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少宏
聽說王華祥在第7屆全國美展獲得金獎,我連忙跑去向他祝賀。站在美術館展廳他的兩幅獲獎作品面前,我問他有什么感想,他好像一點也不懂得謙虛似的回答我:“嗯,我覺得確實畫得不錯?!?/p>
這,就是王華祥嗎?
1988年的深秋,我初次踏入王華祥的畫室,那時只是感到粘在墻上的那些涂滿五顏六色猶如萬國旗般的工藝布,特別刺眼,好像在強烈地顯示著主人的一種性格。這種性格是什么?一年后的今天我也說不清,好在同時來的還有幾個女伴,她們嘰嘰喳喳地跑來吃“涮豬肉”,又嘰嘰喳喳地纏著王華祥講點兒他自己和他家鄉(xiāng)——貴州的事。
王華祥就講開了。
放牛娃
那是黔西北一個只有20幾戶人家的小村落,村的周圍層巒疊嶂地盤踞著座座大山,山腳下一條湍急的大河飛流而過。有一天,一個外鄉(xiāng)漢子在這里娶了一個彝族女人,生下了幾男幾女之后,又去外鄉(xiāng)謀生計了。這幾男幾女之中,有一個就是王華樣。
云貴高原是神秘的也是閉塞的,如果不從貧窮這一角度去觀察她,你會發(fā)現(xiàn)那里極有世外桃源的味道。王華樣在幾個兄妹中,身體最弱小,可他卻牽放了一條壯實如山的大牛。清晨放牧,黃昏牧歸,童子老牛十分寫意。他記得有一次,老牛來了興致,不管他如何揮舞著竹條,吆東喝西,老牛硬是向莊稼地沖去。母親跑了過來,在他屁股上狠狠抽打著。他沒有哭,只是滿心怒氣地拉著牛走到很遠很遠的山里,把牛牢牢拴在樹上,然后用竹條狠狠地抽打牛背,那時他才5歲,任他如何抽打,老牛若無其事地甩著尾巴,而他卻為老牛挨打掉下了眼淚。
集日,王華祥總要穿過陡峭的大山來到小鎮(zhèn),花一毛錢買下兩個泡粑,邊吃邊向一條街的拐角處走去。那里有位專營春聯(lián)、挽聯(lián)、年畫的小店,老店主腕子動幾動,白紙上就會現(xiàn)出花鳥蟲魚來,在王華樣幼小心靈里,這老店主實在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還有屠夫,他特別喜歡看殺豬的場面。在他眼里,屠夫是一種特殊的人,他們腰板筆直,提著一口明晃晃的尖刀,若無其事地向那捆翻了的、像潑婦一樣尖叫的肥豬刺去,血熱乎乎地淌下來……他直視這血淋淋的場面,毫無畏意。
當?shù)谝惶炷玫郊埡凸P時,王華祥本能地描繪起他童年中那些熟悉的印跡:老牛、屠夫、大山大河……記不清有幾位老師沒收了他多少張“畫”,他的文化課一塌糊涂。到了初中,他弄不清今后究竟想干些什么??蛇@時,藝術之神卻在輕輕叩響王華祥的命運之門了。
在鎮(zhèn)上讀初中時,王華祥住在一位開照相館的親戚家,從親戚那兒他學會了打格子畫人像,于是畫了許多漂亮得現(xiàn)實中永遠也找不到的女孩兒頭像。后來學校里搞學雷鋒活動,王華樣畫了張雷鋒像,引起一位從中央美院下放來的美術教師的注意。不久鎮(zhèn)上傳出消息,說省城里有個??茖W校招畫畫的學生,于是王華祥遵著照相館親戚的教導,提著一兜子柑桔去登門拜訪了那位美院教師,懇請他收自己為徒,好學兩手去考“美?!?。
兩個星期之后,王華祥坐在了“美?!闭猩目紙錾?,考試內(nèi)容是畫石膏像??粗車锇閭円唤z絲地勾著頭發(fā),他覺得他們畫得真像、真棒。而只學了十來天素描技法的他自愧不如,只好按老師講過的瞇起眼睛,尋找投射在石膏像上明暗朦朧的光線,并盡力把這種光線描繪出來……
在幾百個競爭者中,王華祥作為26個幸運兒之中的最后一名被貴州省藝術學校錄取了。當時他還不懂繪畫的分類,素描、國畫、油畫、雕塑等等在他頭腦中均是一片空白。天知道他為什么單單選擇了以黑白線條占主導的“版畫”,而且一經(jīng)沾上,便一發(fā)不可收了。也許這是“生命的邀約”。
“四腳蛇”
1984年,在貴州美專畢業(yè)后又去一所中學教了3年書的王華祥踏進了權威的中央美術學院。那時的他,周身洋溢著“藝術家氣質”,穿最新潮的服裝,寫最潮流的詩句,談論最時髦的畫派,并想方設法喝酒吃肉,自己請自己。入學才半年,他就同三個哥們兒在學校里合搞了一個“四腳蛇”畫展。他們用表現(xiàn)主義的手法盡情宣泄了青春期的熱情、智慧與躁動。畫展在一個小教室舉辦,共展出作品40余幅。畫展期間,許多人到展室轉了一圈,又走了,滿臉的不置可否。只有一位當時還在讀研究生,如今在中國畫壇評論界小有名氣的學生拋下了一句話:“這幫人將來會出頭?!?/p>
