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楨
讀蔣廷黻先生的《中國近代史》
中國近代史的第一頁是被英國人強行翻開的。無論對英國的目的與手段作出怎樣的評價,都不能否認中國社會在一八四○年之前沒有自覺地考慮過如何使國家近代化的問題。李贄對傳統(tǒng)教條和假道學的揭露,龔自珍對衰敗、糜爛世風的鞭撻,都局限在封建主義的大范圍之內,與近代資本主義精神和倫理有質的界限。明朝中葉以后,江浙地區(qū)私營手工作坊的興盛,也不過是北宋汴梁河岸繁華景象的翻版,就像尚未受精的蟲卵,還孕育不出新的工業(yè)革命。蔣廷黻一九三八年在他的《中國近代史》一書中指出,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時,“我們的軍器和軍隊是中古的軍隊,我們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們的人民,連士大夫階級在內,是中古的人民?!焙茱@然,近代史以一八四○年為起點,并不是中國社會自然進化的必然結果,而是靠了外力給予的加速度。蔣廷黻是學者兼外交家,所以,中外關系就成了他研究中國近代史的起點。
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外有往來,卻無邦交。中國藩封四夷,原是為了讓他們替我們守邊。他們要向我們進貢,我們也回賜他們一點好處,但他們必須遵守宗藩秩序與禮儀。在中國古代的政治概念里,夷夏之間的不平等關系是天經地義的,以至于中國古代發(fā)達、完善的官僚機構中,唯獨沒有真正的外交機構,像“理藩院”之類的衙門,不過是為了表現(xiàn)天朝上國對臣服者的寬容與威嚴。英夷打到中國之前,曾嘗試過和平外交,但都失敗了,失敗的原因不是由于雙方在海關稅則、治外法權等問題上出現(xiàn)了重大分歧(這些都還提不上議事日程),而是“乾隆把他(英使馬戛爾尼)當作一個藩屬的貢使看待,要他行跪拜禮。馬戛爾尼最初不答應,后來有條件的答應。他的條件是:將來中國派使到倫敦去的時候,也必須向英王行跪拜禮;或是中國派員向他所帶來的英王的畫像行跪拜答禮?!逼叫亩?,英使馬戛爾尼的條件并不過份,然而,中國政府似乎對別的問題都可以通融,而在單方面跪拜這個問題上卻不容商量。在中國政府看來,英夷平和地來華,那是他們有心向化;即便是舞刀弄槍地調皮搗蛋,也是為了求中國皇帝“代伸冤抑”,根本不涉及什么平等的問題。所以,當英國人棄文就武、氣勢洶洶地捶門叫板時,中國朝野還是迷迷糊糊,用對付匈奴、契丹、鮮卑的古法來對付所謂的“紅毛番”。
那時,誰也沒有意識到,沿海一戰(zhàn),竟會成為劃分時代的標志。因為中外發(fā)生爭端是歷史上常有的事情,以武力相威脅或干脆訴諸武力的情況并不罕見,長城的一修再修便是證明。連清廷自己在內,也要算作亂華之“胡”,否則,就沒有理由罵吳三桂為漢奸了。漢人王朝處理夷夏爭端的方法有兩種:國盛兵強是痛剿,長驅千里,斬首萬級,“不破樓蘭終不還”;國衰民弱時是安撫,即和親、納幣、獻城、割地,以求邊境的安寧。到了道光年間,英國人不守本份,前來尋釁滋事,朝野上下自然就要搬出古法?!澳菚r中國不知道有外交,只知道‘剿夷與撫夷。政治家分派別,不過是因為有些主張剿,有些主張撫?!?/p>
林則徐是主剿派的代表。至今有一種看法,認為英軍移師北上,是因為害怕林則徐。這也難怪,林則徐在廣東備了戰(zhàn),英國人卻去攻浙江,雙方未交上手,以致于留下了神話。不過,別的名臣、勇將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關天培、裕謙、陳化成等人抗英的決心與謀略大概不會和林則徐相差太遠,但他們都血灑疆場,以身殉國。蔣著認為,“我們雖拚命抵抗,終歸失敗,那是自然的,逃不脫的。”
林則徐對付英軍的秘方是“民心可用”四個字。這種理論很動聽,但也很模糊,沒有精確的界定。如果避開死氣沉沉的政治局面,避開百孔千瘡的社會現(xiàn)狀,避開民族的變革與維新,孤立的“民心”之說就只是士大夫們傳統(tǒng)的高談闊論。試想一想,倘若“民心”真是召之即來、戰(zhàn)無不勝的法寶,炎黃子孫何以口中念叨著“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卻又飄飄然留著長辮、做了“韃虜”二百余年的順民而不以為羞?鄉(xiāng)丁團勇殺幾個散兵神甫、燒幾座教堂醫(yī)院并不困難,而要組織、調動整個社會的力量,迎戰(zhàn)一個甚至一群殺氣騰騰的對手,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林則徐走后,主持粵政的徐廣縉、葉名琛照貓畫虎,實踐林則徐的民心理論,他們吹噓廣州“明處則不見荷戈執(zhí)戟之人,暗中實皆折沖御侮之士。(朱批:朕初不料卿等有此妙用。)眾志成城,堅逾金石,用能內戢土匪,外警猾夷?!苯Y果卻連葉名琛本人都被“猾夷”捉到印度的加爾各答,成為清朝出洋的第一位紅頂大員。到了庚子年間,經載漪、剛毅、徐桐等一伙忠義之士的煽動,慈禧太后也居然想利用“民心”來“扶清滅洋”,但宣戰(zhàn)不及兩個月,義民們就一哄而散,太后和御駕只得倉皇出京“西狩”。
