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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鄰

      1994-03-31 15:36張榮珍
      清明 1994年2期
      關鍵詞:母狗珠珠丈夫

      張榮珍

      25歲的珠珠如夢驚醒,過去的日子真是白活了!

      這幾年鄉(xiāng)下蓋新房就像雨后的蘑茹一拱一大片,可呆板的北方就是不如南方活泛,誰也不往蓋樓上琢磨,光在房屋樣式上折騰。突然,留馬營東口,雨后彩虹般出現(xiàn)了一幢美麗眩目的小樓。當然這是指人們的心理感受而言。在具體時間上,蓋一幢貨真價實的小樓可不像“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那樣神速。事實是:一天清晨,人們被汽車嘟嘟聲叫醒,砂石木料全運來了,一群人正搭腳手架。電鋸呲呲,瓦刀叮當,刺激得小村徹夜難眠。人們瞪眼看著,10天過后,村東口突然出現(xiàn)了一簇懸在半空中的彩燈群。正月十五放焰火般的璀璨、玲瓏奪目。人們這才看清,門燈吊燈蓮花燈五彩燈都是那幢小樓上的,真成了仙山樓閣。到白天,朦朧的色彩沒有了,真實的小樓更顯出它的價值。莊稼人仰頦一筆筆算計,鋼筋圈梁,砂石水泥,鋁合金門窗,水磨石地面……硬是一座金山堆成的呀!什么樣的人才配住呢?

      珠珠住在這里。她是小樓的女主人。

      三天前,貼著大紅喜字的小轎車把珠珠從縣城拉往留馬營。公路越走越窄,臨進村竟有三里土道。嬌嫩的轎車委屈地呻吟,珠珠忐忑不安了,要把我拉到什么鬼地方喲!轎車停在小樓前。真是柳暗花明。別墅!外國富翁才有的奢侈啊!哪像城里樓房的鴿子籠模樣!這一幢樓房全是自己的,連同精致的小院。大門兩邊各栽一棵槐樹,“門前一棵槐財帛自己來”是舊俗,可這是傘形樹冠的風景槐。院里有片花圃,薔薇、大理菊、月季、競相開放,姹紫嫣紅,芬芳襲人。小樓是明快的天藍色,陽臺是純凈的乳白,擺著一盆碩大的盆栽石榴,火紅的花使小樓更加喜慶。窗戶用縷空紗遮得朦朦朧朧,里面的富麗堂皇任你想象。

      這么高級的別墅真是我的?珠珠像突然拾到金元寶的窮人。她一間一間地觀看,小心翼翼,步履輕輕,哪兒也不敢觸摸。丈夫在洗澡間撲騰得到處是水,又到廚房攪得刀案亂響。她拿起一根蔥卻不知把剝下的皮往哪擱。“傻瓜,你愿往哪扔往哪扔唄!”可不,這幢小樓都是我的呀!珠珠開始進入主人的角色,重新一間一間地審視。無可挑剔。會客室的沙發(fā)茶幾盆景字畫,臥室的家具床鋪門簾窗簾,以及廚房貯藏室洗澡間的大小零碎,都是丈夫廠里的人置辦的,可跟她的審美觀點那么吻合,擺列也恰到好處。但她還是找到了用武之地。把家具器皿一件一件擦拭,亮得照見人影。又擦地面,不用墩布,用棉絲。像電影里的日本女人,跪著擦,丈夫好心疼。“你別管,我愿意呀!”每天早上興致勃勃干兩個小時。徹底滿意了,就一間一間地品嘗,樂滿心懷。

      當然,她最愿意的還是站在陽臺上四處眺望。天藍色小樓上,火紅的石榴花旁,站著一個淡黃衣裙白臉黑發(fā)的年輕女子,她自己明白,那是怎樣怡人的一幅畫。過路人沒有不駐足欣賞的。年輕女人都希望這樣的殊榮。她愿意被人欣賞,更愿意居高臨下觀察眾人。往東是野外,一望無際生機盎然郁郁蔥蔥,有玉米也有紅高粱。她看過《紅高粱》的電影,知道那里頭挺浪漫的,眼下就有穿紅褂的小妞出出進進,可背著糞筐施肥,她知道這活計并不浪漫,又悶又熱高粱葉子像利劍一樣割人。大坑邊時不時傳來嘻嘻哈哈的笑聲,又響又脆帶水音,幾個女人洗衣裳;這家那家,女人們端著泔水喂豬,小豬崽努起長嘴巴親主人的褲腿,多虧她們都穿深色褲子,臟啦凈的看不出。街口一個磨剪子的只看見花白后腦勺,兩個小孩倚墻吮手指頭……

      珠珠繼續(xù)遠眺,好像看見自己的家。到縣城的人都贊嘆寬闊的大街,豪華的樓房,琳瑯滿目的櫥窗和五光十色的電影院,誰知道還有十八個彎的小胡同和五六家合住的大雜院。珠珠和娘在大雜院里住了兩間狹小陰暗的南屋。從外表看這母女倆長相好穿戴也可以。娘清秀素凈,光亮的頭發(fā)梳成辮子,再盤成一個非常精致的圓髻。見熟人只微笑點頭,顯得文雅又高貴。女兒的穿戴都是娘親手縫制,她心靈手巧,用各色布料搭配拼湊,縫出又時新又鮮艷大方的衣服,女兒穿在身上自有特殊的神韻。寡母弱女很少與人交往,家里沒有親朋故舊很少有人來串門,有時同院人從門口過,看見當娘的不論是冬夏都雙手不閑地織毛衣,顏色常換,花樣非常復雜,以為這戶人家有錢殷實,殊不知這是母女倆唯一生活來源,為了活命也為了女兒將來出息,母親有日無夜趕織毛衣,織得腰酸背痛,織得手腳麻木。有時指頭破了,纏著膠布還在織。這些,外人看不見,不曉得。當然人們更不曉得,母女倆裝衣服用了幾十年的那只紅漆木箱是沒有底的,一領竹皮涼席補丁摞補丁已用三十年還在用。誰又能想象到這母女倆早晚吃飯從沒炒過菜,一年到頭吃自家腌制的豆瓣醬和咸菜。

      珠珠眼窩發(fā)了潮:娘啊娘,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家怎么樣嗎?

      珠珠眼前又閃現(xiàn)出她的女伴,她工作的那個旅店。嚴格說她是吃商品糧但沒有正式工作,她在待業(yè),到旅店里臨時工作。娘望女成鳳,供她上高中,她為娘爭氣,十分用功,可惜一到考場,使命感壓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會的題全嚇跑了,復課兩年都名落孫山,在街道旅店當臨時工,洗被單沖廁所刷痰盂拖地板……女伴們都沒上過高中,自然比她小,整天嬉笑打鬧搽粉描眉,迷戀通俗小說,談起男女之事津津有味。偶爾店里住進個年輕漂亮有錢的小伙,她們就去百般獻殷勤,有事沒事粘在人家房里不出來;而對那些穿戴不入時、老實巴交的旅客,則愛搭不理,背過臉撇著嘴罵人鄉(xiāng)巴佬!當她們得知珠珠訂婚的音訊,就好像白日撞見鬼一樣,大驚小叫追著問:“珠珠姐,你真要嫁給鄉(xiāng)巴佬?你圖的什么呀?”

      珠珠得意地笑了。鼠目寸光的女伴們喲,哪里知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如今的珠珠已成了新聞人物。地區(qū)報紙發(fā)了整版通訊,稱贊她是新時代有膽有識的女性。一個吃商品糧的縣城姑娘自愿選擇農(nóng)民為郎君,開一代新風。她明白,如果她嫁的是個貨真價實的農(nóng)民就沒有這樣的榮耀了,因為她嫁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這才被人作為典范稱贊。結(jié)婚那天,鄉(xiāng)長、書記、婦聯(lián)主任、團委書記大小頭面人物全來了,他們帶來豐厚的禮品。只有鄉(xiāng)聯(lián)社主任兩手空空最后才到。在婚宴上他宣布,他帶來一份最珍貴最實惠的禮物:聯(lián)社決定聘請珠珠到我們聯(lián)社辦公室當副主任!

