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職兒女（短篇小說）

管了半輩子失業(yè)人口登記的我媽經(jīng)常提醒我，千萬別被裁，沒有好下場，我從小被嚇到大，對失業(yè)有本能恐懼。

馬總需要一個北京員工陪他去一個地方，正好我找他匯報工作，就被拉著直奔八寶山。那天氣壓很低，云像被凍住，霧霾籠罩全城，成片綠樹被霧氣蒙住，空氣黏滯了一片片整齊的墓墻和生態(tài)葬林，身在其中像在即將成形的杏仁豆腐中穿行。我跟在馬總屁股后頭，先在火葬場轉一圈，又去人民墓園轉一圈，馬總手里多了沓資費單。越走我越后背發(fā)涼，聽聞馬總為發(fā)工資賣了第二套房，他要真想不開，我豈不是要失業(yè)？一緊張我就說，這是畢業(yè)后的第一家公司第一份工作，我對公司感情深厚，知道馬總不易，自愿降薪共度時艱。那段時間，馬總身上有股糖尿病人獨有的爛蘋果味兒，他的健康我的前途我都很擔心。佇立在墓碑叢中的馬總半瞇著眼睛盯著我，近視老花加散光的眸子撲朔迷離。我被這雙眼睛看得想哭，馬總什么都沒說，拍了拍我肩膀。

我有一個秘密，我媽壓根不知道。

上幼兒園時，我跟李曉晨過家家結過至少十次婚，她脾氣不好，動不動就鬧離婚。有一天我倆對著吹牛，她說她有超能力，能聞到病毒味兒，她今兒在誰身上聞到，明兒這人準請假去看病。我說這算什么，我也有超能力，能聞到錢味兒。我能聞出趙小屁媽媽沒錢老裝闊，還能聞出泡泡老師男朋友是富二代，別看他穿衣服特素，但那味兒特濃。李曉晨說聞出誰是有錢人又不會讓自己有錢，這本事沒用。我說能聞出病毒又不能治病，也沒用。我倆誰也不服誰，吵了一中午，午覺都沒睡成，最后背對背，她氣哼哼地宣布最后一次離婚。

我不知道李曉晨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我說的是真的。怎么跟你解釋那味兒呢，很復雜，小時候不會形容，長大后知道了，氣味還有前調(diào)中調(diào)后調(diào)。比如馬總身上的味兒，前調(diào)是奧森高濃度氧離子味兒加上邁巴赫的真皮座椅味兒；中調(diào)是中國大飯店里泳池水的味兒，濕潤微暖；后調(diào)帶著頂級粳米的熱米脂香。這味兒聞之安神，心肺皆沁。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跟錯老板誤入歧途青春汗水付諸東流，跟對老板公司上市千萬股票提前退休，這個特異功能我覺得很實用。當初選擇跟馬總混，就因為在面試過我的所有老板里，唯獨他有這味兒。有一說一，中國大飯店水質真好，公司年會我抽到一張半年卡，據(jù)說全北京同檔次的酒店泳池只有他家不加氯消毒。不像我家附近的泳池，跟84消毒液廠自營似的，一進門就熏得打噴嚏流眼淚。那幾年我剛畢業(yè)，來公司時年底發(fā)十四薪，獎金另算，年會還人手一部新款蘋果手機。馬總每年買一套房，地段面積以當年盈利來定，都是公司名下，算作公司運營成本，能抵稅。近三四年，整個行業(yè)斷崖式衰退，馬總先賣了一層望京寫字樓，裁了一半人撐了兩年，今年又賣了套銀泰公寓。其實關了公司馬總也能財務自由，可他偏偏堅持創(chuàng)業(yè)增加納稅為我們發(fā)工資，說心里話我特感激。

我以為馬總被我感動了，在八寶山被他拍肩膀那晚，我睡特香。沒想到第二天HR小高通知我重新簽訂勞動合同，按新人重新入職，最近半年只發(fā)試用期工資。看著合同，我把牙咬得咯咯響。

晚交了幾天伙食費，我媽小心翼翼地說，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業(yè)績能不好？都全面網(wǎng)絡時代了，這不科學。

我能說不科學的事多了嗎？馬總做生意比狐貍還精，優(yōu)化的崗位全換實習生，一水兒清華北航畢業(yè)，發(fā)實習生日薪，沒五險一金。就這，這幫人加起班來還不要命?？车舨槐匾娜肆Τ杀緦ρ邪l(fā)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尤為重要，上過EMBA的馬總管這叫組織變革。小高說最近有哈佛的海歸來投簡歷。我要是馬總，做夢都要笑醒，二本子開的三流公司也能雇哈佛畢業(yè)生了?？晌也皇抢习?，這就很可怕。

馬總讓我們搞的自研App原來叫“身后查”，需要在手機和智能手表或運動手環(huán)上互相關聯(lián)，一旦心跳停止三分鐘，就自動確認程序啟動，根據(jù)自行錄入的遺囑，立刻執(zhí)行財產(chǎn)分配自動轉賬，公司法務會協(xié)助處理不動產(chǎn)等其他分配。執(zhí)行完分配程序后自動發(fā)送預先編輯的最后一條朋友圈，然后徹底格式化手機和智能手表，所有見不得人的聊天記錄消費記錄搜索記錄私密照片統(tǒng)統(tǒng)刪除。這創(chuàng)意本是個圓臉胖子發(fā)布的搞笑視頻，我猜他關注過網(wǎng)上的互聯(lián)網(wǎng)收尸小組。組員都是不婚不育單身人士，分布在全國各地，大家按所在地區(qū)建群每日打卡，約定如果哪天沒打卡，群友會協(xié)助報警。死對中國人來說多嚇人哪，這個博主居然嬉皮笑臉地講“身后查”的創(chuàng)意，還上了熱搜。馬總從上萬條留言中看到了商機，他嫌這名字晦氣，改成“往生寶”，按繳納的會員費標準，提供不同檔次的一鍵收尸和喪葬事宜，包括骨灰盒及墓地的選擇，每天打卡還能攢積分，換取死后每年清明中元紙錢香燭代燒服務，邀請好友成為VIP會員還能升級骨灰盒檔次。

“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中衣食住行都有獨角獸公司，曾經(jīng)熱門的搜索引擎、網(wǎng)絡社交、消費渠道、看書看電影游戲AI都是超飽和賽道，試問人的一生還有什么互聯(lián)網(wǎng)空白？只有殯葬業(yè)！”

馬總極具煽動性，司慶大會上他說，當我們凝視手機時，手機也在凝視我們。手機無時無刻不在搜集我們的欲望，想看什么，關心什么，擔心什么，手機統(tǒng)統(tǒng)知道。我們?yōu)榭蛻籼峁┮簧臄?shù)據(jù)分析，量身定制絕不撞款的電子葬禮。甚至可以把客戶日常使用的數(shù)據(jù)上傳云端，往生之后也可以看生前沒看完的書，追生前沒追完的劇，聽那些最愛的歌，每月只需九塊九！

公司有三位總監(jiān)入行早，早早完成買房、結婚、生子的鐵人三項。于我來說打這種卡屬于大額消費，不對，是超額消費，只有上班打卡保證全勤才最重要。我看絕大部分男同事都將孤寡終老，都是“往生寶”剛需用戶。馬總的新業(yè)務準能賺大錢，他能當老板是有原因的。就像我一直打工，也有我的原因。馬總來我們這桌敬酒時，我發(fā)現(xiàn)爛蘋果味沒了。聽小高說，馬總開始打進口胰島素了，原來氣味也會隨著人的狀態(tài)改變，他身上有錢人的味兒更醇厚了，我忍不住閉上眼睛深吸一口，這份工得繼續(xù)打，馬總真能做大做強。

“為慶祝內(nèi)測版研發(fā)成功，全體員工免費領取VIP會員三年！”

馬總激昂地揮舞手臂，像在指揮軍隊。臺下是群并不堅定的錫兵，有人傻樂，有人報以白眼，有人嘀咕免費會員得三年內(nèi)死才能派上用場，還有人打聽海外試運營是否先發(fā)日韓。

