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生慶:貴州水城人,現(xiàn)居貴陽。
吃過午飯,懷中照例要去河邊轉(zhuǎn)一圈。他不喜歡午休,多年鄉(xiāng)鎮(zhèn)工作養(yǎng)成的習(xí)慣。從單位食堂往右,拐進朝陽巷,走到底就是束河。沿河走到南郊公園,再從對岸返回單位,差不多是下午上班時間。
到南郊公園門口,堂弟的電話打了進來。寒暄半晌,懷中說,好久沒聯(lián)系,你找我有事吧?懷庸說,哥,我下午到貴陽,專程來看你。
眼下,家里是不能去了。正考慮在什么地方吃晚飯,懷庸的信息發(fā)了進來。酒店離單位很近,只有重要接待才會去那里。去了也是搞服務(wù)。這是懷中調(diào)來貴陽后最糟心的地方,在鎮(zhèn)上,他是一把手,有工作人員服務(wù)他,上來后調(diào)了個個兒。本有機會提拔,不想中途出岔子,之后便沒了下文。他一直憋著氣。
堂弟來有什么事呢?懷中直覺不會是一般的事,很大幾率已超出他能力范圍。一個小小的主任科員,調(diào)離鶴縣這么久,能幫他做什么。他心里開始打鼓。
父親走得早,幾年前把母親送上山,他就很少再接到老家人電話。懷中這一輩兄弟三個,大伯起的名字,他是老大,老二懷庸、老三懷之,他倆都是大伯家的。大伯是橫塘老一輩最有文化的人,當(dāng)了三十年教書先生,父親走后沒少照顧懷中。懷之初中畢業(yè)去了沿海,搞電焊,很少回家。懷庸念到四年級,死活不肯讀書,經(jīng)人介紹跟了鶴縣著名雜技師高四,學(xué)習(xí)平衡術(shù),后來娶了高四女兒,岳父把看家本領(lǐng)傳給了他。
懷庸最得意的一次表演,是懷中參加工作那年,縣里舉辦的建縣五十周年慶典。本來請的是高四,老頭推說身體有恙,讓懷庸代他出場。事后,懷庸告訴身邊人,高四身體有恙是假,實則想借此機會讓他出道。慶典盛況空前,十幾臺攝像機對著舞臺一字擺開,前排坐著縣四大班子領(lǐng)導(dǎo),后面依次是各局機關(guān)、各鄉(xiāng)鎮(zhèn)街道干部,再往后,觀眾黑壓壓一片望不到頭。
輪到懷庸出場,他從容不迫走上舞臺,深鞠一躬,自報家門道,我是高四先生的徒弟余懷庸,接下來給大家表演平衡術(shù)。隨后,助手端來一張凳子,懷庸將椅子打斜,只留兩腳著地,他一手抓椅子靠背,一手抓椅面邊沿,慢慢撐直身體,與地面平行,堅持了兩分鐘。臺下掌聲雷動。撤掉凳子,懷庸介紹說,這是椅子平衡術(shù)。接著,助手拿來一根齊腰高的木棍和一個盤子大小的石座,那石座子中間有個小孔,懷庸將它放穩(wěn),把棍子插進石小孔中,雙手握棍,手臂緩緩發(fā)力,將他的身體緩緩拔起來,在木棍頂端展平,形成一個T字形。觀眾自覺報數(shù),一、二、三……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懷庸紋絲不動,足足堅持了一分半鐘。這手木棍平衡術(shù),直接把觀眾的情緒推向高潮,歡呼聲經(jīng)久不息。
懷庸離開舞臺后,有人懷疑那石座子有貓膩,沖上去看,也不過是塊普通石頭,十來斤重量。懷庸名聲大噪,成了鶴縣名人。演了些年,他積極轉(zhuǎn)變思路,開了家演藝公司,舞臺設(shè)計、燈光音響、節(jié)目安排,他一手包圓,生意非常不錯。
懷中暗忖,莫非懷庸公司遇到了麻煩?他掏出電話,給懷之打了過去。年初懷之給岳父立碑,回過次老家,他應(yīng)該知道情況。懷之回來那次,經(jīng)過貴陽時給懷中發(fā)了消息,說想見個面。那會懷中和小樊吵得不可開交,只好推說出差。接通電話,懷之說,疫情發(fā)生后,懷庸的公司確實受到了影響。掛斷電話,懷中作出決定,這頓飯不能吃。親兄弟也不行。