      這份出人意外的禮物,珠珠特別高興,非常滿意,因為她決不愿當家庭婦女、當花瓶夫人,她要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事業(yè)自己的人生價值。當初決定嫁給這位才華出眾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時,內(nèi)心深處確實藏著一絲遺憾,恐怕成為他的附屬品。萬萬沒有想到鄉(xiāng)聯(lián)社主任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準確洞察出她的心思,并把職位給安排好了。她真不知道該如何感激。婚后三天,丈夫到外地出差,她穿戴樸素趕去上班。鄉(xiāng)聯(lián)社跟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在一個大院里。大門兩邊墻上掛了好幾個大牌子,出來進去的干部經(jīng)過她跟前都竭力表現(xiàn)出氣宇軒昂的樣子,但難免露土腥味兒。珠珠不形于色地得意。鄉(xiāng)聯(lián)社隆重歡迎她,主任把各辦公室的人

      全吆呼來,一一向她作了介紹,然后才向大家宣布這是新來的辦公室珠珠副主任。她就是我們服裝廠趙老板的新媳婦。于是大家交頭接耳熱烈鼓掌。這么一來把珠珠搞得臉紅耳熱,連句客套話都講不出來。最后主任單獨向她介紹了辦公室的概況、工作計劃和業(yè)務職責。至于她分管什么以后再具體研究。主任說:“工作的時間長著哩,你現(xiàn)在是新婚,先在家里休息休息,有事我們會給你打電話?!?/p>

      電話在會客室悠閑地呆著,誰也不會沒趣地打攪新婚的靜謐。珠珠對這玩藝挺陌生,公家才有電話,小門小戶連個干公事的親戚也沒有,而今自己家里安著電話。她很想給娘打電話傾訴滿懷的喜悅。但又想,往哪打?若興師動眾叫娘到郵局接長途,還不把娘嚇壞了,以為她發(fā)生了什么意外。

      自己的幸福自己悄悄品嘗吧!

      不知不覺又哼起了《十五的月亮》。這幾天為什么總哼這支歌?對軍人的兩地相思她沒往心里去,是覺得自己的日子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樣圓滿。

      珠珠已是留馬營的一個村民了,可她還沒和這村的鄉(xiāng)親說過一句話。結(jié)婚那天熙熙攘攘,但都是有身份的公家人。報紙上說珠珠是沖泥土的芬芳和質(zhì)樸的鄉(xiāng)親來的。但鄉(xiāng)親的質(zhì)樸達到了迂拙,他們沒以主人的姿態(tài)迎接貴客,倒擠在街旁看熱鬧。珠珠上了小樓,他們就抬頭瞻仰,像看名家演戲。這兩天丈夫走了,更沒人上樓。珠珠覺得自己成了月中嫦娥,孤寂清冷得難受。

      在縣城以為鄉(xiāng)下人都七大姑八大姨。女伴說,結(jié)婚那天磕頭還不把膝蓋磨破?丈夫卻一個親戚也沒有。他爹獨根苗,娘是南方人。沒親戚就數(shù)鄰居近了。

      遠親不如近鄰。娘從小告誡,并身體力行。娘對人矜持,禮數(shù)卻周到,和鄰居相敬如賓。逢年過節(jié)再緊巴也要給熟人送禮,平日有稀罕吃食也分送同院人品嘗。臨出嫁,娘再三叮嚀:樹大招風啊,更得好人緣。

      珠珠當然實行睦鄰政策。小樓東邊是村外,南臨大街,實際只有兩戶鄰居。西邊隔著小胡同和一戶并肩而立,北面是一家小院。

      在縣城狹窄慣了,珠珠對西鄰的大院很好奇。是里外兩節(jié)院,好長。里院五間北屋三間東屋三間西屋,外院兩間東屋兩間西屋三間南屋,能住多少人?可聽不見一點聲音。黑乎乎的一片顯得陰森,里院有一棵石榴樹,卻開得如火如荼。

      大鐵門總是關著。有一次,一個賣香油的停在門口,拿起小鑼,像對暗號只敲三下,一個灰衣灰褲的老太太出來了?!凹冋男∧ハ阌桶?,給你留的,六姑?!彼幌沦I了三瓶。有一個賣羊肉的停在門口,拿起梆子敲半天,到底把老太太敲出來了。“這樣新鮮的羊肉,六姑不會不要吧?”“要要要。我剛才打了個盹。”賣蒜苔蘑菇時令鮮菜的來了,也都停在她家門口叫賣。待六姑出來買完,小販們騎上車子邊跑邊吆喝,連停也不停,似乎是專為她家送菜似的。

      這更引起珠珠的興趣的,這天上午,珠珠剛往陽臺一站,看見西鄰家院里有人,老太太一動不動面對石榴樹站著。她又高又瘦又直,穿一身灰不拉嘰的衣裳,像棵枯樹。立了片刻,老太開始活動,她兩只手前前后后甩動起來,動作熟練利落。珠珠看出來了,老太在練甩手功。在縣城每天清早退休的老頭老太都練,練什么功的都有,越白越胖的練得越認真越復雜。

      可這是在鄉(xiāng)下。從小樓上看得真,每家的院子是一個格,老太都在喂豬喂雞喂羊喂兔子,有的一手抱孩子一手拿著瓢。這老太卻在練功,她是退休職工吧?可不象。

      “珠珠——”有人喊。

      誰喊我?在這陌生的地方。

      “珠珠——來坐會兒吧!”是西鄰老太太,她已停下來,仰臉往這瞅呢!

      “好好!”珠珠趕緊下樓了。

      大鐵門釘滿鐵釘,好沉。門洞里黑古隆冬,好長。院里方磚鋪地,但已滿是坑坎。珠珠的高跟鞋小心翼翼,發(fā)出膽怯的聲響。各屋的門都鎖著,小格欞子窗戶上蒙著塑料紙,塑料紙昏黃陳舊,和灰蒼蒼的磚房非常協(xié)調(diào)。進二門還是這樣,連北屋也是小格欞子窗戶蒙塑料紙,只不過塑料紙新一些。整個大院充斥著破落陰暗的氣息,如花似錦的石榴樹旺盛得真是邪門。

      老太太站在石榴樹旁邊。珠珠這才看清,她并不老。腰桿挺直,頭發(fā)不見銀絲,一口芝麻小牙又白又齊又晶瑩,肉皮還不松弛。只是膚色較黑,頭發(fā)挽成一個生硬的小髻,穿一身少顏沒色的衣裳,大遠望去就是枯樹了。更引人注目的,老太太右耳前面有一個突出的肉撅。這玩藝都是先天帶來的,娘家同院一個孩子就有,她媽嫌丑要割掉,奶奶大怒:“胡說!這是拴馬樁,將來騎馬坐轎,福份全在這兒呢!”

      珠珠笑笑,說聲“您”又停住了,她不知怎樣稱呼。

      “叫六姑吧!都這樣叫。這是我娘家?!?/p>

      “六姑?!?/p>

      六姑犀利的目光打量新媳婦。衣服鞋襪嶄新時髦,耳朵上一對豆粒大的耳環(huán),是真金的。細皮嫩肉,臉蛋紅樸樸。這樣的歲數(shù),吃糠咽菜也一朵花呢。她好像隨便搭訕著問:“吃啦?”

      “吃啦?!?/p>

      “吃的什么飯?”

      珠珠紅了臉。自丈夫走后,她每天早晨吃幾塊餅干湊合。

      六姑不露聲氣笑了:“珠珠,進屋坐吧!”

      屋里更加昏暗,墻沒有抹白灰,糊的報紙已經(jīng)熏黃。迎門一張黑乎乎的大方桌,旁邊兩把椅子。兩人對面坐下。此外沒什么擺設。左右是兩間臥室,一間掛著藍門簾,一間掛著紅門簾。

      “六姑,您家?guī)卓谌?”

      “就我和閨女。招了個女婿,五年了?!甭曉秸f越低。

      怪不得,寡母女度日,艱難著呢!珠珠不由想起娘。這家不過空架子大罷了。

      “珠珠,你家?guī)卓谌?”六姑專注瞅著。

      “也是,我和娘?!?/p>

      “更好。人少清靜?!绷眯α耍豢谥ヂ樾⊙里@得臉色明朗。她站起身。珠珠這才發(fā)現(xiàn),旮旯里有個小炭爐,上面有個砂鍋,不知熬的什么。六姑掀開蓋兒攪攪,一股又腥又甜的氣味冒出來。又蓋上蓋兒,坐下。

      “六姑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

      “你猜呢?”六姑撫摸著拴馬樁。

      實在看不出。她的外貌神情一會給人一個印象,像霓虹燈忽忽閃閃捉摸不定。跟娘比呢,娘今年55。人們都說娘看年輕,可細一瞅,精氣神還不如這干巴黑瘦的老太婆。大遠看可說她60,細觀察可說40多?!傲茫?0嗎?”

      “珠珠真會說話。我剛過66大壽啦!”六姑放聲大笑了,可手指還是離不開拴馬樁,像愛不釋手的古玩玉器。

      “珠珠,喝點兒?!?/p>

      還愣著神,六姑已把兩個粉瓷碗放在桌上,里面半碗渾乎乎的湯。

      “不喝,我沒……”

      “這不是藥,是咸魚頭豆腐湯。補養(yǎng)身子的,有益無害。嘗嘗。”

      珠珠嘗了一口,說不出什么味道。六姑津津有味喝著,邊說:“珠珠,你沒事在家也熬點兒。其實并沒什么山珍海味。咸魚頭一個,豬腸四兩,豆腐兩塊,生白菜半斤,干白菜四兩。最好用砂鍋、炭火。別看不起眼,長久受宜呀!”