“盈利前還要熬過苦日子，接下來將壓縮成本繼續(xù)降薪，不滿的同事可以開始投簡歷了。”馬總稍微降低了音量。

“再降薪就不禮貌了！”

有人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馬總咳嗽兩聲假裝沒聽見，不了了之。

散會后，我問小高誰喊的。小高也不知道，她說知道也沒用，得開始投簡歷了。小高是公司最漂亮的女同事，這層樓百多號人，她坐我對面工位。

下班時我磨蹭著等小高，想問她準備換什么公司。我焦慮地等待著，環(huán)顧四周，啪嗒啪嗒的鍵盤聲不斷響起，實習生們聚精會神地干活兒，毫無疲色，像一個又一個機器人。小高跟前臺姑娘聊熱瑪吉，我插不上話，只好先回家。

小高每天都是香的，遇到她就像遇到一捧移動的鮮花，玫瑰百合茉莉香混在一起，聊上幾句，就能順著花聞到植物枝干的味兒，等人都走遠了，鼻子里還有淡淡的水果味兒。我癡迷她的味兒，癡迷她的前調(diào)中調(diào)后調(diào)，跟馬總聞之安神的味兒不一樣，她我越聞越興奮，做夢老夢見她。她的香水都很貴，背的包就小兩萬，住國貿(mào)月租八千的公寓，聽說她媽廣東有個廠，就算不在北京待，家里也有大平層等著，或者出國再讀個研究生。

去地鐵的路上，我琢磨小高多久能找到新公司，她在公司干了三年，正好該續(xù)約了。她這歲數(shù)找對象尷尬，就像我這歲數(shù)換公司同樣尷尬。我三十二了，三十五要干不到管理崗只能被裁。生銹的滑絲的螺絲釘就該被拆掉，換成嶄新的亮晶晶的螺絲釘。我要是馬總，也這么干。

羨慕小高有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可以選。而我只能選公交地鐵坐幾號線，是直達還是多兜一大圈。晚高峰的地鐵人潮洶涌，我等了三趟才擠進門，旁邊看起來像同行的大哥伸手抓住吊環(huán)，胳肢窩釋放出熱乎乎的狐臭味熏得我眼前一黑。如果讓小高每天陪我眼前一黑，她一定不樂意。我幻想過，如果真跟小高談戀愛能去哪兒辦事。小高應該去華爾道夫，去半島，最次也得桔子水晶，可我只配去如家。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可青蛙也不吃天鵝肉，池塘里也沒別的，大家都為難。

我媽前陣子失眠，半夜嘆氣，我猜她可能想我爸了，又可能著急我還沒對象，怕惹禍上身，沒敢多問。有一天我媽半夜偷偷哭，擤鼻涕一聲接一聲。我擔心她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癥，鼓起勇氣追問，才知道熟人介紹的股票令她賠了五萬。對于每月五千出頭退休金的老太太來說，這是筆大錢?？粗藜t的眼，差點說這錢我來，打開支付寶，可基金虧損從上個月百分之三十跌到百分之四十了，這五萬，我拿不出。

我媽臊眉耷眼好幾天，不說話不吃飯，看到我就目光閃躲。我本來很生氣她沒事兒瞎折騰，但是看她那樣子也真心疼，硬著頭皮拍胸脯說，別擔心，有兒子呢，年底發(fā)獎金補給你。我媽這才嗷的一聲哭出來，她退休后不用再挺起腰板坐檔案室了，日漸佝僂，我輕拍她的背，就像我小時候摔跤時她那樣拍我。

從不網(wǎng)購的我媽，開始跟退休群里的老姐們兒學著從團購App和直播里買東西，六塊九一箱的蘋果、九塊九一大盤的雞蛋，這些來路不明的便宜貨塞滿冰箱。我說一分錢一分貨，咱別食物中毒。我媽不樂意，說她吃。

我打小聞慣了各種窮味兒：公交地鐵里的汗味兒胳肢窩味兒，穿了鞋還遮不住的腳臭味兒，哈欠里的胃酸味兒，牙縫里的牙垢味兒，毛孔里透出來的高度白酒味兒和尼古丁味兒，還有地下室里的霉味兒。我最不能忍的是霉味兒，從衣服每一縷纖維里析出，霉菌在空氣中輕易擴散，鉆進鼻孔穿過氣管支氣管抵達肺葉深處，想想都體溫升高。住我們院兒的人，身上多少都有這些味兒，我就讀的小學中學也都是普通孩子，勤洗澡的女孩兒身上有廉價香皂味兒，男孩兒好動汗多，大多是熱臊烘烘的小狗味兒。最有錢的同學爸爸開出租，大家平時都穿校服。用現(xiàn)在的話說，消費主義之風還沒盛行，院兒里的男孩比的是誰打架吹牛厲害，誰尿撒得遠。我有小心機，每次比之前都憋尿，總是滋得最遠。工作七年，兜比臉干凈，一方面我心疼我媽，另一方面更為自己臊得慌。

我不敢說公司的情況，拐著彎提起了李曉晨，我說她去年被裁，現(xiàn)在在家當全職兒女，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照顧奶奶，雇住家阿姨得小一萬，爸媽每月給她七千，還省三千。

我媽羨慕不已，說李曉晨爸媽退休金挺高啊，我每月才五千出頭。你這么一說咱可得未雨綢繆，我去幫你打聽打聽營養(yǎng)師資格證臨床護理證怎么考吧。聽說護工一天三四百呢，男的勁兒還大，護理老大爺家屬也特別歡迎。

我聽得皺眉頭，我說媽，你是真不心疼我，你知道嗎，老人家便秘，護工得直接上手。

我媽剛往嘴里塞了個餃子忘了蘸醋，噎得慌。我趕緊給她弄了點餃子湯，這天是沒法聊了，就此打住是最好，沒想到我媽來勁了。

我媽接著說，韜韜，我看你還能兼職健身教練，私教一節(jié)課也三四百，比當護工靠譜。多教女學員，沒準兒還能找對象。反正你也喜歡鍛煉，白天上班晚上當教練能領兩份工資，趁年輕熬一熬，把愛好變成事業(yè)，再搞搞直播，沒準兒還能接廣告，攢點錢娶媳婦兒唄。

如果我敢說每天回家累得只想原地睡覺，我媽會說她年輕那會兒，除了上班還得回家洗衣服做飯還得帶正淘氣的我，那會兒可沒洗衣機。如果我說哪個女的這么不開眼要嫁到咱家，她能掰扯到天亮。我可不想捅婁子，趕緊收拾桌子去洗碗。

不騙你，我家就巴掌大，攏共一間房，北房，套內(nèi)十二平米，趁一個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兒，好在有扇鐵門，算大雜院的院中院，有方巴掌大的天。好處是稍微隔擋了隱私，壞處是隔壁打個孩子放個屁都聽得一清二楚。我爸心梗去世后，我媽用撫恤金換了套門窗，刷了墻。

這房內(nèi)高五米，尖頂，客廳餐廳兼廚房兼衛(wèi)生間都在一樓，樓梯下邊是柜子，放我媽的衣服。沙發(fā)拉開就是床，吃飯必須收床，不然支不開桌。我媽爬上爬下不方便，睡沙發(fā)，我睡樓上。樓上空間有限，沒放床架，只有張一米二的床墊，外加一排放衣服的矮柜，還有扇兩尺見方的氣窗。樓上冬涼夏暖躺著能平，站就直不起腰，得像猴兒鉆進鉆出，半夜起來撒尿迷迷瞪瞪老磕頭。小院兒長條形，一米多寬，門邊有棵棗樹，蔫了吧唧不愛開花也不結果。我媽洗洗涮涮，樹上一年四季五顏六色的衣服襪子褲衩子。

