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彥
一九五七年夏,我曾把建國以來所寫關于魯迅的理論性文章,編印《論阿Q和他的悲劇》一書。第二年重版時,又把它增訂了一次。從那以后,到一九六六年初,我又陸續(xù)在報刊上發(fā)表了幾篇同類文章。接著,就經歷了一個較長的沉默時期,直到一九七二、三年間,才又寫下幾篇同類文章的初稿?,F(xiàn)在,我在寫于這三個時期的文章里,選出二十四篇,作了一些修刪,再加上兩篇談論魯迅崇高品質的雜文,和一篇為批判“四人幫”而寫的近作,作為附錄,編成這個集子。
我對文藝理論缺乏知識,也沒有系統(tǒng)地研究過魯迅的著作。只因為是魯迅的熱愛者,有時出于對某些“研究”的不盡同意,為了參加討論而寫些帶有批判性的文章;有時則是為了加深自己的理解,一面讀,一面就寫些筆記;這樣寫得較多了,碰到有地方要我談談讀書心得,有報刊要我寫點關于魯迅的文章,就把那些原是瑣碎零亂的筆記,整理成篇,應付需要。上面所說寫在前兩個時期的,大都屬于這一類;只有一九七二、三年間寫下的幾篇初稿,情況稍有不同,應該在這里作點簡略的說明。
在那個較長的沉默時期里,“四人幫”以豺狼的兇殘和白癡的愚蠢,在文藝界推行空前的封建法西斯專政。他們把我歸入要清除的三十年代“黑線人物”的行列,無限期剝奪我的公民權。我被專政到第七年,那個叛徒的兒子兼特務頭子的干兒子姚文元,還要宣判我為“要看管起來”的人。即使到一九七五年八月,迫于形勢,他們不得不把我“解放”了,卻仍然繼續(xù)制造種種莫須有的借口,給我更為難堪的折磨?,F(xiàn)在回憶起那些日子,恍如做了一連串漫長的惡夢。就在那種情況里,在一間小屋子的北窗下,我忍受著日趨嚴重的脊椎宿疾的痛楚,斷斷續(xù)續(xù)地讀魯迅的著作,寫關于魯迅的筆記,從那位先驅者燃燒著強烈愛憎感情的戰(zhàn)斗文章,吸取溫暖和勇氣,度過每一個陰暗的清晨和寒冷的黑夜。我手頭那部《魯迅全集》,是在從我全部被長期封閉的存書中取出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時,經我向辦事人再三懇求,才幸獲解放的。我懷著犯人感激好心腸的獄卒一樣的心情,感激那位好心腸的辦事人。讀者當能發(fā)現(xiàn),那時寫的筆記里,有關于《野草》和《二心集》的兩篇。在魯迅思想發(fā)展的歷程中占有特殊地位的散文集《野草》,作者自說是在“碰了許多釘子之后寫出來的”。魯迅身處當時的北京,那里是受到各個帝國主義列強豢養(yǎng)的各派封建軍閥的巢穴和角斗場,黑暗勢力很強大。反帝反封建的英勇戰(zhàn)士魯迅,一面挺力與之斗爭,一面卻又感到處于“荷戟獨
建國以來,關于魯迅的研究文章,為數(shù)頗不少,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中間也不免瑜瑕互見,荃莠并存。特別是經過“四人幫”的鷹犬“石一歌”之流的惡意歪曲,對魯迅的研究工作的確需要重新開始,在已有的成績上繼續(xù)提高。無論是思想的評述,藝術的分析,魯迅的著作仍然是一座有待深入開發(fā)的深山大澤。收容在這個集子里的文章,編集時的分輯和目次,盡量做到按照魯迅著作的體裁和寫作的年月,使之大體上自成單元,希望能成為后來的開發(fā)者手中小小的草刀和樹剪。
在許廣平同志寫于一九三九年十月間的《魯迅先生的晚年》一文中,有如下一段話:
在中國這一大片地基上,要從幾千年來的積習,半封建的余毒,和幾十年來被侵略,半殖民地魔手之下,建筑起民族自由、解放的合乎現(xiàn)代化社會的國家,這建塔者的任務,第一塊的基石,魯迅奠起來了,很穩(wěn)固地扎住了,遺留給我們的未完任務,凡相信魯迅的人們,一定知道用什么方法,很快地把這一建筑趕緊完成。
這話說在近四十年前,當時的中國還陷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慘命運里?,F(xiàn)在,魯迅生前熱切期望并為之畢生奮戰(zhàn)的民族自由、解放的新中國,已經由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廣大人民經過艱苦卓絕的斗爭建立起來了,我們當然不會忘記那些奠置第一塊基石的建塔者的不朽功勛。因此,讀者當能看出,我之所以要把這個集子題名為《第一塊基石》,也不單單是由于它里面收有一篇同一題名的文章。魯迅的光輝業(yè)績,決不止于在文學戰(zhàn)線上是一個為我們開辟道路的先驅者。
流光飛逝,編入這個集子里的文章,從最早寫于建國初期的,到最近寫于“四人幫”被粉碎以后的,時間相距近三十年,還經歷了那些“四人幫”統(tǒng)治下的黑暗的“地獄”里的日子,真是感慨無已?,F(xiàn)在,“四人幫”嚴酷的“地獄”既已徹底毀滅,在全國大好形勢下,我們文藝戰(zhàn)線上正出現(xiàn)一片蓬勃新氣象。我滿懷喜悅把自己近三十年間所寫關于魯迅的理論性文章,編成這個集子,作為襯托文藝園地似錦繁花的一枝一葉,也給自己在這方面的工作做個小小的結束。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上海
(本書將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