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村莊的時候,陽光明媚,清風(fēng)徐徐,雞鳴狗叫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歌唱村莊的晨曲。野草、莊稼和牲畜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地方默默地看著我,如同目送熟悉的伙伴走遠(yuǎn)。那道專注的目光,和我注視遠(yuǎn)方的眼神一樣溫暖。留在身后的村莊,還有村莊里的家園、樹木、蔬菜卻在不停地向我招手,盼我早些回來。屋子不能沒有主人,樹木、蔬菜需要及時澆水和打理,我還沒有走遠(yuǎn),一只無形的手已經(jīng)牢牢地抓住了我。
村里的很多事物和我保持著一種天然的關(guān)系,我們彼此依存,誰也離不開誰。村莊深處,還有很多屬于我的事情,走得再遠(yuǎn),該我做的事,也不會變成別人的事。這些事在村莊的某個地方耐心地等著,直到我回來把事情了結(jié),才算給它們一個交代。當(dāng)然,有些東西永遠(yuǎn)不會離開村莊,有些東西離開村莊還會回來,村莊就在這樣的堅守中,一直走到現(xiàn)在,明天、未來也不會改變……村莊成于泥土,聚養(yǎng)生命,安息靈魂,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從土屋小院,到牲畜家禽;從五谷莊稼,到荒原野草;從風(fēng)過揚起的塵土,到遙遠(yuǎn)的地平線……所有的遇見,都是村莊的樣子,在泥土的世界里,我們和村莊一樣,都是微小的存在。
泥土說:“村莊最大的好,是把它塑造成眾多實用的形態(tài)?!?/p>
村莊說:“泥土最大的好,是容納和成就了村莊的一切?!?/p>
村里的人說:“村莊是父親,泥土是母親,有父母在,家就是溫馨的港灣?!?/p>
空氣里又飄來泥土的氣息,春天到了。這是一種熟悉、親切、沁人心脾的神奇味道,和濕漉漉的空氣一樣,飄向哪里,哪里就有生命和律動。于是,荒野田園、飛禽走獸、禾黍百草、山川河流,都在泥土的氣息里復(fù)活和重生。一夜之間,無數(shù)的杏花漸次開放,沉寂的村莊便有了春的色彩。楊柳的枝條隨風(fēng)張揚,空曠單調(diào)的原野便有了春的樣子。那些家禽和牲畜,仿佛也聽到春天的召喚,突然躁動起來。馬有財家的羊羔“咩咩”的叫聲越發(fā)有力,跳躍著要去荒野吃青;李來寶家的母雞面色紅暈,“咯咯咯”地嚷著要產(chǎn)蛋和抱窩;阿尤甫家廊檐上的公鴿,脖頸上的羽毛蓬得老高,在雌鴿面前竄來竄去地撩撥,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村里的公貓把捉老鼠的事忘在了腦后,帶著母貓整天鬼混……村里人也如復(fù)蘇的草木,脫去冬裝,走出家門,在春天的原野上追逐春風(fēng)的影子,追逐溫暖的時光,追逐可期的明天……泥土的氣息是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對于所有的生命來說,這是生命的力量、春天的力量,總是那么強(qiáng)大和神奇。