出了門，是會讓外地人迷惑的大雜院，院里有二十多個電表，都跟我家差不多大，沒院子的人家是多數(shù)，還有不少當年地震棚就手改的小單間，沒衛(wèi)生間的人家三伏三九都得上外邊公廁。大雜院再往外，有扇寬些的大門，開在細長而復雜的臨街胡同邊。大門外是車輛單行道，路窄走不快，兩邊的人也離得近，遇到熟人就像螞蟻似的停下來叨叨兩句，親切又熱鬧。跟那些六車道八車道的主干道完全不同，人走得快卻隔得遠。胡同里多是賣包子豆腐腦的，胡同口外主路有鹵煮老店，也有裝修得半洋不土的咖啡店。我幻想過俯瞰這一片的全景圖，亂糟糟灰突突又生機勃勃。

疫情那幾年老封閉，居家辦公的日子里公司也沒多少活兒，我閑下來就搬個椅子曬太陽，盯著這房琢磨。這房學區(qū)還行，但又老又破頂了天只能賣三百萬，只夠換四環(huán)外老破小一居，小兩居就得五環(huán)外。老破小換老破小沒必要，再說我這工作朝不保夕，不敢背房貸，所以輕易還不能賣。那會兒股市正牛，每天都有人在網(wǎng)上喊能上五千點，我一琢磨把幾萬積蓄全買了基金。沒想到進場時機不對，一路下滑跌跌不休。金融市場就是大渣女，搞得我零花錢全補了進去，為它滿倉，為它熱淚盈眶。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攢點錢給家里再改造改造。一樓往地下挖個幾十厘米增加層高，二樓重新架，我就能站直腰了，老磕頭不行，腦子得留著打工。還想全屋換新電器，也安上洗碗機烘干機掃地機器人，弄個地暖，我媽睡著暖和。衛(wèi)生間也得安上折疊座椅、扶手和智能馬桶，我媽往后也方便。院子頂上用鋼化玻璃封起來，做個迷你露臺，下邊能透光，小院里種點耐陰的花，這樣夏天能躺房頂上吹吹風打游戲看星星，冬天還能看雪飄。

想挺美，全加起來怎么也得十萬八萬，再加上我媽心頭那五萬，至少十五萬。我真傻，真的，炒什么股呢？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把錢全花在家里，沒準兒裝修已經(jīng)搞完，電器也能慢慢置辦。床頭爬上來兩只螞蟻，頭碰頭，看著堵心。這么小的東西都有朋友，我卻不敢跟同事吃飯。人請你一回是不是得回請，不回請就是不要臉，在不要臉和沒朋友之間我選擇了沒朋友?？晌艺J真工作不買奢侈品，日報周報月報，天天打卡不遲到，我又做錯了什么？

我嘆了口氣，我媽在下邊兒也嘆了口氣。

我在招聘網(wǎng)站上發(fā)現(xiàn)一個兼職程序員的工作，無須坐班，完成任務即可，但老板要親自面試。我猜老板懂技術，誰也糊弄不了他，所以這家公司不算離譜。最近有不少大廠前高管出來創(chuàng)業(yè)，只要我能聞出他是不是有錢人，給誰不是當孫子。

發(fā)送簡歷后等了幾天，我收到HR的回復，讓我去面試。

不知是不是公司太小，沒有一面，老板直接終面。周五晚上，我去了這家公司，老板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太多，但頭發(fā)快沒了。在幾個業(yè)務問題后，他大概對我的工作能力比較滿意，我對他身上跟馬總類似的味兒也比較滿意。

聊了不到十五分鐘，孫總的問題也進入尾聲，“工作安排在晚上和周末，不耽誤你有五險一金的本職工作，試用期三個月，能接受嗎？”

“能接受?！蔽彝蝗幌肫鹨粋€最重要的問題，“咱們公司的業(yè)務，不是什么在線博彩吧？”

“我們是正規(guī)公司?！睂O總白了我一眼，“未來消費市場的主力是老年人，他們收入穩(wěn)定時間充足，有強烈的物質需求和精神需求。我們的App叫‘家有兒女’，老人可以挑選網(wǎng)絡兒女，喜歡兒子就選兒子，喜歡女兒就選女兒，只要消費得起，雇幾個都行?！?/p>

孫總見我有點不信，接著說：“我們平臺的兒女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每位通過審核的年輕人都受過高等教育。不用生不用養(yǎng)，不買學區(qū)房，不送輔導班，不開家長會，花點錢能得到這么高質量的子女陪伴，多劃算。”

我聽著比馬總的“往生寶”還離譜。

“試運營階段我們已經(jīng)有近百萬老人注冊，包年最低三千八，就能得到一個隨機優(yōu)質兒女的一年聊天陪伴，自己挑選要加錢，每周一次關懷視頻，不低于半小時。”

這可不便宜，我心說。

孫總說話的腔調(diào)越發(fā)像馬總，“未來什么最貴？情緒價值！我們能給全國千千萬萬空巢老人提供精神陪伴，孩子工作忙，沒時間回家沒時間電話，不要緊，我們提供最優(yōu)秀的年輕人替代親孩子來噓寒問暖。我們還能讓養(yǎng)老院里的失獨老人、單身老人都有可以給護士、給其他老人看的活生生子女，他們不但可以擁有定期的噓寒問暖，還能因此得到更好的照料，不被別的老人欺負。生出不滿意的親生孩子也沒法退換，是我們給了老人二次選擇子女的機會。有競爭才有進步，有我們的優(yōu)質服務，親生子女才會卷起來，對爸媽更好！”

“你們就不怕出問題嗎？詐騙什么的，老年人可最容易出事?！?/p>

“我們只做線上視頻聊天，全程后臺監(jiān)控，涉及轉賬加微信和電話號碼的敏感詞，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刻中止服務并后臺審查。我們對兒女的審核不僅看學歷工作簡歷，還看征信?！?/p>

“這……比我想得周全?！?/p>

“當然，我們的研發(fā)團隊做過大量工作，另外所有包年用戶還附贈財產(chǎn)險，萬一真有平臺導致的損失，還有保險賠付?！?/p>

“這也太周全了！”

“當一個社會過分推崇年輕化的時候，這個社會是幼稚的，庸俗的，不長進的。你看歐美就是這樣的例子，只能發(fā)展出非常庸俗的東西?！?/p>

我都想給孫總鼓掌了，“您說得真棒！”

“這不是我說的，是曾仕強?！睂O總很誠實。

孫總告訴我工資包很簡單，每月一百五十個小時工時，在平臺系統(tǒng)內(nèi)操作，一上線就會自動開始計時。每月完成之后收入五千，卡在個稅線內(nèi)。如能提供發(fā)票沖抵，可直接發(fā)現(xiàn)金。

走出公司大門，我聞了聞右手，這只手臨走時跟孫總握過。熟悉得沁人心脾，雖然孫總也穿優(yōu)衣庫，可他的錢味兒比馬總還濃。只是算下來時薪只有三十多，給我媽賺五萬得十個月不休息。

萬沒想到，兼職沒干多久，我心態(tài)變了。

公司加班越來越多，馬總好像要用加量不加價逼我們主動離職，以此省下辭退大禮包。“往生寶”海外試運營良好，他瘋狂拉新同時也瘋狂布置任務。加完班回到家經(jīng)常是十一點多，拖著精疲力盡的身體再給孫總干到兩三點。家里唯一的正經(jīng)桌子在一樓，我只能在小床上使折疊床桌，在公司坐了一天的我腰酸背痛。我媽罵我，大半夜噼里啪啦，還讓不讓人睡了！我知道，我媽是心疼我，她本來就神經(jīng)衰弱，覺淺，我不睡也吵得她睡不了，這么下去我倆都得垮。我只能做好時間管理，每晚回家倒頭就睡，五點半就爬起來干活兒，再充分利用周末，從早上一睜眼干到夜里十二點，連干兩天，工時勉強能勻回來。

