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響林

我原是湖北省蘄春縣高新鋪公社高德畈四隊的社員，初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1979年春，我參加公社水利建設(shè)，認(rèn)識了同公社高六房垸四隊的青年高德時，并漸漸產(chǎn)生了愛情?！懊孛堋惫_后，一些同學(xué)好友紛紛反對，主要理由是說小高的家庭經(jīng)濟不如我。我哥哥擔(dān)任大隊赤腳醫(yī)生，父親、嫂嫂和我都是勞力，年年進錢，母親會喂豬喂雞，副業(yè)收入也不少。小高家只有一人勞動，還要贍養(yǎng)老母親，再加上人少口糧緊，幾年養(yǎng)不起豬和雞，經(jīng)濟上確實有些困難。但我想只要人好就行，條件差點可以改變，困難多點可以克服。一天傍晚，我回去同家里人商量，進大門時見父母親都板著臉。母親劈頭就問：“聽說你同高六房垸的那個伢談戀愛，是真的嗎？”我一聽，心情不覺沉重起來。我還沒說兩句，母親又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那個伢家里勞動力不多，家底又空，你跟他有么好處？”父親也緊跟著勸我說：“你長得不比哪個差，還怕找不到個經(jīng)濟條件好些的女婿！”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小高來：記得在一個悶熱的下午，我頂著大太陽，站在水田里給公路邊新建的水泥渠澆水。當(dāng)時我用的是吃飯的小瓷盆，澆水時腰不能伸直，人吃虧，工效不高，真有點急人。在附近駕拖拉機打田的小高見此情景，休息時走來對我說：“咳，你用這個東西怎么完得成任務(wù)！”我不在乎地說：“完不成慢慢來嘛！”連看也不看他一眼。誰知他并不見怪，跑回去拿來自家的糞瓢，幫我干了一陣，然后將糞瓢交給我。我試著用了幾下，又快又省力。沒想到這個青年，有這么好的心腸。他不但心腸好，樂意幫助人，而且做活有力氣，生產(chǎn)內(nèi)行，在同輩青年中算冒尖的。他脾氣也好，聽得進別人的意見，愿意改正錯誤。經(jīng)濟條件暫時差點怕什么，生活過儉樸些就是了?，F(xiàn)在黨的政策好，只要人勤快，生活是會逐步地得到改善的。再說，即使家里現(xiàn)在給我找一個家庭富裕的對象，但如果志不同、道不合、感情不深，那有什么幸福呢？第二天，我反復(fù)向母親談了自己的想法，打動了母親的心。在她的幫助下，父親和哥嫂的心也被打動了。

戀愛的風(fēng)波平息后，我又經(jīng)過了“三關(guān)”：

第一是“定親”關(guān)。去年八月，我和小高正式定親。按我們這里的習(xí)慣，定親時，男方到女家“認(rèn)親”要送“見面禮”，花錢少則七八十元，多則二三百元。女方到男家“看屋”，要帶上十名“陪客”，男家得辦幾桌豐盛的酒席，給過門的媳婦扯幾套高級衣料，買幾雙象樣的鞋襪，還要給每個“陪客”送一份禮物，小到糖果點心，大到雨傘衣料，至少也要花二三百元錢。我覺得這實際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商品，這樣做不是丟自己的人格嗎？再說小高家里本來就很困難，我還沒有嫁過去，就讓他扯債，這哪能行？于是，我當(dāng)時就把小高給我的“見面禮”退回去了。我去他家“看屋”，也沒提前告訴他，獨自一人提了兩斤點心，利用傍晚看電影的機會到了他家。小高的母親見只有我一個人，誤以為我是來退親的；當(dāng)聽我親熱地叫了一聲“媽”，又聽我說明來意后，她高興得流出了眼淚。她直埋怨我不提前招呼一聲，搞得她一點準(zhǔn)備也沒有。第二天，她拿出八十元錢，一把塞到我手上，要小高陪我去縣城買幾套衣服。路上，我對小高說：“現(xiàn)在我有衣服穿，再買新的放在那里也是個浪費，這些錢給你留下來做別的用。媽的心意我還是要領(lǐng)的，就買點紀(jì)念性的禮物吧?！边@一下小高急了，說：“連幾件衣服也不扯，你家大人會怪我太不懂事，搞不好會影響兩家關(guān)系?！毙「叩脑捥嵝蚜宋?。是呀，我不收“見面禮”，“看屋”不帶“陪客”，家里人已經(jīng)有些意見，再空手回去，說不定要發(fā)火的。我感到左右為難，一時拿不定主意。從小高家里去縣城不過七八里路，但我們騎自行車足足走了半個小時，最后還是想了個兩全其美之計：我先去縣百貨商店和新華書店買了一雙涼鞋和一雙襪子，買了一套長篇小說《初戀》，共用了六塊多錢。然后到縣福利院找在那里工作的一位女同學(xué)借了兩套衣服和衣料，帶回去說是小高買的。這一關(guān)總算過去了。