我坐在地頭的埂子上,一手拿著鋤頭,一手撫摸著泥土,那時候,我的思緒像浩蕩的春風(fēng),充滿了關(guān)于一座村莊、一個季節(jié)、一塊土地的思考和憧憬。我對土地說:“相信我吧,既然選擇了你,就會陪你到天荒地老?!蓖恋啬蛔髀?,任由春風(fēng)從眼前吹過,像年邁的父親,深沉和厚重。父親是個莊稼人,同土地、莊稼、牲畜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他的膚色如泥土般灰黃,粗細(xì)的皺紋,如大地干涸皴裂的開口,只是那雙依然明亮的眼睛,總是專注地凝視著田野。我想,和土地相處久了,父親便有了大地的神韻和情懷——寬厚包容,默默奉獻(xiàn),把村莊的一切當(dāng)親人對待。在他的手里,田野年復(fù)一年地耕耘,播撒希望;莊稼從一粒一粒的種子,變成一季一季的收成;牲畜和我們一樣,一茬一茬地長大……村莊的時光在父親勞動的手中變得飽滿而充實。父親的心血和汗水全部撒在了大地上,最后又回歸大地,化作泥土,永遠(yuǎn)相伴。在春天的光影里,站在父親耕耘過的土地上,我也思考著和父親一樣的問題。泥土的氣息觸動了村莊的神經(jīng),整個村莊在春天的陽光里萌動著向往和期待。
草木葳蕤的時候,萬物競相生長。原野上百花爛漫,沙棗花的芬芳與村莊里槐花的淡雅、蘋果花的繁盛相互輝映。這是一種歲歲年年的常在光景,在村莊的時空里延續(xù)和反復(fù),讓村莊呈現(xiàn)著溫存與野性的多樣之美,成為印刻于每個人心中恒久的樣子,最后化作難忘的鄉(xiāng)土記憶。經(jīng)年之后,闊別鄉(xiāng)土的人們,遇見田野,聞到花香,就會很自然地想起自己的村莊和土地。很多離開村莊的人又回到村莊,看看鄉(xiāng)土,看看故人,看看自己長大的地方。還有一些人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村莊和土地是很多人的起點和終點。
我愛村莊的向日葵,也愛村莊的苜蓿草。一片綻放的向日葵和一片紫色的苜?;?,是村莊調(diào)制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心靈雞湯。當(dāng)我需要火一樣的熱情點亮生活,驅(qū)散陰霾的時候,我會走近向日葵。我喜歡向日葵太陽般可愛的笑臉和金黃的花瓣釋放出來的溫暖,那種心向陽光的執(zhí)著,喚醒過無數(shù)的迷茫者。難怪向日葵盛開的時候,總有很多慕名而來的觀賞者,他們在地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仿佛要看清每一朵向日葵的笑容,然后贊嘆地說:“多美的一片向日葵,這是誰的杰作?在向日葵的世界里,誰還有煩惱和憂傷呢?來,合影吧!讓我們的笑容如向日葵一般燦爛……”多好的向日葵呀,種下去的是莊稼,長出來的卻是風(fēng)景和快樂。站在向日葵地邊,我常想,如果村莊也有面向大海、春暖花開的詩意,那么這樣的美景應(yīng)該就是吧。
