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靜的道路

楊沫

（一）

現(xiàn)在的青年人再不容易看見這樣的人了：他面帶饑色，瑟縮著兩肩，腋下挾著幾本舊書或者一個小小的不值錢的包裹，然后來到舊書攤或者典當鋪，好容易賣得或者當?shù)脦讉€錢，買幾個燒餅，拿回家來叫挨餓的孩子吃上一頓，或者自己到小飯攤上吃個半飽……“九一八”后，這是民族危機深重的年代，在那內(nèi)憂外患、黑暗重重的舊社會里，這樣失業(yè)落魄的知識分子是很多很多的。他們的生活慘況給我的印象很深，而他們精神上的狀態(tài)給我的印象尤其深。當他們只是為個人的衣食、為家庭的溫飽或者為個人的生存而奔波勞碌的時候，他們的精神是憂郁、苦悶的，是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也是繁瑣卑微的。許多青年時代奮發(fā)有為的人，大學或中學一畢了業(yè)，一走到社會上來，失業(yè)的痛苦，家庭的牽累，個人前途的黯淡，窮愁潦倒，就這樣喪掉了一生。而另一些人呢，他們幸運地遇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他們的景況就變得大不相同。一個人一旦有了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一旦用馬列主義的理想把自己的頭腦武裝起來，那么，他不僅思想變了，行動變了，而且精神狀態(tài)也會與從前大大不同，他會從繁瑣卑微、只為自己渺小的生存而勞瘁的狀態(tài)，變得開朗、愉快、襟懷磊落；他把個人的命運與整個民族國家的命運結(jié)合起來后，他的生命也自然變得充實、巨大起來；他從個人的小天地中跳出來了，他就不再為個人的衣食（名利）、個人的前途而擔憂，他的目光不再落到個人身上，卻落到了祖國和人民的幸福上——而他們的幸福、人民大眾的幸福也就變成了他自己最大的幸福。這些感受和認識在小說“青春之歌”里，我是貫穿進去了的，當我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的時候，也貫穿了這些思想和感受。

電影“青春之歌”是通過林道靜的個人命運、通過她一個人的成長道路來構(gòu)成全部的故事情節(jié)的。當林道靜不甘當封建地主的俘虜，不甘當官僚特務(wù)們的玩物而企圖個人奮斗的時候，她不得遭受一連串的打擊——她自殺不遂、教書被逐、尋找職業(yè)到處碰壁、最后無可奈何地投入余永澤的懷抱里，可是他卻又是那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家伙……。于是當林道靜在年夜里，正凄惶悲痛無可奈何的時候，盧嘉川出現(xiàn)了——他以黨的使者的身份出現(xiàn)了。他告訴林道靜，一個人只有投身到集體的斗爭中，只有把個人的命運和人民大眾的命運結(jié)合在下起，這才能夠找到真正的出路。這種思想認識，在小說里原是有的，但在改編劇本時，尤其在導(dǎo)演同志們的啟發(fā)幫助下，就比較原小說鮮明得多了。知識分子的個人奮斗，其結(jié)果不是走余永澤、白莉蘋的道路，就是走林道靜投海自殺或者苦悶彷徨、抱恨終身的道路。這是歷史的邏輯，也是生活的邏輯。

但是社會不同了，時代不同了，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登上了中國的政治舞臺。黨像冬日的太陽出現(xiàn)在青年人的面前，把正在苦悶中的青年指引到一條多么光明、多么健康、又是多么寬廣的道路上。從此以后，林道靜的精神狀態(tài)變得大不相同了，她不再為個人的出路而發(fā)愁，她不再去幻想什么個人的“獨立自由”，她所關(guān)心的不再是個人的命運，因為這個命運已經(jīng)和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就這樣，因為有了黨的引導(dǎo)，因為有了共產(chǎn)主義的遠大理想，所以以后不管林道靜再遭受什么樣的打擊、挫折，她卻再不沮喪、再不悲傷。她有力量有勇氣面對強暴，面對一切無恥的引誘，甚至面對死亡也能毫不動搖。她為什么能這樣？這就因為她心上有一個黨，她身后有無數(shù)握緊拳頭的群眾，這就是因為她的生命不再是她一個人的，而是把它和無數(shù)的生命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根據(jù)以上的想法、意圖，電影林道靜是不是比小說里的林道靜更堅強一些？那倒不是。我只是企圖把知識分子的出路問題，依照那個時候的真實面貌表現(xiàn)出來。林道靜——一個平凡的女孩子，盡管有缺點，盡管還很幼稚，但因為她的道路走對了，她的生命就會變得堅強，就會發(fā)出動人的光彩；而那些走個人主義道路的人呢？盡管白莉蘋有鮮衣美食的亨受，盡管余永澤在做“學者”、“教授”的美夢，盡管胡夢安、戴愉之流穿著漂亮的西裝，從外表看，也像個人樣，然而這些幫閑、幫兇的人們，哪一個的身上不發(fā)出一般叫人作嘔的腐臭。所以叫青年同志們應(yīng)當愛什么人，恨什么人，應(yīng)當走什么樣的道路，我在改編劇本時是十分注意這個問題的。

以上是我改編電影“青春之歌”的主要意圖。同時也還有這樣一種想法——和寫小說一樣的想法：叫青年同志們看看過去人們的生活和斗爭。人是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只有親身經(jīng)過了，或者叫青年同志們又看見了過去人們的痛苦生活和先進的革命者英勇無畏的斗爭，他們才會體會出今天幸福生活得來之不易，也才會更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所以基于這種想法，電影劇本在這方面比起小說不是削弱而是企圖有所增強。而在拍攝過程中，由于導(dǎo)演和演員同志們的加工創(chuàng)造，影片比起小說似乎還有所豐富。