      喝完閉目養(yǎng)神。過一會兒又說:“多年了我就服四季湯水。這是春天的。到夏天熬火腿冬瓜湯。秋天呢,白菜三寶湯,白菜、密棗、果皮、豬腸……”

      六姑合眼慢悠悠說,聲音在空曠的大屋子里,像拴在繩上的蜻蜓撲愣。珠珠四顧不知要尋找什么,她發(fā)現(xiàn)那個小炭爐十分精致。

      “到冬天我什么湯水也不熬了,就燉羊肉。這羊肉可是好東西呀……”

      鐺!鐺!鐺!

      似有小鑼在大門口敲了三聲,可六姑立刻剎住話頭,急忙走出去。

      那大紅門簾還很新,門簾腰上繡著拳頭大的喜字,珠珠忽然想看看這院里的新房什么模樣。

      偷偷撩開門簾窺視,屋里雖然有幾件家具,但都是老式的,漆成紫紅。被摞上也有半人高新被新褥,但都是棉布的,連線綈都沒有。作為新房就顯得寒酸了。

      六姑托塊肉進來放在桌上,進臥室拿張10元票子又出去了。

      珠珠覺得那塊肉有些特別,又粗又大分明是驢身上那東西。買這個干啥?她臉羞得通紅。

      六姑卻不羞,提起來很虔誠地叫珠珠看:“這是驢鞭呀,我閨女結(jié)婚五年了,還沒有……她沒病,女婿也沒病。好好補養(yǎng)準能生,只不過晚開懷唄!”

      用水把驢鞭泡上,又說:“你娘不就你一個閨女嗎?準眼巴巴盼著。要不你也給大侄子買個補補。當娘的心呀!”

      珠珠羞紅臉瞅她一眼,不言語。

      “珠珠,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珠珠正想進屋看看,跟著去了。六姑開櫥找什么。珠珠打量,黯淡的屋里一樣東西最顯眼,迎門墻上有一個鏡框鑲著的掛畫。珠珠家里也有一個,奇怪的是跟這個一模一樣,都是《八仙壽字》,連鏡框都是烏木雕花。聽人說,這掛畫是珍品,可值錢呢!乍看好似畫的,其實是杭州織錦。這《八仙壽字》在杭州織錦里頂有名。畫面上,遠望是一個蒼勁有力的壽字,近看在大壽字中有張果老呂洞賓等八位神仙。從一個角度看,只見人不見字。從另一角度看,只見字不見人。自己家的那幅,左下角有兩個血手印,已成黑色。這幅的左下角卻夾著一張紅紙請柬,不倫不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六姑拿出七八雙給小孩繡的老虎鞋,像賣瓦盆的,一個套一個。見珠珠直愣愣瞅著,招呼道;“瞎心的姥姥啊,還沒影兒哩,看我給小外孫準備的……”

      珠珠沒聽見。

      六姑過去發(fā)現(xiàn)珠珠的神色,有些發(fā)慌,不由得問:“珠珠,你家?guī)卓谌?”

      “就我和娘?!敝橹檠凵癜l(fā)出疑問:怎么又問,我不早說了嗎?

      六姑趕緊說:“跟俺一樣啊,當娘的都是這樣?!睌[弄著老虎鞋,突然抬起頭,目光又犀利了,“你聽大侄子說過,為啥要在這兒蓋樓嗎?”

      珠珠搖頭。

      “這地方空了多年了。地盤小,蓋房誰不稀罕大院子?大侄子是有功之臣,全村的屋地基隨他挑。好個有心的人哪,就挑這兒,還蓋樓。我知道,這是沖著后院來的。這一下呀,把他家壓得像馱著石碑的王八,永世不得翻身喲!”說完呱呱笑得疹人。

      “啥?后院?咋了六姑?”

      六姑不回答,仍然呱呱笑著,笑聲像鐵球在嗓子眼里咕嚕咕嚕碰撞。珠珠聽了發(fā)毛,她知道六姑今天怎么也不會向她兜底,滿心狐疑地走了。

      珠珠照樣走到陽臺在觀察西鄰的同時,也在觀察后鄰。借著小樓統(tǒng)覽天下的優(yōu)勢,珠珠驚異地發(fā)現(xiàn),后鄰是全村唯一沒有一塊磚頭的房舍。近幾年翻蓋的新房不必說,全是臥磚到頂。原來的舊房,有的整個院是磚洞,有的正房是磚廂房是坯,頂次的后面磚前面坯,唯有后鄰是一色黃土墻,房子又矮小又破舊,作廚房的東廂房連窗戶也沒有,開著一個大洞。院子很小,卻擠著兩個又高又大的垛,一個柴禾垛,一個干草垛,巍巍峨峨,又是全村的獨一無二。村里做飯的燃料也三六九等,珠珠家安著現(xiàn)代化的煤氣灶,一般人都燒煤,后鄰家燒柴禾,每頓做飯那風箱像機關槍噠噠驟響,濃煙從大洞里洶涌噴出,很有激戰(zhàn)的氣氛。

      這樣的院子里住著什么人?

      丈夫出差后第二天,村里人正吃早飯,珠珠在小樓里抹桌擦地,聽得院里有沙沙聲響。從玻璃窗里望去,一個男人拿掃帚仔細打掃一點也不臟的院子。細高個兒,穿藍色秋衣,很肥的灰色褲子??床磺迕婺?,動作干凈利落,是個年輕人。他是誰?怎么主動給自家干活?他掃完扛著掃帚進了后院。一會兒又擔出滿滿兩桶水。先澆門前的槐樹,后澆院里的月季,拿著一個嶄新的綠色塑料噴壺,一棵一棵往葉子上噴水,非常細心。這村已安了自來水管,珠珠可以從一樓里往外提水,怕費勁接個管子就汩汩流去。這個人繞遠擔水顯然怕打擾珠珠,是丈夫臨走安排的嗎?

      活都干完了,那人擔著空桶出去。珠珠上了陽臺。那人推開吱扭亂響的大門,一個扎煞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婆嘶啞著嗓子吼:“狗不理,你個沒志氣的小子,是吃飽了撐的嗎?”

      “娘——”聲音像哀求,卻很強硬。那人驚慌地往陽臺上一瞅,急忙進屋,拿出收音機放在窗臺上,擰得吱吱亂叫震耳欲聾。只看見老太婆的嘴張張合合,卻聽不見喊叫什么了。

      那男的竟叫狗不理。這院里住著他和他娘。

      第一眼見狗不理他娘,珠珠腦子里立刻蹦著一個陰森森的詞:骷髏。她從低矮的屋門洞里跌出來,大骨頭架子,一身青皮,白頭發(fā)扎刷著。下身穿一條灰不灰黑不黑的褲子,上身光著膀子,還搭拉著兩個空口袋似的乳房。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太婆開始邁步了,那不是走,是一跌一拖,左腿邁出去,右腿在地上拉一截,左胳膊大甩,右胳膊死蛇似地耷拉著,一望便知是半身不遂的后遺癥。半死半活的軀體使她目標不能專注,視力不能集中,歪頭斜眼像瞎驢撞槽。

      可這樣的一個活骷髏從早到晚忙個不停。慢慢珠珠看清了,她終日不過完成兩個任務:做兩個人的飯,喂兩只羊。每頓做飯,先掏灰,一手歪歪斜斜拿個簸箕,腿一跌一拖,往豬圈里倒灰。簸箕起伏跌宕,草木灰,一路走一路撒,滿院烏煙瘴氣,到目的地簸箕里的草木灰寥寥無幾。往返幾次端完,就抱柴禾。那不是抱,是用一只胳膊挾,一趟一小把,像兔子叼草。然后舀水。準備就緒,升火做飯。拉風箱穩(wěn)如泰山,蘊藏的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勢暄泄出來。吃完飯喂羊,一瓢一瓢端泔水,一把一把運草料,又是艱難的旅程。待收拾完畢,又該做午飯了。

      有時兒子干活帶著干糧不回家吃午飯,她自己也就不生火,啃塊干糧,利用寶貴時間拾柴禾。野外是去不了啦,就在街上拾。拿個破筢子,左手拽著筢子在街上摟,右腿和右胳膊拖拉跟著。街上有什么柴禾?無非樹葉雞毛。磚頭絆絆磕磕,不時踩著雞屢牛糞。她不嫌,起勁摟著,渾身汗?jié)?。正是歇晌的工夫,筢子劃在街道上剌拉拉好煩人。臨街的人家午覺睡不好,沖出來怒斥:“母狗英,你怎么這樣討人嫌?”

