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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筆

      1997-03-24 06:36劉東南
      清明 1997年5期
      關(guān)鍵詞:道觀

      劉東南

      道士鴻安越想越不明白,書侯先生怎么會親自送一個日本人出門,而且,還竟然一直送到了山下,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自從移居茅仙道觀,過起半隱居生活,在待人接物上,書侯先生一直恪守著一個規(guī)矩:熟不出門,生不下山。即親朋故舊、達官貴人來訪,一般只送出書房,頂多再陪著在院子里走幾步;而書法中人慕名前來,不管是造詣頗深的行家,還是尚未覓得門徑的青年,只要是第一次登門,書侯先生向例都要送到道觀門外,但也只是送出大門而已,他是從不下山的。1934年書侯先生因拒絕給蔣介石書寫神道碑文而與專門前來說情的老友于佑任先生絕了交,他氣沖沖地從安慶回來,用一輛驢車拉著簡單的行裝和幾箱子書帖就住進了茅仙道觀。從那時起,他還從未下過山?,F(xiàn)在,這個規(guī)矩卻被一個日本人打破了,道士鴻安深感不解,并且產(chǎn)生了一種將要出事的不祥的預感。

      這位日本人四十多歲,西裝革履,提著一只小皮箱,樣子很斯文。他是下午兩點多鐘走進道觀里來的,當時,鴻安和他打了個照面,并未在意,就往后山上種樹去了。回來的時候,聽到書侯先生一會兒用中文,一會兒用嘰哩咕嚕的東洋話在說話,才知道來人是個日本鬼子,不免有些緊張,也很好奇。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鴻安一直在院子里徘徊,等著書候先生喊他進去。以往每有重要的客人來,書侯先生都要喊他過去作一番介紹。而這一次,書侯先生竟沒有喊他,自始至終,書房的門也一直關(guān)著。

      后來,天就漸漸晚了,也陰了下來,山林里扯起一層霧一樣的夜嵐,細細幽幽掩在道觀上空。鴻安在廚房里心不在焉地做好晚飯,就點上一盞燈臺,準備給書侯先生送去。這時,日本人和書侯先生一前一后走了過來。走到大殿邊上時,日本人回身給書侯先生鞠了一躬,說了一句很怪氣的東洋話。鴻安判斷,他是請書侯先生留步。但書侯先生卻充耳不聞,仍然挺著胸脯,直往前走。鴻安還注意到,書侯先生臉色陰沉著,眼神竟有些癡木,似乎他的神思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被什么東西給羈縻住了。書侯先生失神的樣子讓鴻安有些愣神。這工夫,兩個人一前一后,從廚房門前默默地走了過去。

      鴻安回身將燈放下,來到院子里時,兩個人的身影已在門樓里消失了。他趕緊追出去,看到書侯先生已將日本人送到了大門口的白果樹下。兩個人的步子都放得很緩慢,遲遲延延地,似乎都在等待著對方說出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情,好給一個下午的漫長談話做個了結(jié)。然而兩人竟都沒有開口。于是便又一前一后,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山下走去。鴻安見狀,趕緊叫了一聲“先生”,書侯先生也充耳未聞。鴻安心事重重地目送著書侯先生的背影遠去,待夜嵐細煙一樣迷塞了視線,才轉(zhuǎn)身走回道觀。

      鴻安先給門樓供桌上的香爐燒上香,又到大殿里給三清像燒上香,點上紅燭,這才重又來到道觀門口,等候書侯先生回來。聽到腳步聲了,又害怕書侯先生難堪,鴻安便縮回院子里,站在廚房門口等候。等了好一會兒,卻突然聽到了書侯先生的引聲長嘯:“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一連三聲,在暮晚的山水之間激起一連串的呼應和回蕩。鴻安判斷出,他是站在道觀門口,面向淮河而長聲嘯叫的。

