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書潮
萬景橋上聚集著百號人。萬景橋是省城唯一一座造型優(yōu)美的拱形大橋,萬景河從橋下流過,把城市一分為二。人們趴在欄桿上,俯身看著從沒有見過的驚人大水從橋下緩緩流過,都在議論著全省各地傳來的可怕雨情,騎車上班的人,干脆把車子停下,看個仔細,也有小轎車偶爾停下,走出一位首長,滿臉憂戚,看看水面,暗自嘆息一聲,又鉆進小轎車,在眾人的目光中遠去。還有從城東城西專程趕來觀看水情的市民,人們看看已經(jīng)漫到橋孔頂端的大水,又看看陰絲絲的天,都吸著涼氣,趕回家去買米。唯有不懂事的孩子,興奮地往河面上吐著唾沫。
小陳就站在萬景橋上,一邊聽著議論,一邊抬頭向路邊張望。天邊彌漫著一道白光,整個街景象電影畫面似地清晰起來。他看著長途汽車站對面交通電影院的巨大招牌《滾滾紅塵》,以及從電影院中擠出來的人流。他轉(zhuǎn)過臉,忽然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這人正逆流而上,笨拙,有一股鄉(xiāng)下人的不屈不撓的耐心勁兒。他趕緊扯著嗓子呼喊道:“老彭,在這兒!這兒!”隨著他的話音,天色又驀地暗了下去。噼噼叭叭的驟雨忽地自天而降。人們開始緊張地奔跑起來。一隊滿載著麻袋的汽車從萬景橋上疾馳而過,一輛“切諾基”防汛指揮車閃著綠色警燈,那尖利的警笛聲在滿街的流行歌曲和大雨的喧嘩聲中回蕩。
“糟透了,糟透了!”省電臺新聞部的記者老彭把公文包頂在頭上,拉著小陳,離開大橋,沖到汽車站門口。他穿著短衫,西裝短褲,腳上一雙皮涼鞋,卻沒穿襪子。他氣喘吁吁地說:“看這雨下的,把路淹了,到時候進不得退不得,困在半道上,那才有意思哩。”“彭記者,不會的!”英山縣宣傳部的新聞干事小陳連聲說:“到時候用船也要把你送回來!”說完看看天,又說:“車票買好了,還有10分鐘車就來了。”
老彭點上煙,說:“看到萬景橋了吧!誰見過這么大的水!英山怎么樣,幾個蓄烘區(qū)都打開了嗎?”小陳搖頭:“擋不住呀,老彭!”老彭也說:“昨天金林縣用電話傳稿,我正值班,水都淹到縣廣播局二樓了,電話里聽得見青蛙在呱呱叫,聞所未聞吧!中央臺幾個記者聽了都叫絕?,F(xiàn)在沿古河幾個縣都泡在水里,要保住兩古煤礦和津浦線,英山大閘可能要打開。聽說省委宋書記也去英山了,我們正好趕上。”小陳急著說:“英山大閘是咱縣的命根子,也是古河蓄洪的最后一張王牌,幾十萬畝莊稼地哩!”老彭正經(jīng)地說:“正是啊,情況很緊張呀!”小陳說:“聽說英山大閘省里做不了主,建了19年,從未用過呢。要中央防汛總指揮田紀云直接下令,才能開閘。唉,也不知能不能抗過去,這雨下得也太邪門了!”這時一輛標著省城到英山的長途汽車慢慢地開過來,人們一擁而上,小陳一馬當先,敏捷地擠上去,給老彭占了座位,然后喊道:“彭記者,到前邊來!”司機聽見了,嗯了一聲回道:“哪個是記者?叫他從前邊上嘛!”老彭也不客氣,繞過人群,從駕駛室上了車。沒等他坐穩(wěn),司機抹抹滿臉胡子,說:“咱們只能碰運氣,說不準能不能過去,上午過來時都七暈八素了??催@雨,開不好還得打道回府。他媽的!雨再下,我這車就成船了?!闭f著,打開刮雨器,汽車轟隆一聲,在一片雨霧中離開省城,向著古河邊的英山縣開去。
到了英山縣,雨已停了。縣城大街上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西瓜攤子,擺在路邊??纯幢恚伎炝c鐘了,老彭還沒從車站里出來,小陳就捧著個西瓜走過來:“吃個瓜解解渴。這兒的水可不能亂喝,拉起肚子不得了!”兩人叫販子把瓜剖開,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吃起來。老彭說:“這一路,沒見什么大水嘛?!毙£愐宦牐畔挛鞴?,著急地說:“可不是么!路就建在崗地上,城關(guān)就是崗頭子,當然顯不出水勢來,但你往兩邊走走看,慘哪!”老彭點點頭,邊吃瓜邊說:“怪不得!等中央來人視察災情,可千萬不能讓他們走公路一看。乖乖,莊稼都綠油油的,哪里有什么災情?那就糟了!救災款就沒指望了,讓他們走水路?!?/p>
小陳點頭道:“縣里也是這個意思,不然看不到災情,淹也就白淹了?!眱扇艘积R笑起來,各自瓢點水洗了手。小陳便帶著老彭向縣委招待所走去。一路上黑燈瞎火,整個縣城一片異樣的安靜,小陳說:“干部都下去抗災了,城里都沒人了?!闭f著,幾輛汽車呼嘯而過,隱約看見裝的是餅干和面包。兩人議論著走進縣委招待所。夕陽西下,招待所靜悄悄的,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幾位胸前掛著監(jiān)考字樣的青年教師端著搪瓷飯盆從食堂里走了出來。小陳說:“今年高考生幸虧集中得早,不然,根本到不了縣城,考卷都差點沒送進來,那就要害人家一輩子呀。”老彭說:“可不是!金林縣的考卷就沒有送進去!這就是命運呀!”又連連嘖嘴。
一進招待所,就是一座大花園,穿過花園,便是一幢二層樓,樓兩邊各有一排平房,一邊是食堂,一邊是車庫,二樓正中幾間客房裝著空調(diào),老彭說省里幾個頭頭可能住在那兒。小陳看著那幾間客房,半晌點頭說:“省里來的同志嘛!”兩人進了大廳,一個矮個中年人迎了上來,黑黑的臉上透著疲倦。小陳說:“這是我們縣政府辦的張主任。張主任,這位是省電臺新聞部的老彭,彭記者,去年來過咱縣,采訪過王書記,還上了中央臺呢!”張主任說:“剛下車吧,歡迎歡迎!小朱,”他指著一個女孩子,用沙啞的嗓子喊道,“端盆水來,讓客人洗一把!”
老彭連忙說:“你忙你的,我們自己招呼自己,還有小陳呢!”說罷,接過臉盆,洗起臉來,小陳和張主任在一邊低聲說著話。不一會,小陳走過來,紅著臉說:“省委宋副書記馬上到,縣長書記都去迎接他了,省里還來了許多記者,還有幾個省直機關(guān)來慰問的人。房間都分配完了,只有——”
老彭打斷小陳的話:“小陳你跟我客氣什么,到災區(qū)還能挑三揀四的。有張床就行了?!彼窒驈堉魅螕]揮手:“主任別客氣,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講究?!?/p>
先來的記者早上就出去了,房間里亂哄哄的,到處是煙蒂和稿紙,寫字桌上放著縣里編印的抗災簡報,老彭拿起來翻翻,已經(jīng)是第七期了,他把簡報放到桌上,環(huán)視房間一周說:“專題部的周胖子來了,我一看這個包就知道是他,老干部專用的!”小陳說:“聽張主任說他們一早就出去了,大概馬上就會回來了,喲,已經(jīng)6點半了,老彭,餓了吧?”
