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 筆名羊咬魚,現(xiàn)居合肥。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安徽文學藝術院第七屆簽約作家,安徽省作協(xié)散文專委會副主任、秘書長。出版有《紙書》《抱琴》等,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滇池》《天涯》《山花》《散文》《散文海外版》《紅豆》等文學刊物。
梅花經(jīng)雪更清香,梅子青時春光駘蕩。到微黃之際,青梅似佳人,自有好顏色,卻不聲不響,等待“解語之人”。
青梅是梅子的別名。梅子這兩個字,自唇齒間發(fā)出,聲輕如花落。梅子也稱酸梅,乍一聽這名字,便知其性味。將梅子叫做果梅,突出的是果字,如同青梅之青、酸梅之酸。
南方盛產(chǎn)梅子。梅子青時可釀酒,桃子熟了就吃桃。地生萬物以養(yǎng)人,吃瓜摘果順應時令為宜。立夏前后,百果結(jié)子。街頭巷尾,飄散著或濃或淡的果香。尋常生活雞零狗碎,得暇了,食果翻書,摩挲兩三件舊物,人便少些急色火氣。前人留下的詩文中,搖曳著山光水色,浮動著花影果味。少時讀書,囫圇吞棗,待長了年歲,一讀再讀,約略知味。
唐人韓偓描繪蹴罷秋千的女子,用了“和笑走”一語。后來者李清照,改為“和羞走”。僅僅調(diào)動一個字,少女形神活潑潑畢現(xiàn)。羞,原本有美味或進獻美味的含義,與人、物有關。害羞是人的本能,二八姑娘臉生羞色,情真而可愛。一個人失了羞色或羞恥之心,便少了一種天性,殊為可悲、可怕。一日,在街頭遇見年輕女子與人爭執(zhí),她渾身如著火,柳眉倒豎,疾言厲色。倘她有理在握,盡可據(jù)理辨析,哪怕對方耍無賴;若是自己理虧,反而強詞奪理,無溫良可言,也令人生厭。
無論男女,留幾分羞色為好。
臘月里的一天,母親忙前忙后張羅著,將尚未嫁人的鄰家李姑娘邀至家中。名義上,她向李姑娘請教毛線衣的新打法,實則包裹著一點心思。這時藏身于我家中的表哥,透過半掩的木門,窺看對面房間的李姑娘。表哥要是一眼相中,便與我的母親講明,待她傳話給女方,挑破那一層窗戶紙。女方若也愿意相親,在媒人的撮合下,雙方就可正式約見。
為自己的侄子牽線,母親樂得當一回紅娘。對于我母親的用意,上門的李姑娘可能猜出了幾分。她將烏黑的辮子別過左肩,上半身斜依在老式紅漆梳妝臺上,一針一線地示范著手中的女紅。不知何時,她的臉頰泛起了兩坨紅暈。鄰家姐姐的一臉羞赧,屋里若有若無的微妙氣息,讓少年感到好奇,及至身為中年人,仍記憶猶新。
故里,對于未出閣的年輕女子,人們素以姑娘稱呼。鄰里之間,主婦們見面,一人說:“你家姑娘懂事哦!”另一人回應:“啊呀,還是你家姑娘孝順!”彼此互夸對方女兒,客客氣氣。
現(xiàn)居地有一條店鋪扎堆、日日喧鬧的巷子,名為姑娘巷,每路過此處,人似神魂出竅,飄飄蕩蕩。那是千余年前,風吹青柳,淝水粼粼,忽見佳人款款走來,化身書生的我,忙上前作揖,說:“姑娘,我乃張生?!奔讶嗣鎺呱€之以禮道:“小女子見過張公子?!边b想間,又現(xiàn)身大觀園中,彼時有人高喊:“林姑娘來了!”被稱作林姑娘的女子,雙目似喜非喜,蓮步移動時嬌喘微微。林姑娘多愁善感,時常梨花帶雨。寶姑娘則性格沉穩(wěn),深諳世故人情?!都t樓夢》狀摹女子,多有精妙字句。而三言兩語曲盡情悰,寫出活脫脫的女兒態(tài),李清照的《點絳唇》同樣可列為珠玉。
