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封門的記憶,居然是暖的。
那時的雪真大,早上我一個人推不開家門,喊哥起來,一起弓著腰,使出吃奶的勁兒,門才支開一拃兒寬的縫兒。母親不幫我,她站在旁邊瞇著眼笑。母親說:“長大了不能忘了你哥的好。你哥到你家是上上客,你要給他吃下掛面跌雞蛋?!睊烀骐u蛋是那時最好的待客飯食。哥穿著吊袖的小黑棉襖,背過身子站在雪地上撒尿,老長的一泡尿,一個冬天的雪地都讓他的尿澆塌了。
隔壁的小六子喊哥去打雪仗,哥答應一聲,跳下炕就跑。我光著腳邊找鞋邊喊:“哥,領上我,領上我?!备缯f:“小丫頭片子跑不快?!蔽伊嫜览X地說:“跑得快,跑得快,和耗子一樣跑得快?!备缫粋€男孩子不想帶個丫頭片子玩,就嚇唬說,他們打狼去。我怕狼,哥老給我講狼吃小孩的故事。母親幫我說話,不用背不用抱的,領著妹玩去。真遇見了狼也是當大哥的打。哥聽母親的話,回身不情愿地扯了我的襖袖子。邊走邊小聲罵我:“肉尾巴。肉尾巴?!蔽也挪慌滤?,我威脅哥說:“你現(xiàn)在對我不好,我長大以后就不給你吃下掛面跌雞蛋?!?/p>
夜里,耳邊有一些極小極碎的聲音在走著不肯消失。順手挑起一角窗簾,看到一小塊白茫茫的雪色。急忙把窗簾全部拉開,黑夜中的雪有種凄冷的美,碎碎的,讓人拾撿不到的無奈。
朋友來時,要輕輕地叩擊我的門環(huán),和我打招呼一樣,冰冷冷的手指敲著我的玻璃窗,要用心才能聽到的聲音。心里惦記著雪,夢里大雪紛飛。是以前的老屋子吧,窗玻璃上結滿亮晶晶的冰凌花,爐火紅紅的,我給哥煮掛面吃,一碗又一碗。每一碗面上都臥著兩個雪白的荷包蛋。
早早起來,趴在陽臺上,欣喜地看到對面高樓幾條窄窄的“白圍脖”,路上的雪薄薄的,已經(jīng)被行人踩臟。一下子很失落,丟了貴重東西無可挽回般地懊悔?,F(xiàn)在的城里已經(jīng)看不到童話中雪白的屋頂,也看不到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好景,甚至一片干凈的雪地也很少能找到?,F(xiàn)在的雪和那些骨感美人一樣單薄得沒有內(nèi)容,輕輕一腳,已經(jīng)是扯皮帶肉。
只是好不容易等來的雪天,如果待在家里真是糟蹋了。棉襖、圍巾、靴子、手套穿戴起來,像是走出去迎一個節(jié)日??諝庥譂裼掷?,走過一扇玻璃櫥窗,看到自己像一只又矮又胖的冬瓜,鼻頭凍得紅紅的,還掛著一滴清鼻涕,可我喜歡這邋遢的樣子。
還沒明白為什么,就已經(jīng)摔倒在馬路上,而且是小孩子嘴啃泥的摔跤姿勢。在雪地上趴了大約五秒鐘,極快地爬起來,想到自己剛才狗吃屎的樣子,竟有些臉紅。
小時候上學的路上有一段極陡的上坡路,下雪天很滑。我穿著大頭棉鞋,一次次地滑下來。不甘心,用手撐地爬著上坡,又把鞋面上的浮雪拍干凈。小孩子根本不會想趴在地下的樣子好看不好看,有沒有人笑話,只是想著不能遲到,不能把棉鞋弄臟了。母親做的棉鞋,樣子丑笨,但暖和,冰凍三尺,也凍不了腳。棉鞋的面子是燈芯絨的,紅色。燈芯絨在當時是很貴重的面料,結實、耐用、好看。這紅燈芯絨是母親出嫁時的嫁衣,開始是不舍得穿,后來錢緊,拆開給孩子們做了鞋面子。
我不知穿破了多少雙小紅鞋,我忘了,母親一定也忘了。
孩子時的我很怕冷,那種怕不是身體的怕,而是心里在怕。我害怕在寒夜里睡一覺醒來,我的手腳或耳朵突然被凍掉。母親老說,村子里誰誰的手凍下去了,誰誰的耳朵凍下去了。母親不說“凍了”,而是用一個很生動形象的詞“凍下去”。母親這樣說時,我似乎聽到了凍得硬邦邦的小東西掉在雪地的“吧嗒”聲,忍不住要摸摸耳朵,我覺得耳朵最小,又薄又脆,最容易被“凍下去”。母親教我們,如果手和腳凍傷了,要趕緊用雪不停地搓,一直搓,搓成紅蘿卜色,這樣才能保住手腳。其實母親講的話我不明白,我一直想問問母親,冬天里如果沒有下雪,那凍傷的手腳是不是沒救了?還有凍傷了為什么不是用棉被捂,而是要用雪搓?
