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欽楠 寧成春
去年,《梁思成文集》先后獲得全國科技進步與全國圖書一等獎。雙喜臨門,既令人高興,也使人慚愧。
高興的是,長期以來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地位的建筑學,托梁公(這是建筑界對先生常用的尊稱)之功,竟然在學術、出版界取得了頭等的位置,在中國史上可謂絕無僅有。
慚愧的是,《文集》雖然出書于八十年代中期,但收集的多數(shù)是梁公五十年代及以前的論著,似乎近三十年,中國建筑學之成就,再無出于其上者。更其甚者,《文集》要在其作者去世后十余年才獲獎,而作者在世之日,卻長期為自己的觀點背上了“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代表”之惡名,甚至到現(xiàn)在還沒有正式摘下這頂帽子。
梁公是中國近代最杰出的一名建筑理論家與實踐家,也是一位桃李滿天下的建筑教育家。我也無緣,始終沒有機會在他生前聆聽過其教誨。說來也有意思,我見過梁公的僅有兩次,竟是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運動中。當時二十幾歲的我,被選派為建筑工程部機關的代表,去參加中國建筑學會召開的批判建筑界“右派”的會:一次是小會,在北海公園內(nèi),算是“預習”;另一次是千人大會,在中山公園音樂堂。兩次會均由梁公主持。當時給我印象深刻的是,才被批判為“形式主義、復古主義”不久的梁公,在這次運動中,立場堅定,言辭中充滿了對中國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的信任及熱愛。這可能是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的悲?。翰粩嗟恼芜\動,不斷的批評討伐,批別人,被人批,批自己,挫傷扼殺了多少精英人才,耽誤損失了多少青春年華,錯過放棄了多少機會良遇。梁公熱愛祖國,熱愛中國共產(chǎn)黨,至死不渝,但他的理論才華,到五十年代后期就轉入沉寂,這也是無數(shù)悲劇之一吧。
《文集》第三冊中編入的《中國建筑史》(一九四三年)和《中國雕塑史》(一九三○年),堪稱為中國建筑和雕塑的經(jīng)典論著,也是梁公多年來辛勤考察、研究的結晶。據(jù)介紹,他在一九三一——一九四六年組織中國營造學社(一九五八年,他在一次學術會議上,竟把營建學社自貶為“實際上是一些失意在野的官僚政客的消遣品”!),與社友們先后對中國十五個省兩千多項古建筑文物進行了實地的調(diào)查、測繪,發(fā)掘和紀錄了大批祖國建筑遺產(chǎn)的資料,不僅為開展中國建筑史與建筑理論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基礎,而且也為中國、為世界顯示了極其豐富的文化寶庫,同時,在建筑研究的方法學上,也給后人留下了寶貴的啟示。這種重視原始資料及基礎工作的嚴謹學風,與今日較為流行的淺薄侈談之俗,實是鮮明之對照。
在中國建筑文化沙龍與《讀書》編輯部去年組織的一次座談會上,陳志華教授與王世仁先生有過一段很有意義的辯論。前者認為中國的建筑傳統(tǒng)和建筑理論極其貧乏(大意如此,原話記不住了),后者則反對此說。我個人對這個問題持“折衷”態(tài)度。在我看來,中國建筑文化的傳統(tǒng)是極其豐富多彩的(也許不像歐洲那樣富有“歷時”性的變遷,但全國各地區(qū)、各民族建筑“共時”性的多樣化,都是非常明顯的)。和世上一切民族和國家一樣,這種建筑文化作為時代的縮影,反映了各歷史時期、各地域、各階層的哲學觀念及集體意識,因之,它們的各有特色的空間布局、表現(xiàn)形態(tài)以及裝飾符號等方面,都反映了隱涵在深層的理論基礎。然而,盡管中國產(chǎn)生了豐富燦爛的建筑文化,但是直接創(chuàng)造這一文化的藝術家——建筑師,是沒有地位的。