      鴻安六神無主了,他知道書侯先生只在精神極度苦悶時才引聲長嘯。而他老人家一旦精神苦悶,是非要發(fā)脾氣罵娘不可的,而且非常任性,不聽勸說。鴻安猶豫了一陣,等書侯先生又嘯幾嗓子,安靜了下來,才走出門去。

      出了道觀大門,是一棵古老的白果樹。往前走幾步,向左轉(zhuǎn)彎是下山的路,向右轉(zhuǎn)彎是一個緊傍淮河的懸崖,夏日傍晚,坐在懸崖上乘涼,可以聽到山下淮河細幽幽的夢幻一樣的流水聲。書侯先生背著手,正站在懸崖頂上兩棵孤獨的柳樹中間,望著淮河北岸空曠的大地出神。這兩棵柳樹是書侯先生搬進道觀里來的時候親手栽種的。懸崖上都是石頭,而柳樹又是喜歡潮濕的樹種,從來沒有人把它往山頂上栽的,可書侯先生一意孤行,偏要栽種,鴻安只好陪著他從山下挑土上來。樹栽下,書侯先生就撂下不管了,鴻安少不得又要天天澆水。天遂人愿,這兩棵柳樹倒是活了下來,不過長得都很瘦弱,只在樹頂分出幾支細弱的枝條。書侯先生喻之為龍爪,并經(jīng)常鐵鑄一樣站在兩棵樹中間,長時間眺望盤曲如帶的淮河和蒼莽浩蕩的大地。這樣,久而久之,鴻安就把這兩棵孤獨而怪異的樹和書侯先生的形像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如今正是早春時節(jié),柳樹已噴出疏朗而晶綠的苞芽,在暮靄中仿佛兩盞綠瑩瑩的燈籠,掛在書侯先生的肩頭。

      “先生,該回去吃晚飯了?!兵櫚舱驹诎坠麡湎拢÷曊f。

      書侯先生沒有言語,猛地回過身,臉色暮色一樣陰冷。

      “那個日本人是干啥來的?”鴻安又怔忡地問。

      “烏龜王八蛋!他娘的全是烏龜王八蛋!”書侯先生咒罵一句,就氣呼呼地走進道觀里去了,高大的身影里沖動著一股不可遏制的斗志。

      鴻安嘆了一口氣,也跟了進來,并隨手關(guān)上了道觀的大門。

      “烏龜王八蛋,全是烏龜王八蛋!”走到院子中央,書侯先生又高聲嚷道,“掌燈,給我掌燈!”然后就徑直奔大殿后邊去了。那里有他的兩間凈室,一間臥室,一間書房。鴻安掌燈走進書房時,書侯先生正坐在椅子上,望著書桌對面的墻壁出神。這面墻只掛了兩幅字,顯得很空蕩。這兩幅字,一幅是橫匾“同心革命”,其中“革命”二字是書侯先生的手筆,蒼勁有力,而“同心”二字則是孫中山先生手書,字體不大規(guī)范,體勢倒也奔放。另一幅是于佑任先生的條幅,聯(lián)文是:野老生涯非革命,鷹隼情懷自有詩。墻里角還掛著一柄樣式小巧的倭刀,四年來一直掛在那里,下午卻被摘下來,放在了書桌的右上角。

      “該吃晚飯了?!兵櫚舶褵舴旁跁郎希囂街f。

      “把那兩幅字摘下來!”書侯先生說,眼睛仍然癡癡地盯著墻壁。

      “字掛得好好的摘它干什么?”

      “……”書侯先生囁嚅一下,沒發(fā)出聲來,那癡茫而又執(zhí)著的樣子,似乎是在透過厚厚的墻讀一幅不可思議的書法極品。鴻安不再言語,悄悄地端過一只凳子踩上去,小心翼翼地把兩幅字摘下來,放到書架上。收拾好了,鴻安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書侯先生的目光已移向那把倭刀,眼窩里似乎還飄動著復雜的火焰。鴻安遲愣一下,又把沉甸甸的倭刀拿起來,放到了墻角。然后才問:“我把晚飯給你端來?”

      “不吃了!”