表現(xiàn)黨的偉大崇高；表現(xiàn)知識分子只有跟著黨走才能找到光明、正確的出路：表現(xiàn)“九一八”后青年學生們的愛國熱情，這是小說“青春之歌”的主題思想，同時也是電影“青春之歌”的主題思想。不過因為二者表現(xiàn)的手法不同，因之取材也不盡相同。

（二）

當“中國青年”和“文藝報”討論“青春之歌”的時候，也正是我改編電影劇本的時候，因此能夠及時廣泛地吸收了各方面有益的意見。這不僅使我改編電影劇本獲得不少裨益，而且對我今年又把小說修改一遍的工作也起了非常有益的作用。無論是電影劇本的改編，或者是小說的修改，我都是吸收了許多同志的意見，循著這樣三個方面來進行工作的：一個是把林道靜思想發(fā)展的脈絡(luò)理清楚，使得她的成長、發(fā)展更加合情合理，并且要加強她思想上的自我斗爭（這點電影里做起來不大容易，小說則比較做得多一些）。電影里增加了學生南下示威臥軌那一場戲，其目的就是要叫林道靜親眼看到這一壯舉，并給她的思想以啟發(fā)。后面增加定縣農(nóng)民收割麥子那一場，刪去小說中的小學生鬧風潮，而改成現(xiàn)在這個樣——農(nóng)村革命斗爭的場景，其目的之一也就是要叫林道靜看到農(nóng)民生活的悲慘，看到群眾力量的偉大，看到黨在農(nóng)村中的力量，從而使她受到較深刻的階級教育，對她以后被捕、受刑堅不屈服的一連串的行動，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chǔ)。其他，像年夜的白莉萍公寓里一群流亡學生悲憤氣氛的加強，盧嘉川對林道靜的許多談話內(nèi)容的變動，也都是為的使林道靜的思想成長更加合理，更加使人信服這一點。

在討論小說的時候，有不少同志都談到知識份子沒有和工農(nóng)結(jié)合這一點。這一方面是由于客觀上的原因——時機條件還不成熟（知識分子比鉸大量接近工農(nóng)還是“一二九”以后的事）；另一方面也確是我主觀上的原因——因為我個人這方面生活的缺乏和認識能力的限制所致。因此，電影里增加定縣割麥斗爭、和叫林道靜黑夜替江華送信這一場戲的另一個意義（小說里增加了七章，專描寫農(nóng)村階級斗爭和林道靜所受到的嚴峻的考驗和教育，電影則因為長度限制，無法做到），也就是想把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打成一片、并在工農(nóng)當中受到鍛煉、教育這一種思想意圖表現(xiàn)出來。同時這樣寫也還有另一種好處，那就是整個電影的背景差不多都是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范圍增加了農(nóng)村革命斗爭這場戲，對于整個作品的時代背景，觀眾的視野都會寬廣一些。這就是劇本內(nèi)容比起小說變動較大的第二點。 第三，電影和小說都要改動的地方是，林道靜入黨之后對革命所起的作用問題。原小說對林道靜入黨之后的描寫有點兒停滯了。因為前面黨對她作了那么多的培養(yǎng)教育工作，到后面就應(yīng)當看出她應(yīng)有所作為，應(yīng)當更堅強有力些，否則這個人物就會感到缺點什么東西似的，感到不滿足。她缺什么呢？就缺的是她對人民的貢獻。所以，這部電影雖然只能寫到她入黨，為止（后面“一二九”的大場面是做為虛場而出現(xiàn)的。不過在這場戲里就已經(jīng)暗示她將成為“一二九”時的學生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暗示她將會做為一個堅強有為的人），不能把她入黨后的作用再寫下去，不過如果能夠再拍一部影片，專門描寫“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時候，我是準備大大加強林道靜的作用；使她為黨多做一些有益的工作的（小說的修改已經(jīng)加強了這一點）。

當然，一部小說改編成一部電影，不可能只是我以上所說的的這一點變動，零零碎碎，為了適合電影的特性，許多地方都有了改變。但改編的主要內(nèi)容卻是集中到如何彌補小說的缺點，如何更能把林道靜這個人物塑造得合情合理有血有肉，如何把城市知識分子的革命斗爭盡可能地與農(nóng)村革命斗爭聯(lián)系起來。不過因為水平的限制和時間的倉促，做得還很不夠，因而使得改編的劇本本身還存在許多缺點。幸而由于導(dǎo)演同志和演員同志們的加工再創(chuàng)造，尤其是導(dǎo)演同志們對于生活的深刻理解，才使得劇本中的缺點得到不少的糾正。譬如時代背景、時代氣氛這一點，影片就比小說或者改編的劇本都好得多。這就是因為導(dǎo)演同志充分利用了電影這一視覺藝術(shù)的特性，使得影片從不少角度彌補了小說或劇本中的不足之處。

最后，我要談一點作者的心情或希望。請看過這部影片的青年同志們，好好思索一下林道靜這個人物的遭遇吧！請看看她所走的道路吧！假如你在尋找幸福，那么，請你想想什么是人生真正的、最大的幸福，然后，再去尋找你的歡樂和你應(yīng)當尋找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