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魔”一詞來自方言,是用來形容一個人過于沉迷某件事,達(dá)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好像著魔了一般;而且迂腐,聽不進(jìn)別人的勸阻。
陳巧令,是一個人名。
提起“巧、令”二字,很多人一下子就會想起《論語·學(xué)而》里面的“巧言令色,鮮矣仁”,意思是說靠花言巧語騙取別人的信任,以達(dá)到什么目的。
為什么起了這樣一個名字?我們問陳巧令。答道:“我的父母都是大字不識的淳樸農(nóng)民,這個名字純屬隨隨便便取的。”為什么取這個名字,他們說不清,我也說不清。
迂魔,與陳巧令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故事,便從這詭異的稱呼開始吧。
粉刷匠“大師”?
曹校長曾經(jīng)是本市教育界的翹楚,曾經(jīng)把一個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的書法教育搞得全國聞名。他本人也因惜才愛才、用人不拘一格而被傳為佳話。認(rèn)識陳巧令,便是從曹校長那里開始的。
某個周末,曹校長興致勃勃地告訴我:“明天我?guī)闳ヒ凰鶎W(xué)校,咱們?nèi)グ菰L一位大師,順帶看看他的作品?!?/p>
“哦?大師?”一種崇拜之情從心底涌出。我暗自揣摩,是什么樣的大師呢?鶴發(fā)童顏,仙風(fēng)道骨?溫文爾雅,飄逸灑脫?
滿懷神秘,黎明時分,我們驅(qū)車來到目的地。
“天這么早,大師怎么會在???”我邊嘀咕邊往校園里走去。
“曹校,早上好!”一個半大小伙子,杵在教室門口,搓著手,咧著嘴,拘謹(jǐn)?shù)匦χ?。雖然黎明的光線很差,但依然看得出他滿身斑駁的油漆。
好敬業(yè)的粉刷匠!我心里想著,不由得問道:“天還沒亮呢,你怎么來這么早??!”
“嘿,昨晚就在教室里的課桌上睡的啊,這樣晚上可以加班,早上可以早起。不過,要被蚊子咬死了?!彼┖竦匦χ?。
我仔細(xì)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人,嘴唇上稀稀拉拉的胡子,像是掉了毛的鞋刷。黝黑的臉龐,掛著窘迫的微笑。那笑容,那么僵硬,那么不自然。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陳巧令,書法大師。”曹校長爽朗一笑,指著眼前的“粉刷匠”對我說。
大師?書法大師?!開什么玩笑???我心里嘀咕,如果按你曹校的說法,人人都可以稱為大師了。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或許是曹校的一種獨特交往方法,把勞動者稱為“大師”,以示對他們的尊重吧。
“你們聊。趁早上涼快,我先去刷墻寫字了。”“大師”拎起腳邊的小桶,兀自轉(zhuǎn)身,要去干活了。
“走,我們一起去,看看大師的作品。”曹校示意我,隨著男青年的身影,朝著學(xué)校圍墻邊走去。
北邊是個近百米的圍墻,墻上搭著鐵皮頂棚,是教師們的臨時停車處。周末的校園一片靜謐,早晨的陽光已經(jīng)沖破濃霧,照射在圍墻上,一半光亮,一半陰影。“大師”索性脫了上衣,露出黝黑的肩膀。他手執(zhí)排刷,點蘸桶中的顏料,以刷為筆,撇捺橫豎,起承轉(zhuǎn)合,自上而下。隨著身形的起伏,片刻工夫,幾行隸書躍然墻上。
的確,有兩把刷子!
曹校邊走邊向我介紹:“巧令這個人,對書法情有獨鐘,書法簡直就是他的愛人……”我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著。無論如何,我難以將“書法”二字與眼前這個近乎邋遢的年輕人融為一體。
甘愿睡在課桌上忍受蚊蟲叮咬,光著膀子曬著太陽去刷寫墻字,或許,是個書法愛好者吧?或許,是個敬業(yè)的粉刷匠吧?或許……
初見陳巧令,一個粉刷匠。
所謂“大師”,貌似只會傻干,不倫不類。
特聘“流氓”?