中國的詩人、畫家、文學家,在世時可能窮困潦倒,但在社會上有名聲、有地位,有人評論、有人闡釋,而建筑師只能作為“匠人”默默無聞地留下自己的作品供時人后世贊賞,更談不上有人給予系統(tǒng)的分析及評論了。他們當然也有知音,就是那些作賦吟詩的文人,但多系觸景生情,抒發(fā)幽憤或激情,而中國古代歷史上,除了一些先哲們的片言只語外,可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可與《文心雕龍》相比的建筑理論或建筑評論著作。中國建筑師的遭遇,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弊端及恥辱。
我們縱觀西方的建筑理論史,也許大體上可分三種類型或三個階段。最早的是基本上屬于總結記載建筑法式及操作規(guī)范,但其中夾有理論性的建筑及美學觀點,如維特魯威的《建筑十書》(成書于公元前一世紀,出版于八世紀)之類;作者既是建筑師,又是理論家,以前者為主;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史學發(fā)展到各個專門領域,又出現(xiàn)“以史帶論”的建筑著作,如長期來作為經(jīng)典教材的英國弗雷徹爵士的巨著《建筑史》(一八九六年初版)等;再下來就出現(xiàn)了專門探討建筑理論包括建筑美學理論的著作,雖然有的出自建筑實踐家之手(如柯布西埃的《走向新建筑》,初版于一九二三年),但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批專門從事建筑理論研究或建筑評論的專家(如美國的蒙福德、赫克斯泰布爾,意大利的澤維等),他(她)們一般不從事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而是以自己深邃的理論修養(yǎng)和高超的鑒賞水平去剖析作品,并贏得了實踐家及公眾的尊重,對推動建筑創(chuàng)作實踐起了重要影響,成為一支不可缺少的專業(yè)社會力量。(可惜,在中國今天,建筑師本人未受到社會足夠的重視,而建筑評論家及理論家又往往受到建筑師的鄙視,被視為“只會動嘴,不會動手”的人。)
梁公的《中國建筑史》,是在他和同事們付出披荊斬棘的巨大精力下的產(chǎn)物,它彌補了中國建筑理論研究上幾個世紀的空白(我們常常引用的《周禮·考工記》和宋《營造法式》等固然是中國重要的歷史及科學文獻,但畢竟還只屬于“操作規(guī)范”之類的性質(zhì)),可以不夸張地說具有歷史和世界的意義。本來,在這個基礎上,中國的建筑研究可以邁入新的階段,趕上國際的步伐。事實上,在五十年代初中期,梁公本人就接連地發(fā)表了理論文章,就在新中國建設中如何保護、繼承和發(fā)揚中國的建筑及城市規(guī)劃、設計的傳統(tǒng)論述了自己的觀點,其中不少觀點,不僅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也有重要的實踐意義(例如在保護北京古都城古建筑方面)。當然,他的一系列觀點,代表的是一家之言,不可能十全十美,有的在實踐中也產(chǎn)生過消極效果(如“大屋頂”的濫用)。但是,在“形式主義、復古主義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代表”這一大帽子下,他的理論觀點被全盤否定了。這是一個開端,以后在理論界及建筑界出現(xiàn)的連綿不斷的思想批判及政治運動,更使才露花苞的中國建筑理論園地,長期地進入了荒蕪蕭條的境地。
梁公的觀點是否“形式主義、復古主義”,這應當是一個學術討論的問題,不應與階級斗爭混為一談。在這里,我感到還要為“形式主義、復古主義”說幾句話。首先,要聲明,我個人并不贊成濫用“大屋頂”,也不喜歡后來出現(xiàn)的北京琉璃廠、大觀園及天津食品街等簡單移植古代形式的建筑群。(其實,這種“聲明”并無必要,多少還是出自怕被戴上“復古派”帽子的心理)在我國人均國民收入尚居于世界后列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政府主管部門以一定的行政手段來限制“大屋頂”的運用,也無可非議(正如對“現(xiàn)代”手法中濫用大玻璃窗而浪費能源應當加以適當限制一樣)。