才干半個月，我倒頭就睡，倒是能睡著，就是做夢也在敲鍵盤，醒了更累。為了讓自己不賴床，枕邊常備特濃咖啡，鬧鐘一響我就先喝?？Х韧ι竦模冗M去的不是液體，是一支納米軍隊，它們迅速抵達胃腸，滲入黏膜鉆進神經(jīng)，順流而上直達顱內(nèi)。五分鐘內(nèi)，我眼睛還沒睜開，這群士兵就在腦子里攻下強制開機鍵。

就這么著，每天天不亮爬起來，連續(xù)工作超過十二小時，日復一日，看東西開始有兩個影疊著。我上網(wǎng)查了一下，好像是散光。就連小高離職那天，都沒看清她有沒有多看我一眼。上下班坐地鐵也懶得刷短視頻了，多一丁點的信息輸入對大腦都是負擔。本月還沒到手的五千塊就是掛在眼前的胡蘿卜，我成了驢。不對，我不配，我是騾。

我干的活兒還是后臺維護，跟公司基本一樣，所以也能從后臺看到許多真實數(shù)據(jù)。孫總沒騙我，老年人有搞頭?！案嫌岩黄鹣伯?shù)▼專钡拇蟠?，推薦一位充值成功可免三個月服務費，新增用戶每天創(chuàng)新高。

“家有兒女”進入頁面有兩個，老人進入“我要當?shù)焙汀拔乙攱尅?，年輕人進入“我是好兒子”和“我是好女兒”。令我意外的是，兒女這邊的新增用戶竟不比爹媽那邊少，孫總兩頭抽傭金，這拉皮條本質的商業(yè)模式相當成功?；ヂ?lián)網(wǎng)不僅涵蓋吃喝拉撒，還納入了生死養(yǎng)老，孫總、馬總都太厲害了，這是馬斯洛底層需求，也是商業(yè)成功的關鍵要義。干著這份兼職，好像我也參與到了最重要的人類共同事件中。

網(wǎng)站每周都有“好兒女排行榜”，本月前三周冠軍都是女兒，前十里邊也有一大半是女兒。本周冠軍難得是個兒子，他令十五位老人為他充了最貴的會員卡，人均消費一萬多，三十多位老人為他花了七八千。更令人驚訝的，每位老人在付給公司服務費后還都單獨給他打賞，一個月后臺提成就超十萬。而他要做的，只是挨個給老人發(fā)信息打電話。我利用權限偷看這小子的即時視頻，他長得沒頭像帥，看起來老實，嘴卻甜。

“媽，你不用謝我，咱倆誰跟誰，我可是你兒子，關心你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

“爸，我不許你哭，也不許你把保險受益人改成我，你身體硬朗著呢！”

這小子為了能上大分，還主動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老人親生孩子的名字，我算是懂孫總說的讓親生子女卷起來的意思了，如果我媽管別人叫“韜韜”，我能活活氣死。就這么著當兒子就能年入百萬！不就哄老人家高興嗎，我在家天天哄我媽，這誰不會。算起來他時薪九百多，而我，時薪三十多。算清這筆賬后，誰還能安心在鍵盤前當孫子？感謝科技感謝孫總，為我這樣的普通人提供了一條公平的新款起跑線。

為了我媽，我決定瞞著她去給別人當兒子。當晚，我抱著手機帶著無限憧憬睡著，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夢里我走在灑滿金色陽光的路上，前方有一男一女兩位白發(fā)老人，走近一看是我和我媽。我老了頭發(fā)花白，我媽更老頭發(fā)全白。我拎著菜攙著她往前走，前方是閃閃發(fā)光的我家小院，我家變成了我幻想過多次的樣子，棗樹竟結出了許多果子，我媽的臉笑得像怒放的菊花。

別人的夢好像都會成真，偏偏我的夢是反的，事事事與愿違。即使我上傳了精修照片，三天也沒得到父母的接單，這活兒好像得有點運氣。作為后臺維護，我也略知平臺算法，接單越多的兒女，才會得到越多的推薦。我安慰自己萬事開頭難，等有第一單就好了。賺到錢之前，我還得先干好兩份工作。

你干嗎呢？手機跳出小高的信息。

我趕緊回復：累劈了，趴著呢。

幫個忙唄，我現(xiàn)在做自媒體，幫我點個贊，再加個關注。小高最后還加了微笑表情。

我利索地點擊了這個鏈接，進入某程序，小高的用戶名是“小高不高”，個人簡介里寫著：神奇顯化+靈能療愈。我的天，她做玄學博主了？視頻里小高用了柔光濾鏡，像我小時候看的港劇女主角，她溫柔地解釋了吸引力法則、宇宙靈能、高我之類的生詞，然后分享了一個靠睡前許愿寫小紙條的辦法，順利拿到離職大禮包的事跡。

“你真拿到3+1了？”我借著這個機會，斗膽給她打去視頻。一個月沒見，她沒化妝，但也接了視頻，看起來有點憔悴，好像還有黑眼圈，難道她也去兼職了？不能夠，她家條件好，犯不上，但我看著心疼。

“少廢話，趕緊點贊加關注?！毙「卟粯芬馕叶⒅?，掛了電話。

我愿意聽小高的。

顯化比預期來得慢，一周后，我才從賈阿姨口中知道為什么沒人選我。

“我們老人注冊比較簡單，你們年輕人就不一樣了，要寫清楚學歷工作特長，性格內(nèi)向還是外向，老家哪里說什么方言。這很重要，演的是兒女，就要跟父母說一樣的方言，我看北京的老人用戶目前很少，所以選你的人自然少?！辟Z阿姨聲音特溫柔，還帶著抑揚頓挫的韻味，像唱戲在念白。

“可是，您不是北京人呀，怎么會選我？”

“我跟養(yǎng)老院里的人說兒子跟了前夫，前夫是北京人，所以你說北京話就對了！”

老天眷顧，平臺用戶雖多，但真正有錢又有素質的老人并不多。顯化也比預期來得更準，多虧小高視頻里說許愿要寫得越具體越好，要不斷想象這件事實現(xiàn)之后的樣子，完全相信并感激宇宙。

賈阿姨是第一個加我的阿姨，鏡頭里的她跟我想象中的有錢老太太一模一樣。她穿淡紫色羊絨衫，燙過的短發(fā)潤澤瑩亮，化淡妝，戴雙層珍珠項鏈。那項鏈像兩串小燈泡，我也不懂，顯得她特白，看著特貴。

“私底下叫我賈阿姨就行，如果你看到我房間有別人，再叫我媽。”阿姨笑瞇瞇地打量著我，她懷里抱著一只特別小的狗，金色長毛，眼睛又圓又大，粉紅的小舌頭吐半截跟大拇指指甲蓋兒差不多大，兩只尖耳朵豎起來，耳朵中間扎個小辮，辮子上別了個亮晶晶的發(fā)卡，歪著頭打量我，眼神淡定，看起來小小年紀又一把年紀。

“賈阿姨好，我叫張韜，韜略的韜，今年三十二。”我開始做自我介紹。

“我啾咪最會看人了，它見到你不叫，我就放心了?！辟Z阿姨說話聲音軟糯，口音有點江浙滬。

“我最喜歡狗了?！蔽也恢趺唇釉捑腿隽藗€謊，“這什么狗呀，真漂亮?！?/p>

“約克夏，十三歲了，跟我一樣老了?！辟Z阿姨一邊說一邊打量我，又讓我站起來轉了一圈給她看，“你身高可以的，看起來是有點沒腦子，容易沖動的樣子，挺好?！?/p>

我愣住了，這叫什么話？

“你別誤會，養(yǎng)老院么有點復雜的。如果有個看起來身強體壯又容易沖動的兒子，護士呀其他老人家呀，就都不敢欺負我了。”見我還沒反應過來，賈阿姨又笑了，緊接著她舉起了一張紙，上邊寫著“加我（平臺不讓說號碼）”，后邊是一串手機號碼。