老彭看看表,又看看天,說:“還好?!边@房間是一樓,一個門通著走廊,一個門打開便是花園,整個大院的情形一覽無遺。老彭站在門口,覺著暮色把空蕩蕩的大院子點染出一種寂寞荒蕪。這時,從大門開進來一輛渾身是泥跡的面包車,搖晃著開到招待所大樓前,吱吱地停下,從里面走下來七八個面色焦黃的人,有的人身上背著長焦距、攝像機,這群人沉默地下了車,走進大樓。老彭眼尖,早看到了電臺專題部的周胖子和女播音員大姜。周胖子是電臺的元老之一,大姜是公認的廣播系統(tǒng)一枝花,屬于那種健康豐滿光彩照人的女性。不一會,走廊中便傳來了低沉的說話聲和腳步聲。老周和大姜走進房間,看到老彭,都十
分驚喜。大姜放下采訪包,笑哈哈地說:“你這個鬼東西,什么時候跑來的?一個人躲在房間里!”老彭也笑道:“大姜在這兒,我們還能不來嗎!”老周一邊喘氣一邊說:“大姜要提高警惕,這小子沒安好心!”大姜和老彭都笑著不說話。老周往沙發(fā)上一躺,端起桌上的茶,也不問是誰的,骨嘟骨嘟連喝幾口,嘆息著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水!我看不亞于54年。大姜你可承認,要不是那個鄉(xiāng)長,你今天弄不好就回不來了!多懸呀!”然后又一本正經(jīng)地告誡老彭:“到鄉(xiāng)下千萬別亂喝水呀!中央臺幾個老兄拉肚子拉得鼻青臉腫,一定要注意!”大姜也說:“老周說的是真的?!蓖A似?,想想,又笑了起來,說:“我上去洗一下。渾身臟得像泥猴似的?!崩吓砜纯此灰粭l米色長褲上盡是泥,褲腳管還有卷過的痕跡,一件大紅套頭衫上汗?jié)駶竦?,一塊塊粘在胸脯上,凸凹分明,十分引人注目,老彭趕緊把目光挪開,說“你們辛苦了,我來了,你們可回去了。你家先生說不定急死了呢l這么的雨:這么大的水!”大姜笑嗔道;“這個時候還油嘴滑舌白別忘了,吃飯時喊我一下!”說著,拎起包了。
這時天更暗了,小陳忽然從大門口走進來,發(fā)現(xiàn)老彭站在門口,便直接穿過花園,走進房間,看到老周正在休息,便低聲說:“還沒吃飯罷?”
老彭點點頭說:“沒有動靜嘛!”
小陳抓抓頭說:“宋書記的車已經(jīng)到咱縣了,大概要等他來才開飯,怎么辦呢?”
老周說:“那有得等了!宋書記我最了解的,喜歡半路上下來,看看、問問,不到個8點鐘,不會到的,等等就等等吧,反正沒事。”小陳說:“干脆,到我家去吃個便飯。”
老彭連忙擺手:“那怎么行,大熱天的,也不方便?我們?nèi)ド⑸⒉剑尷现苄菹⒁幌??!?/p>
說完帶著小陳走進花園。暮色清新而朦朧,小徑兩邊的冬青因雨水過多,泛著黃光。兩人正說著話,抬眼看見一個黑瘦的中年人從大門走進來,小陳低聲道:“這是咱縣的常委副縣長,看,累成什么樣子,原先他可福態(tài)呢!”副縣長站在招待所大門口,皺著兩道短而黑的濃眉,向外張望著,又看看手表,抬頭看到小陳,問:“宋書記啥時到?”小陳說:“快了吧l”又介紹道:“李縣長,這位是電臺的彭記者。”李縣長伸出雙手,熱情地說:“歡迎你!”又看看小陳:“你們要多報道咱縣的真實情況呀,咱英山縣可讓這大水害苦了j現(xiàn)在是水漫金山,只有城關(guān)這塊崗地頭子了。如果英山大閘一開,又是30多萬畝莊稼,20多萬人要重新安置,為了確保兩古煤礦和津浦線,莫非真要犧牲咱這窮縣?”
老彭干巴巴地說:“水位居高不下,不是沒有這種可能?!?/p>
李縣長嘆口氣說:“下面的工作難做呵!你說奉獻,犧牲,可是受災的老百姓不管這個。住沒住的,一日三餐,伺候牲口的草料,啥都沒有,我是做具體工作的,夠嗆!”
老彭說:“我們來就是報道災情的,現(xiàn)在各地都在報災,也有不少夸張?zhí)?。英山是真的災區(qū),應當大張旗鼓地宣傳出去,又沒有什么怕丑的!這樣,晚上我爭取和臺里聯(lián)系好,我現(xiàn)場采訪,你代表英山縣說幾句話。”
李縣長遲疑了一下,小陳鼓動說:“李縣長你最了解情況,又一直在下面跑,你最適合!”李縣長看看大門口,又皺皺眉頭,說:“宋書記來了之后,要先向他匯報,回來后和縣里同志商量一下,我來找你們?!?/p>
老彭說:“行!要讓全省人民知道英山縣的巨大犧牲和價值。”縣長感嘆道:“我們的宣傳工作不會做,有災報不上去,成天報個悶葫蘆,是要吃虧的?!毙£惸樇t了。
老彭趕緊說:“聽說宋副書記這次下來,還帶來幾位財神爺,就是為救災款分盤子的,機會難得,你們要爭取一下!”
縣長沒有答話,轉(zhuǎn)身看著漸漸被夜色取代的夕陽余暉,苦笑道:“咱們英山是太老實了,省里又沒有人,災后重建,還要靠自己呀!”
他們一時無語??h長突然想起來似地說:“老縣長剛從英山大閘回來,他是老水利了!你們趁還沒吃飯,去采訪他,保證一定有收獲。小陳你帶彭記者去,他就住有209房間,剛上去,我叫他去洗個澡,休息一下。”
小陳帶著老彭回到大樓,到了209房間,門開著,一個滿頭白短發(fā)的小老頭正勾著腰,坐在沙發(fā)邊上抽香煙??吹叫£愡M來,說:“大記者來了!最近又有啥文章發(fā)表啦!”小陳笑著介紹了老彭,說:“剛才李縣長說你剛從英山大閘回來,彭記者想見見你,聽說你這半個多月都沒回家,日夜奮戰(zhàn)在大堤上,是吧?”
老縣長瞇著眼,帶點頑皮地笑起來,學著小陳的口氣說:“日夜奮戰(zhàn)在大堤上!小陳我說你寫文章幾年也沒個進步啥的!哪年有水哪年我都日夜奮戰(zhàn)在大堤上,我奮戰(zhàn)個屁l咱們呀是四面出擊節(jié)節(jié)敗退,夠嗆!”
小陳抓抓頭,吱唔道:“本來就是嘛!”
老縣長又對老彭說:“你可別見怪,我就這脾氣,小陳是咱看著長大的,說重沒關(guān)系!我就看不慣那些大文章,啥凱歌,啥抗天,洪峰下來你能抗得了嗎?抗了半天,上邊一個命令,你乖乖得炸堤泄洪蓄洪,這是自然規(guī)律。這幾年水利建設(shè)誰抓過?現(xiàn)在吃到苦頭了!”
老彭道:“你是老水利了!情況熟,你隨便聊聊!”
老縣長說:“我老了,只能配合著干點事,參謀參謀,我先去洗個澡,身上都臭了。其實小陳就是咱英山人,他也清楚?!?/p>
小陳笑道:“老縣長又謙虛了”。
老縣長續(xù)上香煙,又遞給老彭一支,說:“今年水大,倒是不假,可是,讓大伙都上大堤小圩筑堤抗洪,把寶押在第一線,結(jié)果水越來越大,稀里嘩拉,全沖個精光,連家也保不住。其實,有的圩堤該破的就應當讓它破,把人力集中起來幫老百姓收莊稼,搬家,安置牲口,水退了還可以重建,問題不會太大?!?/p>
說著,打了個哈欠,搖搖晃晃地進了衛(wèi)生間,帶上了門。
小陳說:“老縣長敢講!也只有他有資格講!現(xiàn)在書記縣長都是年輕干部,剛剛提起來的,誰敢做這個主。前些日子,涂家圍子來人說,那才叫懸呢!鄉(xiāng)長叫全鄉(xiāng)民工全都上堤保圩,村子里就剩下婦女老人孩子,老縣長去了,看看水,趕緊叫農(nóng)民下堤回家去搬家轉(zhuǎn)移,都集中到崗地上去,果然,不到半天,上頭命令掘堤行洪,幾個村子都淹了!幸虧當時老百姓有時間,帶出來的東西多,不然就慘了!老百姓感激得不行,說老縣長是救命恩人哩!”