      “好好,不吃就不吃,都多大歲數(shù)了,還跟個孩子似的。”鴻安轉(zhuǎn)身出去,掩上了門。

      鴻安來到廚房里,一個人吃起了晚飯。一邊吃,一邊猜想著那個日本人此行的目的,心情倒越發(fā)沉重了。吃過晚飯,涮過鍋碗,天已黑透,天宇和大地都靜寂下來,山風吹著林子發(fā)出幽幽的唿哨聲,在道觀四周回蕩,仿佛一聲無始無終的哀鳴。這聲音鴻安聽得多了,已無什么感覺,但今天聽起來,心底竟濾出一層凄清的回味。他想了一下,便又朝書侯先生的

      書房走去。

      走到大殿邊上,鴻安聽到嗚咽的風聲中還夾雜著人的哭泣。他的心猛一緊縮,加快了腳步。哐當一聲將書房門推開,果然見書侯先生伏在書桌上嗚嗚地念叨著:“書癩……書癩……”

      鴻安的心發(fā)顫了,和書侯先生相交多年,還從未見他哭過,而“書癩書癩”的呼喚更讓他不知所措。鴻安知道書癩是一位前清時的人物,好像還是書侯先生的老師??蓵钕壬鷱膩矶疾惶崴龅綍ㄖ腥嗽儐?,他也回答得很含糊。可一到高聲呼喚書癩的名字,就說明書侯先生的心情已非常矛盾而糟糕了,而且是非有一陣子瘋癲不可的。五年前,書候先生剛搬上山來,當時的長淮警備司令部就強行封閉了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小店小學。那一陣子書侯先生就經(jīng)常呼喚書癩的名字,整個人都陷進了瘋瘋癲癲,忽忽如狂的境地,半個月后才清醒過來。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鴻安在門口遲延了一會,小聲問。

      “沒什么,沒什么,我想起了書癩上人?!睍钕壬f著,止住哽咽,直起身,又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轉(zhuǎn)過臉,望著鴻安問:“鴻安你說我是不是老了?心腸軟了?”

      “人老了,心腸軟了,也是常事么,先生你就不用傷心了?!?/p>

      “好,好,來,鴻安,去替我研一碗墨,一大碗墨,我要寫字?!睍钕壬f著,抓起桌上的兩支松墨和一只碩大沉重的硯臺,遞了過來。

      “好的,我這就去研?!?/p>

      鴻安研好一碗墨,端進書房時,書侯先生已端坐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雙手翻放在膝蓋上,像一尊人定的佛。鴻安輕輕地走到書案前,將墨碗放下,就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從外邊掩好了門。

      鴻安在院子里查看了一圈,又在三清像前各燒了一炷夜香,就關(guān)上大殿門,回到自己的臥室。此時鴻安心情很亂,他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百無聊賴,就搬出《南華經(jīng)》來,就著燭火念了一段,仍然心不在焉,便索性脫衣上床了。輾轉(zhuǎn)反側(cè)一陣,一直未聽到后邊有什么動靜,也就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夜里,鴻安睡得很不踏實,醒來了好幾次。他有意側(cè)耳傾聽,都沒聽到什么動靜,便確信書侯先生是寫過字,上床睡了,這才睡得比較香甜。

      可是天亮之前,鴻安卻被一聲清脆的碎響驚醒。一醒過來,他就判斷出聲音是從書侯先生的書房傳出的。鴻安一骨碌爬起來,連燈也沒顧上點,披上襖子,拔開門就朝外跑。轉(zhuǎn)過大殿山墻,只見書房里果然還亮著燈,昏黃而刺眼。鴻安跑過去,推開門看時,書侯先生已斜躺在椅子上睡著了,大張的嘴巴發(fā)出呼嚕呼嚕的鼾聲。一碗墨已經(jīng)寫盡,墨碗扔在地上,碎成了片片。驚醒鴻安的正是碎碗的響聲。鴻安惶惑地四下一掃,就把目光定格在了墻上。白天還掛著兩幅字的那面墻壁,出現(xiàn)了一個約四尺寬,一丈長的黑色方陣,密密麻麻地排滿了核桃大小的楷書。方陣最右邊,豎排著幾個拳頭大的字,鴻安輕輕地念出來,是:革命軍鄒容。這就是書侯先生一夜之間所寫就的。

