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 恪
早先,在天津市文聯(lián)的對面,有一小電料行,里面有個小姑娘,1950年時,她12歲。因為一心想當演員,所以常幫助父母到文聯(lián)給那些文化人修個電燈什么的。她叫劉穎西。因為家境不怎么的,放了學也不能去玩,總是幫家里做些小修小換的電工活。所以她有時會到文聯(lián)主席魯藜的家中。魯藜當時36歲,他身材頎長挺直,雙目大而美,且有著福建人特有的和婉,并且他是有名的詩人,氣質上就愈發(fā)不凡,在12歲的孩子心中,他便是最完美的人了。
第一次見到魯藜,是她被父親差派去換一個開關,她跑著去了,敲門。開門的便是文聯(lián)主席魯藜本人,第一次這么近地和“大人物”相對面,劉穎西慌得厲害,她臉紅了,不敢說話,他于是倒水給她喝,拿糖給她吃,問她幾歲。她12歲,小學6年級,他笑道:“比我女兒大1歲?!?/p>
他看著她熟練的操作,為她撫著疊放的椅子,并贊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
干完活,他便問她,有什么困難。她是多么單純、毫不掩飾,說:“考初中,怕分到離家遠的學校,放了學沒法幫家里干活?!彼泓c了點頭。
她嘆道:“你有這么多書!”
他便選了幾本,借給她看。她發(fā)現,那書中另有天地,似乎生命的味道也不同了,送還時,她問魯藜:“這書真好看,是您寫的嗎?”
“不,是安徒生寫的,”他說。
他們便開始了忘年交,他叫她“孩子”,她稱他“老師”。不久,魯藜果然幫助她上了女一中(海河中學),以便于她分擔家事。她對他,從崇拜變成了感激,她開始收集魯藜的作品,并且開始愛詩。
1954年,魯藜40歲,應當是一個男人的鼎盛時期,他自己感到又一個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就要到來了,突然,出現了“胡風反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說法。
魯藜多年以來,一直在胡風辦的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他的詩集《醒來的時候》、《星的歌》也是胡風給他出的。雖說神交10多年,卻從未見面。1949年,魯藜已是位名氣不小的詩人了,胡風從香港回國到北京開政協(xié)會,路過天津時,第一次見到魯藜,也是唯一的一次。1955年,作為天津作協(xié)黨支部書記,他深深地感到胡風的問題的分量,他預料自己“胡風弟子”的名銜大概是跑不了的。但他仍舊沒有估計到問題的嚴重性。
但他更沒料到的是,除了妻子王曼恬和子女外,給他修電燈,換開關的小朋友劉穎西也受到了牽連,因為他收集了魯藜的詩作,保存了他的照片而被派出所叫去審查。
一個僅僅16歲的少女,被別人強行同另一個人聯(lián)系起來時,其心理變化是難以捉摸的,盡管魯藜比她大24歲。但是別人天天問她,你同他是怎么認識的?他對你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她于是在小黑屋子里回憶,他的書、安徒生、他講的故事、他的關心、他的音容笑貌……這一切都變得更加清楚而親切了,在別人的反復詢問之下,這些印象一天比一天深刻。于是,當她被派出所放出來時,清秀的,飄逸而有著一雙溫和的大眼睛的魯藜,已成為她心目中最完美、最可愛的男人了。她16歲,從未想過他是個有妻子兒女的大人,她只是覺得自己情竇初開,鐘情于魯藜了。
她被放出來后,便每天到文聯(lián)去打聽魯藜的下落,她迫切地想見到他,想得心焦。最后有一個畫家,很可憐她,對她說:“別再問了,魯藜回不來了!”以后,劉穎西再也沒在文聯(lián)露過面,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無名的女孩的消失。
魯藜真回不來了,他被定性為反革命,開除黨籍,關進天津軍法處。
一日,管教干部把他叫到辦公室,遞給他一張紙,是一張離婚書。這在意料與情理之中,早該了結的,魯藜不存遺憾,也不存憂傷。只是……只是孩子們!