老彭點點頭,感嘆到:“大水這玩意,有講究啊!”
正說著,忽然大姜穿著一件淺色連衣裙,從門口經(jīng)過,聽見老彭的聲音,清絲絲地走進來,說:“咦,你們怎么鉆到樓上來了?”
老彭說;“我們找老縣長聊聊?!庇謱π£愓f:“當然,十幾個人關(guān)在大賓館里寫大通訊,口號叫得響?,F(xiàn)在人們對新聞報道很有看法,說是‘只見官情不見水情,全是大首長到各地視察的消息。其實我們何嘗不想下去,實實在在地寫幾篇好稿子呢?沒辦法呀l大姜,你別笑,水一退,你們專題部是要忙的。什么英
雄凱歌,氣壯山河,載歌載舞,好戲會一個接一個地出籠!”
大姜說:“新聞為政治服務嘛!你還想搞什么……搞動亂呀?當心!,,
老彭哈哈大笑。大姜又說:“怎么還不開飯?”
老彭說:“等省委宋副書記呢!”
大姜揚揚眉,眨眨那雙好看的眼睛,笑道:“老一套又來了!他就喜歡這樣乾隆下江南似的,微服私訪。哎,老彭,你出來時,機關(guān)分房計劃出來了嗎?”
老彭說:“還沒有呢!三個臺長都在值班,忙得焦頭爛額!你怕什么,這次分房肯定有你!”大姜說:“你打包票呀!現(xiàn)在的事,鑰匙不拿到手不算數(shù),就是鑰匙拿到手可能還會有變化呢!”
老彭說:“沒那么嚴重!反正我是沒指望的,安貧樂道,與世無爭,省卻了多少煩惱!”
大姜笑道:“太無恥了,太無恥了?!比缓笳溃骸拔液屠现苊魈旎厝?,你今天要發(fā)快訊嗎?那可要把電話聯(lián)系好!整個英山縣只有一部直撥電話,要排隊呢,到時候別誤了事!”
小陳笑道:“沒事?!睆难澏道锾统鲆淮€匙,說:“張主任把鑰匙交給了我,絕對沒問題?!?/p>
大姜點點頭,天色已經(jīng)徹底地暗下來,涼意滲了進來。老彭忽然說:“老縣長怎么還在洗澡,小陳快去看看,不會出什么事吧?”小陳跑到衛(wèi)生間,打開門,回頭笑道:“老縣長睡覺了!”老彭對大姜說:“你別動?!庇趾靶£悾骸翱彀牙峡h長喊醒,這樣要受涼生病的!”
小陳笑道:“大概是這陣子太累了!”一邊關(guān)上門。
大姜說:“這倒是個好新聞。下面的同志真不容易,真不錯!”說完看看老彭,老彭也點點頭,說:“基層干部實實在在,是不容易。”兩人說著,走到陽臺上,看著夜色中的花園,都不說話。大姜剛到電臺時,兩人住在同棟樓里,都是剛出校門的大學生,惺惺相惜,經(jīng)常說些悄悄話,后來大姜找了個上尉軍官,老彭和廳里醫(yī)務室的小護士結(jié)婚,來往就少了,平時也難得碰到一面?,F(xiàn)在兩人都想說點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題,都沉默著,又覺著這沉默不是味兒,正茫然間,老縣長穿著拖鞋從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連說:“老了老了,怎么不知道就睡著了!年輕時連開幾個夜車沒個困難。不服老是不成的!”老彭回過身,認真地說:“象你這樣的老同志再多一些,咱們英山縣才有希望!”說完看看大姜,一臉認真的表情。
大姜轉(zhuǎn)過身淺淺一笑,她忽然覺得,老彭身上還有一股學生味兒。
約摸到了8點鐘,只見警燈閃動,一溜車隊終于駛進招待所大門,大樓上許多燈都驀地亮起來,人聲也喧嘩著,連花園中的冬青樹,也在燈光的映照下,在晚風中沙沙搖動。從二樓陽臺看下去,只見有個人從小車中下來,立刻被人簇擁著走進大樓。走廊上有人喊道:“快下去,開飯了!”隨即響起開門聲,噠噠的走路聲,說話聲,整個招待所一下子活過來了。
一行人說著話,下了樓,看到一群人聚集在大廳里,老彭指著人叢中一個身穿白襯衣,滿頭華發(fā),手握白折扇的瀟灑老者低聲說:“那就是宋副書記?!蹦侨喝舜負碇婧⑿Φ乃螘?,向樓梯口走來,當他們走過老彭身邊,宋書記忽然啪地合上白折扇,舉臂用扇子指指大姜和老彭,朗聲笑道:“你們也在這兒,到了幾天了?”邊上的人都停下來,一齊注視著大姜和老彭。老彭一愣,說:“宋書記,您好?!?/p>
大姜笑嘻嘻地說:“我們來了幾天,宋書記?!?/p>
宋書記一邊揚眉看看大姜,一邊笑道:“小姜出馬,一個頂倆。好!好!”腳下不停留,上樓去了。小陳呆呆地讓在一邊。
老彭抓抓腦袋,迷惑不解地說:“書記記性真好!”大姜說:“你就不行吧,所以天生不具備當領(lǐng)導的素質(zhì)?!崩吓磉B連點頭:“佩服佩服!”一邊去喊仍在休息的老周。
食堂是個大廳,擺著七八張餐桌,一個角落用屏風隔起來,桌上擺著餐具,一些兄弟單位的記者都坐在那兒聊天,桌上擺著兩包“阿詩瑪”香煙,看到他們,一齊熱情招呼。老彭對大姜說:“其實都是沖著你閣下來的?!贝蠼獩]有聽見似地笑著和大家點頭,一只手挽起裙子,坐下來,腳卻踢了老彭—下。
老周說:“四菜一湯,小彭你別客氣,到災區(qū),我總結(jié)了四條經(jīng)驗:見飯就吃,見船就上,有車就走,千萬別亂喝水。小彭你要牢牢記住?!?/p>
老彭其實也只有三十五歲,但在老周面前只有點頭的份。這時張主任悄沒聲息地走過來,低聲道:“諸位新聞界老師,這次實在是抱歉!等以后大家光臨英山縣,我們一定好好彌補。”
記者們都一齊搖頭擺手:“非常時期,千萬別鋪張,你搞山珍海味,誰好意思吃呀!”張主任笑道:“那是那是?!笔忠粨],服務員端上四個涼拌菜,西紅柿、黃瓜、粉皮、肚絲,一箱啤酒放在角落里,人們自斟自飲,隨后上四個熱菜,炒雞蛋、炒仔雞、炒魚片、炒豆芽,最后是青菜雞蛋湯,盤子都大得驚人。幾個人早餓的不行,便放開肚子吃起來。張主任站在邊上,笑道:“這魚才三毛錢一斤,仔雞也五毛一斤,水庫一開閘,到處是活魚。你們自己斟酒呀!我就不陪了,有什么事要辦,告訴小陳一聲就行了。”笑著轉(zhuǎn)身走了。老周說:“宋副書記那邊還有一桌?!毙£愓f:“菜都是一樣的,還不喝啤酒,怕書記生氣哩!”一桌人都笑起來。小陳又說:“張主任的意思,明天有幾位老師回省城,縣里派車送,正好食堂有一批活魚活雞,便宜得很,一人帶一點回去,很方便的,叫司機直接送回家。”沒人應答,小陳想大概不好意思,便主動說;“我明天叫司機帶上,都分好的?!比藗兌伎蜌獾赝泼?。由于沒有人勸酒壓飯,飯很快就吃完了,餐桌上只剩下老彭、小陳和大姜。老彭說:“現(xiàn)在搞什么魚呀雞的,影響不好?!毙£惣t著臉說:“是主任的意思?!崩吓頁u搖頭,大姜也說不太好,小陳不講話。
等他們起身離開食堂時,宋副書記已經(jīng)上樓了,小單間里只剩下秘書和警衛(wèi),還有幾個縣里干部正在聊天,老彭認得書記秘書,便過去打招呼,秘書看到老彭說:“我正要找你商量個事兒呢j來,抽煙——”隨手把桌上的未拆封的“阿詩瑪”遞給老彭,老彭接過香煙,又把它放回原處,掏出自己帶的香煙,點上,秘書也不介意。
等人們都走盡了,秘書才說:“老彭,我寫了個宋副書記視察災區(qū),到英山縣的稿子,馬上就叫人傳過去,爭取今天晚上播出,最遲明天早上,你們就不要再寫了。”
老彭說:“那好那好。”又看看手表,疑惑地問:“來得及嗎?”