第二是“婚前禮”關(guān)。按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從訂婚到結(jié)婚，男方要給女方送很多重禮，有端陽、中秋、春節(jié)這些節(jié)禮；有“做屋禮”“生兒禮”“婚嫁禮”“喪禮”，女方有人學(xué)藝得送“出師禮”，有人讀書得送“升學(xué)禮”，每年得一二百元開支。另外，還要接媳婦正式“過門”，送一筆相當(dāng)數(shù)量的“過門禮”。在這些禮節(jié)上，我沒有讓小高多花錢。去年中秋節(jié)，小高挑來了滿滿兩籃子的魚肉煙酒。晚上，我對母親說：“到了節(jié)日，小高買點東西來孝敬老人是應(yīng)該的，兩家也顯得親熱些。但東西買多了，你一下子吃不完，人家又增加了經(jīng)濟負(fù)擔(dān)?！蔽乙徽f這話，母親就曉得我是想退禮，她笑著同意了。第二天，我除留下一塊約兩斤重的豬肉、四盒煙、一斤紅糖外，其余禮品都送回小高家了。以后每逢送節(jié)禮之前，都是我到他家親手從儉辦理。我家親戚辦喜事，一般都不通知他送禮。

今年端陽節(jié)，小高要接我去他家正式“過門”。我認(rèn)為自己幾次去過他家，再不需要“過”什么“門”了，免得他家花錢。父母親見我不愿意“過門”，也不勉強，但哥哥不答應(yīng)。他說：“如果不過門，將來嫁過去不發(fā)旺?！蔽一卮鸶绺缯f：“家庭發(fā)不發(fā)旺，在于人的勤勞。那年你為了嫂子過門和辦婚事，扯了一身債，以后好幾年的日子不好過，難道你忘記了？現(xiàn)在你怎么不替人家想想，不替做妹妹的想想呢？”聽了我的話，哥哥不好再說什么，此后再不提“過門”的事了。

第三是“結(jié)婚”關(guān)。在我們那里，這是最難過的一道關(guān)。結(jié)婚前，男家要給女方送“報日禮”，最多的要“八個八”：八雙鞋、八雙襪子、八套衣服、八十斤魚、八十斤肉、八百個餅子、八百個米粑、八條煙，花錢得四五百元。男方到女方抬嫁妝時，要給一筆“挑箱錢”。新媳婦進門那天，要辦十幾桌甚至幾十桌酒席。新房里要有滿堂紅的家具。家庭條件不好的往往是婚事落地，債務(wù)上身，壓得喘不過氣來。今年十月間，我和小高商定結(jié)婚。正好這時團縣委號召反對變相買賣婚姻和請客送禮，于是，我與小高商量，不送“報日禮”，不送“挑箱錢”，不大辦酒席，并商定各自做好自己父母的工作。我還是采取老辦法，先做好母親的工作，再通過母親做父親和哥嫂的工作。這次思想工作最難做的是小高的母親。小高勸她，她就罵小高沒“志氣”；我向她解釋，她一句也不聽，把我直往外推。她四處奔波，借了七百多元錢，并拿出三百六十元錢塞到我的手上，要我買幾套結(jié)婚用的高級衣服，還對我說：“女兒呀，兩年來你沒讓我用多少錢，我總覺得過意不去，這次結(jié)婚一定得按老規(guī)矩來?！蔽液托「叩娇h城一人買了一套新衣服，再買了些結(jié)婚后的生活必需品，余下的二百九十元錢全部存入銀行。當(dāng)我把存折交給婆婆的時候，她滿臉的不高興，埋怨我和小高不聽話。結(jié)婚的前幾天，我?guī)缀趺刻於家「呒遗芤惶耍蚱牌胖赋鼋Y(jié)婚大搞鋪張浪費的危害。我對她說：“你想把婚事辦得體面些是為我們好，但如果因此借了債，將來還不是要我們?nèi)ミ€，要你老人家吃苦嗎？”最后婆婆的思想也通了。結(jié)婚那天，兩個大隊團支部組織青年們敲鑼打鼓地把我們送到公社參加集體婚禮，又敲鑼打鼓地把我們送進新房。

去年快入冬的時候，我見小高穿的單薄，擔(dān)心他凍壞了身子，就托人給他買了一套腈綸球衣和一雙回力鞋。這件事一下子在垸里議論開了。有的人說我通情達理，做得對；但多數(shù)人都反對，說什么：“江家貼女婿，是怕女兒嫁不出去?！边@些話傳到我父親的耳朵里，他氣急了，回到家里不管三七二十一，重重地打了我兩巴掌，還抽了我?guī)坠髯?，罵我是“賤骨頭”。這時我才真正感到?jīng)_破習(xí)慣勢力的束縛是多么的不容易。但我沒有屈服，主動向大隊團支部反映了情況。團支部很重視這件事，幾次派人上門做工作，終于打通了父親的思想。以后家里人也積極支持我，幫助小高家解決困難。

前不久，我和小高算了一筆經(jīng)濟往來帳。兩年來小高為我用的錢約一百五十元，我為他卻用了近三百元。于是有人把我叫作“倒貼媳婦”，我感到很光榮。因為，戀愛雙方是平等的，不是買和賣的關(guān)系。我們這樣互相關(guān)心、互相幫助的深厚感情，比錢財不知要貴重多少倍呢！

（題圖：聶昌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