向往溫馨浪漫的時候,我不去田間小路漫步,也不去原野上吹風(fēng),而是希望置身一片開滿紫色花蕊的苜蓿草地。這是一種溫柔安靜的植物,它像草又像莊稼,讓人有一種說不清的熱愛。從春天吐綠開始,苜蓿便受人追捧,還是嫩芽呢,很多人已經(jīng)悄悄地掐了拿回去做菜或包餃子。再長大些,便是村里牛羊和雞鴨最合口味的美食。初夏的苜蓿草長得又高又綠,密集地?fù)碓谝黄穑褚粔K塊綠色的“水立方”。那些開在頂端的苜?;?,就像是誰無意間鋪在綠色草地上的一張紫色的床單,溫馨可人,心里就有躺在上面慢慢想事的渴望。我是喜歡靜靜地躺在一片苜蓿草上的。見到蜜蜂不知疲倦地采花,我就問自己,如果要戀愛,會喜歡村上的哪位姑娘呢?黃雀在不遠(yuǎn)處的花間上快樂地鳴叫時,我就想,我也有歌喉和情懷,是不是也應(yīng)該放聲高歌?唱給綠色的田野,唱給茁壯的五谷,唱給炊煙升起的村莊,唱給陽光下萬般寂靜的遼闊大地……腳下的土地養(yǎng)育了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心懷感念,在苜?;ǖ氖澜缋铮木w如夢般流淌在豐饒的大地上。
我躺在苜蓿草上,看著天上的云彩,憧憬未來的時候,村莊里的另一個故事正在上演。土豆趕著自家的牛羊,正在田地周邊到處尋找牧草。他和牛羊從地的東頭轉(zhuǎn)到西頭,現(xiàn)在又轉(zhuǎn)了回來,正無奈地朝另一個條田走去。牛羊癟著肚子,邁著急促的步子,卷起一路的灰塵,像一群忙著趕路的乞討者,在綠海般蒼翠的田野上,卻有一群找不到草吃的牲畜,這多少讓人感到唏噓和傷感。
在村莊這個地方,土地本身是公平的。能長五谷,同樣也能長荒草;能養(yǎng)活村里的人,也不會讓村里的六畜挨餓。是后來的人們扭曲了土地的博愛和公正。當(dāng)農(nóng)田越開越多,荒地便越來越少。莊稼一天比一天長得好的時候,野草卻日漸稀疏,很多人以為這是好事,其實不然。一種自然形成的平衡被打破的時候,總有一些東西會成為受害者,村莊的牲畜便首當(dāng)其沖。野草少了,牲畜就等于口糧不足,好比莊稼地里看不到茁壯的禾苗,接下來的必定是歉收和挨餓,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過去,村里有句老話:“每只牲畜的下巴下面都有一把草?!币馑际钦f,村莊的原野肥沃富饒,承載力強(qiáng),只要牲畜能來到這個世界,村莊豐茂的野草就能把它們養(yǎng)大、養(yǎng)肥。對牲畜來說,這是多么幸福、多么暖心的承諾??!可是現(xiàn)在呢?面對吃不飽肚子的原野,牲畜的目光里充滿了憂傷和疑問,很多時候只能把希望投向綠油油的莊稼。其實,在牲畜的眼里,莊稼和野草是一樣的,都是可以填飽肚子的草料。它們唯一不能明白的,是這么多的“草”為何不能吃?又是留給誰?牲畜的詰問,指向的是村里人。因為村里的很多人已經(jīng)忘了,村莊不僅是人的,也是牲畜的;土地不僅屬于人,也屬于牲畜。人最大限度地攫取村莊有限的土地資源,能開墾的荒地都開墾了,不能開墾的荒地也想辦法開墾,村莊的地面上屬于荒草的空間便寥寥無幾。地里長滿了供養(yǎng)人的五谷,卻沒有給牲畜的牧草留下足夠的地方生長;人們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牲畜卻食不果腹,要為吃飽肚子四處奔波,這像話嗎?如果一座村莊養(yǎng)不活一群自己的牲畜,讓它們在出生的土地上挨餓,這是村莊的不幸,也是土地的悲哀。那時候,有誰知道一個牧羊人的心思呢?其實,牧羊人又能想什么呢?無非是希望田野上多一些荒草,好讓牛羊像人一樣吃飽肚子,不去挨餓?;蚴亲晕野参康卣f:“如果整個田野還像早年那樣,到處都是荒野該多好??!”