和風微微,蕩秋千的姑娘有些慵懶,忽而生出驚詫之意,繼而含羞而走。庭前花香襲人,她湊到花前嗅一嗅;樹上梅子尚青,她便手摘一顆嗅一嗅?!靶帷弊忠怀?,風情盡顯。這少女的嗅,見出天性,也透著機靈。姑娘回眸一瞬,看似輕嗅青梅,實則偷眼來客,心中小鹿亂撞,臉上兩朵紅云飛起。這樣的女子活潑柔美,顧盼生輝,留下一抹清純羞色,似詞人青春年少時的寫照,也像鄰家小女的一幀留影,或者,以女性視角,繪出男子心儀的女子形象。
南渡以后,李清照傷生憂世,心境極為凄楚,節(jié)日里與親人聚會,興致也淡,歡意也少,桌上杯盤草草,一盞梅酸映人心境。楚楚動人的“和羞走”不復再有,天真爛漫的“青梅嗅”,成了一幅泛黃的舊影。
“青梅嗅”透著幾分俏皮可愛,“手搓梅子”也是頗具中國風的經(jīng)典化描述。手搓梅子笑迎人,手搓梅子隱珠簾,手搓梅子并郎肩……纖纖玉手慢搓青梅,清雅中透著可愛,文人見了傾心,舍幾分筆墨也不奇怪?!爸貋硪粔?,手搓梅子,煮酒初嘗?!彼未藳_之寫的是戀人癡想,以為不如人生重過,舊夢重溫,至少舊夢中尚有情意繾綣的余味。但見一筆蕩開去,一筆又折回來,寫盡人生的追憶、嗟嘆與郁結(jié)的情絲。
心有所感,情有所露。當梅子紛紛墜地,待字閨中的女子傷懷不已。《詩經(jīng)》所收錄的《摽有梅》,傳遞出女子的切切情意,隔了兩千多年,讀來仍令人動容。《摽有梅》共有三章,將每章的起句并列合成,便是“摽有梅!摽有梅!摽有梅!”這樣的排比句式,在結(jié)構上平淡無奇,但連貫著一口氣讀下去,就會感受到層層推進的緊迫感。《詩經(jīng)》注我,我注《詩經(jīng)》。依照《摽有梅》所指,將“摽有梅”詮釋為梅子顆顆自墜,既可從中感知不言自明的自然美,也能藉此激發(fā)人的想象力。迥異于古人的吟詩表白,現(xiàn)今女子到了摽梅之年,或在網(wǎng)上尋尋覓覓,曬曬個人美照。也有抱持獨身主義者,心思篤定,不管父母嘮叨,也不睬他人議論。
嗅梅,摽梅,搓梅,隱現(xiàn)了人的微妙心思與情感。親口嘗一嘗梅子,則是簡單明了的選擇,但可能因此失去一份懸念。這也許就是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悖論。
初讀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便條》,以為近似大白話,細讀幾遍后,又覺得詩中藏著弦外之音。英語單詞plum一詞多義,可譯成梅子、李子。因而,《便條》中“冰箱里的梅子”這一句,也能譯為“冰箱里的李子”。但做如此翻譯,這首詩的意味遜色不少。較之于李子,梅子的指向性更明晰,易讓人聯(lián)想到人世間的愛情。梅子是女人所愛食的果物。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男人禁不住誘惑,打開了冰箱門,拿出梅子,一顆顆吃了。凡事凡物有所禁忌,人受到的誘惑力就大,心中的欲望愈發(fā)要掙脫藩籬。如果說,梅子是一種誘惑,冰箱則被視作形式上的藩籬,男人越過了藩籬,滿足了個人欲望,事后不無內(nèi)疚。一張小紙條,成為了“偷食者”表達歉意的媒介,也是他示愛的一種手段。至于這樣的心意,會否獲得女方的諒解,成了這首詩的一個留白。
往日讀詩誦詞,自己常拘泥于字字句句,以為做實為妥,如今覺得會意也可,不至于走入死胡同。一首詩的內(nèi)在張力,在于提供了多維度的閱讀指向、多重的審美空間。反復揣摩之下,我讀《便條》,竟生出了人生的一種常情:你在我身邊時,我并不覺得你有什么特別之處;當你遠離后,過往的一切,連同你本人,都變成了甜蜜的回味、美好的記憶。威廉斯說,凡理皆寓于物。《便條》的意蘊,當然不囿于愛情方面,可由它推而廣之。