不吃總要有個理由,懷中邊走邊想。三年來,他就這樣一遍遍走在這條路上,聽著潺潺水聲看岸邊老銀杏抽芽展葉,由綠變黃,黃了又落。有時他覺得,散步之于自己,其實也是種平衡術(shù)。
正想著,小樊發(fā)來信息,系里臨時通知開會,讓他下班去接女兒。
懷中沒告訴堂弟要去接女兒,他說,晚上有個接待,領(lǐng)導(dǎo)點名要他參加。懷庸說,我已經(jīng)在路上啦,難道要折回去不成?想了想,懷中說,明天周末,我正好要回鶴城辦事,咱們明天見。懷庸說,這樣最好,你給個位置,明天一早來接你。
辦事當(dāng)然是借口。他回鶴城,是想去鵝鎮(zhèn)看個人,一個改變了他命運的人。順便散散心。他已經(jīng)小半年沒出過門了。晚上他告訴小樊,堂弟來找他辦事,得去一趟。話說出口,馬上意識到多余。小樊不過問他的事已有好幾個月。
分歧最初緣于一通電話,鶴城師范學(xué)院院長老邵打來的。老邵的意思,希望小樊能回去,眼下文學(xué)院院長的位置空了出來,沒找到合適人選。校領(lǐng)導(dǎo)班子反復(fù)琢磨,認為小樊是從文學(xué)院調(diào)出去的,資歷、級別,特別是在業(yè)內(nèi)的影響,都很合適。懷中冷哼一聲,陰陽怪氣說,沒勁。小樊不這么認為,如果一直待在鶴城,也許院長這個位置對她沒什么吸引力,可來貴陽這么些年,她慢慢明白,這邊的大學(xué)也并不像當(dāng)初想的那么好。
小樊在懷中之前兩年調(diào)來的貴陽。父母都在這邊,年紀大了,沒人照顧放心不下。另外,小樊說,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女兒考慮。小樊調(diào)來那會女兒上四年級,她特別希望孩子能進所好中學(xué),最好是重點中學(xué)。鶴城這方面沒法跟貴陽比。幾乎沒給懷中商量的余地,小樊就來了。起初,懷中想,去就去吧,兩個半小時車程,多跑幾趟,也不是問題??煞志訒r間一長,他慢慢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逢著節(jié)假日,是他來貴陽、還是小樊帶女兒去鶴城,這就成了問題。按照縣里規(guī)定,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離開本市需要請假,他不能三天兩頭請假吧?小樊去鶴城呢,一則她不會開車,再則岳父母挪不動腳,她帶女兒回鶴城,照顧老人又成了問題??傊愃茊栴}層出不窮,累積得多了,雙方就有了意見,爭吵越來越頻繁。
懷中下決心離開鶴城是在那年換屆前夕。組織上找他談話,沒有明說,但他聽得出來,因為一些遺留問題沒處理好,上級對他的工作并不滿意。他面臨兩個選擇,要么改非進城、到邊緣部門混日子,要么調(diào)整到偏遠鄉(xiāng)鎮(zhèn)繼續(xù)干黨委書記,重新再來一遍。這時候,機會突然出現(xiàn),懷中順?biāo)浦?,來了貴陽。在基層摸爬滾打這么些年,他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和經(jīng)驗,一定能干出好成績,哪知道省直部門和鄉(xiāng)鎮(zhèn)根本不是一回事,加上又是這種邊緣單位,上來不久,他就后悔了。
老邵來電話那天晚上,小樊翻來覆去睡不著。懷中知道她心思,他不說。第二天一早,小樊把他叫醒,說,要不我回去?一聽這話懷中火氣就上來了,他說,你是不是腦子有?。克麄兂沉似饋?。
