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麗
有固定的五百鎊年收入,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對十八、十九世紀的婦女來說,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這種呼吁無疑是重要的。但時當二十世紀初葉,英國已經(jīng)擁有了喬治·艾略特、簡·奧斯汀、勃朗特姐妹等為數(shù)不少的杰出的女作家,這一呼吁也許就不再顯得重要。那么,它是否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引起我思索的是書中的這樣一段話:“……在評定的人的判決之下屈服是最奴性的態(tài)度。只要寫你要寫的東西就是了;至于寫成的東西能引起千百年的注意,還是只引起幾點鐘的注意,沒有人能說。但是為了服從手里拿著銀瓶的一個校長,或是袖子里藏著量尺的某位教授而犧牲你自己想像里的一根頭發(fā),甚至頭發(fā)上的一點顏色,都是最卑鄙的自欺。至于那些被大家認為是最大的人的災難——財富或貞潔的犧牲比起這個來只不過像被跳蚤咬了一口?!?/p>
這段話在這里所以顯得特別有力,就因為它差不多是寫出了作者自己的品格。出身于書香門第的伍爾夫雖然有一個高雅的“布盧姆斯伯里”小圈子,還有一個大致可以依隨己愿出版圖書的霍加斯出版社,但她真正關心、并傾畢生心力而投入的,卻始終是她的寫作。這是她“自己的屋子”,一切誘惑都無法吸引她舍棄這一屬于她自己的天地。大概這就是一個充滿了愛心的女人所據(jù)有的優(yōu)勢(米·普里什文為“愛”下的定義是:“當智慧和善良在心靈中結(jié)合為一體,專注于某一事物時,那么這就是愛。”)。與高產(chǎn)的作家相比,伍爾夫的作品并不具有一個可觀的數(shù)目,而且也并非件件精品(作為一個藝術家,沒有理由要求他百發(fā)百中,“否則就成個烤餡餅的了”),但是可以說,沒有一部作品她是為了版稅,為了討得批評家的歡心,或者為了某種特別崇高的目的——例如“改進這個世界”之類——而創(chuàng)作的,她只是集中了她的全部想像力去寫作。至于“為什么寫作”,我不記得她在什么地方談起過。也許只有一個永遠不明白為什么寫作的人才能夠真正獲得寫作的快樂與自由。
創(chuàng)造的快樂是人類的一種最純真最樸質(zhì)的感情,但是很可惜,在多數(shù)情況下,伴隨著這種快樂而來的,還有同屬于人性的其他種種感情:對聲名的期待,對地位的企求,對財富的冀望……于是,他不再滿足于“一間自己的屋子”了。
因此,當婦女已經(jīng)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的時候,《一間自己的屋子》仍不失其特有的魅力(且不論它瀟灑的文筆,幽默的風格),就在于它不僅僅強調(diào)婦女在經(jīng)濟上的獨立性,而且更強調(diào)婦女在精神上的獨立性:“假使女人像男人那樣寫,像男人那樣生活,長得像男人,也是十分可惜的事”,“這世界之大,其變化之多,我們要只有一性,怎么能對付呢?”婦女必要永葆那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純潔,她寫作,但從不為了什么而寫作?!白鰝€名人好不無聊?。暶啻螅袂嗤芤粯?,/在漫長的六月里不停地鼓噪,/把名字向仰慕的泥塘宣揚!”(狄金森:《我是個無名之輩》)若要使天生麗質(zhì)不被聲名所累,她就該永遠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呵!
我不想如通常人們所說的那樣,為這本小書及書的作者冠以“女權(quán)主義”或“女權(quán)主義者”的名稱,我只覺得,它除了傾泄種種不平——例如某位婦女在“牛橋”大學(系伍爾夫杜撰之名)一天中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以至歷史上所遭受的不公平——以外,更重要的是表達了一種對女性所具有的美好天性的自尊與自信。假若一如伍爾夫所舉之例:作為莎士比亞的妹妹(這是伍爾夫的一個假定),她的創(chuàng)造才能被社會所扼殺,是婦女的不幸,那么從這種不幸中解脫出來——擁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而又能固守這“一間自己的屋子”的伍爾夫,則是自己追求到了幸福。
“豌豆是綠的,白燕是黃的?!蹦腥司褪悄腥?,女人就是女人。我相信伍爾夫所說,女性若兼有男性的某個特點,或男性兼有女性的某個特點,對創(chuàng)作來說,都是一件不壞的事情;但我更喜愛她所說的,女人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不過,有時固守比爭取更難。
(《一間自己的屋子》,〔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著,王還譯,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九年二月第一版,1.4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