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愚
《史記·商君列傳》給我們講了商鞅立木取信與五馬分尸這段以喜劇開場,以悲劇告終的歷史故事。盡管已有不少人說過這故事,今天仍然值得重溫。
商鞅初露頭角,就氣勢非凡。他既有預(yù)見,又十分自負(fù)自信地說:“有高人之行者,必見非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毀于民;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渡套印じā?。在以高屋建瓴之勢,力排眾議之后,就以疾風(fēng)暴雨之勢,在秦國實行變法維新。
經(jīng)過十年的勵精圖治,使貧窮落后的秦國,一躍而為“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zhàn),怯于私斗,鄉(xiāng)邑大治”(《史記·商君傳》),雄視天下的強(qiáng)國,為掃平諸侯、結(jié)束紛爭、和中華民族的大一統(tǒng)奠定了基礎(chǔ)。
司馬遷為商鞅立傳,雖然肯定了商鞅在事業(yè)上的成就,卻完全否定了商鞅的為人,說了商鞅的許多不是。比如:說他“挾持浮說”,就是不講帝王之術(shù)。其實能富民利國就是好的,管他什么術(shù)哩。說他天資刻薄,就是指他搞嚴(yán)刑峻法,但這是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不會是天生的。說他是靠嬖臣(景監(jiān))的引薦而見到秦孝公的。這是吹毛求疵,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說他掌權(quán)以后懲辦了公子虔。為什么就不說公子虔破壞變法改革?說他領(lǐng)兵作戰(zhàn),不講信用,誘殺了魏將公子
司馬遷還說,讀了商鞅的著作,對照他的所作所為,完全一致。謝天謝地,太史公這一筆不是出于本意的褒詞,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這證明商鞅完全是一位表里如一,把理論與實踐統(tǒng)一了的正人君子。這又使我們想起司馬遷的另一段話,他說,秦孝公一死,商鞅被公子虔一伙誣告謀反,倉惶逃亡,竟因沒有帶“身份證”不得在旅舍投宿,陷入“所逃莫之隱,所歸莫之容”(《史記·商君傳》注,引《集解》)的絕境時,竟哀嘆“為法之弊一至此哉”(《史記·商君傳》)!這是說商鞅到現(xiàn)在才明白把法制搞過頭了,落得作法自斃,噬臍莫及了。須知,變法改革已經(jīng)十余年,成效也已經(jīng)為世所公認(rèn),而商鞅居然這時候才接觸實際,了解到他的政策法令,貫徹得如此完善徹底,不要說這可能不符合實際,就算果真如此,商鞅也應(yīng)足以自豪,死而無憾。太史公出于完全否定商鞅的為人的需要,是否下筆不慎呢?
商鞅用蓋世奇功,換得名敗身裂(車裂)、滅族無姓的結(jié)局,對此,前人作過許多議論,其中有韓非、桓寬、王安石、章太炎……等等,但辯其功過是非者多,究其失敗的原因(教訓(xùn))者少。那么,用現(xiàn)在的眼光試試探討一下釀成商鞅這出悲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也不無益處吧?
首先,應(yīng)該說商鞅是把法制絕對化了。他說:“故明主慎法制。言不中法者,不聽也;行不中法者,不為也;……(《商子·君臣》)。這就是說,思想上要念念不忘法制,在實際生活中,甚至雞毛蒜皮的事也要納入法制軌道,搞得人動輒違法,作輒被刑,誰受得了呀!商鞅還說:“圣王者不貴義而貴法,法必明,令必行,則已矣”。《商子·畫策》)這就是說,有了法就有了一切,其他都不需要了。在強(qiáng)調(diào)法制的同時,商鞅竭力貶斥、否定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把《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等等,都擺在與法制相對立的位子上,片面地認(rèn)為這些東西只能起消極破壞作用。(《商子·農(nóng)戰(zhàn)》)他還直言不諱地宣揚(yáng)庸愚易使,智慧可惡(可怕)的愚民主義。他說,“遺賢棄智,治之?dāng)?shù)也”。(《商子·禁使》)韓非說商鞅還教秦考公“燔詩書而明法令”(《韓子·和氏》),只是沒有來得及坑儒罷了。當(dāng)然經(jīng)國安邦,扶危救敝,也少不了嚴(yán)刑峻法,但它只能救燃眉之急,不都是一抓就靈,不足以長治久安。何況事物總有個極限,過了頭就會走向反面。更重要的是,商鞅的法制是專治老百姓的,對君王絲毫不起約束作用。所以秦孝公能使商鞅身榮名貴,而秦惠王就使商鞅名敗身裂。因此歷史上造反者的命運(yùn)是,“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而改革者的命運(yùn)常常是,成不能為王,不敗也要為“寇”。
其次,商鞅不注意或根本不懂得化敵為友。在變法之初,有人以新法不便為理由反對過他,后來新法施行收到良好效果,這些人又表示擁護(hù)變法,這本是思想認(rèn)識上的轉(zhuǎn)變過程,是正常現(xiàn)象,理應(yīng)受到歡迎、鼓勵。然而商鞅對此很不理解,反而把這些人當(dāng)敵人看待,說“此皆亂化之民也”(《史記·商君傳》,把他們?nèi)堪l(fā)配邊境。雖然落得耳根清凈,卻造成萬馬齊
最后,商鞅料敵不深。變法之初,秦太子也跟著起哄,反對變法,商鞅認(rèn)準(zhǔn)了“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史記·商君傳》),毅然決然“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在當(dāng)時也是大得民心的事,但是它同時也大失宗室貴戚之心,他們決不會甘心。四年之后,曾經(jīng)受過懲罰的公子虔再次犯法,商鞅加重了他的處罰,割掉他的鼻子,這比死刑還要難堪。當(dāng)趙良對他說:“公子虔杜門不出(指密謀于室內(nèi))已八年矣,……君之危若朝露!”(《史記·商君傳》)對這樣嚴(yán)重警告,商鞅居然置若罔聞,其政治麻痹性,已達(dá)到何等程度!商鞅不是死于被人陰謀暗算,而是死于他的麻木不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