但是,我們至少應當把學術上的“復古”與政治上的“復舊”區(qū)別開來,并且要以科學的態(tài)度來對待“復古”。例如,在中國,與其把“復古”說成“資產(chǎn)階級”的,不如說是“封建主義”的。這個帽子首先就戴錯了。再者,在建筑創(chuàng)作及學術問題上的“復古主義”,也要公正分析,不能一概地一棍子打死。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的Renaissance一詞,就含有“復古”之意(復希臘人文主義之古),其實是以“復古”為名,行革命之實。當今國際上流行的后現(xiàn)代派,盡管是新的時尚,卻也帶有“復古”(歷史主義)之意。我們既然提倡真正的學術平等,百家爭鳴,就應當承認“復古主義”也可以作為一個流派而有其合法的學術地位。對“形式主義”也是如此,我們現(xiàn)在往往批評建筑師們“片面追求形式”,有時也給戴上“形式主義”的帽子。其實,從理論上說,形式主義有嚴格的體系,并且不乏一些真知灼見;從實踐上說,中國今天大量的建筑,在形式上不是講究得多了,而是少了;我們對中國及世界建筑形式的研究,也落后于世界一大截。總之,復古主義也好,形式主義也好,作為學術上的問題,應當用科學的態(tài)度、科學的方法進行探討,你可以反對這種那種“主義”,但你沒有權利剝奪他們的學術發(fā)言權,更沒有權利把學術問題與政治傾向混在一起。我們從梁公的遭遇(從批判否定到國家一等獎),應當吸取這個教訓。
事實上,五十年代反“形式主義、復古主義”,并沒有把要反的反掉。在建國十年大慶期間興建的“十大建筑”中,大屋頂又死灰復燃了,這簡直是一種“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規(guī)律,不妨作一些探討。我認為,大屋頂在五十年代的出現(xiàn),是有它的歷史背景的,那是中華民族自豪感最旺盛的一個時期,全民族的集體意識,要求建筑體現(xiàn)出紀念性(monumentality),紀念性就引出了大屋頂,就如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后拿破侖王朝時期的紀念性要求引出古典的巴黎歌劇院一樣。對“形式主義、復古主義”的批判,并沒有把這種對紀念性的刻求(特別是在一部分領導人心中)反掉,批掉的卻是中國的建筑理論和建筑美學的研究,使建筑美學及建筑理論探討變成為一片禁區(qū)。究竟中國的“民族形式”是什么,其外廷、內(nèi)涵、表象、深層結構等等都從此無人敢于真正深入地去研究,更無庸說廣泛地討論爭鳴了。于是,在其后的年代中,隨著政治、經(jīng)濟形勢的起伏,“大屋頂”(加上琉璃磚瓦、小亭子等)就成為歷史標志時顯時隱,反“大屋頂”就出“火柴盒”,反“火柴盒”就出“大屋頂”,這種普通老百姓見了頻頻搖頭的冷熱病,實際上反映了中國建筑界缺乏理論的“貧血癥”,而這種“貧血癥”又是由于所有的理論養(yǎng)料,所有的創(chuàng)作中的“主義”都被否定批判(概括為“封、資、修”)之故。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需要繼承發(fā)揚梁公當年披荊斬棘的精神,重建中國建筑理論園地的時刻了。開放改革十年來,被長期排斥在外的國外建筑理論及各種建筑流派的創(chuàng)作觀點,一下涌入中國:正統(tǒng)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晚期”現(xiàn)代主義、高技派、新理性派、新古典主義、手法主義,以致最時髦的解構主義等等,簡直使人應接不暇。為了更好地消化吸收各種流派中的營養(yǎng),已經(jīng)有不少人正在進行像梁公當年那樣的基礎工作。清華大學的汪坦教授組織了一些志同道合者翻譯出版了一批當代建筑理論著作;上海同濟大學的羅小未教授正帶領幾名博士研究生進行“中西建筑文化交融”的專題研究;對中國傳統(tǒng)民居、近代建筑的研究也取得了成績;《梁思成文集》、《劉敦楨文集》等整理出版,都是為我國建筑園地施加基肥的辛勤勞動,值得頌揚。
