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朋
中國人文學界在八十年代陷入了對科學方法論的狂熱崇拜中,以為有了新方法就有了新哲學、新歷史,以為借助科學可以為人性確立牢固基礎。等他們發(fā)現(xiàn)高科技帶來的是一個以大眾電子傳媒為主導的齊一的文化、單面的人生時,人文與科學的矛盾重又擺在他們面前。
需要有一個對科學的全面反思,需要破解科學的魔力,以為人文留下地盤。這項工作由于需要兼通文理而增加其難度,正因為此,吳國盛《自然本體化之誤》一書的出現(xiàn)顯得格外引人注目。這本書雖然大部分談的是自然科學的哲學問題,但全書的目標卻在攻破科學主義自然觀的神話。由于自然科學的高度技術性和邏輯融貫性,關于它的哲學討論也往往不由自主的陷入它的話語圈套中,成為某種科學性的哲學。人文哲學得以逃避科學性的主要原因,似乎是它回避自然科學的問題,對之敬而遠之。這自然只是一種茍且偷生的作法。在一個科學的時代,如不能切中科學的弊病,指明科學的界限,就不能真正為人文學辯護。
十九世紀末期新康德主義為了建構文化哲學,著重研究了自然科學與歷史科學的不同,指出兩種科學的不同在于其概念形式的不同,自然科學注重實在的同質(zhì)的連續(xù)性,歷史科學或文化科學則注重實在的異質(zhì)的間斷性方面。吳國盛繼承了這些思想,強調(diào)自然科學特別是作為其典范和主流的數(shù)理科學,以自然的數(shù)學化和外在化作為其哲學基礎,正是這個基礎使之成為一種量化的、客觀的知識,它所給出的世界圖景因而也只是一幅靜態(tài)的、空間化的、死的自然畫面,并不涉及實在本身,相反,由于實在是時間性的、活生生的,根本不能與科學的圖象等同?!蹲匀槐倔w化之誤》說的就是將自然科學所描畫的自然界圖景作為本體將會導致的謬誤。
說自然科學給出的是一個死的圖景,這種說法,總使我們擔心是不是在貶低科學的價值?我們的哲學多年來講辯證法,也希望從自然科學這種最權威的知識形態(tài)中找到辯證法的見證,因此說科學是非辯證的,似乎既貶低了辯證法(因為它違反科學)也貶低了科學(因為它違反辯證法)。其實,這種看法沒有仔細考察辯證法在近代哲學中的思想來源和背景,也缺乏實事求是地看待科學的態(tài)度。實際上,“成為研究對象的自然界不能處在絕對的變動之中,如果此時與彼時的研究對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那么舊有的數(shù)據(jù)就失去了意義,規(guī)律就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必須假定某種靜止性;成為研究對象的自然界的表現(xiàn)不能因人而異,它必須具有某種相對于人的‘孤立性;科學研究問題不可能追隨現(xiàn)象的復雜多樣,只能將問題一再理想化、簡化,這樣才能將決定性的東西找出來??茖W之所以成為一種有效的認知方式,恰恰就在于它用‘孤立、‘靜止和‘片面的眼光看待自然界?!?導論,5—6頁)
科學只是人類文化活動的一種,盡管今天它成了文化霸主,但它仍然是人的科學。自然本體論將科學神圣化,將科學世界圖景本體化,只是因為忽視了人,人的因素一旦引入,其謬誤就開始顯而易見了。人類史前的自然史只是某種科學的圖象,可是這幅圖象卻延伸到了圖象的制作者和制作過程上,這是如何可能的?人難道能夠畫一幅將正在作畫的自己也包括在內(nèi)的畫嗎?吳國盛借助埃舍爾的版畫《畫廓》來闡明這一思想,所論極富啟發(fā)性。按照自然本體論,人類社會今日之盛不過只是宇宙演化過程的一個階段,是科學圖象的派生,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生,統(tǒng)統(tǒng)被收進去了,這就使我們產(chǎn)生了疑惑:這幅畫是怎么來的?倒是畫中人創(chuàng)作了這幅畫?這真是“圖象一旦成為本體,真正的本體就變成了只是圖象”。
為了破除科學世界圖景的本體化,吳國盛強調(diào)了科學知識的圖象性質(zhì)(科學圖象說奠基于對近代科學思想史的解說,特別是對自然數(shù)學化運動的解說),從而將圖象的創(chuàng)作者置于比圖象更高、更根本的位置。他似乎想作一次本體論的轉(zhuǎn)換,將本體由自然移向人的實踐活動,由客體移向主體,但是,如果不與主客二分原則以及對象化思維方式?jīng)Q裂,人本主義又比物本主義的命運強到哪兒去呢?人同樣可以被對象性的解說,成為科學的解剖對象,重新墮入科學主義之中。也許他意識到了這些困難,將最困難的問題即人本主義哲學的重建問題略而不談,只表明自己的某種哲學傾向。
(《自然本體化之誤》,吳國盛著,湖南科技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三月版,5.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