事后沒多久,佟彤來貴陽出差,約懷中見了個面。他們只是見了個面,在懷中單位附近的咖啡館,偏偏就撞上了熟人。撞上別人還好,偏偏又是小樊的閨蜜。
佟彤是懷中大學(xué)女友,他們念大四時小樊念研三。畢業(yè)前夕,他們分開了,佟彤去北方,懷中回到了鶴城。兩年后的某個晚上,小樊突然給懷中發(fā)短信,打聽鶴城師院的情況。她說師院想讓她過來工作,正在糾結(jié)要不要來。在懷中看來,小樊這種貴陽妹子,指定不會來鶴城??伤娴膩砹?。當(dāng)然她來時就想好了,只是把鶴城作為工作第一站,遲早要離開。緣分這東西就是這么神奇,他們從未想過,兩個人會走到一塊兒。結(jié)婚前,懷中把他跟佟彤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了小樊,他答應(yīng)小樊,從此再不會跟佟彤有瓜葛。事實上,這些年來,他也一直是這么做的。
佟彤約見面,懷中并沒多想。時間過去這么久,要還有別的意思,早告訴對方了??尚》贿@么認為。他們冷戰(zhàn)了十來天。懷中先敗下陣來,他給佟彤打電話,讓她跟小樊解釋一下。不解釋還好,這一說,徹底把小樊惹毛了。分床睡就是從佟彤給小樊打電話那晚開始的。工作、婚姻、孩子、老人……像張多人蹺蹺板,摁住這頭,另一邊馬上彈起來。懷中無能為力。
八點整,懷庸的電話打進來。站到窗邊一看,人已站在樓下。
出門前,懷中對女兒說,想不想跟爸爸回老家?沒等女兒開口,小樊說,補習(xí)班不上了?懷中裝沒聽見,繼續(xù)說,等爸爸陪懷庸叔叔辦完事,帶你爬山,去看你爺爺奶奶怎么樣?這話是說給小樊聽的。其實他心里清楚,就算小樊同意,女兒也不會陪他去鶴城,更不會跟他上山,去看自己的父母。小樊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他自覺轉(zhuǎn)身,推門離開。
和懷庸一道來的是個二十多歲小伙子,懷中剛推開門,他們便迎了上來。打過招呼,小伙子快步上前,伸出手說,領(lǐng)導(dǎo),包交給我吧。懷中趕緊縮手,已經(jīng)很久沒人這么叫他了。別這么叫,他說,我不是什么領(lǐng)導(dǎo)。小伙子稍稍一頓,隨即道,那我叫您主任吧。懷庸說,這是小吳。說著,小吳已走到車邊,拉開了車門。上車的瞬間,懷中有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在鎮(zhèn)上當(dāng)一把手那時候。
奔馳車駛出小區(qū),繞過幾條街,很快上了高速。小吳說,主任,茶水在杯架上,您請自便。懷中側(cè)身,杯架上放著只嶄新茶杯,泡的是鶴城春茶。他有日子沒喝到鶴城的茶了。懷中說,太客氣了。懷庸說,小吳是想讓你早點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懷中問小吳,你對路很熟啊,經(jīng)常來貴陽吧?小吳說,也不常來,但提前看過路線,給主任開車可不能錯。懷庸說,高材生就是不一樣。懷中不再答話。小吳這樣的人他見得不少,有著超出年齡的穩(wěn)重與成熟。這種人在體制內(nèi)是塊當(dāng)秘書的好料,只不知為何跟了懷庸。
本以為不用多久,懷庸便會表露來意??梢宦飞纤捄苌伲瞬煌=哟螂娫?,幾乎沒正經(jīng)說幾句話。車到鵝鎮(zhèn)收費站,懷中支起身子,看著車窗外出神。他準(zhǔn)備去看的那個人,退休后不顧家人反對回到了鵝鎮(zhèn)。懷中勸過他,說城里交通方便,方便大伙走動。誰勸都沒用,他蓋了間小樓,在鵝鎮(zhèn)青山綠水間過起了神仙日子。懷中盤算著,從鶴城折回來時該帶些什么禮物,得別出心裁,且能表達心意。這有些難度。