青梅宜年少時嘗。酸酸澀澀,應時應景,匹配著少男少女情懷。青梅你有一筐,竹馬我有一匹,兩個都小,兩個也無猜,在屋內(nèi)繞來繞去,只為逗趣。人至中年,若你喂她一粒話梅,她也喂你一粒話梅,舉止似不符這個年齡段與人生情境。中年大叔當可捋袖下廚,燒一道梅子鴨,要么效仿古人,布一席青梅煮酒。
武俠小說流行年代,師者長輩屢有叮囑,認為年少不宜,不可犯錯。越是這樣畫圈設限,少年越按捺不住一顆躁動的心,想盡辦法借閱偷看。初翻《射雕英雄傳》,自動帶入其中,想象著仗劍天下快意恩仇。再讀《射雕英雄傳》,心生無限惆悵。后來,陸續(xù)看到金庸的一些回憶文章,得些新的感悟。但凡在青春階段,一個人的內(nèi)心少不了波動起伏。人生之路延展,如溪流曲折向前,伴隨流動的,不止是生活的快樂,也有訴不盡的傷感與留戀。
一九四六年,金庸回到闊別許久的海寧袁花鎮(zhèn),見到兒時玩伴,曾經(jīng)的丫鬟月云。此時,站在金庸面前的人,已然成了他的繼母。過往的一幕幕,從他的腦海中浮出。有一年,快過年之際,尚是小姑娘的月云,忙著烘年糕。想必現(xiàn)場散發(fā)著的,有暖身的熱氣與誘人的香味。那時,小名為宜官的金庸,津津有味吃了塊糖年糕,便用筷子夾起一塊,示意月云伸出手,月云一時不知究竟,誤以為要打她。以往,烘糖年糕只給宜官吃,月云聞到甜香,惟有偷偷咽下口水。這會兒,眼里噙有淚珠的月云,右手閃閃縮縮,左手拿了竹尺遞給宜官。宜官并無打她的舉動,只是將夾起的糖年糕放在她的右手掌中。月云怯怯地望向宜官,受到他的明確鼓勵后,才把年糕送入嘴中。熱乎乎的糖年糕,羞澀、怯懦與心細的月云,都存留在宜官的記憶中。那一次回鄉(xiāng)探親,金庸囑托繼母照顧好家人,還說要等著與她一起吃烘糖年糕。然而,天不遂人愿,倆人自此再未見面。白云蒼狗,人世滄桑,當月云去世的消息傳來,金庸情難自抑,揮筆寫下追憶文章。字里行間,溫情脈脈。
之所以復述金庸作品的一段場景,在于自己當初閱讀時,曾經(jīng)的玩伴模樣迅疾閃現(xiàn)了。尚記得,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身穿紅上衣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起起伏伏的田野中。她終究是隨大人走遠了,直至離開了腳下的那片土地。
綴在枝頭的一顆顆梅子,曾屢屢出現(xiàn)在古人的筆端、宴幾上。它們不僅投射了才子的文思,也傾入了能工的匠心、英雄的慨嘆。
曹丕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蔽恼轮谐溆鬓D(zhuǎn)的精神活力,關乎作者的才氣、修養(yǎng)。古人所寫梅子詩文,隱現(xiàn)一團縹緲之氣。這縹緲之氣,混合著才氣、文氣,也凝結(jié)著煙氣、云氣。才氣,關涉天賦;文氣,多為后天修煉,一言一行、呵筆成文,都可顯出一個人的天縱才情。煙氣,是人間燈火的反映,即使深山遠村,也有裊裊炊煙。云氣,來自于天地之間,如同草木承露、結(jié)霜。古今詩文佳作,莫不受益于地氣的滋養(yǎng)、時代風氣的吹拂。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痹~人賀鑄妙手得成,以梅子、梅雨、青草及柳絮這些有形之物,烘托難以捉摸的無形愁思,狀摹美人獨處的微妙心緒,幽怨而清淺的氣息在閨房中飄散著,一脈閑愁若有若無。賀梅子下筆亦真亦幻,煙氣與云氣都入了詞句,也與他的才氣渾然一體。賀鑄少時就有才氣,家藏萬卷書籍,無所不讀,憑借《青玉案》一詞,被冠以“賀梅子”雅稱。