秘書笑著揮揮手,拉著老彭走出餐廳,低聲說:“張書記、王省長的秘書都下來了,安排的都不錯!你們廣播電視廳怎么樣,福利好不好?”
老彭說:“一般化,不過你老兄下來當廳長的話,也許會好一點。”
秘書哈哈大笑:“還未定呢,我只是摸摸情況,回去可別對別人說呀!你們那里復雜得很?!?/p>
老彭呆呆地點點頭,看著和自己年紀不差上下的書記秘書,心中一時不是滋味,連秘書向他告別打招呼,他都渾然不知,大姜笑
道:“發(fā)呆了吧,見到世面了吧!你熬個科長還有人說你參加過動亂,人家給個廳長還要掂量掂量呢!”老彭辯解道:“我也不想當官!”大姜笑道:“觸到痛處了吧l其實論能力,我們誰不是獨擋一面的好手,只不過沒存那個念頭罷了?!崩吓韲@口氣說:“不談這個?!眱扇艘积R往回走,整個大院很暗,夜涼如水,大姜理理短發(fā),大眼睛在夏夜里閃動。一只紅光閃爍的螢火蟲停在大姜的額發(fā)上,在夜色里發(fā)出神秘而溫暖的紅光。老彭說:“瞧,一只螢火蟲,就在你的頭上?!眱扇硕疾徽f話,互相凝視著,只覺得神奇而不可思議。
忽然,二樓那幾間有空調(diào)的房間,燈光一下大放光明,照得大院中一片明亮,那只螢火蟲象是受到驚嚇似的,無聲地飛走了,兩人都長長地出了口氣。老彭說:“看樣子今天采訪縣長來不及了,干脆,我陪你去發(fā)稿吧!”
大姜說:“好,稿子什么的都在房間里,你等我一下?!闭f完,輕盈地走出花園,身影很快地出現(xiàn)在燈光通明的大廳臺階上,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氣,老彭迷怔了一會兒,大姜從大廳里走出來,把稿件遞給老彭:“你看看,幫我把把關(guān),”老鼓接過稿子,說:“這稿來之不易呵,差點為黨國盡忠,我不敢動。”大姜笑道:“夸張!”縣委就在招待所后邊。主任辦公室在二樓,亮著燈,小陳正和一個姑娘在看報紙,看見老彭,小陳高興地說:“今天通車了,幾天的報紙一下都送來了?!贝蠼闷鹗〕峭韴螅粗鐣侣剻谀?,老彭坐在電話機旁,看著大姜的稿件,偶爾用筆改兩個字,然后看看表,對大姜說:“大概是牛臺長值班,我來撥撥看?!彼麚苤娫?,一邊看著擺在桌上的稿件,電話通了,大姜接過電話說:“牛臺長,我是大姜,嗯,嗯……”慢慢地,她的臉色陰沉下來,忽然把話筒交給老彭,一個人到邊上去看報紙了。老彭看大姜一臉的不快,也不好問,便說:“臺長指示吧!”那邊牛臺長呼哧呼哧地說:“宋書記到了英山,英山稿件只能以宋書記的活動為主,現(xiàn)在各地都是十萬火急,都爭著上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大姜的稿子,等回來后再安排時間,你一定要跟緊宋書記,有稿件隨到隨播,另外,英山大閘估計明天下午要開閘,宋書記要親自去,因此你一定要在大閘上采訪宋書記?!崩吓矸畔码娫?,低聲嘀咕道:“這個馬屁精!怪不得能當臺長呢!”
吃完早飯,招待所的大喇叭便響了起來,正好是全省新聞節(jié)目,宋書記正和地區(qū)、縣里的領(lǐng)導在花園中談天,只聽廣播里傳來報道他深入英山視察的消息和他所做的指示,宋書記背著手,象沒聽見似地,繼續(xù)談笑著,但幾位縣里干部不知是聽廣播好還是陪書記講話好,都呆站在面前。一個干部說:“宋書記的指示很重要呀!”宋書記聽了,用手把白發(fā)往腦后順順,說道:“還是要講講下面的同志,說了多少遍也沒用,我也就不說了?!睌[擺手,領(lǐng)著眾人向大樓走去。老彭也和大姜站在稍遠的地方,聽著廣播。這時,一個人笑著向老彭走過來,老彭一看原來是老同學,是這個地區(qū)行署的秘書長,一位地方實權(quán)派。老彭說:“你老兄可不同凡響,前呼后擁,神氣得不行!”秘書長笑道:“什么時候到的,怎么也不招呼一聲?不夠意思?!睂ψ笥艺f:“這是我老同學,省電臺的大記者。”老彭邊點頭邊說:“不敢驚動大駕呀!”又說:“你趕緊過去吧,書記專員都在陪著宋副書記,別誤事?!泵貢L笑道:“不礙事不礙事,噢,你還不知道吧,國家防總命令,今天下午16時英山大閘開閘蓄洪,以保證洪峰順利通過古河?!崩吓沓泽@地說:“真的要打出最后一張蓄洪王牌了?”秘書長看看烏云密布的天空,嘆息著說:“軍令如山,必須執(zhí)行啊!又是十幾萬人要轉(zhuǎn)移安置,聽說昨夜宋書記和上面爭了幾句,還摔電話呢!真不簡單!”都不說話了。小陳急匆匆地跑過來,說:“英山大閘要開閘,咱們是跟書記走,還是……聽說宋書記要晚些時候去英山大閘,上午要繼續(xù)聽匯報?!泵貢L點頭說:“是這樣的。”
老彭說;“我們不等宋書記,先去英山大閘?!毙£愓f;“那好,我去落實車子?!泵貢L也說:“我還要去準備一下匯報材料,不走來找我呀。”
這時老周和大姜都拎著包從招待所走出來。老周說:“小彭我們回去了,你們辛苦吧!”大姜也說:“我們在臺里等你們的消息?!崩吓砗鋈幌肫鹱蛞沟哪侵恍疫\的螢火蟲,便說:“還在生氣嗎?”大姜搖搖頭,看看天,又微笑著看看老彭,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臉上忽然露出頑皮的笑容,從口袋里拿出兩包“阿詩瑪”扔給老彭,說:“不知是誰擱在我房間里的,寶劍贈英雄,紅粉貽佳人,香煙給老彭,哈哈……”老彭接過香煙說:“來路不明,受之有愧?!崩现芤贿呫@進面包車,一邊說:“大姜為什么不把香煙給我,嫌我老了嗎?”大姜坐進車,張開手掌對老彭說:“再見!”老彭看見幾個人正往車后廂里放著用織帶裝好的魚,邊向車中人搖手說:“再見?!?/p>
不一會,小陳帶著一輛吉普車來了,司機是位胖胖的退伍兵,小車是從縣電力局借來的。司機說:“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主義時期,各取所需,汽油還要叫咱電力局自己掏,唉,說來說去,還是老百姓遭殃!泥巴房子泥巴墻,泥巴鍋臺泥巴炕,大水來了全沖光。老百姓都說,現(xiàn)在是午季爛了,秋季沖了,崗地荒了,今年的日子砸了!”