他和王曼恬1938年結婚,17年了!大女兒16歲,兩個兒子9歲和6歲。王曼恬是湖南人,性急、潑辣,是熱辣辣的多情。她現在是教育局分局長,依她的黨性,為了孩子的前途,離婚是必然的。他隔離時,她來探望,夫妻相對,默默無語。他就知道這一天該來了。相交、相戀的過去,本不該忘了,他憶及了,又象擦黑板似地擦去了,一筆筆憶,一筆筆抹。于是心地一片白茫茫!
此后,便是絕對的孤獨,母親也早已于1953年在越南去世了,連惦記也不用他去惦記了。沒有渲泄,魯藜的神經繃得緊緊的……
直到1956年9月30日,國慶前夕,魯藜被提到公安局局長江峰的辦公室。江峰問:“對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問題,你最近有什么想法?”
魯藜回答:“沒什么想法,和過去一樣。我不知道這個集團的存在?!?/p>
22個月,柔弱的詩人,就這么硬頂了22個月,始終不承認自己有罪。
“好吧,魯藜!”江峰目光銳利地盯著魯藜,好幾分鐘后,他說,“關于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問題,以后會清算的。這段生活嘛……就結束了?!彼酒饋?,似乎言猶未盡,終于又沒開口,只溫和地說:“回家吧?!?/p>
這樣,他——一個詩人消失了,象從未存在過一樣,只有一個瘦骨嶙峋的農民,在天津南郊生活著。
中國大戲院。1958年。座無虛席。一個穿著又臟又破的棉大衣、戴著大口罩,帽沿壓到眉際的“老農”,一動不動地縮在椅子上,悄無聲息地在聽戲,沒有人想到,他曾經是這個大戲院的經理!
然而,在他后面幾排,有一位年輕的姑娘,挪到左邊看看,又挪到右邊瞧瞧,反來復去地打量著這個老農民。
戲快演完了,那農民起身,低頭沿過道快步向外走去,他要趁場內燈光未亮之際離開,這時,象是從地底下傳來一聲細小的呼喚:“魯藜?!”
他沒敢停步,沒敢張望,象沒聽見似地,加快腳步,逃似地到了街上。
“你是魯藜吧?”那聲音追到了街上,衣襟被人輕輕扯住。但魯藜不認識她——一個婷婷玉立的女子。
“我是劉穎西呀!”
“換開關的小女孩!”驚喜交集的魯藜,已完全象是個老人了,盡管才43歲。
川魯飯店小敘,劉穎西的宿舍長談,魯藜那孤獨的心,充滿柔情,他將它傾注在這女孩子身上,細細地詢問她的生活、工作,得知她在一家診所當了醫(yī)師,欣慰地拍著她的頭:“好,好啊,長大了!好孩子!”
然而,劉穎西的心情卻不同,她久久盼望著、等待著的這一天,突然降臨了,她要得到她崇拜的男人,她要傾訴自己的情意。
她約他再來,數日后,他來了。她決心奉獻自己的身心,他卻說:“我不能再見你了!”
魯藜要去板橋農場勞動教養(yǎng)了。
1963年解教,到天津拖拉機廠,既然是作家,便發(fā)揮特長,當了文書。
文革開始,投筆從運,挨批斗、掃廁所、掏陰溝。不久,又送進軍糧農場,勞動改造。
那年頭,不怕被人遺忘,就怕被人惦記,江青的一句:“魯藜怎么還沒死呀?”便把他打入18層地獄,差一點被打死。
在“死去活來”中,竟也“光陰荏苒”。魯藜當反革命24年了,他65歲時,平反,41年中斷的“創(chuàng)作高峰”,65歲時續(xù)上。
一個天津市普通工人的家。妻子和女兒說說笑笑地準備著晚飯。丈夫回來了,把當天的《天津日報》放在桌上:“你老師發(fā)表作品了!”
“什么?”妻子漫不經心地隨口問。
“魯藜呀!《補白集》!”丈夫說。
“魯藜……”妻子拿過報紙,卻是一片模糊,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那名字。
“別哭,穎西!”丈夫安慰她,“想辦法去看看他……20多年了,不易呀!”