枝頭梅子沉沉,等待有緣人。此時,農(nóng)事正緊,溫熱的陽光照射在籬笆上。園中空無一人,花花果果又都并非無主。它們經(jīng)由人的打理,各有物態(tài)生機。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景實人虛,近似“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筆法。祝枝山寫梅子,由物及人,透著一股喜氣與快意。他的《首夏山中行吟》,著墨于布衣蔬食,煙火味濃。成熟的梅子壓彎了枝頭,風吹開金色麥浪,酒香從不遠處飄來。農(nóng)家好客,粗茶淡飯里有人情之美。由眼前黃亮亮的梅子實景,倒推到梅子青青的景致,吳中才子一任思緒飄飛。
梅子青,屬于青色的一種。青色,介于綠色與藍色之間,優(yōu)雅而不張揚,清爽而不單調(diào)。青色在瓷器上呈現(xiàn)奇幻之妙,宋人賦予青瓷種種妙喻,如天青、粉青、影青,再者就是梅子青。造瓷人練得金手指,將一把把泥土摶成杯、碗、瓶、盤、罐、壺、尊,也將大自然中的植物色彩轉(zhuǎn)化為藝術上的美妙意蘊。這種由實到虛、化虛為實的造物、轉(zhuǎn)化,體現(xiàn)了燒造者的巧思與靈氣。
梅子青凝在青瓷里,似一顆顆青梅落入、融化。釉色清簡的梅子青,蘊有初梅掛枝的天趣、女子含羞的情態(tài),也照見了時代流風的倒影。
中國瓷器似汪洋大海,欲取一瓢,也足教人窮盡一生?!坝赀^天青”的高遠清曠,影青瓷的清清白白,梅子青的溫潤沉靜,都讓人著迷。二十余年前,曾得了幾塊龍泉窯瓷片,瓷色正是那一抹濃翠瑩潤的梅子青。當時,還偶遇一只龍泉窯大碗,費了一番心思,卻無緣抱它而歸,當真應了蘇子所言“著力即差”。這一片段,記它念它至今,思及當初偶遇時的不舍,有如回味濃濃的少年情愫。
梅子樹下,既契合詩人們嘯聚,也貼切男女邂逅。
“青梅煮酒斗時新,天氣欲殘春。東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乩C袂,展香茵,敘情親。此時拚作,千尺游絲,惹住朝云?!标淌馑鶎懙摹扒嗝分缶啤保钣拿?,看似品了新味,卻隱伏了滿腹嘆惋。
因了時代、情境不同,人們所體驗和感受的“青梅煮酒”,自然迥異。尤為出彩的,要算曹操“主演”的“青梅煮酒”故事。那日,曹操客客氣氣引劉備進了自家院子,說剛見枝頭梅子,心生感慨。這是曹操用來鋪墊的話,接著他順水推舟,提起行軍途中的一段特殊經(jīng)歷?!妒勒f新語》記載,曹操見三軍渴得厲害,謊稱前有大梅林,梅子多而甘酸。士兵聞言,個個口舌生津。且不管真假與否,這則“望梅止渴”故事,與“割發(fā)代首”一樣,讓曹操的形象顯得多面、有趣。
單單一個望字,看起來平淡無奇。若與其它字組合,諸如望眼欲穿,望洋興嘆,望峰息心,望而卻步……意味大不同,明顯有了“色彩”與“情緒”。這些詞語中所包含的,很可能是透骨的涼意與人生慨嘆。不難想象,一個人抬眼望去,心有所求,卻觸不可及,此中滋味可謂一言難盡。當然,他亦有可能就此頓悟了,變得心如止水。
彼時,曹操與劉備,看似相敬如賓,但一個氣場強大,一個特別弱小。當著劉備的面,曹操主動講起遭遇的囧事,實非隨口一說。在他領兵途中,人饑馬乏,能隨機變通,編造謊言,以梅酸引起條件反射,達到共情同感,紓解一時困境,這見出了曹操以虛化實的手段。曹操本人話里話外,不無自矜的成分。劉備豈敢大意,簡直就要豎起一雙大耳,一字一句地掂量著,小心翼翼地應對著,盡量藏鋒而露拙。
