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宏地
小米是我兒子,當(dāng)然姓黃,就叫黃米。因?yàn)樘?,大家又都叫他小米?!靶∶装ァ泵看蜗掳嗷丶?,我遠(yuǎn)遠(yuǎn)的就叫開了,聲音拖得好長好長,他遠(yuǎn)遠(yuǎn)的就答應(yīng)了,聲音也拖得好長好長。門總是閂著,他夠不上,就用拳頭捶得蹦蹦響,象響著一串鞭炮。
“小米哎——,”聽這名字,不由使人想起那黃澄澄、油亮亮的小米來。小米的名字是他外祖父起的,中國人對名字頗為講究,就如吟詩作文,也要言志,也要載道,也要卜未來,兆富貴。于是,叫福祿壽喜呀,金銀玉寶呀的就多極了;人們似乎也相信物極必反,極賤說不定就是極貴呢,于是就有人從賤處給孩子起名,什么阿狗阿貓阿牛的。岳父是北方人,一日三餐多食小米。他說,金銀玉錦,貴則貴矣,卻可以沒有,五谷小米,賤則賤矣,卻須臾不能離開。叫他黃米,就是這個意思吧!
小米搖搖晃晃的快三歲了。這年頭,文憑熱,沒文憑似乎生存大不易。妻子爭強(qiáng)好勝,偏要混個文憑,一而再的竟然考上了。她要去廣州上學(xué),兒子當(dāng)然也要上學(xué),是上本地的幼兒園。那天,我給他買了個蹲著一只花貓的紅皮書包,回家便讓他掛上,把半個身子都遮滿了。我說:“小米,爸爸送你上幼兒園念書好不好?”他說:“好。”“上幼兒園哭不哭?”他說:“不哭。”“哭了怎么辦?”他說:“打屁股。”我把眼一低,他還穿著開襠褲呢??煽此且槐菊?jīng)的神情,那亮晶晶的似乎明白了許多事理的眼睛,使我覺得孩子是長大很多了。
小米長得并不漂亮,一笑起來,眼睛就沒了;又怯懦,連三輪摩托車都不敢坐,怕摔;也不機(jī)靈,這是和別的孩子比的。我們住的宿舍大院,幾幢大樓環(huán)抱著一個小花園,父母親們常常帶著孩子來聊天。一位年青的母親說,她同孩子去廣州,要坐2路電車,可總等不來,孩子就說話了,“媽媽,坐1路車再坐1路車,加起來不就是2路了么?!闭f的人呵呵笑,聽的人笑呵呵。又有位母親說,她那天晚上縫棉被,孩子早睡了,第二天醒來,孩子見被單上紅了一片牡丹,便咧開小嘴說,是床上長了一朵花。這孩子說的,都可以登報紙了呢。我太慚愧了,實(shí)在找不出小米值得在人前夸耀的事跡來。有一次,大家逗孩子唱歌,輪著來,看誰唱得多。該小米了,他唱:“我在馬路邊,拾到一分錢……”再輪到他,還是唱:“我在馬路邊,拾到一分錢……”有人說:“小米,你怎么老是拾到一分錢呢,唱別的。”他眼睛一瞪,直叫著向我撲來,干脆不唱了。
我是愛小米的。他雖不機(jī)靈,卻天真,卻純樸,和他同在,我的疲倦我的迷惘,還有那莫明其妙的種種邪念便化為烏有了。我最愛帶他去野外走走,我們住處的不遠(yuǎn),有一片田野,春夏秋冬,都是油綠油綠。方的水塘,亮汪汪的,有長得好高好密的浮蓮,常常有小魚和青蛙從中竄出來又跌回去。小米對那水塘最感興趣,他一定以為水里有個地上沒有的更好玩的世界。我時時提醒他,不要撲到那塘里去。晚上有月亮總是一弓瘦瘦的彎月。我唱: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交朋友,他也跟著唱。我說,月亮象什么呢?他說,象香蕉,象毛毛蟲。他愛吃香蕉也愛在發(fā)霉的墻根下找毛毛蟲玩,那死了的毛毛蟲總彎成弓形。我常常感到愕然,愕然他的答非所問,可這正是稚樸呢,正是純真呢,正是他的可貴之處呢。
也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我才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人也喜歡聽小米看小米說話呢。又是走在田野里,玩著玩著,忽然起了烏云。小米跑過來抱著我:“爸爸,沒有太陽了,要下雨了,快回家吧?!彼菍ξ艺f的,可塘邊垂釣的老人,田里耙地的農(nóng)夫都轉(zhuǎn)過臉來直直的望著他,好一會才又齊齊的笑出聲來。有烏云,要下雨,這是真的,可要是我說呢,他們會那么興致勃勃地笑么?我突然覺得,我們成人之間常有這樣那樣的距離,只有同孩子相處,才感到真正的無猜無間!
小米要上幼兒園了,接著還要上一系列的學(xué)校,他會變得“成熟”起來么?他還能說那些稚樸的話和有那種純真的神情么?我害怕我將要失去這些了!那天,母親也在,我說,小米要是總這么大就好了。母親把臉一沉,好久都沒說話。想想也真是,這怎么可能呢?哦哦,我真是天底下第一號的大癡人了。
(摘自《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