詢問,《天津日報》答復:魯藜在軍糧城。
奶粉、麥乳精、雞蛋、水果、劉穎西跋涉了一整天,到了軍糧城:“魯藜落實政策回天津了!”沒有地址,好事多磨。
找,寫信、詢問,直到一年以后,聯(lián)系上了。忘年交的一對朋友見面了,已是22年以后了,魯藜66歲,劉穎西42歲。
二十二年,劉穎西怎么過來的?她也曾“上山下鄉(xiāng)”,只因到支部書記辦公室,忘記敲門,推門而入,看到了支書正在和一個女知青……支書說:“多了一雙眼睛?!彼魂P起來,罪名莫須有。在農場政、黨、工、團輪流地、聯(lián)合地批呀、斗呀,直到那雙多余的眼睛終于失明。幸虧她自己是醫(yī)生,試著為自己醫(yī)治,但是,她的眼睛不愿再看到丑惡的現實。場里一位青年,默默地關心她,當支書組織一幫人到醫(yī)務室去纏著她,逼她開假條,不開就推推搡搡、打她、罵她時,他伸出胳膊,護著她;當她為自己調治眼睛時,他關注著她,當她傷心、痛苦時,他給她一個流淚的小角落,讓她傾泄自己的苦楚……
她的眼睛慢慢好了,他說:“結婚吧!”她點點頭,沒有熱情,卻有著溫馨。
她從魯藜那兒回來,神情恍惚,“他只有一雙筷子、一個碗、一張小行軍床?!?/p>
他點點頭:“你去照顧他吧!”
于是劉穎西帶著女兒到魯藜家、照顧他的生活。
1981年,魯藜67歲了,徹底平反,指的是黨籍、工資和級別以及“父親”這個頭銜一同恢復,卻不包括“年齡”的恢復。
為孩子做點什么呢?市委分了一套房子、給轉業(yè)回津的兒子住吧!魯藜這樣想。
還有一個孩子,遠較兒女更親近的孩子——小穎西、他發(fā)現,自己更離不開她。
她也深深地苦惱:“我實在太愛他了,怎么也不想再離開他了?!?/p>
她的丈夫聽了,說:“怎么會呢?他已快70歲了!”
“我12多時,他給我講故事時,”我就崇拜他。1957年我們邂逅,我就愛他愛得七顛八倒了!”她哭著說:“現在,命運又把他送到我面前,可是我卻不能……”
她的丈夫,一千普通的工人,慢慢地坐下來,說:“我和你一同生活了好多年了,這段生活,對我來說、十分幸福。我所能給你的,一定給你,你回到他身邊去吧!”
他們離婚了,她說:“謝謝。”
他說:“我不會忘記那些幸福的歲月。”
1982年,魯藜和劉穎西決定結婚。
王曼恬的兒女,來吵鬧,要這套房子,不許劉穎西進門。盡管他們不姓魯藜的姓,而姓王,但血總是濃的,魯藜不能無動于衷。
劉穎西的女兒恨魯藜,是他奪去了媽媽,她回到爸爸身邊去了。盡管劉穎西疼極愛極這個女兒,但她不能強迫16歲的女兒陪伴她。
魯藜的子女們來了,看著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女人,將要成為他們的繼母,他們深感受辱,將她趕了出去。
子女結婚,是喜事;父母再婚,子女往往引為恥辱,而父母也覺得理虧,總要用什么來贖自己的過錯,魯藜也是這樣。給子女房子,把二十多年補發(fā)的工資,全給了子女們。
瘦弱的魯藜和他的小友劉穎西,窮到只剩下一對碗筷,兩床被褥的地步,便心安理得了,清清爽爽了,一無所有也就一無所有了,他們結婚了。
劉穎西的女兒在她父親的開導下,來看媽媽,母女相擁,十分親熱,她在魯藜、母親和父親的影響下,開始理解“愛情”這個詞:又因為對這個詞的理解,而更加敬重她的父親、母親和魯藜。
“沒有什么遺憾的,世界沒有虧待我,該得到的,得到了,想得到的,也有了!每天早上我醒來,就想:活著真好;去了也沒有什么不好。”魯藜說。
于是,他筆下,仍泉似地涌出詩句:
我只要一滴水,
我就可以盡情歌唱,
……
唱得天地間只有陽光、花朵與詩歌。
(黎黎摘自《中國婦女》)
圖朱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