車子顛顛簸簸地開出縣城,向英山大閘奔去。烏云越來越低,天暗得崗地頭上一片鉛灰,遠遠的地平線只剩下一線魚肚白,涼嗖嗖的風直往車內(nèi)灌,老彭和小陳坐在車內(nèi),都覺得冷,小陳介紹說,這條路近,過了沙河——古河的一條支流,上了橋,就是公路,然后就是古淮河大堤,順著堤走幾十里,便是英山大閘,如果一路順利,中飯前可以趕到。但是,車速開始慢下來了,路越走越窄,兩邊盡是一人高的草垛麥垛,由于雨水浸泡,散發(fā)出熱哄哄的臭味。當車子拐上通往沙河大橋的公路上時,老彭驚奇地發(fā)現(xiàn)路邊盡是用蘆席和農(nóng)膜搭起來的小棚子,一個人高矮,里面有人或蹲或坐或躺,大小孩都懨懨地沒精神,牛、豬就在棚子邊拱來拱去,司機放慢了車速,生怕碰到路邊的人畜,一點一點地往前,剛走到大橋邊,就被一個交通警攔下來了,這人是縣里交警隊的,認識司機,大聲說:“別再往前拱了!回去吧!”司機連聲說:“咋了咋了?”交通警說;“沙河橋不通車了,你們還不知道啊!”車一停,邊上立刻圍上一群人,小孩鉆在人縫里向車內(nèi)探頭探腦,老彭和小陳趕緊下了車,掏出記者證,說要去英山大閘采訪,交通警搖搖頭說,“大橋是通車,但現(xiàn)在水位太高了,連船都過不去,英山又一船一船地往外撤人,早上把橋板掀了一孔好讓船走,車子是沒法過!”老彭一聽傻了眼,交通警想了想:“縣委有條船在沙河對岸,可能馬上到英山大閘,你們快去,下午也許能趕到。”小陳一聽,趕緊讓吉普車先回縣里,然后向交通警連聲感謝。交通警說;“先別謝,我替你們聯(lián)絡(luò)一下。”說完對著手中的講機便哇哇講起來,周圍的人更奇了,都圍過來看著他手中這個會講話的黑匣子,把老彭擠得直打晃,交通警講完便對老彭說
道:“你們快去,那里有個掛著紅旗的船就是。”說完把人群轟開。老彭拉著小陳,向大橋奔去,果然有條船掛著一面小紅旗。就在這時,轟隆一聲沉雷,大雨順著河西向大橋上掃來,白色的無邊無際的雨點進在腦袋上、臉上,痛得人睜不開眼睛。人們開始奔跑,驚得大堤上的雞、鴨、鵝哇哇亂叫,災民們貓著腰,呼喊著孩子的名字,都往棚子里鉆,還有些人手忙腳亂地把被風刮起的棚頂用繩子捆牢,老彭和小陳把包頂在頭上,噼達噼達地跑下大橋,又沿著大堤跑向碼頭,路上老彭幾次差點滑倒,奔跑中他只看到躲在小棚子中的那一張張愁苦無望的面孔,和在雨中呆呆挨淋的小狗那茫然的眼神,好不容易到河邊,他們慢慢地順著斜坡向船一步步挪去,雨水糊住了眼睛,船上有人打著傘在大聲招呼,小陳扶著老彭踏上滑溜溜的跳板,船上人的手拉著老彭上了船,小陳一縱身上了船,這才放下心來。抹一抹臉上的雨水汗水,回首看去,沙河大堤上連綿數(shù)里的小棚子,早已被雨幕掩得嚴嚴實實,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他們低頭鉆進船艙,滿耳只聽見雨點打在帆布篷上沉重有力急促的聲音。
這是一條水泥機動船。帆布防雨罩把船捂得嚴嚴實實,柴油機聲震耳欲聾。小陳忽然歡快地喊道:“朱書記,你在這兒,太好了!”老彭一邊抹著臉上雨水,循聲看去,只見一個精壯的年輕干部正對著報話機大聲地講著什么,可惜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在暗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小陳告訴老彭:“這是咱縣的副書記,在縣里威信可高了!今年才三十五六歲,和你差不多。咱上他的船,是對路子了!”他拉著老彭走過去,朱書記放下話筒,面色沉郁地拉著老彭的手,啞著嗓子說:“你要為我們英山多多呼吁呀!一場大水,把十年改革給農(nóng)民帶來的實惠全部沖光,傷了元氣,再恢復起碼要五年!”
老彭也說:“看得出來,只要有可能,我們一定盡力為英山呼吁!請書記放心!”
雨漸漸小了,水面刮著涼風,雖然是7月初,但站在船頭,老彭還是感到陣陣奇冷,便對朱書記說:“這雨恐怕還得下!”小陳說:“咱英山縣是倒了霉了?!敝鞎浾f:“今年水不得了!云山水庫昨夜開始放水,聽說都開始漫壩了。今天下午又得打開英山大閘,那是咱縣古河防洪的最后一張王牌,打出去,就聽天由命了!英山縣后面就是兩古煤礦和津浦鐵路,不淹你淹誰去?”小陳說:“那咱英山也好話說了,應當去爭一爭!”朱書記正色道:“那倒不是,我要是上面,我也要犧牲英山。你那幾畝莊稼算算產(chǎn)值,能值多少錢。還是太窮,沒有一點經(jīng)濟實力啊!你拿什么去爭呢?在上面那大棋盤中,別說英山,怕連我們省,也不過是個小卒罷了!”