剿夷的效果大致就是這么個樣子。那么,撫夷派又能不能找到一條讓英國人就范的捷徑呢?琦善在天津輕率地對大沽口外的英國艦隊說,新欽差將“秉公查辦”當事者,只是交涉地點應該在廣州。英軍假話真聽,同意南下談判。“道光帝高興極了,覺得琦善三寸之舌竟能說退英國的海陸軍,遠勝林則徐的孟浪多事。”實際上,他們連英軍遠征的基本目標都沒搞清,等琦善到了廣東,才知道空口耍滑頭的代價有多大。按古法,對付匈奴,可以嫁幾個未必漂亮的公主;對付契丹,可以賞賜“歲幣”。而對付眼前的英吉利,就沒有什么成例可尋了。他和他所處的社會不知道這就是近代外交的嚴酷現(xiàn)實。戰(zhàn)而勝之,自然一切都好說。倘若不堪一擊,任你口吐蓮花,也不能將戰(zhàn)場上的損失從談判桌上撈回來。加之琦善們都有胎生的軟骨病癥,經英軍用堅船利炮一通嚇唬,只好胡亂答應對方。道光帝轉喜為怒,反過來又將琦善革職鎖拿。
第一次辦理近代夷務,前后兩位欽差采取兩種截然不同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卻都失敗了,這說明在對待以英人為代表的外夷問題上,已經是寬嚴皆誤,進退失據(jù)。這種狀況不僅困擾著道光時代的一輩先人,也是后來者擺不脫的大難題。如果將制夷師夷等問題推而廣之,包括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軍事以及各種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分化變遷,那么,直到今天,恐怕也難說我們能夠很自如地處理對外事務。
問題難就難在中國社會并未真正形成對近代化的內在渴求,一切原始的動力都產生于外部的強制、刺激和對比。由此而帶來的屈辱與浮躁心理,更加劇了傳統(tǒng)思維的兩極對立?!敖恕迸c“撫”的天朝對外模式行不通了,代之而起的是洋務與保守之爭、體用之爭、繼承與借鑒之爭等等。盡管鴉片戰(zhàn)爭的結果實質上是近代社會對中古社會的勝利,是西方資本主義對東方封建主義的勝利,但由于道義原因與民族自尊心的影響,中國社會心態(tài)變得特別復雜,甚至已扭曲變形。在不服與不得不服、激動與麻木的自我對抗狀態(tài)中,要虛心地學習外夷,像俄國與日本一樣,按照“近代化”的要求來改變“中古”的面貌,自然不是什么小小的要求。因此,蔣廷黻說,“近百年的中華民族根本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國人能近代化嗎?”
近代化的道路是異常艱難的,蔣先生描繪了從中興名臣曾、李、左到變法先鋒康、梁再到革命領袖孫中山的歷史曲線,連滿清權貴奕
近百年過去了,按照教科書的標準分期,我們已步入了現(xiàn)代社會。如今,繼開放沿海十四個口岸城市之后,我們又要開放沿江、沿邊的城市,這比起舉國皆罵五口通商的道光時代來,自然是一種很大的進步。但許多類似事例全部加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就能充分證明我們跨越了近代化的階段。蔣著中沒有提出近代化的具體標準,而只留下連在一起的三個問題,即:“能趕上西洋人嗎?能利用科學和機械嗎?能廢除我們家族和家鄉(xiāng)觀念而組織一個近代的民族國家嗎?”后兩個問題不太好說,我們似乎做到了,又似乎沒有做到。前一個問題則很明顯,我們沒能趕上西洋人。因此,現(xiàn)代化的任務中還包括了大量未完成的近代化任務,也因此,我們無法截然區(qū)分近代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正如我們無法截然區(qū)分中古社會與近代社會一樣,中國社會的轉換與過渡,總讓人感到一種勉強與生硬,感到一種被動與馬虎。
回顧中國近代史,蔣著中開頭的一段話很值得深思:“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失敗還不是民族致命傷,失敗以后還不明了失敗的理由,力圖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傷?!?/p>
我們不會全盤接受蔣廷黻這部著作。但是,拿此書來印證當今讀書界流傳的“要獲新知須讀舊書”這句話,卻不是沒來由的。
(《中國近代史·外三種》,蔣廷黻著,岳麓書社一九八七年版,1.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