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斯
昨天收到《回憶胡喬木》一書。傍晚攜書回家,晚間開始讀對喬木的回憶。一張張照片把人帶回往事中去,讀一篇篇回憶文字,淚下不能卒讀。躺下后中夜又挑燈,接著讀到早晨三點,有些篇讀了還又再讀,那些照片看了還又一再地看,淚珠也忍不住一再地流。
記得一九四六年喬冠華以喬木筆名寫了一篇《論國際形勢》,十分精辟,在國統(tǒng)區(qū)大家爭相傳閱。那時就聽說,還有一個北喬木比南喬木更棒。一九四九年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在政府機構(gòu)和負責人名單中看到新聞總署署長胡喬木的名字,真正見到喬木是一九五一年他所寫《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剛發(fā)表時,在北京中山公園中山堂聽他作學習輔導報告。那時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白面書生,使人驚奇的是一個上午的報告會,不用稿子,只是站在那里安詳?shù)劓告傅卣f,把歷史講活了,使人體會到革命走過的艱辛道路?;丶铱垂P記,竟就是一篇嚴密完整的文章。那時已聽說他有胃病,心想一定是勞累過度所致。哪知不久他就胃穿孔動大手術(shù)了。喬木的風度,從一開始就給我一種“龍井茶”的印象,看似清淡,卻給人醇甘的味道。田家英給我的印象是頗有點英氣逼人的才子;當李銳一九五二年還在湖南任《新湖南報》社長(同時好像也是省委宣傳部長)時,我在長沙也聽他談過毛澤東青少年時代事跡,也是才子型的人物,但兩人似都沒有喬木那樣深厚的修養(yǎng)。
那時袁水拍在編《人民日報》副刊。有一次寫了首兒童歌曲,其中有一句“我們的千萬只小手高高舉”。聽說喬木托人帶話給袁水拍,孩子們不會稱自己的手是“小手”,那是大人的話。這件事我還記得,不僅是驚奇喬木看報刊這樣細致用心,而是從中體會:群眾觀點不是恩賜式的自上而下,是自己成為群眾的一員來看事、想事。董邊文章中寫喬木對《中國婦女》雜志編輯方針的意見,要讓婦女來討論自己切身的問題。我體會這思想在喬木是一以貫之的。
真正和喬木在工作中接觸是自一九七七年他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第一任院長后。他到任上班后的第一件工作是帶著行政管理局長打掃院大樓的公共廁所。這在文革十年,舊學部人人逍遙,只顧自己,風紀蕩然無存的學部大院里是一種無聲的精神動員。當然喬木更關(guān)心的是文革之后人文社會科學事業(yè)怎樣建設(shè)的問題。他在為鄧小平起草的重要講話稿中寫入不僅自然科學、技術(shù)科學落后,社會科學也同樣落后。這對那些以為有了馬列主義,就一切真理在自己手中的人是一大觸動。正因為有了這樣一個總估計,才使人文社會科學能沖破藩籬而發(fā)展起來。尤其重要的是在社科院第一次黨代表大會擴大會議上,喬木在報告中著重指出,馬列主義不是一個封閉的思想體系,而是一個開放的思想體系。資本主義社會有它的問題,社會主義社會也有許多要解決的問題,需要研究,需要借鑒外國的經(jīng)驗。這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兩個“凡是”還禁錮著許多人的頭腦時,提出“解放思想”的響亮號召。后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全國展開討論,是這種解放思想的精神產(chǎn)物和繼續(xù)。喬木不僅奠定了發(fā)展人文社會科學的基本路線,還親自請費孝通重建社會學,擔任社會學研究所第一任所長,使社會學這個學科在一九五七年之后恢復了名譽,重新建立起來(后聽說喬木又有點悔意,那是另一回事)。一九七八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百廢待舉。一九七九年春,中國社會科學院派出第一個訪美代表團,喬木本來是團長,直到臨行前一周,由于醫(yī)生勸阻,才由他改請當時社科院領(lǐng)導人中最有國際活動經(jīng)驗和世界眼光的副院長宦鄉(xiāng)帶團出行。在此前后,社科院的兩任外事局負責人都因不會開展國際學術(shù)交流而一再受到喬木批評,終于離去。這項工作后來由宦鄉(xiāng)主持,很快便開展起來。對此,喬木是感到滿意的。喬木在社會科學院的建樹遠不止此(對發(fā)揮愛護老學者、老專家,和培養(yǎng)提拔新生一代,他都親自作了大量工作),這都是任繼愈先生紀念文章中沒有提及的。