再見陳巧令,他已經(jīng)是我校的一個“兵”。
當(dāng)時,我被委任到一所新的學(xué)校做校長。辦成“江蘇省書法特色學(xué)校”是一項迫在眉睫的鐵定的任務(wù)。陳巧令,作為鎮(zhèn)上的特聘書法教師,每周跨學(xué)校義務(wù)為學(xué)生們執(zhí)教書法特色課。
但這個“特聘教師”,卻像是一條夾著尾巴的狗。
他的作品被曲解。
書法教室的后墻需要布置。為了給學(xué)校節(jié)約開支,他以一面墻的大小進(jìn)行創(chuàng)作,一幅約6米長2米高的巨幅草書《沁園春·雪》被直接裝裱在墻面上。偏遠(yuǎn)鄉(xiāng)村的學(xué)校,有多少機(jī)會零距離接觸這樣尺寸的書法作品,又有多少人對草書作品有著鑒賞和辨識能力呢?于是,各種各樣的聲音出來了:“寫的是什么破玩意兒,一個字都叫人認(rèn)不清啊?!薄斑@叫書法作品嗎?你看呢,那個筆畫,那個彎彎曲曲的黑棍棍兒,像不像大便?這是狗屎書法!”……
有人故意在他耳邊評論,特意想讓他聽到。
他一聲不響,自己一個人默默地離開,在校園里的樹蔭下,站著發(fā)呆。遠(yuǎn)處的陽光,刺眼,毒辣!
后來,他每一次上課,都是悄悄地來,靜靜地走,生怕再遇見這所學(xué)校的老師。
他的人格被侮辱。
新學(xué)校是所窮學(xué)校,經(jīng)濟(jì)拮據(jù)。新學(xué)校是一所老學(xué)校,又有著形形色色的人。
為了迎接驗收,能把事情辦好,只有自力更生。刷墻漆,做文化,陳巧令也是樂此不疲。
烈日下,陳巧令要安裝戶外3米高的裝飾金屬框。正巧校園里有個梯子,我們搬來,我腳抵著梯腳,手把著梯身,巧令爬上爬下,用釘子固定。
“這梯子是我私人干活兒用的,你們干公家的活兒,不能用!”牛老師出來,瞪著眼睛叫嚷。
“牛老師,明天省里就來檢查了,用完我就給您放回原地?!标惽闪钚χf。
“特聘教師?狗屁教師吧。你有這個臉跑這個地方來賺公家的錢,那你就自己想辦法,別用我的東西!”牛老師不留情面,抽掉梯子,扛著走了。
陳巧令被誤解了,被誤認(rèn)為搶了某人的“生意”。
他,豎起的頭發(fā)和漲紅的臉上綴滿了汗珠,像一只突然發(fā)瘋的公羊,黝黑的脖子上梗住的青筋呼呼地跳動著。他指著牛老師的背影大叫:“你給我回來,我要揍你!”
不知眼里是汗水還是淚水,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其實,學(xué)校還欠著陳巧令一筆錢呢,他做這些事,純屬倒貼??!
我盯住巧令,緊緊捉住他:“這是學(xué)校,咱們不能打架。況且,你也打不過他!”
“打不過,我挨得過!”他滿眼充血,“對這種人,就得打一頓!只要他打不死我,我就得殺殺這種歪風(fēng)邪氣!”
牛老師沒有回頭,扛著梯子走出了校門。我對著陳巧令苦笑道:“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你是特聘教師,不是特聘流氓啊?!?/p>
……
再后來,我要離開了。“特聘教師”也要離開了。
又是一個雙休日的早晨,我們來到孤寂的校園,走向書法教室——門鎖著,窗戶閉著。
“我要進(jìn)去!”陳巧令對我笑笑,輕輕推開窗扇,跳了進(jìn)去。
“做什么?。课覀?nèi)硕家吡?!”我笑著說。
“唰,唰,唰!”“唰,唰,唰!”手起紙落,巨幅的《沁園春·雪》作品從墻面剝落。每一聲撕裂的聲音,像是撕開了我的心房,又像是放蕩不羈的狂笑。
“這是我的作品,我要帶走,情愿撕了也不留下。”巧令對我笑,我的心在哭泣。
“你可知道,這幅作品,耗費了我多少心血???”他喃喃地說道。
再后來,提及此事,巧令說:“那是我唯一的一幅大草巨幅作品,因為我年輕氣盛,才有那種膽量,才有那種放蕩不羈。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信心、沒有勇氣去創(chuàng)作這樣大篇幅的作品了?!?/p>
一幅絕品,一場絕情。
陳巧令,若癡若癲,有種!