我被這違規(guī)操作搞愣了，孫總說不能線下見面，容易出問題，萬一老太太是詐騙犯……

“我先給你轉見面紅包，就當你面試的車馬費吧，三百夠打車嗎？”賈阿姨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跟賈阿姨的線上視頻地點也挺難選的，公司不行，家里不行，咖啡廳太吵，開個鐘點房，賺的還不如房費多。第一次接單我只能在公司園區(qū)的犄角旮旯里。白天工作也沒法聊，只能安排在晚上，天氣預報寒潮將至，最近甲流大暴發(fā)，我可不敢生病，耽誤一天工作進度得好幾天才能補上。后來回想起當時的決定，就像打開了房產(chǎn)中介網(wǎng)站，房子很多，戶型地段朝向眼花繚亂，可我沒得選。

周末，我擠出寶貴的三小時，去見賈阿姨。

這是我第一次去養(yǎng)老院，離我家有十幾站地鐵，中間得換乘兩次。我很久沒在這種精神爽利的大白天坐地鐵了，望著不斷倒退的風景，就像回望人生。能看清的只有來時路，前方風景我一無所知。

我以為的養(yǎng)老院是一棟樓，沒想到是一整個小區(qū)，而且是低密度的戶型全朝南花園小區(qū)。這里的冬季花園居然還有茶花開放，這里的人每一位都步履悠閑，這里的我瞪大了眼睛沒見過世面。我知道北京有高級養(yǎng)老院，但從沒想過跟我有什么關系。上網(wǎng)搜索入住條件，一看嚇一跳，得預存兩百萬起步才有資格入住，房租護理費伙食費每月加起來得兩三萬，這比我玩命加班的兩份工作收入還高。經(jīng)過一蓬紅果累累的冬青時我替我媽難過，見到賈阿姨獨自享用整潔漂亮的一室一廳獨立衛(wèi)浴套房更替我媽難過。

我情緒低落，還不知道為什么面試，線上視頻聊天不挺好嗎，就像其他老人一樣號稱孩子忙于工作，事業(yè)心強，并不是不能糊弄過去。

可賈阿姨跟別人不一樣，她開門見山：“以后你每周來一次，陪我聊聊天，到處給人看看就好了，報酬按平臺兩倍算，交通費另算，你愿不愿意呀？”

周末來一次的話，意味著賺不了多少錢。這令人失望，我猜，我不是第一個來面試的，或許其他人嫌錢少沒答應，又或許小老狗子對其他人叫阿姨不放心。蒼蠅腿也是肉。我想起我媽的午夜嘆息，不就假裝孝子嗎，我本孝子。我甚至替我媽得意，不用花錢就能得到我全年陪伴和每個月主動上繳的伙食費，她福氣真大。

這晚回到家，我沒跟我媽提這事，回頭真金白銀給她，比什么都強。

小時候為了五毛錢買小浣熊，得幫我媽手洗一大盆衣服。誰說汗水換來的果實才甜蜜，跟賈阿姨坐在藍港西餐廳吃人均五百的西餐明明更快樂，我第一次知道好牛排有多軟嫩，像咸味兒的烤棉花糖，嚼一口還冒肉汁兒。

我爸還在的時候，請客最多去胡同口銅鍋涮肉。我爸去世后，我和我媽極少在外邊吃飯，我媽總說外邊菜不干凈，其實就是嫌貴。我剛工作那兩年也請我媽下過館子，可超過人均兩百的餐廳，她就渾身不自在。我媽的簡樸打扮不適合那種餐廳，我想給她買點新衣服，辛苦一輩子，穿個羊絨大衣怎么了。我媽卻不高興，眼睛一橫，說兒不嫌母丑。我“報孝無門”。

必須承認，賈阿姨更適合這種高檔餐廳，她總是精心搭配行頭，絲巾帽子胸針，出門必噴香水，完全沒有老人味，走哪兒都一股香風。都燙頭，我媽的頭發(fā)跟枯草似的，賈阿姨的頭發(fā)和啾咪一樣，又光又亮又順滑。跟她在一起，看她的人比看我的人多。當然，我長得也不丟人，養(yǎng)老院的護士長逢人就說賈阿姨兒子特高特帥。

可能我人高話少長得lt;X：＼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從.epsgt;，令賈阿姨有安全感，又或者是我挽著她穿過養(yǎng)老院最長的走廊時足夠耐心足夠慢，盡可能讓更多人看到的小心思被她領會到，還可能是我對啾咪特上心，每坨屎都立刻撿起裝袋，總之賈阿姨對我特滿意，從第一次見面的一小時，到第三次已經(jīng)延長到請我吃晚餐一共五小時。五小時就是一千塊，外加一頓豪華晚餐，賺大發(fā)了。

賈阿姨不像我媽摳搜，也不像她嘮叨。前幾次我去陪她，除了挽著我的胳膊在養(yǎng)老院里轉一圈，就是讓我陪她看書。我媽好歹是個公務員，卻從不看書。賈阿姨不一樣，她有好多書，卡夫卡伏爾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她看，哲學歷史經(jīng)濟學也看。賈阿姨看書坐在落地窗前，點上沉香，再泡一壺茶，啾咪趴在她腳邊，安安靜靜地守著。她看書很認真，不跟我講話，我也跟著一起看書。起初看不太進去，時不時瞟一眼她，心想花錢就為雇我陪她看書？

“我經(jīng)常幻想一個畫面，美好的下午，我和我的孩子在一起看書。謝謝你，讓我夢想成真了。”賈阿姨好像看穿了我，我們再一次去吃飯時，她這么說。

這話如汩汩溫泉，我的心軟乎起來，我媽不會有這種浪漫想象，她每天琢磨的是怎么跟收破爛兒的討價還價，今兒哪家超市大白菜打折，再就是持之以恒地催我找對象，想趁著她還有把子力氣把孫子給帶一帶。

賈阿姨說年輕時還寫過小說。我問她有沒有出版過，她笑而不語。我猜她是個貨真價實的作家，有個神秘美好的筆名。賈阿姨房間都是香噴噴的，除了噴香水，還喜歡弄點香。不是廟里那種一支支的香，是自己用瓦片烤綠奇楠。奇楠或者棋楠，我不懂，反正聽起來很貴，看著是小片的老木頭茬子，賈阿姨守著火，時不時翻一下，源源不斷的馨香帶著神秘的油潤擴散。我從沒聞過這種味兒，吸一口，渾身上下的毛孔全都張開，像是佛光籠罩，又像剛沖完熱水澡，再多吸上兩口，恍惚置身遙遠異國，說不出的快活。這肯定是比馬總孫總更高級更有品位的有錢人的味兒吧，身在其中我腦子都不轉了，所謂入定不過如此。

更多時候，賈阿姨在窗邊看書，逆光而坐自帶光圈，就連腳邊匍匐的小老狗子也在彼時化為神獸。有時候，她看到精彩段落會給我念上一段，聲情并茂。我雖不能完全共情，卻自覺高級起來。跟賈阿姨的見面變成了期待，只有跟她在一起，才能暫忘一屁股的工作。

除了經(jīng)常請我吃飯，冰激凌紅心芭樂、突尼斯軟籽石榴、南非愛妃蘋果，這些我聽都沒聽過的水果，竟也品嘗到了。胡同口的李大爺常說，寧吃仙桃一口，不啃爛梨一筐。我終于知道，李大爺誠不我欺。我說這么貴的好東西給我吃，有點浪費。結果賈阿姨說，幸虧有我她才好下手買，她以前買的吃不完要放壞，只好在變壞之前送人。

我偷偷揣了個蘋果，聽說七十塊錢一個?；丶业牡罔F上，天已黑透，蘋果濃郁的香氣像它的名字從遙遠的南非漂洋過海，鉆進了我的鼻子，酸溜溜的。我想我媽會說，這輩子從沒吃過那么好的蘋果。

賈阿姨對我那么好，無以為報，我把馬總作為福利發(fā)放給我們的三年免費“往生寶”賬號送給她。為了讓她不誤會，我告訴她其實公司靠人活著不斷續(xù)費才能賺錢，所以平臺還有很多保健養(yǎng)生小妙招。