本地有句“冬至不吃肉,凍掉腳后跟”的民諺。冬至這天,母親總是想辦法讓我們吃上一口肉。肉在鍋里煮著時,我就偷偷地撈鍋。滾燙的肉塊含在嘴里,半生半熟,那偷吃的滋味太美了。
吃過“冬至肉”,我的膽子大了很多,不怕冷,也不怕丟了手腳和耳朵。我不再聽話地戴圍巾手套,穿丑笨的大頭棉鞋。白塑料底的懶漢鞋又好看又輕便,和伙伴們在冰上打滑叉玩,左腳原地不動,右腳用力向前蹭,“嗖”地一下,一個滑叉能溜出去幾丈遠。冰面又光又滑,似乎在兩腳下抹了油,飛起來的感覺。耳邊的風硬得像小刀片,手臉凍得發(fā)麻,隔一會兒搓搓耳朵,還是有點怕它們忽然沒在了。沒了耳朵一定像難看的冬瓜。
臘七臘八,凍掉下巴。臘月初七晚上,母親把一盆子水放在夜里,早上我和哥哥打臘冰。哥刨冰,我吃冰。小冰碴亮晶晶的,咔嚓咔嚓咬起來,像大把大把地嚼冰糖。母親用刀把冰剁成小塊,拌一點白糖,給我們吃。母親說,臘八吃冰,一年不鬧肚子。吃過冰后再吃臘八粥,把紅紅的豆粥放在碗里,兩手捧著,小心翼翼地上下顛碗,粥團從碗里跳起來,又落回去,有點像廚師顛炒勺。粥在碗里來回地顛幾次,吃起來筋道,也好看,光溜溜的一個蛋。也有把粥倒在地下的時候,挨幾句罵,并不在意,粥吃起來還是那樣香甜。
我還喜歡吃雪,找一塊干凈的雪地,吹去上面的浮雪,伸出舌頭直接舔雪吃?;蚴沁蓤詫嵉难﹫F,當飯團子啃著吃,一口一道牙印,很過癮。從牙冰到肚子的冷,每一個汗毛孔都跟著舒服地抖一下。
很少堆雪人,大約是不缺玩伴吧。那時家家都有五六個孩子,一個比一個高點,梯子一樣的排序。
一定要掃雪,不是掃院子,是掃房頂。把堆在房頂?shù)姆e雪掃下來,爐灰渣苫的房頂,被雪水一泡,經(jīng)常漏水。
母親每年給我們做棉衣時,總是抱怨我們長得快,襖袖子褲腿子接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深一道淺一道的顏色。一條補丁一個冬天。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就這樣忽閃著過去了。
二
我那時候最盼走親戚,換一身干凈的衣服,跟在母親的后面,走親訪友串門子,吃點零嘴解解饞,是很開心快樂的事。我家在礦上幾乎沒有親戚,爸媽的親友大都在鄉(xiāng)下。鄉(xiāng)下很遠,我家又窮,沒有能力時常走親戚,只有在親友家辦喜事的時候,我才能跟著出門。我從母親的臉上見不到多少喜色,相反從聽到吃喜酒的那天起,母親和父親就開始盤算拿多少禮金合適。小孩子不懂做大人的難處,只知道有喜糖要吃了。穿著出門的衣服,坐著車,興陶陶地到了辦喜事的人家。母親扯過藏在身后的我,指著從來沒有見面的生人讓我叫叔、伯、嬸、姨……七爺爺八奶奶等等。那一天我的親戚突然多得記也記不清。偏還有那剛認過的親戚故意刁難,笑嘻嘻地彎下腰一再問我:“叫他啥?”愛面子的母親臉微微有點紅,一個勁小聲地催著喊:“叫人呀,叫呀。沒禮貌?!蔽仪那牡貑枺骸八俏业纳队H戚呀?”
