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倩卿
1937年冬天,馮玉祥先生偕家眷、隨從僚屬,由南京遷到武漢,住在武昌千家街福音堂。我父親是馮先生早年的結(jié)拜兄弟,一直追隨馮先生,給他管理內(nèi)務(wù)。我從小跟隨父母在馮家長大成人,與馮先生的二小姐馮弗伐(留學(xué)德國歸來不久)住在馮先生圖書樓的二層上。
一天,福音堂來了一位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人,穿一件長袍,戴著眼鏡,提一個小皮箱,面目和善而忠厚。這便是剛從濟南來的老舍先生。馮先生對他很尊重,把他安頓在親信僚屬住的一座小樓里。
老舍的到來,頓使福音堂平添了一股生氣。他很快以他那廣博的學(xué)識、平易近人、幽默風(fēng)趣的言談舉止,贏得了大家的尊敬與歡迎。有一次,武昌城突然響起了防空警報,大家匆忙跑到防空洞里躲避空襲,一時氣氛不免有些緊張。老舍夾雜在人群中,環(huán)顧大家都穿著夾衣,唯有一位山西聞喜籍的葉鏡元老先生身著長袍,便指指葉鏡元說:“看葉先生,真是寒氣先到富人家呀!”起初,大家先是一愣,接著便哄堂大笑起來,緊張的空氣頓時變得輕松了。
深冬的武昌城,冷風(fēng)嗖嗖,加之又瀕臨長江,更是寒氣逼人。房間里沒有爐火,我和弗伐二姐凍得受不了,又不敢向馮先生提爐子的事,只得手拉著手在屋子里跺腳取暖。樓下是馮先生的圖書室,里邊的書很多,從南京來時,裝了一火車皮,又裝了七木船。馮先生很珍惜他的藏書,一般是不準(zhǔn)借閱的,但特許老舍先生在里邊看書寫作。這天正巧老舍又在樓下寫作,可我們哪里能理會得到。吃午飯的時候,老舍笑著問弗伐:“弗伐,整整一個上午,你在樓上教倩卿學(xué)什么舞啊?一定是從德國學(xué)來的新滑稽舞吧?”接著又面向我問道:“倩卿,你跟弗伐學(xué)的什么舞,能跳給我看看嗎?”一句話引來大家一陣大笑。我們這才知道剛剛只顧了跺腳,忘了樓下的老舍先生正在專心寫作,打擾了他的文思。此后,我倆如果要跺腳,總是先看看樓下有人沒有。
當(dāng)時,老舍已是中外知名的大作家,但處于抗日戰(zhàn)爭的環(huán)境,生活在民不聊生的社會里,生活也是很清苦的。他身上的那件長衫總不見換,腳上的皮鞋磨去了后跟,失去了光澤;他最喜愛的水仙花也是養(yǎng)在一個粗瓷大碗里;他愛抽煙,起初抽的是“大前門”,不久換成了廉價的“大刀”牌,到后來又變成了沒牌子的土產(chǎn)卷煙。不過,只有一種愛好他沒有改變——吃青皮紅心的天津大蘿卜。他把蘿卜在清水中浸泡一夜,第二天早上切成小片,一片片拿來吃。私下吃,當(dāng)著眾人也吃;自己吃,也請大家吃;他經(jīng)常津津有味地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地羅列吃蘿卜的種種好處,諸如消食化痰,清心潤肺,調(diào)氣理神……說得神乎其神,如果記錄下來,準(zhǔn)是一篇贊美大蘿卜的優(yōu)美散文。當(dāng)我與馮先生的隨從秘書常永明補行結(jié)婚典禮時,老舍也前來祝賀。他見有人送了我們一箱蜜桔,便說:“我也送你們一樣禮品!”不一會兒,他從住室出來,手中提了滿滿一大兜大蘿卜!我們夫婦欣喜地接受了老舍先生別具一格的禮品。它不僅飽含著先生流浪生活中的一片厚意,也使我們領(lǐng)悟到這位大作家不拘一格的品格。婚禮過后,我們夫婦學(xué)著老舍的法子,將蘿卜泡過,切成小片,一片片拿來吃,果然沁人心脾,甜美可口。爾后,每當(dāng)我們吃蘿卜時,便想起了平凡而風(fēng)趣的老舍先生。
(摘自《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