      母狗英?正像剛聽到狗不理一樣,珠珠奇怪,還有叫這名兒的?再聽,確實是。這一家呀真不可思議。

      這一家似乎從沒來過客

      人,鄉(xiāng)親也不去串門。一天,母狗英掃完院子掃胡同,掃完胡同掃大街,像是迎接盛典。第二天珠珠一起來,發(fā)現(xiàn)母狗英在胡同的大碌碡上坐著,伸長脖子等著誰。狗不理過來了,母狗英嘶啞著嗓子吼:“怎么還不來?你說給他們了嗎?兔羔子們!”“怎么沒說?一個一個告訴的!這會兒才什么時候,就能來?還不回家呆著去!”狗不理牢騷完,悻悻走了。母狗英仍伸長脖子往村東口望。這時從街里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土頭土腦,穿一身嶄新的衣裳,袖口領口緊扎著,粗手大腳像夾在盒子里拘謹。騎的車子嶄新轱轆上帶五彩圈,馱著個小男孩,穿戴像做客,車把上掛一個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澳?”他下車子叫一聲。母狗英費力地轉(zhuǎn)過身來,高興地大叫:“狗尾巴,你來了?我只巴望狗屎狗尿哩。他們近,數(shù)你遠。他娘的,近的倒不來!家去。小建!”“小建,叫奶奶!”狗尾巴命令兒子。

      小東西仰頭瞅瞅:“我奶奶在家里。”“這才是真奶奶,根上的奶奶哩!”母狗英并不惱,哈哈笑著進屋去。后來,陸續(xù)從東邊來了兩個男人,都是騎車子掛提包或籃子,帶著兒子或閨女,大人孩子穿戴簇新。那一定是狗屎狗尿了,可他們的媳婦都沒來。這一天,后鄰家從沒有過的繁華氣派,新自行車閃閃锃亮,穿新衣的人進進出出,孩子們呼喊亂叫爬到干草頂上嬉戲。酒菜香味充斥胡同,男人的劃拳聲和母狗英的大笑聲飄揚在小院上空。這天狗不理沒開收音機,是忙得顧不上嗎?到傍黑,兒子們走了,母狗英一個一個送到大街上。大聲喊叫,以引起鄉(xiāng)親注意。但沒人看她。兒子們走完了,她還意猶未盡坐在碌碡上,等候有人問,但人們就是不理茬兒。她遺憾地要回家了,才有人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她。“母狗英,呆在這兒干啥?”“送兒子孫子呀!”她迫不及待地賣弄,“兒子孫子都給我過生日來了!”“什么兒子孫子?”“俺狗屎狗尿狗尾巴弟兄仨,還有兩個孫子兩個孫女……”“哪是你的兒子?哪是你的孫子?你狗屎狗尿狗尾巴不是早當?shù)共彘T女婿了?立了‘小子無能改門換姓打幡摔瓦送到墳塋的字據(jù)?那就是人家的兒子了。沒有兒子你哪來的孫子?哈哈!”眾人大笑,母狗英灰溜溜跌進家去。

      六姑那段陰陰陽陽的話不能對珠珠沒有影響,她更加細致地觀察后鄰。她發(fā)現(xiàn),母狗英一聽到村里廣播喇叭響縱然在忙活也立即停下來,歪頭細聽,呆立好久。一天她正在街上摟柴禾,村里廣播鄉(xiāng)里來人了,喊村長快去。母狗英又駐足傾聽,有人逗她:“喊你哩,快到大隊去,上邊來人要見你?!彼裁匆膊徽f,回家去,過一會兒,穿個褂子出來了,花白頭發(fā)也用水抿的熨貼。珠珠想跟去看究竟,但怕村里人疑心,連忙拿個瓶子裝去打醋。母狗英果然往村委會走去。這是一個古老的三合院。原先大隊部在正房,東廂房是小賣部?,F(xiàn)在主仆顛倒本末倒置,小賣部升遷正房,村委會由小賣部兼著。珠珠走進時,果然看見有兩個公家模樣的人,還跟她打招呼,想必結(jié)婚那天見過她。她也裝作熟識邀鄉(xiāng)干部家里去坐坐,兩人說公務在身這次不去了。村長也抽空對她笑笑,又手忙腳亂找茶杯,見小賣部人來人往好心煩,劈頭對著母狗英一頓吆喝:“你來干什么?不買東西回家呆著去!”

      一天一輛小吉普開進村,喇叭里著急地喊縣里來人了,請村長、支書、公安員立即到村委會來。孩子們見小汽車就一窩蜂上去圍觀,好事的男女也湊去看熱鬧。母狗英也一搖三擺地趕去。來人中有一位白白胖胖氣度不凡的女干部,她盯著母狗英看了會兒,問旁邊一個人:“她是誰?”“俺們村的母狗英?!蹦侨宋卣f。女干部又看看,猛地走過去,驚訝地對著母狗英喊:“對對!你就是穆桂英突擊隊長!還認識我不?我是縣婦聯(lián)的趙主任呀!”

      母狗英只是淚涕四流。

      “看看,我們的老英雄老勞模成了什么樣子啊!”女干部長嘆。

      英姿勃發(fā)的穆桂英和疹人的活骷髏,兩個形象怎么也調(diào)和不起來。一時間,珠珠對這老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憐憫。

      但不久,憐憫被氣憤和厭惡替代了。一天珠珠醒得早,聽見后鄰家已有響動。她就起來從樓上往下看,母狗英拿個長柄鐵勺,一勺一勺從大桶里舀出來,往小樓的后墻上潑著。這是尿?那是尿桶。珠珠這才想起,母狗英從來不往廁所里撒尿!總是大白天撅著屁股嘩啦嘩啦往大桶里撒。原來為的攢起來往小樓上潑!

      實在可惡!

      可過一會兒,狗不理又殷勤地來澆花掃地了。

      這鬼魔似的娘兒倆!

      蜜月分離的新婦沒有不思念丈夫的。珠珠處于這樣陌生的環(huán)境中,又眼見些蹊蹺的人和事,想問沒處問,想說沒人說。身居孤零零的小樓中,越發(fā)越感到孤單寂寞。她回味著相識僅三個月的丈夫,這其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的一言一行。在眾人眼里,這段不拘常規(guī)的愛情故事一定頗具浪漫色彩。其實,很平淡。完全是水到渠成。

      說來不信,25歲的珠珠在此之前從沒搞過對象。如今早戀盛行。十八九歲就媒人牽線或眉目傳情,過20大多陳倉暗渡了。有兒女的都想早早占上一個好門頭了卻心事。珠珠俊俏嫻靜,自然媒人穿往如梭,也有勇敢的小伙子毛遂自薦。娘穩(wěn)坐釣魚船,并再三告誡珠珠,不準自己搞對象。無奈歲月無情,門前冷落媒人稀了,娘還是不改初衷,怕珠珠怨艾,攤底牌說:“結(jié)婚是女人的第二次托生。全靠它改變你的命運哩。”

      珠珠早感覺到了,娘表面柔弱淡泊隨遇而安,實則剛強好勝心高志大。她暗地節(jié)儉卻不在人前顯露寒酸??技夹?梢栽缇蜆I(yè),她讓珠珠上高中考大學。而今,結(jié)婚成了改變命運的最后機會。珠珠卻信心不足,預感和大學夢一樣最終使娘失望。女伴們的樣子在眼前擺著哩,找個掙幾十塊錢的小工人,穿著油污的工作服早出晚歸。愛虛榮的找個坐辦公室的小白臉,肚子里只沾呷幾杯茶水的便宜,低頭哈腰有幾個能熬成官兒做?拉扯個孩子很快憔悴邋遢,還不如娘這些年長久滋潤。當然,如果當上縣長的兒媳婦那就改變命運啦!可是如今務實精神滲透各個領域。領導階層都講究政治聯(lián)姻,也有的注重女方的學歷才干。一個略有姿色的小家碧玉,哪有攀高枝的機遇?

      珠珠上班的環(huán)境里也遇不上高級人物。這個小旅店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院里,只有幾十個床位,沒有沙發(fā)電視和電扇,更沒有浴室飯廳會客室。有身份的大人物都沖賓館的高樓大廈去了,只有小小老百姓瞅上這里。小店緊挨車站,交通方便,且服務周到,晝夜值班。夜間下了火車孤苦伶仃,一盞小紅燈在門口招喚你停住腳步,進門一盆溫水一杯熱茶。要趕火車的旅客服務員會準時把你喚醒。門外邊是一溜個體小吃攤,賣燒餅大餅燴餅炒餅十幾種家常便飯,還有這里的風味小吃雞湯雜面,物美價廉,迅速及時,很對匆匆行人的心思。

      一天,下雨夾雪,珠珠值夜班。店里人很多,搞長途販運的小販都隔在這里了,路面滑似玻璃誰也不敢冒那個險。夜里12點

      產(chǎn)田,深翻土地像掘井,白天黑夜囚在地里,孩兒見不著娘。春天澆地渠水決了口,水還冰得像刀割,她帶頭往水里跳,逼著別人也往里跳,連大肚子的也不饒。上邊有什么政令頂數(shù)她積極,大煉鋼鐵時把家家的鐵鍋掀走,把鐵門吊起拆下。成食堂了,不讓家里留一粒糧食,人們把糧食藏在墻里地下,她拿根鐵棍到各家咚咚地敲,恨得人們咬牙根,什么穆桂英,母狗英!就是這個母狗英逼死了你婆婆……”