這十年來,有人故意在社會上制造一種輿論,稱喬木是“左王”。《回憶胡喬木》一書中許多文章作者,其中有老干部(如溫濟澤),也有黨外人士(如蕭乾),他們的親身經(jīng)歷都說明喬木畢生工作,主要著力的是在貫徹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同時,反對左傾、關(guān)門,反對左傾教條,反對政治運動擴大化;對于被錯誤地遭受打擊的知識分子盡力幫助平反。這是十分不容易的,因為在中國國內(nèi)革命的殘酷斗爭環(huán)境和在國際共運反對斯大林與蘇共控制的國際環(huán)境中,中國共產(chǎn)黨內(nèi)的左傾路線有長期歷史。一九四五年七大確立以毛澤東為首的領(lǐng)導核心后,引導革命取得了全面勝利,但對知識分子卻不信任。革命全面勝利后,個人專權(quán)的傾向不斷發(fā)展,導致一九五七至七六年的極左錯誤。從外面看,喬木是在權(quán)力中心,按我看,喬木既不是長征干部,又不曾帶過兵,也不曾掌握過一個地區(qū)的黨政領(lǐng)導權(quán),他只不過是一個辦事的人,而不是政策制定者。他能起的作用是有限的。在這有限的范圍內(nèi),他反過左,直到最后文革時,自己被扣上“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粉碎四人幫后,建立起以鄧小平為首的領(lǐng)導核心,從外面看,喬木成為思想理論方面的“領(lǐng)導人”,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依我看,其實他仍然只是在“翰林學士”的地位上(蘇東坡的最高官職)。對改革開放這樣一件新事,即便在贊成的領(lǐng)導人之中,也有不同主張,這不足為奇,而且是健康的,是改變一人說了算的體制走向民主所必須的。任何人的意見有對有不對,也是正常的。十五年改革開放的成就與失誤怎樣評價,有待時間檢驗。把喬木罵為“左王”,是一種惡意攻擊,為正直人所不齒。呂叔湘先生在書中的端正題詞,表達了一個正直老人的心。季羨林先生文中對這種惡意攻擊的反駁也是我心里的話。
許多文章里都提到喬木也有他的錯誤不足,但都是“為賢者諱”的筆法,在目前情況下或者不得不如此。從后人向歷史學習來說,人物功過是非總要還他本來面目。西安事變時,起初毛澤東主張殺蔣,張聞天反對,喬木幫助篡改了歷史,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喬木也有隨從執(zhí)行左的路線的時候。我以為正如不必向紅衛(wèi)兵算文革的帳一樣,因責任不在下面。近十五年里,喬木與周揚、王若水的對立,我看恐怕喬木是錯的。喬木反對提“社會主義社會中同樣有異化”,反對提“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在理論上,恐也未必對。每個時代的人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給予的局限性,喬木也是個人,不是神。他一方面說自己精神經(jīng)常處于自我批評狀態(tài)中(沙健孫文中援引),一面又還會堅持一些錯誤的看法和做法,這比自認一貫正確的人,我以為還要高一籌。
有的人說喬木善變,把這看作喬木個人品質(zhì)的問題,我一直不能同意。袁鷹文中說喬木的本色是詩人,這是一方面;劉大年文中列舉喬木作為歷史家、思想家的思想探索,這是又一方面。兩方面合起來,都是喬木的本色。他以詩人的熾熱感情和思想家的嚴肅探索傾注于所獻身的革命事業(yè),又由于風云際會而廁身于復雜的權(quán)力中心,親身經(jīng)歷、親眼看到各種復雜錯綜的高層政治斗爭。我想這不能不在他內(nèi)心引起巨大的痛苦。力群文章中說:“喬木確實是憂國憂民,憂得很深,……幾十年來,沒有看到他放聲大笑過?!蔽蚁脒@不僅如力群所說,和他的性格有關(guān)系,而是埋藏在他心底的、為革命事業(yè)感到的痛苦。他對毛澤東既忠誠敬佩,又痛感他在最后二十年里的錯誤為全中國造成的巨大危害,這在他心靈里不能不是一個巨大的負擔。他逝世前幾年認真思索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上為什么會長期犯左傾的錯誤?僅僅是提出這個問題就需要多么大的思想勇氣!按說已經(jīng)有了黨的歷史的兩個決議,在一般人會覺得已經(jīng)交待過去了,但對參與起草這兩個決議的喬木來說,這個歷史的巨大痛苦一直壓在他心上。不然,他不會去想的。作為思想家的大膽探索,他的思想在辯證地運動,有時會今天否定昨天的想法,是常有的事(他的文章一改再改,也就是思想認識在發(fā)展變化),以此來責備他善變是沒有道理的。在復雜的環(huán)境里,他先發(fā)表了自己真實的想法,又為要和中央保持一致而不得不再說一些違心的話,做一些違心的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是在他身上“士”和“仕”的矛盾。如果喬木一心做官,就一心“唯上”好了,也不會變。這個痛苦既是巨大的,又是具體的。谷羽文中說到喬木為聶紺弩、沈從文、邵荃麟的夫人,……以及蕭乾文中提到好多人,或是政治生命被剝奪,或是生活中工作中各種困難,喬木總是滿腔熱誠,盡力幫助解決。在這滿腔熱誠中,使人感到喬木的心在痛,但是他的官場身分不容許他心痛,這只能更增加他的隱痛,使他“嚴肅、不茍言笑”,難道不是這樣嗎?
書若再版,王蒙在《讀書》上的紀念短文或可補入,我想喬木會高興的。寫下這些,一是不能自已,向喬木獻一瓣心香,二是想歷史人物往往蓋棺后,評論才剛開始,或許有朝一日,人們會想寫點什么。
一九九五年八月十一日夜半于遠程旅次
(《回憶胡喬木》,當代中國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九月版,28.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