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園
萬里悲秋身是客,百年故園空回首——《秋園》,這本在廚房里用八斤草稿紙寫出來的紀實作品,小小薄薄一本,卻重重壓在我心里。秋園生于1914,卒于2003,終年89歲。從她一生,可鉤沉中國近百年變遷史,摭隱鮮為人知的角落,觸摸到被高度濃縮的群體符號之外個體脈搏的跳動。
秦王楚漢,古往今來,站在舞臺中央的,都是“他”:六王畢,四海一;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強、硬、剛、威、猛,有開天辟地之力??墒沁@本書寫的不是“他”,而是“她”——秋園、之驊、小泉、徐娭姆,是歷朝歷代被湮沒在塵煙中的無數(shù)個“她”。她們以堅韌不屈的意志、樸實無華的信念、匍匐前進的姿態(tài)、泥潭中奮起的勇敢,在一段段動亂不堪的至暗歲月里,于絕境處奮力尋轉(zhuǎn)折,求生機,挾而不服,壓而不彎。饑荒、戰(zhàn)亂、批斗、誣陷、排擠、欺騙、喪子、喪夫,都沒能擊碎她們?nèi)诵灾械纳婆c暖,真與美。
秋園的愛情幾乎從婚禮禮成那一刻被拉下神壇,跌入紅塵俗世中鞭打摔磨。她的婚姻是典型的高開低走,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一開始都是好的。男人從令人艷羨的軍官淪為草盛豆苗稀的農(nóng)夫,最后不幸餓死。雖然他一直是拖累,但也算是家庭名義上的守護神,守護神去世了,全家悲哀。他改變了秋園一生的命運,讓秋園背井離鄉(xiāng),顛沛流離。他的優(yōu)柔寡斷、偏執(zhí)自大,導致他每次重大決定都是錯誤,屢次陷秋園和家庭于風雨飄搖之中。婚姻之于秋園,以為是歸途,其實是不歸之途;以為是避風港,實則是帶來風雨的山崩海嘯。晚年的她,獨自住在湖南一座廢棄尼姑庵的三間屋子里,遙對山崖上的杜鵑花,院子里的芙蓉花、香樟樹、橘子樹,發(fā)出感慨:一生嘗盡酸甜苦辣,終落得如此下場。秋園,你的故鄉(xiāng)不在湖南,在北邊。回去吧,回得去么?回不去的。
生老病死,既然每個人的結(jié)局都一樣,為何還要來人世走一遭?一說是之所以要在生與死之間隔上老與病,是為了讓人在死時不至于太過執(zhí)著和留戀,不然生命的轉(zhuǎn)折太陡峭。秋園活了89歲,從懵懂初開,到成婚持家,顛沛輾轉(zhuǎn),艱辛求生,養(yǎng)家活口,救死扶傷,到最后骨折疼痛而死,度過了比黃連還苦但又比石頭還倔強頑強的一生。不算中間夭折的一兒一女,在那樣的歲月里,她撫養(yǎng)大了三個子女。最后,她孤單單守著庵子里的三間瓦房、一脈斷崖咽氣。不是子女不孝,是她選擇獨自面對,也許她要強一生,不愿被別人的眼淚淋濕,哪怕是子女;也許她想靜靜回望自己的來時路,與年輕時無憂慮的那個秋園再聚首;又或許她領(lǐng)悟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關(guān)山難越,再難,也得越過去。
人老至此,無論你這一生是平淡如水還是波瀾萬丈,都會成為歲月遺棄在時光盡頭的一口枯井。道家齊死生,認為人方生方死,所以莊子老婆死了他還能擊缶而歌??缮勒嬉粯訂??生之初,被疼愛呵護,充滿喜悅和希冀;生之末,孤單寂寥,慢慢步入失語深處。生命是一場孤獨的旅程,風的不歇和時間的永恒屬于造物,傲慢和睥睨屬于神靈,謙卑和匍匐才屬于我等凡夫俗子,但即便匍匐在地,也高昂起頭顱,絕不屈服,這,就是秋園。
蕭紅
蕭風漫卷文壇路,紅韻長留歲月箋——王小妮的《人鳥低飛》敘述東北作家蕭紅短暫卻傳奇的一生:出逃,流亡,赤貧,才情,坎坷,苦難。童年蕭紅寫:母親是什么?母親是一根針;祖父是什么?祖父是一片會笑的老樹葉;祖母是什么?祖母是一件黑斗篷。父親是什么?我一生也沒有能明白……