      “我婆婆是怎樣一個人?她為啥被逼死?”珠珠第一次開口。

      “你婆婆是個知書識禮的南方人,細皮嫩肉的,話不多,見人一笑。你公公從小在外邊念書做事,那一年說犯了錯誤領著媳婦孩子回老家來了。戴著眼鏡,又瘦又弱,哪受得了這苦!沒兩年折騰死了,剩下娘倆。你婆婆眼見摔打得能干這邊的活了,又趕上低指標瓜菜代。餓得人們喲,牲口下地吃了玉米粒屙出來,人從糞里撿出來又煮了吃。到地里干活時,生茄子生玉米見什么吃什么,隊里耩花生怕人們吃花生仁,潑上尿,人們還吃,又拌666粉,人們把皮搓了還往嘴里填。老人孩子在家里什么吃的也沾不上,下地的想法往回帶。母狗英就管搜身,每天下工地頭搜一回,到村口還搜一回

      “那一回是拔花生,女人們沒有不想給孩子帶的。住兜里裝太顯眼,就往襯褲的褲腿下邊扎松緊帶,往里邊裝。母狗英一拍褲腿下邊呼朗響,就讓你掏出來。地頭搜一遍,查著的都掏出來了,到村口又搜。你婆婆是個愛面子的人,平日頂規(guī)矩,從沒在她身上搜出過吃食。可這一回,家里的娃兒6歲了還不知道花生是什么東西,一粒也沒嘗過。她知道搜得緊,就想了個鮮法兒,在褲衩的兩條腿上扎上松緊帶,把花生偷偷塞在褲衩里邊。到村頭,母狗英瞪著眼珠子兇神惡煞似的,人們排著隊過關,她兩個大巴掌在你婆婆身上又拍又摸,拍到小肚子上覺得有聲響,喊:‘里頭有貨,把褲子脫下來!”你婆婆紅著臉往村里跑,她老鷹抓小雞一樣提回來,三下五除二,把你婆婆的褲子連褲衩都扯下來。村口都是人,還有好多男人。你婆婆四下一看,大喊一聲往大坑跑去,撲通扎在水里再也沒出來……

      “要我也會跳到大坑里去的。這個滅絕人性的母狗英啊!

      “珠珠別難過,記到心里去。走,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珠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眼前一個嬌小的女人悲憤地向大坑撲去。她什么也沒聽見。待陽光刺目,才覺出已經(jīng)隨六姑站在陽臺上。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機不到,時機一到,一定全報。珠珠,對不對?”六姑高聲說,摸著耳邊的拴馬樁,對著珠珠朝后院一撇嘴。

      珠珠扭頭一看,母狗英正一跌一拖往屋里挾柴禾。花白的頭發(fā),骷髏的身架子,這就是當年叱咤風云的穆桂英?珠珠猛地想起來,小時候她跟娘上街,看見一個人往胸脯的肉上帶毛主席紀念章,鐵絲扎得血汩汩地流。那年頭,人們都著了魔。發(fā)瘋地折騰別人,也發(fā)瘋地折騰自己。還以為是最最革命,可恨也可憐!

      “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機未到。珠珠對不對?”六姑高聲重復,又呱呱大笑起來。

      這怪笑聲使珠珠全身起雞皮疙瘩,她冷冷看著她,一言未發(fā),轉(zhuǎn)身進屋去。

      沒頭沒腦的六姑愣了會兒,撇撇嘴快快回自己的家。

      盡管珠珠當著六姑的面沒買她的帳、但不能說六姑關于兩家恩怨的訴說對珠珠沒有影響。每天一撲明她就醒了,躺在床上屏聲靜息地等待。她知道自己是捕捉母狗英舀尿潑小樓的聲音。那聲音雖細微,每一次總是不誤時機的入耳。一大早就破壞了好興致,似乎嗅到精致的房間里散發(fā)出腥臊和腌(月贊)。管她呢,不過是母狗英瘋狂的發(fā)泄罷了,尿堿決不能腐蝕小樓基石的半根毫毛,腥臊也浸透不過厚厚的墻壁。但第二天,又禁不住捕捉。

      這天珠珠醒得更早,覺得屋里憋悶得慌,就到陽臺上透氣。身子貼近墻壁,眼睛禁不住往后院瞥。果然,母狗英如時從屋里出來先到茅房,拿起大勺從大桶里舀起一勺,潑到小樓上。剛彎腿又舀,狗不理從屋里出來,他看見娘的舉動,箭一般沖去,要奪大勺。母狗英死活不放,兩人爭奪激烈,尿液四濺。狗不理氣急了,用力一推,母狗英咕咚摔在地上。

      “啊——”嚇得珠珠大叫一聲。

      狗不理也嚇壞了,“娘,娘?!鳖澲舻亟辛藘陕?,俯下身貼近母狗英的臉,大約沒出什么意外,他直起身來平靜地注視著。過一會兒,母狗英哼哼?!澳?,行不,我扶你起來?!惫凡焕硇⌒囊硪矸銎鹉腹酚?,攙著她,一跌一拉進屋去。

      過了會兒,又到了狗不理澆花的時間。珠珠從窗戶里望著,看狗不理還來不來。她可不敢到陽臺上去了,覺得剛才驚叫時狗不理一定發(fā)現(xiàn)了她,她怕引起他的難堪。

      他又如時來了,澆樹、澆花,用噴壺噴。都干完了,他并沒走。扁擔和水桶扔著,人呆立著。過了會兒,他走上樓梯。不像男人咚咚的腳步聲,輕抬輕放,小心翼翼。

      在樓道里就住步了:“嫂子,在家嗎?”

      “在,在,來吧,呃?!敝橹閷嵲陔y叫出來他的名字。

      雖然為鄰幾天了,珠珠總在注意觀察,但后院里很少有狗不理的身影和聲音。他總在西屋里貓著。有時見他從西屋里出來戴頂大草帽下地去,回來把鋤頭一放又匆匆鉆到了西屋里,連吃飯也端個大碗到西屋吃。

      他慢慢走進屋來。珠珠第一次真正看清他。很年輕,20出頭的樣子。穿著是莊稼小伙子的打扮,但比較破舊。身架很大,但手細長,臉有些蒼白,皮膚不粗糙,牙齒是鄉(xiāng)下人少有的潔白。從氣質(zhì)上看,不像母狗英的兒子。

      “嫂子,實在抱歉,我娘……我實在不知道。我晚上總看書,睡得晚,也起得晚。今天,湊巧……”

      看書?珠珠隱約覺得,西屋夜間的窗戶總是昏黃。他家沒安電燈,是點著油燈夜讀。讀什么呢?刊大?函大?莫非后院是藏龍臥虎之地,蟄居著一位臥薪嘗膽的有志青年?

      心里的迷太多了,但又不好冒昧地直言相問,她對仍然站著的狗不理說:“坐,坐?!钡挂槐旁诓鑾咨?,又說:“坐會兒,坐會兒。”

      狗不理坐下了,好像明白了她的心思,便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地說:“遠親不如近鄰,鄉(xiāng)下人更重視睦鄰關系。作為你的鄰居,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家的情況。當然,你也許有所耳聞。在全村,我家是一個反面典型,最窮,最破,最人緣臭。人們把我娘當作母夜叉,當作妖魔煞星,對她的過去咬牙切齒耿耿于懷,對她的覡在幸災樂禍。而對我,則認為是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大懶蟲,神經(jīng)八道的書呆子、敗家子、窩囊廢……”

      他低頭默然。過了會兒,抬起頭慷慨激昂地開了口:“依我看,我娘是最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最一心為社毫無利己的貧下中農(nóng)。我們莊的黨員有幾個像她這樣一個心眼跟黨走的?我從小聽她常念叨:‘黨是眼珠子,社是命根子,破壞黨和社,當心腦瓜子!這是大躍進詩洋畫海時一首街頭詩。她記下了,銘刻在心上,真的當成行動的指南,并

      以它為座右銘,以此自律和律人。只是形勢發(fā)展了,時代起了變化,別人都大踏步前進了,我娘還在原地踏步,固守陣地,成了時代的落伍者和絆腳石,身敗名裂的下場。你知道她怎樣得的半身不遂嗎?是氣的!那年要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分地到戶了,她怎么也想不通,整天嘟嘟噥噥:‘社是命根子,破壞黨和社,當心腦瓜子!她認為分地到戶就是破壞社、反對黨。于是,她舉起那把特號大鐵锨,向推行責任制的干部掄去。大隊急忙向公社報告,公社正在召開貫徹落實十一屆三中全會決議大會。她沖進會場,大吵大鬧,大罵在場的干部搞分田到戶是破壞黨和社的行為,是復辟資本主義,她這個黨員堅決不答應……公社把她關在一間小屋里要她反省。她繼續(xù)鬧接著就把她開除出黨。她像困在籠里的野獸紅著眼珠子咆哮,不吃不喝不睡鬧了五天五夜,得了腦血栓……落得半身不遂??杀氖牵钡浆F(xiàn)在她仍然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一聽村里喇叭廣播上面來人了,她就激動,她認為上邊的領導是支持她的,遲早會來恢復她的工作的。

      “依我看,悲劇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是她入黨當了芝麻官。又接二連三給她戴上縣勞模省勞模的桂冠,到公社、上縣赴省里開會,受到各級領導的接見和表揚,這種殊榮,對于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來說不啻一步登天,哪能不受龐若驚,感恩戴德,沒齒不忘?為報恩她心甘情愿當馴服工具,領導說啥她都百分之百擁護,還拼老命去干,得罪了鄉(xiāng)親她也不管。