一支船隊迎面而來,雙方都拉響喇叭,船上擠滿了人和牲口。“嘟嘟”的馬達聲在河面上回蕩,其中雜著耕牛的哞叫聲。朱書記把話筒打開,大聲地問:“英山大閘怎么樣了,出來了多少人?”對方的嗓子更啞:“差不多都出來了,還有幾千人死不出來,都上了崗地臺莊,估計沒啥大問題了?!敝鞎涥P(guān)上對講機,點點頭說:“還好,沒出大事?!被啬槍吓碚f:“不到24小時,20。萬人安全轉(zhuǎn)移出來了;說出來誰相信?等于歐洲一個小國搬家呀!干部們真正干起來,能量真不小!”老彭也說:“關(guān)鍵時刻,能量就顯示出來了。基層干部這次反映都不錯,不容易呀!”朱書記說:“算是吐了口氣,爭了口氣。”
船老大搭著竹篙,看著船隊順水而下,嘆息道:“救是救出來了,拿什么養(yǎng)活呢?天立馬就要涼了,又穿啥住啥呢?我看沒個幾百萬塊錢啥的不用談。”
小陳也說:“幾十萬人一夜之間成了無糧無草無房的‘三無戶,田地絕收,秋后的日子難!”朱書記雙手撐著船幫,看著無邊的河水,也不禁長嘆一聲。
正各自想著心事,沉默無語時,報話機突然響起來,聲音焦急萬分:“朱書記,竹林鄉(xiāng)破圩了!你在哪兒,能不能過來,水進村了!”幾個正在打盹的干部睜大眼睛,緊張地聽著,朱書記一躍而起,拿過話筒大聲道:“你是哪一個,你們鄉(xiāng)長書記呢?”對方說:“我是鄉(xiāng)里秘書小周呀!鄉(xiāng)長書記都在大堤上,給水圍住,下不來了!”這時電話里傳來哭聲和叫喊聲,還有哐哐的敲鑼聲。朱書記一頓足,說:“怎么好好的就破圩了?我馬上趕過去!”然后對船老大說:“快到竹林去,中間不要停留?!苯又置钌澈訕蜻吷系拇颊{(diào)過頭,向竹林鄉(xiāng)集中。
老彭激動起來,身上汗津津的,不住地往前眺望,只見白花花的水急速地往下流,殘存的斷堤上,綠草叢中不時露出小動物的身影,小陳說,那是來不及帶走的小狗小羊。老彭點點頭,只聽馬達拼命加速,水嘩嘩地沖擊著船身,大家都不做聲,漸漸地好像聽見鑼聲和叫喊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老彭心一緊,大家擠到船邊,睜大眼睛向前看,船老大喊道:“轉(zhuǎn)彎過去就是竹林鄉(xiāng)了!”一邊放慢了船速,朱書記回頭問:“能不能靠上去,老大?”幾個干部都把竹篙拿在手中,船老大額頭上冒著汗,把船向河灣開過去,突然眼前豁然開朗似地出現(xiàn)了偌大的水面,叫喊更清楚了,可以看見破圩處白浪騰霧,一群一群的人沿著大堤往外跑,水跟著屁股后攆,也聽不清他們在叫什么,洪水像一把平鏟,把大堤連根端起,平平地送走幾十米,然后轟隆一聲巨響,大堤立刻消失了。船上的人都發(fā)出一陣驚呼。老彭目瞪口呆地看著大堤像變戲法似地驀地不見了,身上直打抖,不自覺張口“啊”了一聲,朱書記回頭說;“古人說洪水猛獸,一點不假!”再看去,洪水翻著白浪撲進堤內(nèi),一下就把房屋,莊稼淹滅了,一輛手扶拖拉機被水勢帶著翻了幾個斤斗,立刻不見了。船近了,船身被水帶著抖起來,船老大把身子使勁壓在舵把上,他的女人把兩個閨女趕進艙內(nèi),大氣不敢出。仔細聽去,水下有放鞭炮似的聲音,噼噼叭叭地響個不停,接著是“空空”的聲音,水面上立刻出現(xiàn)了幾個漩渦,隨即浮出來房梁和家具,可以看到幾條小劃子在破圩處打著旋。一群人在拼命叫喊,想叫小劃子靠過去,可是河水太急,小劃子根本靠不上去。村里的人正往房子上爬,幾個人拉著高壓線在水中漂動,船老大慢慢地把船停了下來,發(fā)動機聲一消失,大人小孩的尖叫聲立刻清晰起來,水面上一片喊聲,朱書記回頭喝道:“怎么停船了?”船老大囁嚅道:“這……這水太急了,朱書記不能再上呀!”
朱書記一瞪眼:“急你也給我往前開,快!”
船老大不情愿地開把船往前移動,由于水流在這兒打個旋,船身像樹葉一樣左右抖動,堤上的人見船來了,都向這邊跑來,干部們把竹篙伸過去,立刻有人緊緊地拉著竹篙,水泥船硬是慢慢地靠上去,停在堤邊,一群打著赤腳的漢子往角落里一蹲,呆立片刻,然后悶聲悶氣地哭起來,朱書記帶著幾個干部“撲通撲通”跳下船,渾身泥水地上了大堤。船老大抖著手把跳板擱下來,老彭也順著跳板上了大堤,緊跟著朱書記,拿個袖珍錄音機到處亂伸,朱書記問一個農(nóng)民說:“鄉(xiāng)長書記呢,在哪里?”那人驚魂未定,指著水面上的小劃子,說:“都在船上救人吶!”朱書記看去,村里果
然有幾條小劃子,從房頂上接了人往大堤上送,一個年輕人喘著氣跑過來:“朱書記,我是鄉(xiāng)里小周。”朱書記道:“怎么回事?”小周說:“云山水庫放水,沒人通知我們,早上鄉(xiāng)長在大堤上巡察,看到水勢大,就把民工調(diào)上來,準備抗一抗,人剛來,水就把大堤頂破了。開始水頭就大拇指樣粗,他一屁股坐上去喊快拿草包喊著喊著水就變粗了,一股勁地把他沖出老遠,人還沒站牢,堤就毀了!現(xiàn)在勞力都在堤上,村里沒人,東西是救不出了。”說罷,紅著眼睛,不敢看書記,朱書記跑到?jīng)Q口處一看也大吃一驚,腳下只感到大堤微微抖動,轉(zhuǎn)身對老彭說:“危險,這堤也難講能保住?!崩吓砜纯此闹芡募钡臐崃?,顫聲說:“那趕快把人救出來呀!”朱書記大聲喊:“快,把小劃子都搬到堤這邊來,到村里去救人,每個劃子上都要帶著竹篙!”一群人把小劃子靠上岸,再搬到堤內(nèi),然后向村中劃去,朱書記和小陳上了小劃子,老彭也要去,被他倆攔住了,小劃子在洪流中一上一下,來回一次也就救出三四個人,更多的人站在房頂,樹上,電線桿上揮著手,流著淚,搖著頭,喊著船,都出不來。老彭在大堤上把救出來的老人婦女安置下來,水越來越大,幾個婦女剛上岸,就抱住他的手,跪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腰來,一個女人抬眼說:“莊稼沒了,房子沒了,男人也找不著了,為啥還要把咱救出來呀!讓俺跟水走了算了吧!”說著就要往大堤上跑,老彭一把拉住,哽咽道:“大嫂你要挺住呀!”幾個村民也拉著那一個婦女,都呆呆地看水沖進村內(nèi)。默默地流著淚,老彭不愿讓人看到自己臉上的淚水,便抬眼向前望去,淚眼朦朧中,只見漫天大水撲面而來,有如冬月清輝,慢慢地滲透到他的內(nèi)心深處。
這時,朱書記抱著個孩子上了斷堤,連聲說:“不行,水大,小劃子不管事?!彼ба?,兩邊看看,又上了水泥機動船,找到正躲在一邊抽煙的船老大,說:“把船從決口開進村去,那樣救人快當多了,你再辛苦一次吧!”
船老大抬起頭,一聽,驚得把香煙掉到腳板上,燙得他直頓腳,他伸頭看看水,搖頭說:“朱書記呀,進不得呀!這么大的水,我手都發(fā)抖了,哪里還敢開船?”那婆娘也一把抱住船老大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道:“他爸你要去我就去死!”小陳趕緊把那婆娘拉起來,說道;“啥熊樣子?”船老大哭喪臉求道:“不是不想去,是不能去呀!船毀人亡咋個辦?我上有老下有小哩!朱書記你老人家就是拿盒子炮抵著我,我也不敢開呀!一進去非翻船不可”!朱書記說:“老彭你們先把人帶下去。老大,我跟你在船上一塊進去,我不會水,要翻船我先死。”船老大不吱聲,幾個干部把船上的人扶下船,都站在大堤上。眼巴巴地看水泥船。忽然“嘟嘟”幾聲,水泥船慢慢向決口處挪動,只見朱書記和船老大都黑著臉站在駕駛室內(nèi),船老大婆娘拉著老彭的手,說:“你是省里來的領(lǐng)導,你要給我們娘仨做主呀!”