蕭紅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母親生完弟弟后去世,十九歲時父親為她包辦婚姻,令她中斷學業(yè)。等待她的,是在婆母面前低眉順眼,端水斟茶,洗涮尿盆……萬般哀求無果,她心里想:我不是牛馬,任你們牽到哪個槽里,就在哪里吃草料,我要讀書,我要婚姻自主!逃跑,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出路。父親宣布與其斷絕父女關(guān)系,直至蕭紅死,再無伸出援手,聽聞蕭紅死訊,面無表情。
身無分文、走投無路的蕭紅一直有一個信念:要繼續(xù)去念書。卻在求學路上屢遭欺騙,懷孕后,在哈爾濱的漫天風雪中,被遺棄在小旅館,交不起房租被扣留在出租屋。后遇蕭軍,趁松花江發(fā)大水,蕭軍劃一葉小舟將其從窗戶救出。蕭紅醫(yī)院產(chǎn)女,因付不起醫(yī)藥費棄女而逃,與蕭軍結(jié)為伴侶,赤貧中開始創(chuàng)作。日軍侵華后,跟隨蕭軍南下流亡至上海,結(jié)識魯迅先生,魯迅助其發(fā)表小說《生死場》。隨著與蕭軍齟齬漸深,蕭紅心灰意冷東渡日本。戰(zhàn)火中又逃至重慶,正式與蕭軍分手,與端木蕻良再婚。重慶遭到轟炸,逃到香港,三十一歲,貧病交加中去世。如果她在彌留之際想起了父親,一定可以回答她童年時的那個疑問:父親是什么?是她生命中一場雪崩。
“我只要活著,就不能退,不能??!”誰能想到,這是一個病弱瘦小的女子發(fā)出的洪鐘大呂?面對時代的戰(zhàn)火,生活的陰謀,生命的孤獨,命運的弓矢,病痛、饑餓、赤貧的圍剿,她用自己小小的、孱弱的身軀,瑟瑟挺立于肆虐的暴風雪中,緊緊拽住文學這根救命的韁繩。她對好友聶紺弩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是笨重的?!乙w,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蔽蚁胝f,你飛起來了,掙脫了父權(quán)的枷鎖、摔碎了傳統(tǒng)糟粕加諸女性的既定敘事,振翮高飛,恰如讀者賦予你的美名:文學洛神——皎若太陽升朝霞,灼如芙蕖出綠波。你的《生死場》,展示了農(nóng)民們遭受的苦難以及從麻木中覺醒、奮起抗爭的過程,成為20世紀30年代抗日文學的奠基之作;你的《呼蘭河傳》,揭露了令人觸目驚心的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束縛和摧殘;散文集《商市街》,展現(xiàn)時代社會的殘酷和人性的幽微復雜;小說《馬伯樂》更是直刺知識分子的軟弱和自私。所有的作品,無一不振聾發(fā)聵,或令人唏噓感慨,或讓人反躬自省。歷史和政治都會如煙散去,文學卻會歷久彌新,一如那皚皚白雪中掛于枝頭的紅紅燈籠柿,給人無限的遐想和慰藉。
秀華
身如秀木質(zhì)堅韌,心向華光破霧行——初聽“余秀華”這三個字,是在一陣甚囂塵上的“蕩婦體”爭議中,因為她那一句“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有人罵她是蕩婦,這么赤裸裸地表達情欲;有人愛她是勇者,這么赤裸裸地表達情欲。
哪個作家哪本書里沒有赤裸裸的情欲?隨便舉舉,陳忠實《白鹿原》中男人泛濫的情欲;賈平凹《廢都》中復雜變態(tài)的情欲;余華《細雨中呼喊》中少年萌發(fā)的情欲,寡婦和村夫們旺盛的情欲;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男主綿延幾十年、涉及幾十人的情欲,瑪格麗特《情人》始于情欲終于情欲……情欲成為作家刻畫生命力、人性復雜度乃至社會深廣度的一把利刃,為什么余秀華寫情欲就要被罵作蕩婦?因為她歪嘴、斜眼、跛腳?因為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所以她不配擁有情欲?