我沒撒謊，運營那邊最新的AI算法告訴我們，人一旦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精神放松更有利健康，馬總還接了很多保健養(yǎng)生產(chǎn)品的商務，開始賣貨。

賈阿姨倒不在意我的烏鴉嘴，反而交了底，她有心臟病，還是癌癥患者，做過四次乳腺切除，放療化療都經(jīng)歷過，現(xiàn)在頭上戴的是假發(fā)。生死于她早非忌諱，正相反，她感謝我給了她這個能自己安排全部后事的機會，還讓我教她注冊使用。

有一次我陪她逛雍和宮，肅穆的大殿前古樹下，她像我媽那樣嘆了口氣，感慨人生。她說年輕時不是沒想過結婚生子，可婚姻大事光靠自己不行，遇到好人就有，遇不到也沒法。她還是小姑娘時戀愛腦，被小帥哥迷昏頭，未婚先孕，結果孩子生下來爸爸跑了，沒辦法，就把孩子留在火車站。算起來，那孩子比我大三歲，是女兒。

我很驚訝，問她：“就沒再找過？”

賈阿姨沉吟良久，“韜韜你信命嗎？”

我說：“我也不懂，胡同口的李大爺說，命中八尺難求一丈，命不是我這個年紀能想明白的。”

賈阿姨說：“韜韜你比我想的要聰明，人不認命就要吃很多苦頭。我觀察你很久，你很容易滿足，非常好，這樣容易幸福。有些人偏要逆天改命，搞得自己累個半死，沒時間陪伴家人，沒時間鍛煉身體，最后可能還沒成功就病死了。”

聊這個我就不困了。我說公司每年都有一兩個查出癌癥辭職的，還有一個前同事加班時心梗，差點死救護車上。但很奇怪，我們馬總就不一樣，每天早上六點就到健身房，先游一小時泳再跑十公里，洗完澡才來公司，老婆還生了仨兒子，家里妻賢子孝。怎么會這么不公平，他十全十美人生贏家，我們這些打工仔連身體都不如他？

賈阿姨神秘地壓低聲音，“你是不是從小就覺得上學特別累，早上睡不醒，一感冒發(fā)燒就渾身沒勁爬不起來？”

我嚇了一跳，誰不覺得上學累？感冒發(fā)燒不是人人渾身沒勁嗎？

賈阿姨說這就是身弱，精力天生沒那么旺盛。能當老板都是身強之人，不是他努力才能當老板，而是體質適合當老板，是命運的安排。

我問：“身弱是什么？是中醫(yī)說法還是迷信說法？”

賈阿姨淡然一笑，“一窩螞蟻都是雄蟻，但工蟻和兵蟻就是體質決定的，不是它們自己選擇的。人也一樣，天注定?！?/p>

這番話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可我不服，氣哼哼的。賈阿姨說：“你可以不信?！?/p>

啾咪這小老狗子坐在小推車里，歪著小腦袋看我，像在看一個傻子。

賈阿姨緩步前行娓娓道來：“身弱之人不宜多思多慮，容易傷神疲勞。也不宜做勞累的工作，去嘈雜的地方，不然就像手機同時運行好幾個程序，掉電快還容易死機。另外也不能住大房子，尤其臥室不能大，不聚氣影響健康?！?/p>

我想反駁這玄學邪說，但每條都真應了。我只有待在屁大的家里才舒服，一加班就覺得自己快死了，看起來身體倍兒棒其實不能熬夜，跟朋友去酒吧待幾分鐘就要崩潰。

賈阿姨看穿我的小心思，補充道：“也不是沒解法，多給自己花點錢，吃好的穿好的，別貪小便宜，再多曬曬太陽，家里別堆亂七八糟的雜物，都能幫補弱的能量，財運也會好些。”

這番話令我對自我的認知和對賈阿姨的看法都產(chǎn)生了顛覆性的影響。她不是普通阿姨，她懂命運，懂世界運行的腳本，還懂改劇情?？晌夷膩礤X吃好的穿好的？繼續(xù)打工只會繼續(xù)窮，永遠沒錢吃好的穿好的，然后永遠無法改運，這是死循環(huán)。

全世界如果有一半人身弱，那總得有幾個能發(fā)財過上好日子的吧？“有什么身弱之人的成功秘訣嗎？”我真誠發(fā)問。

賈阿姨認真地說：“事以密成！”

雍和宮回家，我媽竟然沒在家，她很少傍晚還在外邊，打電話也不接。可能她去跟老姐們兒跳廣場舞了吧。那晚我吃了外賣，腿上手上先后冒出不少紅疹，癢，用硫磺皂也不好使。不論身在公司還是家里，腦海里總有神秘聲音不斷回響，就像有人發(fā)送語音彈幕：身弱……身弱……

這兩個字如同咒語，在詛咒中瘙癢更嚴重了。我媽說讓我吃點過敏藥試試，洗衣服時她在我的外套上發(fā)現(xiàn)一根巴掌長的金色長毛。我媽又驚又喜，呦，我的好兒子談了洋妞？我搖搖頭。我媽又猜，國產(chǎn)時髦姑娘？我還是搖頭。我媽忙解釋，別害臊呀，我挺開明的，只要你喜歡，什么性格都行啊。

我說：“媽，你想多了，同事家養(yǎng)了條狗，我擼了一把?！?/p>

“嗐，白高興一場，你看你最近休息日老不在家，回來衣服上還老有股子香味兒，我還以為你去搞對象了呢?！蔽覌層帜槌鲆桓访拥?，說，“我早就想養(yǎng)只狗，陪我遛遛彎，你狗毛過敏，我都不敢養(yǎng)，怎么現(xiàn)在又敢擼人家的狗了？”

我解釋道：“我跟朋友一起做點周末兼職，想賺外快呢?！?/p>

我媽華佗再世，聽她的話把一片鹽酸左西替利嗪吞下，沒多久，就不癢了?？伤幉荒芡?，一停，就復發(fā)。沒辦法還得去醫(yī)院，醫(yī)生看了一眼就說左右對稱是典型濕疹，你家是不是有什么過敏原。比如螨蟲，太小了，看不見也很容易引發(fā)過敏，做個徹底大掃除吧，該扔扔，會好一點。再就是精神壓力過大也會引發(fā)濕疹。我給你開個全面過敏原檢測，抽點血，就知道究竟對什么過敏，對癥才能斷根。我再開點藥，你回去調(diào)理調(diào)理，多少能好點。

劃價之后發(fā)現(xiàn)做檢測要一千七，我扭頭就走，這還用查嗎，對窮過敏唄。

回到家，我開始大掃除，超過三年沒用過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要扔，又統(tǒng)統(tǒng)被我媽摁住。兩斤半的黑鐵碼釘，我媽說能砸核桃。三年前買的電火鍋紙盒，里邊裝滿十五塊錢八塊拼來的硫磺皂。床底下還有掉皮的舊皮鞋舊雨靴，烤火用的泥炭盆，一摞早就不能用的舊手機，滑蓋的、翻蓋的，全都沒法開機了。我媽堅持個人信息不能泄露，壞人拿到要搞詐騙，不能丟。我說什么詐騙犯找您這樣的老太太騙，咱家有什么可騙的。我媽不高興了，哼，你還是我兒子嗎？破家值萬貫！

我也不高興了，“我是您兒子，可我癢！”

我撓著疹子，看著我媽在灶臺前的背影，忽然看到她一扭頭變成了優(yōu)雅微笑的賈阿姨，沖我吼道：還不快支桌子？立刻清醒過來，賈阿姨不見了，眼前還是我媽。我突然想，如果賈阿姨是我媽會怎樣？有錢有閑有品位、溫文爾雅的媽，一起出門倍兒有面，還特善解人意，絕不會吼我，跟她一起吃最好的菜，看最好的書，就連空氣也是頂頂香的。