老彭一邊連說沒事沒事一邊緊張地看著船,船頭好不容易對準了缺口,但上游的水又把船沖斜過來,只見船老大吐口唾沫,瞇著眼睛,把船開過缺口,再掉過船頭,然后對準決口直沖過去,水泥船隨著洪水一下沖進堤內(nèi),只見船頭一低,船尾高高豎起來,一下閃進堤內(nèi),原地打個旋,終于穩(wěn)下來。老彭松了口氣,才發(fā)現(xiàn)手中的磁帶轉(zhuǎn)完一面了。大船進了村,救起人來就快多了。幾個年輕男女拉著高壓線,水浸到脖頸,一步也沒法動,人像魚浮子似的,在水中晃動,水泥船靠上去,他們這才上了船,早軟了。小劃子從各處劃來,把人往水泥船上送,然后再回去。老彭蹲在大船上,不問男女老少,只管見人就拉,累得直喘粗氣。一個小姑娘,聽老人說脫了下身衣服才能泅水,不然非沒命不可,便脫了下身衣服向大船游來,老彭把她拉上船,一看,嚇了一跳,趕緊用條舊床單把她包起來,小姑娘人已經(jīng)軟了,臉白得像紙,連哭都沒力氣。上了船的人,眼見得半天內(nèi)家園無影無蹤,眼前一片汪洋,淚水刷刷地流了下來,幾個婦女站在船角落里,渾身是水,叫風一吹,凍得直發(fā)抖,哭得讓人心寒。男人們都沉默地盯著大水,呆滯無神。老彭安慰道:“縣委朱書記就在船上,一定會解決你們的困難的!”他自己也難過得說不下去,便拿了半盒餅干塞給那個小姑娘,小姑娘見到他,哭道:“大哥,俺不活了,沒臉見人了!”老彭說:“什么話!要是喊我大哥就聽我的話,不要亂動!”小姑娘把餅干擱在手掌心,淚水啪啪往餅干上掉。老彭抬頭看看朱書記,朱書記說:“把那幾箱餅干發(fā)下去,先吃點東西墊肚子?!边@時,又有兩條水泥船開過來,停在大堤邊上,用話筒向這邊呼喊,朱書記站起看了看,說:“這下好了,問題不大了?!币贿呏笓]群眾往那邊水泥船上去,一邊叫人把鄉(xiāng)長書記喊來,老彭和小陳站在船頭,眼見得整個村莊在洪水中消失不見,廣闊的水面上,只有一排電線桿頭子在水中延伸,相視無言,都搖頭嘆息。
這時,幾個鄉(xiāng)干部跌跌撞撞地上船了,喊著朱書記,都圍在朱書記身邊。老彭依次看去,個個都是渾身透濕,精疲力竭。朱書記把香煙散過去,給他們點上煙,又招呼把飯和餅干搬過來,大家都抽著煙,不說話,河面上只有馬達的轟鳴聲。漫長的河堤象積木玩具似的,一截一截浮在水面上。洪水拍打著殘堤,已經(jīng)淹死的小牲口從船邊漂過。朱書記對老彭說:“老百姓是災民,咱們的干部,也是災民。洪水來了六親不認呀!”邊上一個老百姓說:“咱鄉(xiāng)長家都沖掉了,四間大瓦屋呀!”只見一個紅臉漢子猛地抽上煙,對朱書記說:“朱書記,你要給我們鄉(xiāng)拿主意呀!咱們鄉(xiāng)幾千人口,啥都沒有,往后工作怎么做?”“你看,書記家也淹了,電視機啥的都放在棺材里,也叫水帶走了,怕是難找到了!”鄉(xiāng)秘書接著說:“他老婆罵他不顧家,要喝農(nóng)藥呢!難過呀!”
鄉(xiāng)長紅著臉,說:“咱不難過誰難過?鄉(xiāng)親們死干活干一年,原指望有個好收成,大伙過富裕日子,現(xiàn)在好了,只怕人心散了,再聚不起來了!”
朱書記說:“那也別泄氣,你們的難處縣里知道?,F(xiàn)在不談這個。你們趕緊吃點東西,然后去點點人數(shù),有沒有沒上來的人。我把這船人和彭記者送到杭臺鄉(xiāng),再回來,千萬別出人命事件呀!”
鄉(xiāng)長書記點點頭,趕緊吃著餅干。朱書記看了一會,然后一個人坐在船頭,雙手抱膝,看著兩邊的大水,感嘆著對老彭說:“這條古河呀,真是講不清,好起來疼死人,惡起來害死人,唉!”
船向前去,水面上船漸漸多起來,不時有人向朱書記遠遠地打招呼。船向一個崗地開去。水邊停著二三條水泥船。有許多災民正從船里走下去,朱書記說;“那就是杭臺鄉(xiāng),叫鄉(xiāng)里派個車,但要趕上開閘,恐怕來不及了!”老彭說:“趕不上也不要緊,人算不如天算,今天也算是開了眼界!”朱書記揮手讓船靠上。碼頭上到處是剛剛轉(zhuǎn)移出來的老百姓,有上百號人,早有幾個鄉(xiāng)干部看到朱書記,幾步圍上來,齊聲呼喚:“朱書記,咱們鄉(xiāng)絕收了……”又都停下來,幾個偌大的中年漢子硬是憋著淚水,朱書記低聲說:“象什么樣子!咱們
的干部這種時候要緊的是堅強!要哭,找個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哭,別讓群眾看到!”幾個鄉(xiāng)干部都垂下頭,無聲地抽搐著裸露的黑肩膀。朱書記轉(zhuǎn)過臉,使勁地握住老彭的手,半晌才說:“把這些都寫寫啊!寫寫咱們的干部,他們也是人啊!”
老彭點著頭,說不出話來。
分手時,老彭和朱書記握握手,小陳也向朱書記招呼道:“我明天回縣里,書記有什么事要交待的,大嫂那兒?”
朱書記說:“孩子考初中,也不知怎么樣。算了,你們快趕路吧:不然到英山大閘天要擦黑了!”
沿著沙河大堤,走不了多遠,便上了古河大堤。水大得驚人,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分洪道,哪里是干流。向前看去,英山大閘蓄洪區(qū)已是汪洋一片,滔滔洪水無邊無際,千里古堤離水面不過一兩公尺,兩邊臨水,一直延伸到遠方。大堤上擠著數(shù)不清的災民,大篷車速慢了下來,小陳眼尖,遠遠發(fā)現(xiàn)一群人,圍在一起,其中有個瀟灑老者,站在人群外,小陳說:“老彭。你看,宋書記在那兒!”老彭趕緊讓大篷車停下來,兩人跳下來,小陳問司機要不要到大閘管理處住一夜再回去,那人說:“現(xiàn)在哪里敢睡安穩(wěn)覺呀!大閘下有孩子他舅,也不知道水了沒有,我要去打聽打聽!”說著,“蓬蓬”地把車開走了。
老彭和小陳走到宋書記身邊,看到秘書長同學,還有地、縣的負責人。老彭問:“怎么樣,情況還好吧?”