世人都以為這樣一個人,一個殘疾女人,就該縮在自己那殘破的軀殼里,老死在丈夫的謾罵嘲諷里,隱沒在河南橫店村的煙塵里,凍化于一茬又一茬的紛飛大雪里。可她竟然開始寫詩,而且敢實實在在地寫她經(jīng)歷的病痛與迷茫,“我用疼痛的肉體取悅世界”“空了心的肉體沉重/在塵世悲哀地搖晃”,赤裸裸地展示自己鮮血淋漓或者褐色結(jié)痂的傷口;寫她的孤獨與自卑,“一顆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稗子長在稻田里,是要被拔掉的,一如與眾不同的她活在眾人之間,天知道用了多大力氣才沒被拔除;寫她殘破不堪的軀殼束縛住豐盈飽滿的靈魂,“我是一個粗糙的,不懂事的女人/心里有雷霆卻滾不出雨水”;寫她對塵世萬物的觀照和熱愛,“黃昏里/我們一起去微風的田野/看蒲公英才黃起來的樣子/和那些草/用云朵搽過身體的樣子”;寫她對愛情、柔情的渴望,“在月光里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寫她情感被踐踏又如何復蘇,“要用多少塵世的灰/才能掩蓋住一個女人血肉模糊又光芒四射的情意”;寫她用溫暖小事抵御生活風霜,“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寫對男人的失望和戲謔,“我跌倒在田溝里/它搖著尾巴/我伸手過去" "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凈……他揪著我的頭發(fā)/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不,遠遠不止,她還寫自己對故鄉(xiāng)的背叛,對世人的疏離,寫自己英雄的夢想……她不歌頌殘疾和苦難,但也絕不避諱和懼怕它們。她以苦難為底,執(zhí)勇氣之筆,出版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我們愛過又忘記》;散文集《無端歡喜》,小說集《且在人間》,文字秀華,才情豐贍。命運把她推到懸崖邊上,她坐在那里高歌?!对娍肪庉媱⒛暾f:“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脂抹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庇嘈闳A語言的力量、情感的力度、感知的敏銳、會把人刺得生疼。
她用出版掙來的錢,果敢離婚,斷尾求生,然后遇到另一個男人,以為迎來了愛情,沒想到又是一場風暴。鏡花水月中,她寫:“但是我謝謝那些深深傷害我的人們/也謝謝我自己/為每一次遇見不變的純真?!比?,去生活,就像從未受過傷那樣!誰有她勇敢?
一個充沛豐盈的靈魂卻被命運幽閉于暗黑之中。你以為她僅僅是躲在文字背后聲嘶力竭?不是的,她舉辦了“余秀華詩歌舞蹈劇——《萬噸月色》”,她要走到舞臺中央去!除了朗誦,導演給她安排了長達6分鐘的獨舞。是的,你沒聽錯,在大大的舞臺中央,在那束聚光下,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肢體不受控制的她,一身黑衣,口歪眼斜,舉手,投足,下腰,擺胯,旋轉(zhuǎn),關(guān)節(jié)之間互不配合,肢體之間互不屈服,與其說在跳舞,不如說在與空氣打架,連一個酩酊大醉的人都比她協(xié)調(diào)。于是有人評論:起雞皮疙瘩了,像喪尸。但更多的人說:你是我們每個女性的影子,可勁兒美!姐姐,你是女人們心中的一束光。姐姐,你讓我看到了女人的力量!是啊,有肢體殘缺,卻要挑戰(zhàn)肢體表達,不屑世俗眼光的千刀凌遲,無畏命運之手的撥弄蹂躪,她的勇氣,比舞臺上的燈光更加耀眼;她蓄積的能量,比萬噸月色還要磅礴。這樣的女人,你好意思說她是殘疾人?她的生命和靈魂,也許比你我都完整。
她的完整,并不僅僅止于詩歌。世俗意義上,她擁有過婚姻,有一個很優(yōu)秀的兒子,而且兒子很孝順她,用愛滋養(yǎng)著她。她給兒子寫了一組詩:
與你相比我越來越矮了
所以你就要看到我看不到的風景了
我不要求你描繪給我聽
但你要把足跡留在某一個晨曦
聽見風理解風
聽見雨憐憫雨
由此悲憫這個世界
和一個殘疾的母親
愛,不就是軟弱時刻?不就是悲憫?不就是用自己的殘缺向他者呼吁完整,向地獄要求天堂?幸運的是,她的呼喊,兒子都聽到了;更幸運的是,愛,讓她的文字不只充滿凌厲、悲楚與抗爭,還擁有了溫情、悲憫與懂得,恰如一朵碩大的紅木棉綻放于漆黑的夜幕之上。
從秋園,到蕭紅,到余秀華,是一種有別于剛猛之力的“她”力量——柔,韌,像春水,像蒲葦,像浩瀚深邃的星夜,又像萬物無聲的生長。當大苦難、大挫磨襲來,女性的力量以石底春苗的姿態(tài)破土而出,她們讓生活的灰暗中多了暖色與希望。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