      “如今,村里人都視她為罪魁禍首。其實,她也是受害者,但不純粹,因為她也參與做了一些傷害人的事。單拿我們家說吧,爹死得早,娘兼了嚴父的責任,成了全家至高無上的統(tǒng)治者?!彼苁覀冃值芩娜似鋰绤柕搅艘靶U程度,要求我們的思想行為都跟她一個樣。三個哥哥連校門都沒進過,從小一個塞一張?zhí)靥柎箬F锨,她怎么干,就讓孩子們怎么干,吐血也不心疼。輪到我,也許是我要求上學太執(zhí)拗,也許是天下的爹娘嬌小兒,竟破例允許我上學,還念完了高中。這似乎是幸運,但實際上正是我最大的不幸。人生苦惱識字始,白癡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當官的誰不造福子孫后代?她革命,也革孩子的命?!彼龓ь^,也逼著我們起帶頭。小時候到地里折根玉米秸啃,她見了奪過來沒頭沒腦一頓打。大些了懂得過日子,哥哥們想學木匠泥瓦匠掙點活錢,她不讓搞資本主義,光叫掄大鐵锨修渠挖溝建大寨田。我們孩子利用早晚和歇晌一點空閑到地里拾麥穗割荒草,也叫她無償交給隊里。她愛社的思想行為是能撼天地泣鬼神,但解決不了我們家的實際,我們家勞力多,掙工分不多,又都能吃,越吃越窮……

      “越窮越革命不過是哄人的鬼話。心里頭誰不愿意過好日子?狗咬窮的,人敬富的,古今一理?;斓们皰炖瞧ず蟮豕菲ふl也看不起。最瞧不起我們的要數(shù)這西鄰一家,多年來她看我娘倆的那種眼神,叫人不寒而栗。她家勞力少,掙的工分也不多,但人家日子過得好,不曉得是會安排還是人家生來就是富貴命?反正在低指標瓜菜代的年月,她家還經(jīng)常吃白面肉包子。那時俺哥哥還小,小孩哪有不饞的,那老太婆專找人多的地方,拿個肉包子逗引:“狗屎狗尿,打個滾,給肉包子吃!我娘回去把哥哥打得皮開肉綻。那老太婆,聽人說,她出嫁到婆家只幾年,便跑回娘家蓋了這么闊氣的一個院落。她男人原先在北京做事,突然得了怪病,回老家來就瘋了,整天打自己的嘴巴。蓋房上正梁放鞭炮,他跳了村北的苦水井。人們說,是發(fā)昧心財愧的……”

      果然如此!珠珠腦袋嗡嗡亂響,那幅掛畫又在眼前晃悠。

      “嫂子——”

      “哦,”

      “我是說,我娘對富人有一種本能的妒恨,一種偏見。所以,她看見你家的樓就像條件反射,她就往……并不是對你們家有什么仇恨。”

      “沒什么,我不會放到心里去?!?/p>

      過一會兒,狗不理又說:“我娘是個要強的人。哪方面她也不愿落在人后頭。如今這樣了還在死巴掙。就憑她那治家之道還能發(fā)了財?別說她,多么能干的莊稼人,光土里刨食也發(fā)不了財。要發(fā)財,就得會經(jīng)營,會多種經(jīng)營,還得有路子,耳聰目明,還要有膽量,不怕吃苦。像我這人,既不懂經(jīng)營之道又吃不了那個苦,也就甘愿受窮了。人嘛,怎么著不是一輩子?也許我看閑書看得多了消磨了意志??傆X得周圍的人撓蹬得怪好笑的。娘爭強好勝積極得邪了門,落了個啥?我的同伴們,一個汗珠摔八瓣,不就是為了蓋房娶媳婦,娶了媳婦生兒子,熬得骨頭碎成渣?有啥勁?人哪……”

      他不說了,憂郁的目光顯得空洞,茫然往外瞅看。

      過了會兒,珠珠突然問:“你哪年高中畢業(yè)?”

      “前年,你……”狗不理想說什么,又截住了,勉強笑了笑。“嫂子,我回去了?!?/p>

      他跟我同屆。要是我不到這里來,一個小門小戶的弱女子,又怎樣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她不覺又來到陽臺上,看著狗不理進了后院,鉆進低矮的西屋。

      土蒼蒼的小院里巍峨的柴禾垛遮天蓋日,投下巨大的陰影。

      母狗英從北屋里晃悠出來,右手拿一條藍褲子,一甩一甩,跌拉到院里,坐在板凳上要補衣裳。

      右手已不起作用,她用左手把針別在褲子上,低頭彎腰紉針,怎么也紉不上,花白頭發(fā)像一團亂草抖動著。

      珠珠心頭一熱,從小樓上下來,進了后院。

      皮鞋跟在黃土地上也發(fā)出引人注目的聲響,母狗英看見黯淡的院里來了一個這么鮮亮的女人,厲聲喊:“你來干啥?”

      珠珠走近了叫了聲:“大娘——”

      這一聲大娘就像一瓢滾開的水潑在冰塊上頓時融化了她。多少年來村里大人孩子有哪個用正眼看過她?有哪個喊過她一聲大娘?都是當面喊她母狗英,背后罵她母狗英!她先是一激凌,然后顫巍巍站起來把板凳讓給珠珠。

      珠珠含笑說:大娘你坐。繼而從她手上拿過褲子,熟練地飛針走線。

      母狗英拿起笤帚,仔細打掃通往大門的一條小道,掃了又掃,直掃得院子里有一條發(fā)亮的白線。

      補完了褲子,珠珠就沿著掃得出奇干凈的小道回家。小道很窄,她覺得好像踩在獨木橋上。

      出差七天的丈夫回來了。

      他回來得這么無聲無息。每天,珠珠期待著電話鈴聲和汽車喇叭響,或者自行車進院。和往常一樣,什么也沒有。天黑了,心里空落落的珠珠懶得為自己做飯,惆悵地歪在床上,感覺到門口站著一個人。一看,竟是丈夫!

      他風塵仆仆,疲憊不堪地倚在門框上,高大的軀體像抽去了筋骨。這些天珠珠總想,丈夫一進門她就要撲向那寬厚的胸膛,讓有力的胳膊箍得她喘不過氣來,粗硬的胡茬扎得她又疼又癢??蛇@會兒,見他像個遠游歸來的孩子,憧憬的浪漫不翼而飛,充滿心懷的只是愛憐,趕緊走去接過他的大包小包。

      “好累了吧?”

      “我想洗個澡?!?/p>

      放好水,掩上門,珠珠收拾丈夫帶來的東西。好半天,丈夫不出來。莫非暈澡了?

      珠珠擔心地去看,丈夫一動不動泡在澡盆里,合著眼,她嚇得趕緊過去,問:“咋了?”

      “我可到家了,真到家了呀!”丈夫睜開眼,懶懶一笑。

      洗完澡,丈夫躺在床上,舒展著四肢,愜意地哼哼兩聲。珠珠為難地說:“不知道你今兒個回來,肉呀鮮菜呀什么也沒有??勺鍪裁达埬?”

      “小米稀飯,豆瓣醬。”

      “什么豆瓣醬?”

      “在你們家吃的豆瓣醬呀!”丈夫說完又笑了,“也是,娶你的時候沒把豆瓣醬罐子一塊拉來。珠珠,你會做嗎?”

      “嗯?!?/p>

      “趕緊做上,還有腌黃瓜、韭菜花……”

      “嘿,吃慣大魚大肉還瞧得起那個!”

      “大魚大肉是旅店,咸菜稀飯才是家呀!”

      他拍拍床鋪示意,珠珠過來坐在他身邊。丈夫撫摸著珠珠的手,瞅著房頂,像是自言自語:“你一定疑心,我35歲怎么才結(jié)婚呢?我想你早就該問了,可你沒問。我長得不丑,也不窩囊,從20歲,就有人給我說媳婦,也有大膽的姑娘追我??晌揖褪遣簧蟿拧5共皇窍舆@嫌那,心里頭晃晃悠悠總也定不下神來。你不知道,我記事以來就沒過一天穩(wěn)定日子。爹娘死了,我像沒家的小狗東要一口,西要一口,夜間蜷在草堆里。后來姥爺把我接回南方,他沒兒子,要我這外孫當繼承人。三間瓦房,前有小溪,后有竹林,如詩似畫,可我的心總定不下來,像風箏,我知道,根還在北方。可北方有我的什么呢?姥爺死后,我又出來游蕩了。后來辦了服裝廠,廠子一大爿好像挺有根基的,其實我還是個流浪漢。說實話,有了權(quán)有了錢女人還不像成群的蜜蜂追著飛?識文斷字的、漂亮風騷的,我都不往心里去。后來遇見了你,特別是那天到了你們家,我突然明白了,心底祈求的原來是一個這樣的歸宿,安謐、寧靜,一塵不染的簡樸居室,干凈松軟的粗棉被褥,清淡可口的家常便飯,善解人意文靜賢惠的妻子。我的心奔波得太累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愿意……當然,我給你安排的這個家也許太奢華了,可是我真心愿意我喜歡的人生活得舒適一些,我知道你們家實際上是很清貧的。珠珠,你習慣嗎?”

