維·家樂氏原是一名療養(yǎng)院醫(yī)生，他認為寡淡無味的無糖早餐麥片可以解決美國的很多病癥。然而，該公司現(xiàn)在大部分的銷售額來自高度加工、重口味的高糖零食。2024年，瑪氏以36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2592億元）收購了家樂氏的零食部門。

近期，美國市場上出現(xiàn)了一種香蒜沙司風味的泡芙，號稱是“意面薯片”——簡直就是把晚餐變成了零食。橄欖、泡菜、蘋果、沙拉、果醬和花生醬都被塑料包裝袋封裝好，袋子背面還寫著“意大利面應該隨時隨地被人享用”?！澳悴恍枰雷?，也不需要餐具，你只要把它拿在手里就能吃?！卑柲系滤拐f，“一切……現(xiàn)在一切都以這種方便的形式出現(xiàn)了——即使是那些原本就簡單易做的食物?！?/p>

對零食的沉迷反映出美國人日常生活的巨大混亂，與此同時，零食本身也導致了混亂。在零食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代，烹飪進一步衰落。與食物相關的規(guī)矩也變得隨意了起來。如今，人們很少和別人一起吃正餐——吃正餐的前提是有一張餐桌，而事實上，人們更有可能在車里吃東西。進食不再那么講究禮節(jié)，而是更注重個人樂趣——吃正餐可能需要布置餐桌，并對同伴的訴求作出讓步，或者至少要平衡彼此的訴求，但吃零食沒有這些問題。

40多年前推動零食興起的所有因素現(xiàn)在都得到了加強。美國人的工作時間遠超其他發(fā)達國家。孩子們剛結束一個課外活動又得參加另一個。在“技術經(jīng)濟”食品服務研究和咨詢公司工作的市場研究員羅伯特·伯恩指出，美國人現(xiàn)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選擇食物。人們的生活如此復雜，每個人都必須盡可能地利用碎片時間吃東西。

并且，這種情況似乎不太容易改變?！澳悴豢赡芊艞壉憷?。”埃爾南德斯說。你無法否認卡羅爾所說的“美國固有的隨心所欲吃零食的自由”，也無法阻止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小零食文化”。零食深深地植根于美國人的生活——在他們的大腦里、櫥柜里、菜單里，在每個人的生活節(jié)奏里。沒人能從一雙雙汗津津的手里把零食奪走。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