施肥的目的是為了要開花結果,在這方面還有極艱辛的工作要做。中國豐富的建筑文化遺產(chǎn)的深層理論結構,還有待我們?nèi)リU釋與開發(fā);當今建筑創(chuàng)作中面臨的一系列問題也有待今人去探討及開拓??上驳氖?,近幾年來,建筑界已經(jīng)比較一致地承認了建筑文化的雙重性;建筑設計被視為一種科學與藝術,邏輯思維與形象思維相結合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這種創(chuàng)作活動除了要滿足社會的多種物質(zhì)功能的需求外,還具有精神功能,成為整個社會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建筑的藝術性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它和文學藝術的各個領域一樣,對社會起著凝聚或煥散、激奮或消沉的作用,并且在無形中每時每刻都在對社會成員的文化素質(zhì)產(chǎn)生著熏陶的力量。建筑理論的作用就在于把尚處于無意識或潛意識的創(chuàng)作意向揭示出來,找到建筑文化與社會整體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及相互影響,使建筑創(chuàng)作既為經(jīng)濟建設又為文化建設發(fā)揮更大的影響,而建筑評論又是推進建筑理論的一個重要因素。
有許多看來似乎是虛幻的問題,卻含有十分現(xiàn)實的意義。例如,人們時常問起,為何中國建筑長期以來以木材為主,而印度、希臘等都以石料為主。一個普遍的解釋是“就地取材”。梁公在《中國建筑史》中,也以“用石方法之失敗”來說明。但是,從中國一些陵墓及石闕的高超的技術與藝術水平來看,也很難說明中國人不善于利用石材。今人開始從文化意識的角度來試圖解釋(梁公當時也提到中國人有“不求原物長存之觀念”而區(qū)別于“古埃及刻意求永久不滅之工程”),可能更說明問題。在中國,不論是周易八卦或陰陽五行學說中,“木”代表了生命的春天,樹木生命的暫息性與循環(huán)性,正象征了抽象的“人”的生命永恒性,而沒有循環(huán)及變遷的石材,卻只能留給死人的墳墓。也就是這種對有生命的木材的親切感,成為中國人長期使用木構建筑的潛在意識,以致今日高樓林立之際,人們生活在狹小的“水泥籠子”中,仍然要擠出空間來放置和培植花木(在我接觸中,中國人家居中自然花木所占位置要比西方人家庭中多得多),旅館的四季廳中要設置中國式的庭園山水,而不喜歡用冷冰冰的大理石。這種民族心理也潛伏在中國建筑師的創(chuàng)作意識中,時而有意無意地流露出來,很難用單純的科學技術或生物地理因素來說明。
這類可以探討的問題還很多。例如:建筑作為文化整體的一部分,與其它文化類型有何關系?吉提昂在《時間、空間與建筑》中曾精辟地論述了西方現(xiàn)代建筑先鋒派與藝術上達達主義、立方主義、至上主義及抽象藝術之間的互相呼應及溝通的關系,這種關系在我國建筑史及藝術史上有無類似情況?中國的詩詞曾經(jīng)歷過四、五、七言及詞牌等形式變遷,能否在建筑形制中找到某些相應的反映?中國語言的簡約性和含蓄性,是否同樣也體現(xiàn)在建筑語言中?中國建筑文化的地域特征與地區(qū)文化之間存在何種相互映射關系?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都需要我們在吸取近幾十年中西方建筑理論研究中采用的多學科滲透(包括社會學、心理學、行為學、符號學、語言學、生態(tài)學、思維方法學、比較文化學等等)的新方法去研究,擺脫前期研究中過分偏重建筑構造法式等技術性問題的傾向,而更多地從人文科學的總體觀來考察建筑文化,必可取得更深遠更現(xiàn)實的效果。
(《梁思成文集》(一),一九八二年十二月第一版,6.00元;(二),一九八四年四月第一版,7.00元;(三),一九八五年三月第一版,7.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