懷庸電話響起,竟是高強,懷中當(dāng)年的副職。鶴城地方小,姓高的只老城高四家族。高強是高四侄子,算懷庸妻舅。這家伙腦瓜靈活、進步快,兩年前當(dāng)上了教育局長,成為全縣最年輕的局機關(guān)一把手。懷庸說,我們在回程路上啦。那邊說了句什么,懷庸把電話遞了過來。高強說,老余,讓司機開慢點兒,今晚不醉不歸啊。掛掉電話,懷中說,你怎么不提前問問我?嗨,懷庸說,你難得回來,得給你接風(fēng)啊,當(dāng)年你那幫兄弟可都叫上了。懷中心里隱隱不快,問他,你還約了誰?懷庸說,晚上就知道啦,放心,都是你熟悉的。
摸出根煙點燃,懷中說,兄弟,你直說吧,找我什么事。哥,懷庸笑起來,你怎么老是板著臉,難道沒事就不能找你吃頓飯?小吳接過話說,主任,余總老念叨好幾年沒見您了,想跟您喝幾杯呢。懷庸說,就算有事請你幫忙,還不是得你答應(yīng)?就是我爹、你大伯找你,還不是得你高興?別拐彎了,懷中說。好吧,懷庸干咳兩聲說,老爺子要建房,想要你們家老屋旁邊那兩分地。就這個?懷中瞪大眼睛。就這個,懷庸說。那地早前懷中量過,不到兩分,本打算給母親圍個菜園,后頭母親患病,撂荒了。
酒店是小吳提前安排好的。剛進房間,懷中便關(guān)上門,掏出電話給懷之撥過去。這次他直接問懷之,懷庸是不是攤上麻煩事了?懷之問他,怎么這么說?懷中說,他來找我,又不肯說事,我尋思莫非事情麻煩,不好開口?嗨,懷之長嘆口氣說,除了孩子,他要啥有啥,這事兒不能找你幫忙吧?懷庸結(jié)婚十幾年了,一直沒要上孩子。有一年春節(jié)回老家,懷中曾單獨問過他,起初懷庸不答話,問得急了,他不耐煩地說,問題不在我這兒。懷中說,實在沒法子,可以考慮試管嬰兒。懷庸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開了。那以后,懷中再沒提這事。掛電話前,懷之說,哥,你怎么越活越小心,咱們是兄弟,不能害你,你沒事吧?懷中故作輕松道,我能有什么事。
站在落地窗前,懷中自顧苦笑。他尋思,懷庸有心,就由他安排吧,那地不收錢就是,反正巴掌大塊地也值不了幾個錢。再說小樊也不關(guān)心這些。想到小樊,心口疼了一下,他們在鶴城的家,離酒店只有兩公里,那是他們的婚房。當(dāng)年為了裝修新房,懷中把身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盡管艱難,還是覺得很開心。房子后來賣給了一對小夫妻,熟人介紹的。懷中想,那對小夫妻應(yīng)該生活得很幸福吧。
午睡醒來,懷中琢磨,干脆去懷庸公司坐坐,也算看看他。發(fā)了消息,懷庸卻不在公司。不多會,有人敲響了門。是小吳,手中拎著茶葉和紅酒。
落座,話題自然又扯到懷庸身上。懷中試探著問,你跟余總多久了?小吳搖頭說,我不在余總公司工作,我姐姐在,余總出門時喜歡叫上我。原來如此,懷中說,余總這兩年還好吧。
從小吳的敘述中,懷庸的情況逐漸清晰。先是做演藝公司,疫情發(fā)生后,業(yè)務(wù)大部分停下來,轉(zhuǎn)而開起了屠宰場,點對點送貨上門。一年多前,他承包了縣中學(xué)食堂,雇了幫人給學(xué)生做飯。和演藝公司相比,食堂賺頭少得多,可還算穩(wěn)定。今年春節(jié)過后,懷庸開了家農(nóng)貿(mào)公司,打理食堂之余,一手搞屠宰,一手搞農(nóng)特產(chǎn)品銷售,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懷中靠在沙發(fā)上,半晌不言語。