精致的“服務(wù)員”?
巧令成了我的朋友。
于是便有了更多的近距離接觸的機(jī)會。
喝茶、吃飯、聊天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但是每每相聚,便發(fā)現(xiàn)一個異常之處——巧令的手腳特別勤快,餐前一遍茶水,端盤提壺,輕斟慢品;餐中察言觀色,續(xù)水補(bǔ)酒,接菜挪盤,動作如行云流水。
我們笑著說:“巧令,我們都是自己人,你就不要這么客氣了。你做事情如此精致,可是要跟服務(wù)人員搶飯碗了啊!”
巧令搖搖頭,笑道:“不怕各位笑話,這是我的習(xí)慣。因為這個事情,我的眼睛差點被師父給砸瞎了呢?!?/p>
我知道巧令拜師于一位頗有名氣的書法、篆刻大家。但怎么會有如此蹊蹺之事?我們逼著巧令來講一講。
大家都知道,我跟師父學(xué)刻印和書法學(xué)了四年。四年中,師父很少請我們吃飯的。有一次,師父突然喊我們一起去吃飯,說讓我們見識見識書法行業(yè)內(nèi)的前輩大家。
我當(dāng)時心里想著,都是名人大家,輪不上我發(fā)言插話,那我就乖乖地坐著,低頭吃飯,就行了。
就這樣,我輕輕夾了口菜放進(jìn)了嘴里。還沒咀嚼,師父站在對面指著我,怒吼道:“你給我站著!”只聽啪的一聲,師父將手中的筷子直接甩在我的臉上,我的眼鏡片頓時碎成了玻璃碴子。我簡直要被嚇尿了,我感覺到自己魂飛魄散,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想,這下毀了,眼要瞎了。
我是讓你來做事,來學(xué)習(xí)的,誰讓你來吃的?!——師父的一陣怒吼,讓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從那以后,凡是跟師父吃飯,我都要提前卷個饃饃卷個餅,吃飽再去……
我們一陣唏噓,看著眼前的巧令,講著當(dāng)時的故事,猶心有余悸。
“嘿,這樣的師父,你還跟著他干嗎?你完全可以自謀出路啊?!蔽覀兏闪铋_玩笑。
“其實他師父有四大名徒。四大名徒里,有三個受不了師父的行為做法,早早就另立山頭,自謀出路了?!辈苄iL說,“只有巧令能堅持住。估計是師父故意考驗巧令吧,就像是古代的童子一樣,巧令要給師父打掃衛(wèi)生、料理飲食……”
“其實,給師父掃地是有好處的。師父篆刻作品的時候,經(jīng)常要在紙上嘗試鈐印草稿。這些隨手拋棄的草稿里,大有學(xué)問,可以觀察和揣摩老師的布局、刀法……”陳巧令憨厚地一笑,道出其中的秘密。
原來,他是這樣“偷師學(xué)藝”的。
我們沉默了。眼睛凝視著座前的茶杯,茶香氤氳,青葉翻滾。
巧令學(xué)藝,不也如此嗎?不經(jīng)揉搓,不經(jīng)翻滾,豈能散發(fā)出濃濃清香?
巧令,一個精致的服務(wù)員,拙中藏巧,能“忍”!
范進(jìn)中舉?
巧令成了我們的榮耀。說起來,又是近十年的事情了。
曹校長離開了教育系統(tǒng),我也離開了故鄉(xiāng)。
巧令練字成癡,電話三天兩頭聯(lián)系不到人,只能給他微信留言問候。海底撈針一般,半年偶有回應(yīng)。
一日,巧令微信回我:“我想考研!”