      鴻安愣了好一會兒神,才將目光從墻上移開。他心里清楚,這無疑是書侯先生書法中的神品,將價值連城。鴻安一低頭,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件奇異的東西,書案中央竟豎立著一支碩大的銅筆!鴻安知道,早在前清的時候,書侯先生就有“銅筆書王”的美譽,傳說他能用一支粗重的銅管軟毫寫蠅頭小楷??渗櫚矎奈匆姇钕壬勉~筆寫過字,也未見過什么銅筆,沒想到銅筆的故事竟然是真的。

      鴻安繃緊了心弦,又往書桌前湊了湊。只見這支銅筆有人的手指粗細,比通常的大管狼毫還要長一些,銅管中央還銹刻著兩個彎彎曲曲的很古怪的字??粗粗?,鴻安想到了書侯先生挺直的脊梁,他甚至感覺到銅管沉甸甸的光澤里有一種逼人的力量,和書侯先生如雷的鼾聲混和在一起,把整個房間都充滿了,在寧靜的夜里顯得分外雄壯。鴻安注意到,筆頭已經(jīng)禿了,樣子也粗野而雄霸。鴻安不明白,這筆是書侯先生一夜之間寫禿的,還是原本就是這樣,反正他無法相信墻上的楷書方陣是用這支又重又禿的銅筆寫成的。鴻安縮了回來,銅筆上像是附著了一種神圣而巨大的力量,拒斥凡人靠近。

      鴻安惶惑地抬起頭,再朝墻上的字看去時,發(fā)現(xiàn)每一個字都鐵一樣堅硬而厚重,閃爍著寧靜的大美之光。這瞬間,鴻安忽然心生感動,覺得有幸和書侯先生生活在一起,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鴻安眼睛濕潤了,他輕手輕腳地去到里屋將被子抱出來,蓋在書侯先生身上,又將燈臺撥暗一些,才走出屋去,從外邊輕輕地帶上了門。

      繞到大殿前邊,書房的燈光看不到了。陰冷的風吹在身上,寒意直往骨頭里滲,鴻安卻并不覺得寒冷。他抬頭望了望,只見天空陰沉而黑暗,像一塊巨大的磐石,低低地壓在屋頂之上。

      回到床上之后,鴻安再也睡不著了,他的胸膛里開始有一團紅紅的火焰,嗶嗶剝剝地燃燒起來。銅筆、書癩、書侯先生學書時的故事,一件一件地在腦子里旋舞著,再也揮斥不去。

      書侯先生自幼天分極高,十二歲時就已念完了《四書》。這年柳綠花紅的暖春時節(jié),一天下午,小書侯正攜著一冊自抄的唐詩坐在學館外的草地上吟誦,忽然來了一個模樣古怪的人。來人高高的個子,穿著一襲灰瀠瀠的僧衣,脖頸上掛著一串碩大的牛骨串珠,沿腰一圈系著些鼓鼓囊囊的小口袋,一頭蓬亂臟污的頭發(fā)。這個人來到山坡上,往地上一坐,念了兩聲阿彌陀佛,就從腰間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烏黑的陶碗,叫小書侯給他弄水喝。小書侯不大愿意,但還是接過碗,回到學館里去舀了一碗水?;貋頃r,看到那個人正一頁頁地翻看他鈔的唐詩,便叫了聲“先生”,將水碗遞過去。那人接過碗,頭也不抬,就一口飲了過半。然后將水碗放在地上,繼續(xù)翻看詩冊。看完后那人問是誰鈔的,小書侯答是他鈔的。那人不再說話,從腰間的口袋里拿出墨和硯來,示意研墨。小書侯研了一池墨,那人便提筆在詩冊首頁寫下一行字,然后就收拾東西,高念佛號,往茅仙道觀的方向去了。