小吳續(xù)上茶,小聲問他,主任,您了解余總,能否跟我說說他以前怎么訓(xùn)練的。懷中問他,你指的是?平衡術(shù),小吳說。懷中說,你喜歡這個?小吳連連點頭,憋紅了臉說,那一年,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縣里舉辦慶祝建縣五十周年慶典,我爸帶我去看了,那是我第一次看余總演出,先是椅子平衡術(shù),然后是木棍平衡,您不知道,我當(dāng)時完全看癡了,那時候我就想,要是我學(xué)會了平衡術(shù),那該有多好。那場演出,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當(dāng)天晚上回家,我就對我爸說,我想學(xué)平衡術(shù)。我爸沒當(dāng)回事,他大概覺得,那不過是小孩心血來潮說的胡話。后來,我多次逃課去高家雜技團,想找到余總,拜他為師。有一天被我爸抓住了,他狠狠揍了我一頓,把我偷偷用零花錢買的練功服燒掉了。參加工作后,我有幸結(jié)識了余總,跟他說過這事兒,可余總不肯教我,他說學(xué)這個沒出息,每次提這事他都會批評我,他說在體制內(nèi)工作,與其學(xué)這個不如學(xué)待人接物,學(xué)好了能出人頭地。
懷中默默抽煙,暗自打量眼前的年輕人。他有些把不準(zhǔn)這小伙子,上午見面,留給他的印象是成熟、老練,甚至有些油滑。盡管懷中并不愿用油滑來形容一個年輕人。可當(dāng)小吳提到平衡術(shù),那種執(zhí)著和率真的勁頭,不禁讓他動容,他甚至從小吳身上看到了懷庸年輕時的影子。
良久,懷中說,有愛好是好事,待人接物,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小吳低下頭,小聲說,我哪懂得這些,都是余總教的。頓了頓,他接著道,就說這次去貴陽吧,怎么稱呼您、怎么開車、怎么準(zhǔn)備茶水,包括怎么跟您聊天,余總都提前叮囑過。哈,懷中叫道,真的假的?小吳雙手緊握,點了點頭。
懷中給小吳換了杯茶,故作輕松道,當(dāng)年那場表演,我也看了。以你現(xiàn)在的年紀,學(xué)平衡術(shù)只怕晚了些。小吳直起身說,我有基礎(chǔ),打小就愛運動,不信我給你表演個空翻。說話時,小吳眼中閃動著亮光。懷中擺手制止,問他,你為什么想學(xué)這個?小吳脫口而出,不為什么,就是喜歡。懷中心口顫了一下。
飯局不是懷庸說的那么回事。剛進包房,懷中就看到了邱副縣長。懷中當(dāng)黨委書記時,邱明主政交通局,為修二級路的事,他們之間有過摩擦。后來邱明高升,懷中調(diào)走,彼此再無聯(lián)系。包房十分寬敞,邱明占據(jù)主位,右手邊是高強,另有兩位中學(xué)校長。懷中坐到了邱明左手邊。懷庸帶來一個姿色出眾的女人,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銷售部吳經(jīng)理。隨后,他把小吳叫到旁邊,低聲交代了幾句,小吳便離開了。
飯局開始,邱明提了第一杯酒。沒人講聚會的緣由,也沒人說給懷中接風(fēng)這回事。懷中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他不明白,為什么非得拉上自己。難道懷庸以為,邱明會賣他個薄面?越想越?jīng)]底,酒喝得索然無味。
借上廁所的空當(dāng),懷中把懷庸堵在衛(wèi)生間,小聲說,我跟邱明有過摩擦,不管你想干嘛,我?guī)筒簧?。懷庸酒喝得急,瞪著血紅的眼睛搖頭,什么話也沒說。