《三國演義》寫及“煮酒論英雄”,繪聲繪色。倆人落座亭中時,酒食已備下,正是盤置青梅,一樽煮酒。這一段的描寫,無需介紹清水撒鹽、手搓梅子的動作與環(huán)節(jié)。有時想,以戲劇方式來呈現(xiàn)“青梅煮酒”這則故事,一應道具與漂亮女侍都少不了。當一束光斜斜地打過來,舞臺中央被照亮了,曹操與劉備就著一盤青梅對酌、閑談。占據(jù)主動權的曹操一再試探,到亮出底牌,點出他眼里的英雄人物,劉備心里“咯噔”一下,不知真吃了一驚還是借勢佯裝,手中筷子掉了地,正巧天上滾過轟隆隆的炸雷。原著描寫大致如此,若將這一段內(nèi)容稍作調(diào)整,改為劉備以青梅酸牙為由或以天氣為名打哈哈,都不及筷子落地那般自然。落筷、撿筷的動作,折射了驚心動魄的氣氛、即時性的人物心理。這兩人,一個有意出招,一個裝傻避讓。在青梅煮酒這一名場面中,青梅是道具、引子,也是助興的談資,起到了化解尷尬、調(diào)節(jié)氣氛的妙用。
我讀《三國演義》,正上小學三年級。夏日傍晚,暑氣未消,密密麻麻的蜻蜓低低飛舞,擱在屋外的陳年竹床被當作了飯桌,上面擺了一碟花生米、一碗空心菜、一鍋冬瓜。就著這些家常菜,父親有滋有味地喝著燒酒,翻看面前的《三國演義》。記得這部書中的人名、地名,都加了專名線。湊在一旁的我,跟著大人一頁一頁地看著。不識的字詞,屢屢跳出來,變成攔路虎,但那個暑假里,我竟將厚厚的《三國演義》看了兩三遍。不諳世事的少年的心里,就此烙下了英雄際會的場景與細節(jié)。那是個人“閱讀史”上的一樁快事。不過,當時自己并未認識到,站在《三國演義》作者的角度,或者僅以“青梅煮酒”這則故事來管窺曹操,不可避免地落入了小說家制造的陷阱。
漢魏有“三曹”,北宋有“三蘇”,“三曹”和“三蘇”均為“一門三杰”、父子文學家。讀曹氏父子的詩,可以感受到亂世中,他們所擁有的詩心,靈敏而鮮活,深沉而廣博。他們的作品中,涌動著慷慨之氣,即劉勰所言“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余冠英也認為,“慷慨”是這一時期新興階層文人普遍的感情,緣于他們注目社會,同情疾苦,又慨嘆生命短促,希望通過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不朽。
在曹操的筆下,《蒿里行》憂心而悲涼,《苦寒行》樸實而沉郁,《觀滄?!沸蹨喍煷?,《龜雖壽》慷慨而昂揚,《短歌行》急切而濃烈。其奏疏如《上器物表》《上雜物疏》《奏上九醞酒法》,行令有《禮讓令》《戒飲山水令》《整齊風俗令》等,均見出曹操的生活體察之深以及戎馬倥傯中的事無巨細。
《三國志》記述,曹操送給諸葛亮五斤雞舌香。雞舌香,也稱丁香,同朝共事者口含丁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風尚。贈人雞舌香,算不上什么大事,曹操將它送給孔明,意義就不一般了。曹操用這種方法暗示、拉攏諸葛亮,隱含著他的愛才之心。
大風卷起,歷史波詭云譎。對于歷史人物的臧否,往往需要通過較長時間的“沉淀”,才能見出分曉。按照魯迅的說法,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曹操不僅有著非凡的文才,更具備了政治上、軍事上的雄才大略。在群雄逐鹿的亂世中,他強勢崛起,精心建構著自己的救世英雄形象,其圖謀功業(yè)的心志無比堅定、迫切。只是,曹操的真實性情與面目,長時間被歷史云煙遮蔽著。在民間,他被當作長袖善舞、心懷叵測的負面形象。歷史上的曹操,復雜而多面,自然不能以非黑即白來劃分。