      “我,挺好?!敝橹橛X得自己要哭了。

      丈夫把她的手拿到嘴上小心翼翼地親親,珠珠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也濕潤了。

      外人決不會想到,這位叱咤風云的企業(yè)家會這樣多情善感。就是珠珠,過去一直以為丈夫是硬錚錚的男子漢。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還沒有了解丈夫。

      吃了飯,丈夫不讓開燈,倆人靜靜躺在松軟的床上,不說話。村里還很喧鬧,勤奮的莊稼人還有他們晚飯后的活計,喂豬的羅羅聲,飲牛的水桶叮當響,牛驢的哞呃,不肯上窩的雞在樹上咯咯亂叫,有個女人在呼喚還未進家的孩子:“二和尚,你死在哪里了——”小屋在喧鬧的包圍中像風浪里的小船,使珠珠越發(fā)感到倆人相依為命。她不覺往丈夫那邊湊了湊。丈夫并沒有離別重逢的狂歡驚喜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吻她撫摸她,像面對一付珍品。

      第二天醒得很早,又起得很晚。丈夫說:“怕廠子里知道,我昨天沒在汽車站下車,在村西半路上下車,自己走回來。好在個體戶的車,叫哪停在哪停。今天來電話問你就說我沒回來……”

      “出去這么多天,你不交待一下外邊的事……”

      “不說它,心煩。今天我好好陪你。你先到鄰居家串個門,把我?guī)У狞c心每家送一盒。新媳婦先拜親戚,咱沒親戚,拜鄰居吧!”

      珠珠沒言聲,面露難色。這些天,兩個鄰居的星星點點在心里聚成了疙瘩,她早就想等丈夫回來傾囊而訴。丈夫回來了,憂郁又疲憊,她不敢再提一點兒不愉快的事。到天明,母狗英不往小樓上潑尿了,沒有可疑的聲響驚動丈夫。早晨,狗不理不知怎么也沒來澆花澆樹,珠珠決定把兩個鄰居的話頭壓下不提。

      丈夫問:“咋了?是不是這些天出了什么事?”

      “沒有,沒有。”丈夫的關切使珠珠決定不把事情全盤托出,她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有人來串門,說西鄰的老太婆有些古怪。北鄰呢,聽說和咱家過去……”

      “是說她逼死了我母親有血海深仇吧?說實話,我和你同一天住進這幢小樓,在此之前,和兩家鄰居不相識。你想想,我離開這村才七歲,記得啥?回來這兩年整天長在廠里。要蓋房了,當然葉落歸根,村干部陪我選地基,看見這片空場,我問臨街向陽的怎沒人蓋,村干部說都嫌院子小。我說蓋兩層小樓正合適。有人告訴我在這里蓋房鄰居如何如何。以前我真不知道母親自盡的具體情節(jié),一聽當然震驚。可是,這些年走南闖北眼見的冤枉事不平事太多了,我怎能把這筆帳記在一個愚昧的農(nóng)村婦女身上?要沒人說,我決不把這事告訴你。你要忘卻它,別在心里留下陰影。你來了,你是這座小樓的女主人,她們就是你的長輩,高高興興拜見鄰居去?!?/p>

      珠珠籠罩在心頭的蛛網(wǎng)開始散開,收拾禮品。丈夫問:“見過后院的小伙子,小名叫狗不理的嗎?”

      “見過?!敝橹楹唵蔚卣f。不知怎么,她不愿讓丈夫知道狗不理澆樹澆花的事,也不愿讓他知道狗不理還上小樓有一席長談。

      “這是個愛學習愛思考的高中生。我想讓他到廠子里當秘書,你順便告訴一下。”

      “噢!”珠珠高興地答應。

      她先去六姑家。一推開沉重的大門,邁進陰暗的長門洞,那塊掛畫又頑固地閃現(xiàn)在眼前。她竭力邁著輕快的步子進了二門,院里沒人,她說什么也不愿到屋里去,親熱地高聲喊著:“六姑!六姑!”

      六姑喜出望外地出來了,看見她帶著禮品拜訪,受寵若驚,非要拉她進屋去坐坐不可。她說還得到別家去就急急走了出來,連六姑在后面著急地喊什么也沒聽清。

      珠珠帶著禮品又拜訪后鄰。精美的點心盒子在柴禾垛的背景下更顯得華麗高貴。珠珠知道帶來的喜訊才是真正可貴的禮品,她興致勃勃推開吱扭亂響的柴門。

      母狗英在院里不知忙活什么。西屋里沒有一點聲響。蟄居的人出去了?

      珠珠把點心盒子放下,大聲對母狗英說:“大娘,志成回來了,讓我告訴大兄弟,叫他到廠子里上班去,當秘書!”

      被點心盒子晃花了眼的母狗英還未緩過神來,歪著腦袋問:“秘——書!”

      珠珠又大聲重復一遍。

      “天爺,真是好人,好人哪!”母狗英右胳膊晃動著,想拉珠珠的手,又怕臟了人家,右腿彎曲著,像要跪下,“天爺,好人哪!”

      “娘!”西屋里響起憤怒的吼聲,狗不理蓬亂著頭發(fā)沖出來,站在珠珠面前,冷冷地問:“是可憐我們窮人嗎?”

      “不要誤會,”珠珠慌忙解釋,“志成說你愛學習愛思考……”

      “哼!賤民不配受大廠長提攜!”

      好心當成驢肝肺!珠珠委曲得滿臉通紅,猛地轉(zhuǎn)身往外走。

      出門走在胡同里,聽得后面有腳步聲,她站住了,并沒回頭。

      “嫂子,多謝大哥的好意??墒?,一個人落在陰暗的枯井里,他已木然地順應天命了,一個好心人給他放進了梯子,讓他爬出枯井,回到充滿陽光的世界上??墒沁@梯子

      上滿是荊棘,他沒出息,怕費勁……”

      珠珠回來了,上樓的腳步沉重拖沓。

      “你告訴他了?”

      “嗯。他……不想去。”

      “怎么?”丈夫很意外。

      “他說上學得了神經(jīng)衰弱,不愿再動腦子,干地里活省心?!敝橹檎f得很流利。

      “啊?!闭煞驔]再說什么。珠珠也不想說什么,小屋氣氛很沉悶。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丈夫示意珠珠去接。

      “他沒回來?!?/p>

      對方執(zhí)拗地說了些什么,珠珠為難地用目光詢問丈夫。丈夫接過了電話。

      “好,我下午去?!?/p>

      丈夫歪在沙發(fā)上,合上眼睛,黯淡的神情使他顯得很蒼老。珠珠憂慮不安地湊過去:“你怎么了?”

      “沒什么。”丈夫撫摸著她的手,眼睛瞅著外邊自嘲地笑了一聲,“好一個躊躇滿志的農(nóng)民企業(yè)家呀!當初,我確實是靠自己的魄力和能力闖出了天下。平地起高樓,赫赫戰(zhàn)果,有目共睹。哪料到桂冠一套上了頭,有苦都說不出哇!就說這每年要你更上一層樓,這登天容易么!而如今的事情盤根錯節(jié),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產(chǎn)品沒有過硬的質(zhì)量站不住,只靠產(chǎn)品有過硬的質(zhì)量也站不住!撓頭的事多著哪!那些掌握了實權(quán)的人,你不順從他,他總能想出法子卡你。這趟出門……唉!”他緊緊閉上眼和嘴。

      “怎么?”珠珠害怕了,從丈夫回來她就感覺到有什么。

      “啥也沒有,啥也沒有?!闭煞蜻B聲說,又注視著珠珠加重了語氣,“我是道德感和責任感都很強的人,否則也不會這樣左顧右盼。你放心,我決不會出什么事情。這次在業(yè)務經(jīng)營中有點小麻煩,我會慎重對付的。只是我的心里總有疲憊感,想急流勇退,安安生生過咱們的小日子。哎,收拾做飯吧,下午我上班去?!?/p>

      “我也上班去?!敝橹閷嵲诓辉敢庖粋€人在家里。

      “你呀,去也行,不去也行。本來就是掛名的差使。鄉(xiāng)聯(lián)社全靠服裝廠拿利潤,他們給你這廠長夫人溜須呢!其實我知道,紅眼綠眼看我的大有人在。依我看,珠珠,你要是愿上班,還不如在車間踏縫紉機呢,你的針線活不是挺好嗎?”