春天,天漸漸地暖和起來。母親要帶我們出門了,不是走親戚,而是進城逛街。母親把十幾里之外礦務局的那個集市叫作“城”。隔一個鐘頭有一輛公交車去城里,車票是一毛。母親帶我和哥去的時候,不坐車,我們步行。星期天,母親把我們打扮得干干凈凈。領著我們從一條小路走,母親一路上笑著,沒有了回老家走親戚為難的表情。小路上的馬茹茹花開得像黃色的緞子,亮閃閃地晃人眼。粉紅的喇叭花嘴張得圓圓的,大概想唱歌了。我把喇叭花摘下來,悄悄地簪在母親的頭發(fā)上,我覺得母親和新娘子一樣美。
走一段,母親就會喊跑在前頭的我和哥:“歇會兒再走。”她從挎兜里掏出用輸液瓶裝的涼開水,讓我們每人喝幾口。白水,沒有糖,寡淡淡的,不好喝,誰也不想喝。這時母親就有點生氣,她怕我們走路上火生病了。去的時候我和哥的勁頭足足的,像風一樣撒不住腳地跑。進了城,母親有時買一縷棉線,有時買幾顆小白扣,有時則什么也不買,只是帶著我們逛街。我們從紅紅的蘋果身邊走過,從水靈靈的梨身邊走過,從花花綠綠的糖果身邊走過。我們不說要,母親也不說買。我們只是看看。
看完那些好吃好聞的東西,走出城。母親說:“喝點水哇!”有了剛才的那些香味,這次我們都多喝了幾口。
記得城邊有個過車的橋洞,我們喜歡站在橋上看下面過往的車輛。當時最氣派的車是212轎車,軍綠色,車身像塊面包,面包頭讓誰的屁股壓了一下,有點扁。這車是當干部的人坐的,在礦區(qū)不是太多。哥每次進城都要數(shù)看到了幾輛212轎車,哥對干部坐的車感興趣。他還想看看給干部開車的人長啥樣的。那天,我和哥在橋頭等了好久,才看到一輛,兩邊掛著小紅旗,“嗖”地一下,就鉆過去了。哥追著車尾巴喊:“牛個屁呀!我長大也開212轎車?!彼只剡^頭來說:“媽,等我長大了,我開著212拉你進城逛。咱不走著來了。”母親聽了哥的話,笑得是那樣知足,仿佛已經(jīng)坐在了212里。我聽著不服氣地說:“媽,我開著飛機搬你進城?!闭f完,我得意極了,我覺得我比哥哥有本事。
回來的路上,又餓又乏,那條小路突然一下子拉長了許多。我們一次次地問:“媽,還有多遠。一點也走不動啦!”母親這時走得比我們快,走上一段,耐心地坐在前面的石頭上等我們。近了,掏出水瓶子,讓我們喝口水。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慢慢地到家。我和哥大聲說:“以后再也不步行出門了,腿肚子也走酸了?!笨傻较聜€星期,還是想去,想去看看城里的繁華熱鬧,腿疼也想去。
多少日子走走停停地過去。母親、父親、哥、我,我們四個人守著四個地方生活。隔幾個月,我會給父親打個電話,聽一聽他的聲音,然后放心地做事;隔幾個月,我會給大哥打個電話,聽他掙錢的消息從幾千里外笑著傳過來,為他祝福;隔幾個星期,我去看望獨居的母親,留點東西留點錢。
三
記得母親以前是不愛花的,家里的那一小塊菜地,總是種著西紅柿、黃瓜、豆角、倭瓜、葫蘆。這些蔬菜被母親做成可口的飯食送進我們兄妹倆饑餓的胃。家里好像也從來沒有買過花盆,就是冬天不得不栽些大蔥用的也是一個廢棄的漏水的臉盆。在母親拮據(jù)的生活中,種花種草是一種浪費,而花盆更是一件奢侈品。
這次去看望母親,我發(fā)現(xiàn)她居然買了花盆養(yǎng)起了花。都不是名貴的花,一盆大葉吊蘭,一盆睡蓮,還有一盆地雷花。其實這些都算不上花,它們開不出大紅大紫的顏色,也沒有馥郁的花香。大葉吊蘭開的花只有黃豆大小,還是那種俗艷的粉。睡蓮的花也是碎碎的。地雷花是用種子繁殖的,夏天樓下小區(qū)的花壇到處都是。我想這些花大概是母親和鄰居討要來的,也許就是在樓下?lián)炝艘恢e人剪下丟掉的花枝。