大伙各自離開座位,輪番敬酒。懷庸敬得最勤,別人一圈走完,他已開始第三輪。到邱明跟前,他倒?jié)M酒盅,滿臉通紅道,您今天能來,深感榮幸,沒有您的關(guān)心,就沒有我余懷庸今天,您隨意、我干了。邱明抿了一口,說,你應(yīng)該感謝高局長。高強連忙起身,端起酒杯說,我們都應(yīng)該感謝您,這杯酒我和懷庸一起敬您。邱明輕輕點頭,喝了一杯。
女人征得邱明同意,唱了首《感恩的心》。即便是這種老掉渣的歌,從她嘴里唱出來,也能讓人耳目一新。唱罷,邱明主動提起杯子,敬了大伙一輪。到懷中面前,邱明說,老余,你現(xiàn)在是省里面的領(lǐng)導(dǎo),要多關(guān)心鶴城啊。懷中斟滿酒杯說,還得請您多關(guān)心。
高強滿臉通紅,把手一指,對懷庸說,你是咱鶴城名人,好些年沒看你絕活兒了,要不來上一段?話出口,兩位校長馬上跟著起哄。懷庸連說,使不得,好些年沒上手了。邱明來了興致,問懷庸,這位吳經(jīng)理,你徒弟吧?要不請她來一段。女人急忙起身,搖頭道,這真不會,余總就沒收過徒弟,要不我再給大家唱首歌?邱明不吱聲。懷庸又要敬酒,高強打斷他說,領(lǐng)導(dǎo)發(fā)話了。邱明接過話說,我還記得多年前那場建縣慶典,第一次看懷庸演出,跟我老婆一起,當(dāng)時我們正在談戀愛,看完覺得,簡直不可思議。高強給邱明點了根煙,順著邱明的話說,懷庸,你當(dāng)年風(fēng)頭無兩啊。邱明深吸口煙、緩緩?fù)鲁鰺熿F,含糊道,印象中你沒演幾年吧?也對,忙著掙錢,哪還有心思玩別的。懷庸僵住,滿臉為難。高強臉上有了寒意,冷聲說,我看你是把老爺子的功夫丟了吧。懷庸陡然一震,哪能呢,他說,老爺子的東西,我怎么敢丟?沒等高強答話,懷庸說,我來。
選定趁手椅子,懷庸用紙巾仔細擦干放椅腿的地面,然后解松皮帶,露出滾圓的肚皮,將袖子挽起,開始熱身。大伙目光都集中在懷庸手上,按以往慣例,他那雙粗壯的大手,將牢牢抓住打斜的椅子,將身體拔起,直至與地面平行,并保持一到兩分鐘。
一次、兩次……懷庸沒能把自己拔起來。他額頭上滲出層層汗珠,雙臂不停顫抖。哎,高強說,你到底行不行?懷中說,要不算了吧,他喝多了。不能算,懷庸憋紅脖子道,我可以。
又試了兩次,還是沒撐起來。女人說,要不把咱演出隊叫過來,給大伙助助興?懷庸猛然抬頭,盯了她一眼,你以為演戲呢?邱明這時候說,歇會兒吧。懷中攙起懷庸,重新坐回桌上。這回懷庸沒再敬酒,他跑到衛(wèi)生間,把手指伸進喉嚨,一番攪動,哇哇吐了出來。穢物弄臟了他的襯衫,洗手池里抹過水,他才濕著衣服回房間。
沒等邱明發(fā)話,懷庸自覺挪出地方,再次將地面擦干,拖過椅子開始表演。高強斜他一眼說,歇著吧,我看你真喝多了。不,懷庸說,就算喝醉我也一樣行。第一次,腿抬起來了,沒能撐平。懷庸脫掉襯衫,赤裸上身開始第二次嘗試。他終于撐起來了,身體繃成一條直線,與地面平行。大家自覺計時,一、二、三……數(shù)到十三,咔一聲響,椅子塌了。懷庸重重摔在地上,面朝下、背朝上,像只肥胖的蛤蟆。事發(fā)突然,大伙面面相覷,一時愣住。懷庸齜著嘴,想翻身,卻怎么也翻不過來。女人反應(yīng)快,急忙去扶懷庸。起身時,懷庸沒憋住,又吐了出來,弄得滿屋狼藉、臭不可聞。
將懷庸扶坐在沙發(fā)上,叫來服務(wù)員收拾干凈房間,懷中發(fā)現(xiàn)不見了邱明。懷庸連喝了兩杯水,喘了會氣,邱明才走進房間,晃晃手機說,剛才領(lǐng)導(dǎo)來電話??粗嘲l(fā)上的懷庸,他問,發(fā)生了什么?懷庸想站起來,懷中沒讓。懷庸說,原來你剛才沒看見啊。邱明搖頭。懷中也恍惚了,懷庸摔倒時,邱明仿佛在,又仿佛不在。