      怎么?還沒上班就把辦公室副主任辭了,珠珠實在舍不得。

      “當然,我只是說說而已,尊重你的自主權(quán)?!?/p>

      珠珠結(jié)婚20天了,還沒回過娘家。

      不論城鄉(xiāng),結(jié)婚后都有“回門”的禮俗。這是又一次盛典,是對新女婿權(quán)勢財富和人品的檢驗。含苞欲放的俏姑娘,只幾天的功夫,就變成人家的新媳婦回來了,嫵媚嬌嫩,光艷照人,矜持而又羞澀地等待眾人的評判。愛挑剔的嫂子們,從頭到腳審視新女婿的長相,唇槍舌劍開著善意的玩笑,吹毛求疵觀察新人的交通用具及禮品。出門的姑娘驕傲地笑了,又跟娘坐在自己住過的小屋里,絮絮叨叨婆家的枝枝葉葉……

      珠珠嫁到小樓來,該回門了,她不回。嘴上說,咱新事新辦,不按老理;心里說,回娘家能帶著小樓讓眾人觀賞評判嗎?她想讓娘來,讓女伴們都來分享傾慕她的一切。但很快,她誰也不讓來了。

      當然是樂不思蜀啦!每天早晨,當人們趕著牛,背著筐,踢踢踏踏下地時,小樓的女主人,穿著時新,容光煥發(fā),咯噔噔從樓梯上下來,騎著小坤車去上班。單位的人對她相敬如賓,瑣事從不煩擾,出頭露面的機會無一遺漏推給她,走在街上相識與不相識的都對她微笑點頭。下班回家,紗窗簾雖遮著,錄音機婉轉(zhuǎn)悠揚的韻律透出了主人的心境,引起多少人望樓興嘆呀!

      誰也想不到珠珠好心煩。這心煩像空氣,看不見摸不著,卻無時無刻不充斥著……

      丈夫感覺出來了,幾次問:“你回去看看?”

      “不!不!”

      “要不,叫娘來?”

      “不!不!”

      丈夫又出差了,珠珠吃過午飯,無精打采剛想打個盹兒,聽得街上女人嘰嘰喳喳的,還似乎有人喊她。從窗戶里一望,她娘來了!有一群臉色醬紅腰桿粗壯的鄉(xiāng)下女人擁著,娘越發(fā)顯得文雅高貴大家風度。娘穿一身家常的白衣灰褲,拿個藍底白花的布書包,像個退休的文職人員。這群人里有沒有六姑?珠珠不愿讓娘來歸根到底是怕這兩個冤家碰頭。她看見,一條灰影正倉皇鉆進鐵大門。眾人簇擁中的娘一定沒看見。

      她慌忙迎下去。

      “娘,你怎么來了?是志成讓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想來?!?/p>

      “怎么來的?坐公共汽車,從路口往這兒走來的?你又不認識……”

      “它領我來的!”娘喜孜孜指著小樓,“幾里外就看見了,我沖它走啊,走……”

      娘好興奮,紅樸樸的臉顯得很年輕。她上了樓,急忙擦了一把臉。飯不吃,水不喝,珠珠要她歇會兒更不肯,整幢小樓一間一間地觀賞審查。轉(zhuǎn)完了,她一句話也沒說,但珠珠從娘的神情上看出,滿意極了?!澳?,吃點飯吧!”“這一回呀,娘三天不吃飯也不餓!哈哈哈!”娘難得地放地聲大笑。娘意猶未盡走上陽臺,居高臨下俯視著。掃一眼后鄰,笑容凝在嘴角。又把眼光落在了西鄰。在整個村里,這一座黑蒼蒼的房舍很惹人注目。新蓋的房舍很多,紅磚青瓦,窗戶锃亮,但顯得浮華淺薄沒有根基。它雖然殘破敗落了,但龐大黝然,像猶有遺風的名門望族。與它對面的小樓倒像個暴發(fā)戶?!斑@家是什么人?”“一個老婆兒和他的閨女、女婿?!薄柏毾轮修r(nóng)?分地主的房子?”“不是。自己蓋的?!薄笆裁慈诉@么大氣勢?”“他男人原來在外邊挺斂錢……”“干啥的?這會兒呢?”“早死了?!薄罢λ赖?”

      娘追著問,珠珠后悔不迭,忙倉皇地堵塞話口:“我不知道。剛來,怎打聽這么多閑事。”

      她確實怕娘知道西鄰的根底。娘表面淡淡的守口如瓶,多年來心底咬牙切齒恨那昧良心的盜賊。他斷送了娘的一生。如果沒有那場橫禍,爹好好地在北京上班,娘舒心愜意從容不迫享受著愛的甘泉,她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準成了大學生,這是截然不同層次的生活,那有這多年的含辛茹苦

      “哎,那戶人家到底是咋回事?”

      娘仍然窮追不舍。珠珠越發(fā)慌亂,敏感地事意識到娘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蛛絲馬跡。其實娘只是本能的忌諱,她直覺地感到,這個殷實的大院子橫在小樓面前,就像一個城府頗深的老者冷眼譏笑毛頭小雛。“我要到她家看看?!薄皠e,別去?!薄鞍菀娻従勇?,怎么?她家是反屬?”

      珠珠從小沒瞞過娘,紅著臉吞吞吐吐地說:“她家……恐怕……我爹……”

      娘一向細瞇的眼瞪大了,用不容置辯的口氣命令她:“好好說!”

      珠珠把得到的情況全盤托出。

      哈哈哈哈!娘縱情大笑起來,就像有人撓胳肢窩控制不住,直笑得淚涕四流。娘半輩子文靜穩(wěn)重,從沒有這樣的張狂失態(tài)。珠珠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莫非在強烈刺激下娘精神失常了?

      好容易住了。娘擦把臉,攏攏頭,又恢復了往常的模樣,微微一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呀!珠珠,咱們看看

      去!”

      “這……”

      “你不愿去嗎?我自己去!”

      珠珠和娘去了,娘腳步匆匆,搶在前面。大鐵門緊閉著,推,推不動,里面上了閂。珠珠看看娘,猶豫不定扣響門環(huán)。人們正歇晌,鐵門環(huán)扣在鐵門板上驚心動魄:鐺!鐺!鐺!

      沒人來開。

      娘迫不及待推開珠珠,鐺鐺鐺鐺,門環(huán)像擂鼓憤怒威嚴。

      “來了來了!”院里立刻有了應聲,門閂無可奈何慢慢拉開。

      鐵門開了一條縫,娘不忙著進去,把兩扇門推得大開,陽光突然把這一片照得好亮。娘站在六姑對面,從頭到腳,像買主審視一頭牲口,帶刺的目光上下盤剝著。六姑挺直的腰桿佝僂了,低頭垂手像被審的囚犯。也許是正午的日頭太毒,汗珠從腮幫子滾下來砸在磚地上。好不容易結(jié)束了,娘反客為主,帶頭往院里走。

      又像是巡視的大員,娘悠然慢步。六姑像被繩子牽著。珠珠提心吊膽瞅著她倆。進二門。進屋門,又進里間屋。娘盯著那幅掛畫呆立半晌,舉手揭下那張喜貼。掛畫上的一對生死印沒有了,挖成了兩個黑窟窿,像骷髏的一對深眼窩,瞅得人頭發(fā)根豎起來。

      六姑撐不住了,頹然癱在炕頭上。

      娘走過來,坐在對面。出乎意料之外態(tài)度異常的和善,真像離別多年的姐妹重逢。拍著六姑的手說:“大嫂子,咱倆今世的緣份未盡哪。老天有眼,讓我的閨女做你的鄰居來了,可這應了句老話,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p>

      六姑若喜若驚若怕若疑,張著嘴什么話也沒說出,娘已經(jīng)站起要走了。

      六姑急忙跟上去,她摸不著頭腦,似惋惜又似解脫地說了一句:“你回去?”

      “我是回去?!蹦锘仡^粲然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我回去了還回來,要在這里長住。大嫂子,剛才我已說過,咱倆今世的緣份未盡哪!”

      娘倆返回小樓。娘一步邁兩個臺階。珠珠覺得娘突然變了一個人。多年來娘一直息事寧人與世無爭,原來她這么逞強好斗咄咄逼人!她還叫陣安營扎寨與六姑長期對峙,倆人烏眼雞似的整天你盯我我盯你,往后的日子怎么能安寧?“娘,歇會兒吧!”“不,我趕四點的汽車,回家收拾收拾,再回來!”

      “哦!”

      “怎么?不愿讓娘住你這里?”

      珠珠無言答對。見娘拿起書包,忙說:“我送送你?!?/p>

      “不用。你站在陽臺上看著我就行了?!?/p>

      珠珠明白,娘是要看看女兒站在鶴立雞群中的小樓上的形象。不知怎的,她想起了裝在籠里的被觀賞的猴子,心里非常別扭。但還是順從地站在陽臺上,雍容嫻靜,滿面春風。娘走出一段,回頭望望她,得意之情溢于形外。珠珠多么盼望這苦刑早日結(jié)束啊!可是娘舍不得,她走兩步退一步,一絲一絲品嘗著。

      坑邊傳來嘰嘰呱呱的談笑聲。幾個女人在洗衣裳。有一個還站起來朝她招手。珠珠真想加入到她們?nèi)豪?,可這會兒不行,娘還在看著她。

      而且,掏心里話,她也舍不得離開。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形象很美。

      責任編輯:溫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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