老同學和書記秘書都說:“人都出來了,就是沒有吃的,糧食是個問題。”幾個人正說著,只見宋書記停下腳步,原來有一家人正在建灶燒鍋,一大鍋紅糊糊的不知是什么東西,宋書記問:“鍋里面煮的是什么東西呀?”那農(nóng)民也不知是啥來頭,沒好氣地說:“南瓜、辣椒,刮油哩!”宋書記又問:“你們出來幾天了?”那人說:“反正三天沒吃上正式飯菜了?!边吷嫌腥苏f:“這是省委宋書記,專門來看望慰問你們的,大家歡迎?!?/p>
宋書記點點頭,看著漸漸圍聚過來的人,大聲說:“大家要相信政府,共產(chǎn)黨是不會讓老百姓挨餓受凍的?!彼麊栒驹谏磉叺囊粋€面黃饑瘦的中年人說:“你是不是黨員呀?”那人點點頭:“是哩,家也淹了,老婆孩子都住在大堤上哩!”宋書記說:“是黨員就好,要把村里的黨團員組織起來,充分發(fā)揮黨員骨干作用,帶領(lǐng)群眾,共渡難關(guān),重建家園。”縣委書記跟著說:“大家快回去,按照宋書記的指示,把黨員都組織起來,大家都清楚了吧!”人們茫然地點點頭。都圍著宋書記不肯散去。老彭舉著袖珍錄音機,鉆進人群,幾個攝影記者都抱怨他碰歪了機子,他抬抬頭,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比缓髮λ螘浾f:“宋書記請你說幾句話?!彼螘浱痤^,看看老彭,幾個陪同者都自覺地后退一步,人聲安靜了,只有古河大堤拍岸的濤聲,宋書記向前走幾步,對著一個端著飯碗的老人說:“老人家,你吃的是什么?”老人說:“麥糊糊?!痹趺催@個顏色?綠乎乎的?!岸冀杏晁擅沽恕!彼螘洀腻伬锬榱艘恢割^,放到嘴里,嘗嘗,說:“不行呀,老人家,吃了要生病的?!崩先苏f:“那吃啥哩,啥也沒得了?!彼螘浾f;“要相信政府,相信共產(chǎn)黨。行洪蓄洪,人民做出了巨大的奉獻,證明我們的老百姓是有覺悟的,我們就要更對得起你們。”
聽的人都直點頭,有個人忽然說:“你就是宋大佑書記吧?我在電視上見過您!”宋書記和邊上的人一齊笑起來。宋書記回頭對身邊的人說:“現(xiàn)在縣里還有多少糧食?”一個胖胖的人說:“有倒是有,但那是國家儲備糧,縣里、地區(qū)都不能動,恐怕不好辦……”宋書記啪地打開白折扇,又合上,說道:“有什么不好辦的?救急要緊,先拿出50萬公斤吧,分到人頭,記下帳,你們要抓緊辦,餓死了人我要找你們?!庇謱γ貢f道:“回去補個手續(xù)吧?!泵貢c點頭。一行人繼續(xù)往前走著。幾個農(nóng)民跟在后邊,低聲說:“到底是省里大頭子,連皇糧都敢動,厲害!”一個挎著籃子的香煙販子說:“反正見著了縣委書記,就是淹死了,俺也閉眼了。”縣委的干部聽了都笑了起來。
一群人踏著泥濘地,向臨時碼頭走去。地上到處都是麥垛和草垛,青蛙一群一群地,也不避人,蹲在堤邊,瞪著大眼睛。只見宋書記上了船,老彭趕緊拉住書記秘書問還到哪兒去,秘書說:“乘船到上鄰縣去。那邊還在等著呢。怎么,你不去呀?”老彭想了想,說:“我還要回去發(fā)稿呢,估計那邊有我們臺的人在等著,我先回省城去罷。”秘書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想單溜呀,自由自在的?不過,跟著我們也沒意思。好,省城見?!崩吓碚f:“不,廳里見!”秘書哈哈大笑地上了船,數(shù)百萬號人站在臨時碼頭上,揮著手,看著船慢慢地離去。不一會,大閘上又安靜下來了,幾個臨時鍋灶升起了炊煙。淡藍色的煙縷飄散在千里大堤上,天色漸漸暗下,空氣愈加潮濕,帶著一種腥氣、和霉麥子的氣味,黃色而朦朧的夕陽彌漫在水面上,有如夢境。老彭對小陳說:“我們倆到大閘去看看?!彪x大閘還有半里地遠,就聽見震耳欲聾的濤聲,兩人一前一后向大閘走去。
只見20孔大閘鐵門全都提了起來,整個閘身籠罩在水霧濤聲中,一眼看不到頭,渾濁的古河水從河灣通過閘孔正往蓄洪區(qū)涌流。小陳停下腳步,指著暮色四起的湖面說:“都是十幾年搞起來的莊稼地呀,排灌站啥的都有,現(xiàn)在完了!”老彭靜靜地凝視著湖面,好像有什么聲音在遠處回蕩,在輕輕傾訴著什么,但仔細聽聽,除了濤聲之外,什么也沒有。大閘口有武警站崗,他們找到一個中尉軍官說明來意,中尉說:“你們來晚了。地區(qū)還有幾位首長在大閘上,走,記者同志?!彼麄兎鲋鴻跅U走上大閘,腳下是震耳欲聾的濤聲,大閘似在微微顫動著,中尉說:“開閘半個小時,整個湖區(qū)就淹掉了。不知能不能減少洪峰對古河大堤的壓力。原來擔心鐵閘打不開,準備把閘炸掉,結(jié)果還算順利?!彼麄?nèi)硕枷蚝婵慈?,只見兩艘沖鋒舟象樹葉似地在湖面上漂動,中尉說,那是部隊在搜索有沒有人沒出來。老百姓死活不走啊!到了大閘中部,果然只見幾個人正蹲在臺階上說話,小陳眼尖,說:“那是地區(qū)的孫專員,咱英山的老縣長。孫專員!”
那群人中有個大高個,身材單薄的中年人應聲回過頭,看到小陳,說:“你來了!”小陳把老彭介紹給孫專員,人們一聽他們從竹林、杭臺鄉(xiāng)過來,都問那里的災情水情,老彭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專員說:“英山縣做這么大的犧牲,歷史不會忘記的,地區(qū)里也會支持你們的。”
一行人告別閘上的武警,說著話兒,走到離大閘不遠的管理處。一進大院就看見一個胖胖的干部站在食堂門口。專員說:“來客人了,加兩個菜吧!”
主任看看老彭和小陳,回食堂去了。
食堂和縣委招待所一樣,也用一個屏風隔出一個角落,一張紫紅大圓桌上擺好了碗筷,有兩個人坐在桌邊聊天,看到專員,都站起來,專員說:“這是省電臺的老彭,剛從竹林鄉(xiāng)過來,這兩位是地區(qū)水利局的,大家都別客氣?!卑牙吓砝阶约荷磉呑?,說:“對不起
啦,今天就簡單一些了?!崩吓碚f沒事,食堂主任拎了幾瓶啤酒過來,隨后上了四個涼菜,西紅柿、黃瓜、鹵牛肉、肚絲。主任一邊斟酒一邊說:“中午省委宋書記沒讓上啤酒,結(jié)果喝了點雪碧。咱這英山大閘,就出魚,還有螃蟹,等秋后你們再來呀!那個蟹呀,肥得流油!”幾個鄉(xiāng)長都不出聲,專員揮揮筷子說:“來來,別客氣!”大伙兒都動起筷子,沒一會,又是四個熱菜,炒蝦仁、炒魚片、炒雙冬、炒仔雞,都辣得不行,接著又上一盤菜,只見一圈生菜上擺著一圈鴨蹼,綠的自的,色彩扎眼得很。主任說:“這叫‘腳踏窩邊草,大家嘗嘗?!睂T笑道:“什么‘腳踏窩邊草,沒一點意思,哪象個菜名字!”主任說:“專員給起個雅名兒!”專員用筷子點點,想了想,說:“就叫‘碧池春早怎么樣?春江水暖鴨先知嘛!”笑著看看老彭,老彭說好聽好聽,接著又是一道菜,主任說:“這個名字是沒錯的,‘掌上明珠?!贝蠹叶ň慈?,一圈鴨蹼上,擺著七個白瑩瑩的鵪鶉蛋,正好一人一個。專員說:“你今天擺的是鴨子宴啊,快告訴師傅不要搞菜了?!币蛔郎隙夹ζ饋?。氣氛便融洽起來。
專員對老彭說:“這些天看不到報紙,全靠聽廣播掌握信息,你們廣播電臺可立了大功J你們在下面辛苦,也真不容易?!崩吓沓粤似【?,腦袋暈乎乎的,說:“那沒什么,還不是應該做的,你們古河人民才真正了不起呢!”專員笑著搖搖頭,“這古河鬧了幾十年,口號也提了不少,可從來沒有根治過,看樣子,是要想個辦法,好好地治理一下。”
一桌人吃著,說著,不知不覺之中,月上中天,滿地清輝,才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天,正好有輛回省城的小車,小陳趕緊告訴了老彭,老彭說。“任務完成了,也該回去了?!眱扇苏f了會話,臨上車,老彭又對小陳說;“多多寫稿呀!遇到朱書記,代問他好!”小陳象個小學生似地點點頭。戀戀不舍地看著老彭上了車。
小車開動了,老彭一遍一遍地回頭望去,小陳、英山大閘、連綿的棚子、站在棚子邊的小孩,都慢慢地向后退去。古河大堤上的高音喇叭唱著已經(jīng)流傳了幾百年的民歌:“走千走萬。不如古河兩岸,自從收了大河灣,紅纓帽子遮滿天……”初升的朝陽照在無邊無際的水面上,一片金光,老彭閉上眼睛,心中驀地涌起一輪清澈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