我陷入沉思，往嘴里扒著折籮。折籮又名窮人樂，本指吃過紅白喜事后，把剩菜打包回家混合在一起，配剩飯吃?，F(xiàn)在老北京吃折籮就是自家隔夜剩菜，混著剩飯加點水一起熱熱，對付肚子。

跟賈阿姨出去吃飯，多貴的菜也從不打包，她不吃剩菜，說亞硝酸鹽隔夜就會超標，刺激癌細胞。我一邊想，我媽把一碗折籮吃得稀里呼嚕倍兒香，蒜味噴到了我臉上。

原本賈阿姨計劃母子相見一周一次，后來周六周日只要我不加班都讓我去找她，我把打車錢省下來坐地鐵，一周末就能賺小兩千。我攢齊一萬轉給我媽，我媽笑得比哭還難看，那晚她沒再偷偷嘆氣。

我辭了孫總公司的兼職，怕加班加到猝死。我更努力地當孝順兒子，收人錢財，就應該付出相應的服務，更何況賈阿姨待我不薄，連秘密都掏了出來，有什么理由不對她好。

賈阿姨要買最新款運動手表綁定“往生寶”。我陪她逛商場，她去衛(wèi)生間，我在門口抱著包守著狗。賈阿姨買衣服，我馬上搜索同款搭配，還幫忙比價，哪家商場打折更多。賈阿姨愛出門活動，我背上吃的喝的狗的，陪她帶啾咪爬長城登香山，逛頤和園逛故宮，幫她拍了很多照片。有她的單人照，也有她跟啾咪的合影，還有啾咪的單狗照。我還自學修圖，收藏夾里全是人像攝影教程。阿姨得意地給我看她朋友圈的點贊，老李老張老孫老王一排又一排老頭點贊，異口同聲夸阿姨真美。阿姨還說，他們夸也沒用，她才不搭理這些臭老頭。

有兩次陪賈阿姨出去，我總覺得我媽在跟蹤我，但一回頭，總是看錯。每次都給我嚇出一腦門子汗。但細想想，我媽從不打車，也不逛商場，更不去高檔餐廳，怎么會遇到她呢？生活不是電影，沒那么多巧合。

我的付出得到了賈阿姨的高度認可，又一次我把她送回養(yǎng)老院的路上，她主動提出合影一張，使用美顏相機，給我和她還有啾咪一起拍了張“全家?！?。照片里磨皮過度的我很像AI生成的虛擬人，她卻看得眼中含淚。

“韜韜，我已經(jīng)把你當成了親生的兒子，我要立遺囑，去世后一半財產(chǎn)給啾咪，一半給你?！?/p>

這話真別扭，合著我在賈阿姨心里就跟小老狗子一樣唄。但這一刻，我清晰地聞到賈阿姨散發(fā)出來濃郁的有錢人味道，雖然這味道摻雜了香水味，但這氣味像黎明前的曙光，一下照亮了未來。但我不能表現(xiàn)得那么直接，扭捏地說干嗎這么著急，您身體好著呢。

回到家，我看著我媽忙碌的身影，突然覺得她有點福氣，這輩子沒去過健身房，常吃折籮，除了輕微高血脂高血壓，從無大病。更何況她還有我，我比小老狗子強多了，啾咪只會到處撒尿要親要抱要上床，可不會賺錢孝敬賈阿姨。哼！

陪賈阿姨去爬景山，吹著冷風還吃了根冰糖葫蘆，一回家就渾身不舒服。我媽看我臉色不好，問我想吃點啥，說她去做。我想了半天，點了個西紅柿雞蛋疙瘩湯。從小到大感冒發(fā)燒，我媽就做這個，既有維生素又有碳水化合物，撒一把驅寒解表的蔥花，多擱點胡椒面發(fā)汗，熱乎乎一大碗吃下去，病能好一半。

我真病了，一碗疙瘩湯下肚暈暈乎乎，恍惚中變回小時候，還是個只懂吃飽就玩、累了就睡的小屁孩兒。在破舊的老沙發(fā)上躺下，我還沒長高，可以在沙發(fā)上睡成一個大字。外邊天黑打雷，我害怕，對我媽說不想長大，不想挨我爸的打。我媽沒反應。我又看見自己變成指甲蓋大的啾咪，但我是二維的，像一張貼紙，世界也變成二維，像海綿寶寶動畫片。啾咪變成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輕人，但賈阿姨有魔法，摸摸他的頭他就變成啾咪，再給他吃顆狗糧，他就不叫喚了。賈阿姨滿意地把啾咪摟在懷里，然后發(fā)現(xiàn)了我，我撒丫子狂逃。賈阿姨遞給我一把狗糧。我不敢吃，可肚子咕嚕咕嚕叫。身后傳來我媽的呼喊，韜韜，韜韜……

我被這個夢嚇醒，半天回不過神來，原來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晚，肚子真的咕嚕叫。我媽正在做打鹵面，鹵是昨晚泡的黃花香菇木耳，加肉片一起下鍋，給足蔥花蒜末，沒出鍋就滿屋飄香。我不洗臉不刷牙就開吃。

我媽幫我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滿意地說：“我韜韜離不開這口?！?/p>

人是會變的。

自賈阿姨說要給我一半遺產(chǎn)后，我就有點往心里去了。小時候看外國小說，經(jīng)常有那種遠房親戚突然給主人公留下一筆不菲遺產(chǎn)的情節(jié)，遺產(chǎn)有時是一大筆錢，有時是一座莊園，然后主人公的命運就改變了。我當時就問我媽，咱家有沒有那種親戚。我媽說她娘家婆家都是根正苗紅世代窮人，就連這繼承來的小院兒，四九年前住的都是扛大包拉洋車賺嚼谷的。為此，我失落了好久。

勁兒要使在刀刃上，賈阿姨并不知道，可能也不關心，但她是我在“家有兒女”唯一接的單，我想著全心全意為她服務。原本，我以為我會跟賈阿姨就這樣處下去的，沒想到有一天，小高突然約我吃飯。

被男的欺負了，找我去撐場子？房東要趕她走，找到新房前沒地兒落腳？家里進賊了，她害怕？家里催婚，找我冒充男友？全猜錯，小高一見面就說她現(xiàn)在做保健食品，知道我長期健身，推薦我換個牌子蛋白粉。

我嘆了口氣，說最近太忙好久沒去健身了。我發(fā)現(xiàn)她不對勁，在公司里她每天都是香香公主，現(xiàn)在什么味兒都沒有。為了湊近些再聞得更清楚些，我擠出個話題，問她喜提離職大禮包后有沒有找到新工作。她也嘆了口氣，說沒有，再這么下去恐怕?lián)尾涣颂?，要回老家了。她問我最近怎么樣，難得的關心，我一感動，就把“家有兒女”和賈阿姨說了出來。

“你是說，這位阿姨的親生女兒比你大三歲？”小高聽得很認真。

我點點頭，“據(jù)說屁股上還有個烏青胎記，這是唯一的記號，她也不知道女兒在哪兒，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p>

“這胎記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好像說的是左邊?！?/p>

見小高認真地盯著我，我很難不朝她的屁股看去，雖然現(xiàn)在是大冬天，她穿得嚴嚴實實。

“想什么呢！”小高正色，瞪了我一眼，“我正好比你大三歲呀?！?/p>

我驚呆了，問她想干嗎。

小高這次神秘一笑，前所未有地朝我擠了擠眼睛。

我突然后悔了，后悔忘記賈阿姨說的“事以密成”。

賈阿姨從沒問過我，在公司做什么。

我所在的“往生寶”后端維護小組，負責公司PC和移動端網(wǎng)站數(shù)據(jù)的備份和安全，部門八個人，新App試運營以來工作量就加大了，所有人開足馬力。