村莊的土地,在不同人的眼里,有不同的期待。有的時候,在村莊的土地上渴望一種不現(xiàn)實的存在,其實也是村莊的生活。
只有到了秋天,一切才真實地展現(xiàn)出來。季節(jié)和土地一樣,從不虧欠任何東西,莊稼也好、荒草也好、禽畜也好,都在時節(jié)中成長或老去。滿眼的豐收里,有金黃的稻谷,也有飽滿的野草種子;有日漸肥壯的牛羊,也有新長成的麻雀和烏鴉。村里人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边€說:“你騙土地一時,土地騙你一季。付出了多少辛勞,就收獲多少回報?!边@些精準(zhǔn)的農(nóng)諺,在秋天都得到印證,一片高粱、一片苞谷、一片林果、一派豐收的景象,都是土地獻(xiàn)給耕耘者的最好禮物……我又想起泥土淡淡的氣息從村莊飄過的時候人們心中涌起的波瀾,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年收獲在于秋,它們是對等的,也是公平的。
那些沒有吃飽荒草的牛馬和驢子,卻在秋天里干著最苦最累的重活。牛馬要拉車,驢子也要拉車,把地里收獲的莊稼一車一車地拉回村莊,是它們一生的職責(zé)。車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主人揮著鞭子,發(fā)出憤怒的吼叫,催促牲畜多拉快跑,好像走慢了要耽誤大事。牲畜并沒有表現(xiàn)出沒有吃飽的疲沓樣子,該出力的時候,即使吃得不好或是沒有吃飽,它們也攢足勁,干出和吃飽了一樣的活,從不玩弄投機(jī)取巧或出工不出力的花招。當(dāng)然,在干活出力這方面,村里人對自家的牲畜一向是滿意和贊賞的。再說,誰家會養(yǎng)不中用的牲畜呢?這個季節(jié),下了苦力的牲畜,主人心里是有數(shù)的,總會給些獎賞。比方說,草料管夠,還會添加些苞谷、麥麩或是油渣之類的精料。就像主人干了苦活累活,要吃些大魚大肉補補一樣。不過,精料的投放是有限的,即使是拉鏵犁地的重體力活,主人也沒有讓它們放開肚子把精料吃個飽。但是主人饞肉的時候,是可以吃個夠的。為了這口精料,它們付出的反而更多。倒是那些關(guān)在棚圈里育肥掙錢的牲畜,每日吃著精料,過著吃飽了睡、睡好了又吃的安逸生活。在村莊的世界里,牲畜有時候也思考命運這個頭痛的問題。
一場又一場的大雪覆蓋村莊的時候,冬天就到了。農(nóng)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了莊稼,原野上空空蕩蕩,廣袤的土地變成蒼茫坦蕩的雪原,風(fēng)吹著雪如白色的沙塵從上面掠過,四野便是一派迷蒙,看不到村莊,看不到遠(yuǎn)方,仿佛回到久遠(yuǎn)的時代。每一場大風(fēng)大雪,都會折斷村里的一些樹木。為了不礙事,有人會將它們伐了,拿回去當(dāng)柴,燒火做飯。對于倒下去的樹木,村里的牲畜是很難過的。畢竟夏日的酷暑里,這些樹木的濃蔭和張三李四家墻根下的陰涼一樣,為它們遮擋過燥熱的驕陽,幫助它們度過了難熬的夏日。如果冬天的風(fēng)雪過于猛烈,吹斷更多的樹木,來年的烈日誰來為它們遮擋呢?地里沒有莊稼,牧羊人便放心地將牲畜趕進(jìn)地里覓食。對牲畜來說,在冬天的田地里覓食,其實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想想看,該收的糧食都收進(jìn)了村子,不小心掉落的苞谷和麥粒,不是被老鼠撿進(jìn)了洞里儲藏起來,就是被麻雀和烏鴉吃掉。能用的秸稈也碼到了牲畜的棚圈上,用作牲畜冬天的飼草。莊稼地一貧如洗,除了扎腳的莊稼茬和枯枝敗葉,還會有什么呢?牲畜用前蹄不停地扒拉積雪,費了很大的氣力,找到的不過是幾片枯黃的樹葉或是秋天留下的草樁。其實,一切都在預(yù)料之中,村莊的田地里野草原本就是稀少的,收完莊稼后,村里人又把牲畜趕進(jìn)地里,來來回回地掃蕩過很多次,現(xiàn)在想從雪下面扒拉出一口滿意的草料,難度可想而知。再說,冬天才剛剛開始,更多的雪還在后面,可以預(yù)見,往后覓食將會變得更加艱難。很多牛羊扒拉著扒拉著就停了下來,不知是失望還是灰心,站在雪地里迷茫地張望,肚子里好像裝滿心事和無奈。畢竟活下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下一口草料在哪兒?下一場風(fēng)雪什么時候到來?都是牲畜的顧慮和擔(dān)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