飯局結(jié)束,高強對邱明說,今天就算了,下次我重新安排個地方,咱們一起看懷庸表演,怎么樣?邱明微微笑著,不說話。高強轉(zhuǎn)向懷庸,大聲說,下次我們要看木棍平衡術(shù)。懷庸只好賠笑。小吳和另一個司機已把車開到酒店門口,打開了車門。
送走客人,懷庸一下子坐在花壇上,咧嘴叫了出來。女人過來扶他,懷庸沒讓,揮手說,你先回去吧。女人擠出一絲苦笑,轉(zhuǎn)身離開。剛才摔倒,椅腿咯傷了懷庸肋骨,他一直強忍著沒出聲。
從醫(yī)院出來已是午夜。
所幸沒傷到骨頭,值班醫(yī)生給懷庸撿了些外用藥,擦過之后不那么疼了。找地方喝兩杯吧,懷庸說。懷中沒說話,他一直在等待。有些話,懷庸不說出來,他也睡不著。上了出租車,懷庸讓師傅往古鎮(zhèn)開,古鎮(zhèn)是鶴城最熱鬧的夜市,大半鶴城人的夜生活都在那條街上。懷中說,太吵了,往瑤湖走吧。他們一人兩瓶啤酒,沿湖坐下,路燈輕柔地灑在湖面上,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將湖水輕輕掀起,閃動著粼粼波光。
點燃煙,懷庸說,邱明是高強請來的,下午他們在一塊兒開會。是嗎,懷中說。懷庸說,最近我確實托高強約了邱明幾次,都沒約到,今天他正好有空,就來了。懷中說,我沒別的意思。我約了其他人,懷庸說,知道邱明要來,告訴他們臨時有事,改時間了。你約了誰,懷中問。你在鶴城,愿意見一見的人,我想并不多。懷庸斜靠在草地上,說出幾個名字。懷中點了點頭。
懷中問他,你和高強一直處得很不錯吧。懷庸沒有回答。兩瓶啤酒很快見底。懷中說,以后少喝點酒。懷庸說,想說啥你你直接講。懷中說,是為你好。懷庸朝湖里扔了塊石頭,撲通,湖面濺起圈水花,很快復(fù)歸平靜。懷庸突然說,為什么在你們面前,我永遠抬不起頭?懷中一愣,隨即道,不關(guān)我的事,別把我攪和進去。懷庸一把拉住他說,哥,為什么無論我怎么努力,在別人眼里始終是個耍戲的?
懷中感覺疲憊透頂。耗了一夜,沒想到他問出這樣的話。正準(zhǔn)備離開,懷庸又說,哥,嫂子不是搞評論的嗎,你讓她給評論評論。懷中哭笑不得。他知道解釋沒用,懷庸不可能弄明評論家是怎么回事,就連他自己都是懵的。見他不吱聲,懷庸又說,哥,你說句話呀,你怎么越來越陰沉,我都快不認識你了。懷中說,你嫂子,該評論的從不評論,不該評論的她比誰都行。
沉默。湖面上升起煙靄,水波逐漸變得模糊。
懷庸喃喃道,想想其實挺可笑,這些年我生怕自己閑下來。懷中笑了,苦笑。你知道嗎,懷庸說,別看邱明人前光鮮,我親眼見過他流淚,你信不信?懷中轉(zhuǎn)過身說,這話你可不能亂講。懷庸狠狠道,我當(dāng)時真應(yīng)該偷偷拍下來。懷中冷聲道,你這就過分了。頓了頓,他問,邱明為什么流淚?懷庸說,有次在高強家吃飯,就我們仨,喝大了,不知怎么聊到了邱明兒子。那小子犯事,進去了,邱明十分自責(zé),說都怪他長期不著家,沒教育好孩子。
回到房間,懷中把所有的燈都打開,拉開窗簾,推開了窗戶。涼爽的夜風(fēng)慷慨地吹進來,很快灌滿房間。他摸出手機,點開微信,和小樊上一次發(fā)消息是半個月前,說的是女兒報暑假班的事。如果不是著急的事,小樊輕易不打電話,最親近的人也不例外。懷中認真想著,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難道只是那場誤會?他曾經(jīng)以為,憑自己的努力、還有能力,事業(yè)、婚姻、家庭……一切都會按照預(yù)想,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相互間形成某種平衡,至少不倒退、不下墜。這個夜晚,他猛然明白,原來根本不是這樣。他不無悲哀地想,這么多年來,竟一直活在自己的夢中。他是這樣,懷庸也這樣,所有人都這樣。