我能從后臺看到賈阿姨綁定的運動手表中的相關數(shù)據(jù)。她每天都睡不好，很難進入深度睡眠，半夜會醒好幾次。我猜是啾咪半夜下床尿尿，又重新上床給她吵的。狗老了也跟人一樣，憋不住。另外她血壓不太穩(wěn)定，低壓只有45，這低于正常人的標準。小高說她起床氣可大了，這不是性格問題，就是血壓低?？磥砦易詈貌灰谏衔绺Z阿姨聯(lián)系。我甚至搞到授權查看了賈阿姨的遺囑，那是一段視頻，她錄下了手寫的，并朗讀了遺囑內(nèi)容，某銀行賬戶里的全部現(xiàn)金，真的一半給我一半給啾咪。

每次我調(diào)出賈阿姨的數(shù)據(jù)都會忍不住想，遺產(chǎn)究竟是一百萬還是兩百萬，或者大膽一點，上千萬？誰不想當富二代誰是狗。等我拿到這筆錢，除了把小院兒好好捯飭一下，再給我媽存筆定期，讓她以后也能住這樣的養(yǎng)老院！

帶著美好暢想，盼著早點去見賈阿姨，把領養(yǎng)啾咪照顧啾咪的事好好說說，啾咪喜歡我，我也喜歡它，我倆能處。

跟小高一起去見賈阿姨的路上，是我倆第一次單獨在密閉空間相處。我緊張，屁都憋不出。小高先打破沉默，說她只是覺得如果能讓阿姨見到“親”女兒，人生最后一程可能走得更快樂。反正那筆遺產(chǎn)不處理也得處理，不如交給我倆，到時候她收養(yǎng)啾咪，對我沒影響。

可你家不是挺有錢的嗎？你媽做生意，你又不缺錢，犯不著。我有點生氣，雖然沒資格生氣。今天她特意噴了香水，不知道什么牌子，但我發(fā)現(xiàn)除了香味沒有別的味道。

小高說我不懂，做生意不可能只賺不賠。她媽早年經(jīng)營不錯，家里還行，但近幾年都不怎么好，連環(huán)債三角債，很多錢收不回來，周轉都困難。她這么做也是想幫她媽一把，如果籌不到錢，可能要嫁給她媽的債主。

我腦子里冒出兩個小人，一個長得像阿凡提，說這姑娘是騙子，她家根本沒錢，高級香水味兒就是有錢人味兒？真沒見過世面，她就是為了釣金龜編的。另一個是張牙舞爪的中年油膩糙漢，猥瑣地對她張開了雙手，表情猙獰。我突然有了沖動，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有點意外，想把手抽走，但我用了點力，她就沒再掙脫。我倆就這樣肩并肩坐在出租車上，我慶幸今天打了車，車里很安靜，安靜到我連她的呼吸我的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我從未如此近距離聞過小高的味道，她的呼吸帶出些螺螄粉味兒，感覺并不好，但她的手輕巧又暖和，握在手里真舒服。

賈阿姨聽到我對小高的介紹后，笑瞇瞇地盯著小高看了又看，然后撲哧一笑，隨后大笑，笑得啾咪吱哇亂叫，繞著小高轉圈跑。我和小高不知她在笑什么。

賈阿姨捂著肚子，好不容易止住笑，說：“我逗你呢，那是我編的，不是跟你說過我寫過小說嗎，我沒生過孩子，也沒遇過渣男?！?/p>

小高臉色變得極難看，瞪著我，一扭頭，跑了出去。我看看賈阿姨，又看看門口，賈阿姨沖我一抬手，示意我去追。

如果當時知道這是跟賈阿姨的最后一面，我絕不會留下她去追小高。

就在我離開之后一分鐘左右，賈阿姨突發(fā)心梗倒在地上。啾咪汪汪好一會兒，賈阿姨也沒反應，直到幾分鐘后，啾咪沖出去咬著護士的褲腳把她引來。盡管護士最快給賈阿姨上了氧氣，還做了心肺復蘇，她的身體終歸撐不住了。護士長給我打電話，你媽不行了！快回來！

接到電話我恨不能抽自己一大嘴巴，立刻放棄小高，轉頭回養(yǎng)老院。醫(yī)生給賈阿姨蒙上白被單，護士長安慰我說，別太難過了，你媽這陣子挺開心的。

半小時后，我的銀行賬戶收到一筆五千塊的現(xiàn)金轉賬，幾乎同時，郵箱也收到了一封郵件。

親愛的韜韜：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在我心里，你已經(jīng)是我的兒子了。

很抱歉，我欺騙了你，我并不是多有錢的人，能住進這家養(yǎng)老院，是我把繼承得來的遺產(chǎn)房子做了抵押。這一輩子，我沒吃過什么苦，因為我跟你一樣，都是身弱之人。我的錢全都來自我無兒無女的姑媽，為了這筆遺產(chǎn)，我給她當了二十年的乖孩子。從第一次見面，我就發(fā)現(xiàn)你身上有我的影子，沒猜錯的話，你也期盼能有額外的遺產(chǎn)繼承吧。不用不好意思，我跟你一樣，所以才說你是真像我兒子。

很抱歉你的期望要落空了，最近我時常想，如果當年我在你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做了另一個選擇，或許今天未必能住進這里，但我一定也不會后悔。人生的風景永遠是沒見過的更精彩，所以作為前輩，我有個真誠的建議送給你：如果下次再給人當兒子，一定要做好背景調(diào)查，找對了人才能改變命運。

我把姑媽留下的錢全都花光了，花錢真的很快樂，不必為我遺憾。給你的這五千塊，是麻煩你最后扮演我孝子的報酬，請看在我們相處愉快的分兒上，出席我的葬禮，別忘了帶上啾咪。

懂你的賈阿姨

“往生寶”靠譜，不僅真能轉賬和發(fā)送遺書，公司的售后同事也按照賈阿姨的遺愿，給她張羅葬禮。作為她名下登記的“兒子”，同事們很意外，說張韜，你媽好像不長這樣吧。我只能解釋說，這是干媽。

我的心情很復雜，老太太把我給涮了，我真心誠意地管她叫過“媽”?？筛嗵幍娜兆邮俏疫@輩子吃得最好心情最好的日子，每天上班都盼著早點到周末去見她，對我其實挺好的。還有啾咪，如果我不去它怎么辦？它也老了。

聽同事說，賈阿姨的費用只夠最小的廳。我想起我媽掛在嘴邊的話：做人得仗義。

聽我媽的準沒錯，我還是去了葬禮，除了售后部門的同事，只有養(yǎng)老院護士和幾個養(yǎng)老院老頭參加，花圈都是大家湊錢買的，場面寒酸得不像話。啾咪被護士長帶來了，它還不懂賈阿姨走了，見到我就搖尾巴，歪著腦袋到處看。狗就是狗，最后還得靠我。磕頭前，我把賈阿姨剩下的奇楠都給點了。整個殯儀館飄蕩著異香，像千百朵鮮花怒放，又像成噸的甜瓜蜜果剛剛破開。見識過許多知名人士葬禮的工作人員也紛紛稱奇，說從沒見過用這么貴重的香的，賈阿姨怕是要上九重天。就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是這昂貴的熏香和賈阿姨出門必噴的香水，讓我的特異功能失效了。

其他廳的家屬也被這香氣吸引過來，漸漸地這個小廳擠滿了人，大家竊竊私語，猜測著她的身份。賈阿姨的遺照很美，像老牌女明星，好幾個老頭暗自抹淚，不知他們是為賈阿姨的離去，還是為沒有我這樣的兒子。

頭磕在冰涼的地板上，再抬起來看到黑白遺照恍惚間賈阿姨變成了我媽，眼淚不爭氣地就淌了出來。再磕一個，我以后一定聽我媽的話，好好工作，有時間多考幾個證，三十五干不到管理崗被裁也不怕。磕第三個，我還要兼職健身教練，不僅強身健體，爭做不生銹不滑絲的螺絲釘，還要多教女學員，沒準真能找著對象呢。

司儀說，孝子起身。

我的腿有點使不上勁兒，啾咪咬著我的褲腿兒才站起來。對了，還要把啾咪帶回家，有它陪我媽遛彎，我才能安心賺錢。只要我媽開心，我可以天天吃過敏藥。

責任編輯：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