梅之酸,人間滋味一種。
人在世上,承受冷暖交替、悲歡離合,五味雜陳屬于家常便飯。五味,為酸、咸、甘、苦、辛?!鹅`樞經(jīng)》卷十設有專章《五味》,論述五谷、五菜、五果、五畜等五種性味。古人以為讀經(jīng)味如稻粱,讀史味如肴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文章之好,在于有味。中國文章里有五味,中國人情世故里有五味。人生滋味,少時、中年、晚景濃淡不一。年輕時,人的狀態(tài)大抵是熱烈的,樂意接受、吸納新鮮的一切,不懼風霜雨雪,敢于直面激蕩的遭遇。李清照所寫《點絳唇》,對應的,就是處于青春時期的情境與興味。
古代,酸被擺在五味之首,大概緣于酸味具有調(diào)和功用。“南甜北咸,東辣西酸”之說,一度用來形容地域不同、飲食有殊。時至今日,口味差異已有縮小,比如酸味就風行天南地北。酸味里有大道,包含了跌宕起伏的歷史、綿延不絕的民風。
青杏酸,青李酸,青葡萄酸,青蘋果酸,青木瓜酸,這些瓜果未熟前大多泛酸。《廣群芳譜》將梅子酸味列為果木酸之最。梅之酸味,有疏肝和胃之效,適宜于調(diào)羹。因為性味特異,梅子和鹽備受青睞,在古人眼里,它們相當于輔弼重臣,有“和羹調(diào)鼎”作用。老子言治大國如烹小鮮,以烹飪比之治國,要在調(diào)料與火候的掌握。天地生萬物,物物有屬性特質(zhì),各自有用武之處,鹽咸梅酸便是物盡其才。白居易送給友人一對銀質(zhì)酒杯,不忘提示對方,要用鹽粒和梅子漿擦洗為宜。
翻曬從樹上采摘下的梅子,一次次選配佐料,嘗試、再嘗試,直到如意為止。舊時人們窮盡其能,于手工慢活中,融入虔誠、專注的心意與精力。烏梅、白梅可入藥,《齊民要術》記有它們的詳細做法,如夜間以鹽水浸漬梅子,白天經(jīng)日曬干一輪,入夜又腌,如此夜?jié)n晝曬,反復十次,白梅方成,且表面生霜,故稱霜梅。做霜柿也是藉由人工與自然之力,兩月有余方可制成。霜降后,將成熟柿子削去外皮,捏成餅狀,日曬夜露,干后放在甕中,餅上生出白色粉霜,即為霜柿。霜柿性涼,可化痰止咳。白梅、烏梅的制作方法也見于《本草綱目》。烏梅做法較簡易,摘取內(nèi)核初成的梅子,以煙熏干或用微火焙干成黑色,即為烏梅。
由白梅的做法,想到老家手工制醬。那些豆醬的制成,均有賴足量的日光與人的耐心。印象中,過了端午,天漸漸熱起來,鄉(xiāng)間家家開始做醬?;玖鞒滩煌夂酰滋鞎襻u、和醬,盛放豆?jié){的陶缸被擱在屋外的露天處,入夜后,絲絲縷縷的夜氣悄然滲入醬中。次日,各家繼續(xù)曬醬、和醬。如是反復,計有一個多月,才可做成一缸好醬。
白梅可與蒜、姜、鹽、桔皮、熟栗子肉、粳米飯等一起搗碎,做成調(diào)味品“八和齏”;烏梅可用來下酒、做醋,還可用作染色,宋應星《天工開物》就有此般用法記載。平日里下廚,做菜調(diào)味時,用得較多的,以高粱或大米為主釀成的黑醋。年少時,我的關節(jié)酸疼難忍,從親戚口中得到一個土方,依法照做,連續(xù)數(shù)月,用開水沖飲白醋浸泡的紅殼雞蛋,盡管酸腥味濃烈嗆人,為求治愈,不得不強忍著一口口喝下一大碗。累加起來,自己差不多飲了一壇醋,今日回想,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用梅子榨汁由來已久,北宋有飲梅汁,南宋可制鹵梅水。今天市面上所見的酸梅湯,有以烏梅加冰糖煮成,更為講究的是將烏梅與干山楂片、甘草、黑棗、桂花、陳皮、糖等熬成濃釅湯汁,類似于蘋果醋,甜中有酸,酸味襯甜,大人小孩都愛喝,喝到哪怕肚子撐飽。