我一愣,38歲的男人了,大兒子剛?cè)雽W(xué),小兒子剛出生,全丟給妻子一個人操持家庭。自己去考全日制碩士研究生,有?。?!但轉(zhuǎn)念一想,多少年來,凡是巧令自己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勸阻得了的。他之所以這樣呼我,說明內(nèi)心糾結(jié)。
“我支持,但你要預(yù)知其中的苦。你苦了自己是活該,可必然要苦了老婆孩子……”我暗示他。
“我內(nèi)心掙扎,但這是我的命。”對方回。
“你的命,就是前進(jìn)。既然決定了,就放下包裹。你必然是我們的榮耀!”我只能激勵他。的確,書法就是他的命,是他的命根子!為了書法,他可以豁出去。
一年后,巧令回:“英語簡直要了我的命啊,沒考上……”
又一年后,巧令的妻子發(fā)了個朋友圈:“一家三個男人,都上學(xué)了,大學(xué)、小學(xué)、幼兒園。我可以靜下心來寫寫字了?!?/p>
天哪!不惑之年,陳巧令考上了某所大學(xué),在美術(shù)學(xué)院讀研究生了!
范進(jìn)中舉,這個迂魔?。?!
再后來,網(wǎng)上零零碎碎的、林林總總的公眾號信息里,他像是一塊久藏在泥土里的黃金,星星點點地透射出金色的光芒:2017年獲評“江蘇省優(yōu)秀書法家”,2021年作品入選第七屆中國書法蘭亭獎作品展,2022年作品入選全國第五屆草書展,2022年獲評“江蘇省十佳青年書法家”……
又一次見到陳巧令,是2023年5月。他終于酣暢淋漓地喝了酒。
子夜時分,我們?nèi)チ恕瓣愂瘯ā惫ぷ魇摇蛔≌瑯窍鲁鲎獾牡叵率?,如“廁所”一般大小的一間房子。
這是怎樣的一間房啊,除了一張木板桌,鋪天蓋地的全是紙。
墻上貼的,桌下堆的,門后卷的,腳前扔的,除了有字的紙,就是沒字的紙。這里好像沒有空氣,沒有時光,全是紙!
“怎么練這么多廢紙?。俊蔽矣媚_推一下成堆的“紙山”,試圖給自己騰出巴掌大一塊站腳的地兒。
“別踢,”他把紙張托在手心,“這都是我的作品啊,不是廢紙?!?/p>
作品?!
剎那間,我感覺自己所呼吸的,不是空氣,而是他的書法;滿屋子里發(fā)光的,不是燈管,而是他的書法!
可以想象,一間沒有窗戶的陋室,一個孤獨的行者,是如何把生命浸潤在字里行間,停滯在筆端心底的??梢韵胂?,幾十年來,那個“大便”書寫者,是如何把生命的苦和淚放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去沉淀、去磨礪的。
“這是我考研的書,”他指著桌上一米多高的一摞書說,“讀英語,我讀到滿嘴起泡,整個嘴就像爛掉一樣,一個星期喝水都困難……”
“這是我花光所有的積蓄買來的紙。每刀紙上都標(biāo)有購買日期,可以用來寫什么作品,有什么用途……”他侃侃而談,就像是講述別人的故事。
我想起了那個不領(lǐng)任何報酬,滿身油漆的“粉刷匠”;想起了那個自己貼錢給學(xué)校做文化的“臭流氓”;想起了那個被砸碎鏡片的“服務(wù)員”;想起了在和命運抗?fàn)幹型纯鄴暝摹胺哆M(jìn)”……
小小的斗室里,眼前這個泛著酒意的偉大的靈魂,身上閃爍著熠熠的光芒。我的眼睛不禁濕潤了……
“孤勇者”所吟唱的不正是這個人嗎?
嗨!陳巧令,這個迂魔。
你是我的光!
后記
因為對書法愛得執(zhí)著,所以在奔赴中赴湯蹈火,義無反顧。由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最終成長為一位青年書法家。陳巧令所走過的路,也許只有“迂魔”這個詞,是他最真切的寫照吧。
陳巧令,好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