一年后,被稱之為“85新潮”的中國現(xiàn)代派畫展才姍姍出臺,可這時候,王華樣已開始對那些自詡為“先鋒”、“激浪”不可一世的某些現(xiàn)代派畫家的淺薄深惡痛絕了。難道一個簸箕只因被掛在了美術館的墻壁上便也成了藝術品而不再是簸箕了嗎?藝術描述的應該是人、是生活。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絕不會沉醉于一時的嘩眾取寵。王華祥曾狂熱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轉而研究被人輕視的古典和民間的藝術。
大師夢
大概是從1987年起,王華祥做起了“大師夢”。
“我感到藝術必須回到正軌上來,20世紀的混亂將隨著世紀的結束而結束,21世紀一定有它自身的藝術,我們將跨入那個時代。我們的任務不是為了給20世紀唱挽歌,而是給21世紀開路。塞尚、畢加索、康涅斯基是20世紀的開路先鋒,21世紀的榮光將落在誰的頭上呢?我!我一樣的人們!”
在王華祥看來,兩個世紀的交替之際,必將有一批大師誕生,生活于此間的人們,應該有一種使命感。
“在現(xiàn)存的版畫形式中,我找不到我所期待的東西。翻開版畫史,我看到了許多精美的黑白版畫,再翻,還是精美的黑白版面。版畫沒有顏色嗎?我并不喜歡這樣的版畫。最起碼我為這樣的版畫感到不足,我試圖去琢磨雕刻、油畫甚至照片,它們之中有版畫可資利用的東西。像布魯?shù)聽柕母〉?、弗蘭契斯卡的壁畫、古圖索的油畫……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版畫。這時候,我感到一種新的,與以往任何版畫完全不同的東西就要誕生了?!?/p>
王華祥瘋魔般地為自己背上了一個沉重的歷史使命。畢業(yè)實習,王華祥選擇了貴州省最窮的威寧縣作為自己履行這一使命的起點,一頭扎進去,用整個身心再次體會哺育了他的那些高山大川,古樸民風。
威寧縣,你能想像20世紀80年代在那里還流行著結繩記事,戴著猙獰的面具驅鬼逐魔的事情嗎?那里幾乎與世隔絕,人們自成一統(tǒng)地過著接近原始的自然生活。王華樣早已脫去了那曾經(jīng)有著“藝術家風度”的新潮時裝,頭發(fā)也剪成半寸長,在叢林里,在山寨中,在寧靜祥和的集市上,他徘徊著、蜘躕著,一支支蒼涼悠長的山歌,一幅幅質樸古老的畫面,不斷地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潛伏在童年中的記憶復蘇了。山坳、河灘、殺豬、趕集……他的刻刀下,流淌出一幅幅內(nèi)容氛圍全新的畫面:面目有些呆滯的山妞、面部褶皺猶如丘壑縱橫般的老漢、神情莊重肅穆的屠夫……一種充滿原始的生命的激情和冥冥宗教的神秘感,躍然而出。
許多年來,一直渴望成功的王華祥,終于迎來了這一天。1989年參加第7屆全國美展入選的幾百幅代表當今中國畫壇創(chuàng)作最高水平的美術作品,經(jīng)過專家們審慎而苛求的評選,他的“貴州人”系列中兩幅版畫,獲得金獎。
接下來,中國美術館和上海美術館決定收藏他的作品,河北出版社決定出版他的版畫集,《美術》、《美術世界》、《人民日報》、《北京青年報》等報刊紛紛刊登了他的作品,他也被眾多的評論家譽為“最有希望的青年版畫家”。
最近,王華祥的畫室里掛起了一張自畫像,看上去一臉苦相,神情有些呆滯地注視著充斥畫室墻壁四周的“殺豬屠夫”系列草圖——那是一些敦厚古拙的貴州鄉(xiāng)民,他們面目的表情和那一頭頭倒掛著的開了膛的死豬表情一樣,木訥而神秘。王華祥琢磨這些鄉(xiāng)民和屠豬的場面已許多年了,他覺得這一塊活生生的土地,夠他開墾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