在梁實秋的記憶中,北京琉璃廠信遠齋的酸梅湯做得講究,含在嘴里如品純醪,令人舍不得下咽。其酸梅湯之好,訣竅在于放入的冰糖多,梅汁稠、水少,故而味濃而釅,上口冰涼,甜酸適度。根據(jù)王敦煌的記述,信遠齋師傅手工制作酸梅湯,先用沸水浸泡烏梅,取其汁液,濾渣后加入上等白糖、糖桂花鹵,而后用適量的鹽稀釋,再倒入罐子里,置于放滿冰屑的水桶中,隔冰冰鎮(zhèn),鎮(zhèn)涼后飲用。不同于煮沸烏梅,用沸水浸泡烏梅耗材又耗時,一般店面無力這么做。彼時,信遠齋當街懸掛的牌匾,由溥儀之師朱益藩題寫。出入信遠齋的顧客,多是達官貴人。
金秋吃蟹,醋碟少不得。長江之畔的白蕩湖,所產(chǎn)螃蟹肥美,可惜已有多年未嘗到。曾在濱海之地吃到海蟹,其個頭碩大,肉質(zhì)較為粗糲。《武林舊事》記有一道活吃螃蟹的“洗手蟹”,所用調(diào)料就有梅子酸汁。清人顧仲在《養(yǎng)小錄》中說,用糖腌花果,加入少許酸青梅鹵汁,可以保鮮。川菜、粵菜中不乏以腌制梅子入菜,如梅子蒸魚、蒸排骨、燜豬手。云南也有以梅子入葷菜的做法。用了梅子,魚肉、羊肉、豬肉等肉類可以去除腥臊,平添幾分鮮香。酸辣味一同入菜的,尋常食物有醋溜土豆絲、酸辣粉、酸辣湯等。在南方山區(qū),我吃過又酸又辣并帶有臭味的魚片,但僅吃了幾口,便不再下筷。故里腌菜亦有臭酸味,如臭酸菜、爛蘿卜之類,深吸一口,其味直沖天靈蓋,若摻以辣椒糊蒸熟,倒是特別下飯?,F(xiàn)今飯店里,辣味大有蓋過酸味、甜味的勢頭,幾乎無辣不成菜,無辣不成席。如果說辣味是一柄利劍,苦味是一記良藥,甜味是一串開心果,咸味是暢行世界的語言,酸味則是醒胃健脾、調(diào)劑人生的古精靈。
《神異經(jīng)》記錄了一則奇談,說北方石湖長期結(jié)冰,惟有夏至到了,會有幾十天的解凍期,此為一奇。湖中有一種怪物,名為橫公魚,長七八尺,形如鯉魚,眼睛通紅,白天藏在湖中,夜里化為人形,刀槍不入,入鍋也煮不死。這是二奇。此等水中怪物,若被人捕獲,以兩顆烏梅同煮,就能將它煮熟,而且吃了它還可以治人邪病。這屬三奇。三奇中,最奇的,要算烏梅的神通,能破橫公魚的金剛不壞之身。《太平廣記》也說了一件奇葩故事,故事的主角,為揚州一男子,他用烏梅飼馬,生病期間,見到馬糞,這人竟流下口水,非要親口嘗一嘗,吃過后,覺得味同烏梅,了無穢氣。曾聽老人說,饑荒年代,有人忍不住扒牛糞充饑,認為牛吃百草,牛糞也有營養(yǎng)。這樣的奇葩事若屬實,自然是人餓極了,迫不得已才會如此。
那些腌或熏過的梅子,經(jīng)脫水變干后,會變得格外鮮爽與香濃。將梅干與白酒搭配,因其中和調(diào)劑,酒味更為濃郁。幾年前,我在鄉(xiāng)間一家民宿,見到柜臺上放有幾瓶密封的白酒,酒中浸泡的青梅如棗般青中泛黃,頓時口中泛酸。以青梅為原料釀成的酒,后勁不可小覷。朋友送了一份自釀的青梅酒,配的酒瓶也別致無二。有一次,逢假日,在家里待客,拿出朋友所贈的青梅酒,自以為酒精度不高,心無顧忌,與客人一杯復一杯,杯杯見底。家宴進行中,人已昏昏然。自己的狹小酒量,也成為了一則笑談。
青梅酒屬于果酒一種,同米酒、黃酒一樣,勁道內(nèi)斂,綿柔香甜中,藏著一道道銳利刀鋒,醉人于無形。而青梅本身呢,也能舒胃解酒。這是青梅的多樣用處,也算青梅的多面性吧?!渡蚶ㄍ鼞唁洝酚浻小敖饩瞥贰钡淖龇ǎ渲袑懙溃?/p>