母親的花皮實好養(yǎng)活,大葉吊蘭婆婆娑娑從窗臺上垂到暖氣罩再拖到陽臺的地上。綠綠的葉子滿滿地鋪了一地。遠看就像一掛綠色的瀑布。睡蓮的枝葉呢,也是從盆里橫生斜溢出來,似乎馬上就要從那里逃走。地雷花黑色的種子則一直掛在枝上,不理不睬,直到它們自己重新回到土里。年老的母親對花不做修枝剪葉的管理,任由它們的性子瘋長。
我在陽臺幫母親做飯時要小心地避讓,才不會踩到那些花葉子。母親笑著說:“要是把花葉子洗洗炒成一盤菜,一定也是好的。綠綠的,嫩嫩的?!蔽一仡^看一眼母親,看她眼里老小孩的天真和可愛。當年那個性子強硬的母親在一點點變得柔和,或者應該是蒼老無力。母親已經(jīng)沒有精力對一株植物動刀動剪,當然對于她的兒女更沒有了當年嚴厲的責備和懲罰。母親年輕時脾氣火爆,孩子犯了錯喜歡動武,一生氣就拿起家什打孩子。記得有一次哥哥偷著去十幾里外的云岡玩,回來時還被同伴用石頭打破了頭。母親嫌他不聽話,又害怕被壞人拐走,便用笤帚教訓他。哥哥頭上的傷口重新裂開,血把白紗布都染紅了。我當時眼淚汪汪地在旁邊看著,心想這個狠心的女人一定不是我們的親媽。
母親現(xiàn)在在孩子們面前說話做事總是小心翼翼的,尤其是從我們手里接受一些錢物時更是這樣。那種生疏隔閡讓我揪心得難受。有時真想再讓她打一巴掌,而我在她的面前咧開大嘴不知羞恥地大哭一場。
我喜歡那盆睡蓮,但母親則說是四合梅。四合梅的葉子很好看,像是三片桃花瓣。葉子到了晚上閉合成一把小傘,只有見了第二天的太陽才撐開。如果是陰天,葉子始終都是閉起來的。四合梅的花很小,淡紫色的。這個花的特點是邊開花邊打花苞,一邊開花一邊落?;ㄆ陂L,從春天開到夏天,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后,秋天時又熱熱鬧鬧地開花。我和母親說,想要一枝種在家里。母親從花盆里挖出一塊蒜瓣形的根用濕土包上。坐在6路公交車上,周圍人很多,我小心地呵護著袋子里的花葉。
春節(jié)前從母親家拿回來的四合梅已經(jīng)移栽活了,葉子團團地長成一盆。母親打電話來說,要在哥哥家過節(jié)。其實她想一個人在家安安靜靜地過年,但怕哥哥為難,只好去了。
喜愛讀書的母親性格孤僻,不喜歡逛街,不喜歡人多熱鬧,這些性格也是她和父親始終不能溝通的原因。近年來我常常自責,當年如果我?guī)鸵粠湍赣H,是不是不會有今天的結局?那時我一直覺得她和父親分開以后會幸福些,不會有無休止的爭吵,也不會有彼此的傷害??晌覅s不懂,一樁失敗的婚姻已經(jīng)傷到了母親骨子里。同為女人,我現(xiàn)在似乎才能明白母親當年的痛苦。
過了年,我買了一些東西去看望母親。我進去時,母親正在看以前的黑白照片。她說:“你也去看看你爸吧?!蔽艺f:“哦,經(jīng)常去看的?!比缓蟛辉僬f什么。吃過飯,我?guī)退彦佂胧帐案蓛?,我說:“走了,孩子上學,家里忙?!蹦赣H說:“我送送你吧?!蹦赣H走得很慢,我只好也走慢些。母親突然彎下腰把地上一縷很臟的毛線揀了起來,我大吃一驚,問她:“做什么?”母親臉紅紅的,不好意思地說:“啥都有用呀?!痹偻白咦?,母親又把一個小塑料瓶子撿起來。她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小瓶子可以換碗?!蹦赣H失去婚姻的同時也失去了對兒女的信任。她害怕老無所依。
我繞點路,想看看城里那個市集上紅紅的蘋果、水靈靈的梨、花花綠綠的糖塊。什么也不買,只是看看。當年過車的橋洞還在,只是那兩個吹牛皮的孩子不在了。
母親一個人的夜晚是孤獨的,是能聽到一枚針落地的安靜。聽說古時候獨守的女人,晚上把銅錢灑在地上,再一枚枚地撿起來攢在紅線繩上。我不知母親怎樣排遣漫漫長夜,是把電視機當鏡子,一直看到雪花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