他給小樊發(fā)了條信息:我試著承認自己的失敗,接納自己的失敗。
新的一天到來了。陽光很好,均勻地照耀著小城。懷庸換了身筆挺的西服,與昨夜判若兩人。小吳跟在他身后,進屋主動幫懷中收拾行李。懷中說,小吳,昨晚怎么不吃飯?小吳笑說,那么多領(lǐng)導(dǎo)在,我不好上桌的。懷中認真道,小吳,你還年輕,別學(xué)我們,其實沒那么多講究。
早餐是鶴城羊肉粉,懷中吃得大汗淋漓。吃完,懷庸主動提出去湖邊散步。小吳從車里拿了水,快步跟上來。接過水,懷庸讓他先回車里等。走到?jīng)鐾?,懷庸站下,認真問道,你覺得小吳這兄弟怎么樣?挺好,懷中答。懷庸說,他很聰明、學(xué)習(xí)能力強。懷中轉(zhuǎn)過身,問他,你跟小吳的姐姐……話沒說完,懷庸打斷他,哥,什么都瞞不過你。懷中正色道,你這樣很危險知道嗎。懷庸抓了抓下巴,若有所思道,你知道平衡術(shù)的關(guān)鍵是什么嗎?不待懷中回答,他接著說,關(guān)鍵是要在每一個不規(guī)則的物體上找到重心,還要找到物與物、物與身體之間的平衡點。
他們繼續(xù)往前,來到竹林中。鳥鳴聲此起彼伏,竹葉唰唰作響。懷中說,沒什么事的話,一會我就回老家了,你自己保重。懷庸停住腳步,抬頭看著懷中說,哥,如果有可能,我想請你幫幫小吳。幫他,懷中說,我怎么幫?懷庸說,他在鵝鎮(zhèn)工作,小伙子非常上進。懷中心頭一緊,問他,你這是什么意思。懷庸說,我知道你每年都會去看老書記,這次回來,你一定也會去的,對吧?懷中冷哼一聲,說,他已經(jīng)退休了。懷庸說,退休不假,但人脈還在。就好比你,雖然離開了鶴縣,但鶴縣還有朋友。懷中臉上明顯有了不快,說,你以為這是在幫小吳?懷庸說,是。懷中說,你是為了自己。凝思片刻,懷中決絕道,這事我?guī)筒涣恕?/p>
冷不丁起了陣風(fēng)。
懷中抬頭,天陰沉下來。
回到車邊,小吳趕忙打開車門。懷中站下,若有所思說,你覺得平衡術(shù)的關(guān)鍵是什么?小吳愣住,想了會兒,回答說,熱愛、耐心,還有專注。說完,他看向懷庸,我說得對嗎?懷庸不說話。懷中說,我不懂平衡術(shù),但我覺得,關(guān)鍵是心要定,心定,比什么都重要。他拍了拍懷庸肩膀,說,生活沒有平衡術(shù),我也是才想明白的,你仔細想想吧。
懷中自己坐中巴車回的老家。臨走前,他把小吳給的茶葉和紅酒留在了懷庸車上。以前每次回橫塘,他都會去看看大伯。這次他沒去,悄悄在村口買了香紙,走小路上山來到父母墳前。山風(fēng)拂動,墳頭的荒草已齊腰深。割完瘋長的野草,心里愈發(fā)平靜。他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打算給女兒發(fā)過去。想了想,終究沒發(fā)。
下山,懷中打消了去鵝鎮(zhèn)的念頭。
那晚十點多,他坐高鐵回到了貴陽。聽到開門聲,小樊主動走出臥室,對他說,你發(fā)的信息我看了。他不作聲。小樊說,那是你這幾年對我說過最真誠的話。懷中笑了。
半個月后,懷庸發(fā)來段視頻。他身穿演出服,腰帶緊緊扎起,在一間裝修豪華的排練室給小吳示范椅子平衡術(shù)。動作依然僵硬,但與飯局上那次相比,顯然嫻熟了許多。懷庸同時把視頻發(fā)到了朋友圈,配文是:我們從未意識到平衡術(shù)的真意在沒有平衡術(sh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