梅子選肥壯微著紅臉者,輕手摘下勿令損。每一百顆,以鹽汁三四碗浸過兩宿。漉出控干,別以鹽花一百錢重,滾湯泡開薄紙隔取清汁寬浸。日中曬之,后鹽汁凝霜乃熟。極能醒酒。
讀到這一段文字,被“微著紅臉者”一句勾住了,便停頓下來,咀嚼,回味。想到李清照所寫的“和羞走”女子,她正是微紅著臉,那曼妙的樣子,多么像青梅的化身——清麗如她,從樹上裊裊飄下,舉步生風,走到芭蕉瘋長的庭院中,趁著春光旖旎,蕩起輕巧的秋千,秋千晃悠起來,向前、向上,繼而向下、向后。晃蕩之間,年輕女子猶如輕盈的蝴蝶。
清代詞人陳維崧檐前聽雨,愁思托物,說:“幾日梅子應黃,先將些雨,送個愁消息?!蔽辶绿欤纷訚u熟,黃澄澄地掛滿一樹。一夜風,一夜雨,庭院、野地、村坡總會零落三三五五的梅子,坑坑洼洼的表皮,又滄桑又凄涼,一副苦相。
芒種前后,山村人家趁時采梅,清洗、曬干,反復多次,腌制話梅。話梅酸甜適中,適宜說書人。猶記鄉(xiāng)間農(nóng)閑,精瘦的漢子敲鼓說書,說的是《楊家將》《岳飛傳》《三國演義》中的故事,兵戈鐵馬的場面被他說得蕩氣回腸,聽得人眼熱心熱。稍事歇息時,那說書人喝杯茶,口含一粒話梅,潤潤嗓子,繼續(xù)眉飛色舞。
以前上學,男女老師用玻璃杯泡胖大海清喉,胖大海被水泡得蓬蓬松松,口干的師者趁空擰開杯蓋,飲上一小口。我總覺得胖大海不如話梅親切而有韻味。有一年春節(jié),汪曾祺去沈從文先生家拜年,留下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慈姑肉片,就聽得沈先生吃了兩片慈姑后,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贝裙糜星逖胖畾猓钢乓?;土豆過于實在,讓人難以發(fā)一通遐思。
春末夏初,綠蔭叢中,鳴禽一聲復一聲。街上,女子一襲梅青衣裙,舉手投足如引清風,明媚可人。晴朗之夜,傾瀉于地面的月色朦朦朧朧,倒映在墻上的樹影斑斑駁駁,三兩好友閑飲梅子酒,不失為樂事。陸放翁著意青梅入酒,品咂歲月滄桑,慨嘆功業(yè)消磨。同樣壯志難酬的楊萬里,以酒澆愁,以梅解酒,午睡起床后,齒間殘留酸味。宋人謝逸也是醉心于梅子伴酒,白雪煎茶。
世上佳果繁多,纏綿于舌尖的,何止青梅果味。坊間有云:“桃飽人,杏傷人,梅子樹下埋死人。”老來閑坐屋中,大概不宜吃梅子,緣于齒軟梅酸,又易怔怔出神,墜入空空回憶。
“酒酣益爽氣,為樂不知秋?!睌?shù)年前的秋天,我到京城,與一二十年未晤面的同窗舊雨相聚,暢敘之際,彼此唏噓不已。那一次,自己暫居他鄉(xiāng)數(shù)月,所住房間墻上掛了一幅斗方,畫中女子倚門回首,繪者題寫的,正是《點絳唇》中的句子:“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币凰查g,心中生出訝異。自己手頭寫有一篇文章,題目就取自這闕詞,文中所擬的兩個主要人物,一是青梅,一是祝馬,祝馬便是諧音竹馬。不過,它長時間存在我的電腦中,未有完工。入住斗室的那些日子,墻上斗方如鬧鐘,時時向我發(fā)出提醒。某一日,畫上詞句竟從墻上跳出來,滿室飛騰,如播放的強勁音樂,籠著我的周身。夜間入夢鄉(xiāng),梅子顆顆飄落。人忽然醒來,再無睡意,披衣起床,啟動了電腦,敲下一行行長短不一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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