      小書侯拿過詩冊,只見上邊寫了一行古里古怪的篆書,自己不認識,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很神秘的感覺。他目送那人的背影遠去,直到轉(zhuǎn)過一個彎,看不見了,才飛跑進學館,去問老師。老師一見,眼睛就睜大了,連問字是誰寫的,人哪里去了。小書侯說是個模樣古怪的和尚寫的,寫完就走了。老師說:“是書癩上人,這個人是書癩上人,當朝最有名的書家。王公貴族出百兩黃金一個的高價買他的字,他還不寫呢,書侯你好福氣。”說這話的時候,小書侯瞅見老師眼里涂上了一層受寵若驚的色彩,便問書癩上人寫的是什么。老師指著那行字,一字一板地說:“此子大可造就,指點得法,書可傳世?!比缓笥肿儞Q一種口氣說:“這種體叫草篆是介于草書和篆書之間的一種字體,是書癩上人的獨創(chuàng),也只有書癩上人能寫,我有幸在雞鳴寺里見過……”小書侯已怦然心動,一直到老他都清楚地記得當時內(nèi)心里那種奇異的感覺,他沒等老師說完,劈手將詩冊奪過來,撒腿就朝外跑去。

      一直追到茅仙道觀門口,才將書癩上人

      追上,他正坐在懸崖頂上,向著遠方眺望。聽到小書侯氣喘吁吁的聲音,書癩上人回過頭,呵呵地笑了。小書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磕三個響頭,朗聲說:“小學生張書侯懇請上人指點!”書癩上人又呵呵地笑了,問:“是誰叫你來的?”“是我自己要來的。”小書侯回答。書瘢上人沉吟片刻,說:“那好,老師考你一個問題,要是答好了,就指點指點你。”書癩上人說著,用手朝壽州城方向一指,“老衲今天打城里來。你們壽州出了個孫狀元,狀元府好闊氣喲,房屋連片快占了半條巷子。老衲去討口飯吃,竟賞了一個元寶。孫狀元在當朝做禮部尚書,更是了得,門人弟子數(shù)不勝數(shù),大門口車馬喧鬧,跟趕集的一樣。說說看,你是愿學孫狀元呢,還是愿學老衲的樣子?”“小學生愿跟上人學。”小書侯脫口說道。“為什么?”書癩上人問?!盃钤暗诠倘粯s華富貴,狀元府固然高大軒宏,可是百年之后呢?誰還記得孫狀元?狀元府亦成尋常巷陌矣。而唐朝距今一千多年了,我們卻仍在學習顏柳二公的書法。”小書侯回答。

      “嗬,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識見,不簡單,不簡單啊,老衲收下你這個學生了?!闭f完書癩上人慈祥地摸了摸小書侯的頭,又說:“行到這里有座山,老衲還以為山上有廟,想進來借宿一宿。哪知是座道觀,自古僧道不相容啊。老衲又渴了,你進去討碗水來。”說著又掏出那只烏黑的陶碗,遞給了小書侯。

      小書侯應了一聲,接過碗,歡天喜地地跑進道觀,討了一碗水。出來時,只見懸崖上壓著一張墨跡未干的紙片,紙片上直直地豎立著一支碩大的銅筆,書癩上人已不見蹤影。

      小書侯失手將陶碗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愣了愣神,他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小心翼翼而又無限神圣地將銅筆捉在手上,揭起那張紙來。只見上邊用肥厚的隸書體寫著一則偈語:

      筆有銅可立,骨有銅不屈;

      字欲有銅,江蘇梅鏑。

      小書侯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這年夏天他在父親陪同下,帶著書癩上人的銅筆和偈語薦信,千里迢迢前往江蘇,拜梅鏑先生為師專學書法。梅先生不是書法家,卻是一個書法收藏家和鑒賞家。小書侯十二歲時進梅府,離開時已經(jīng)二十二歲。這十年學書生涯,書侯先生很少對人提起,別人也無從知曉,但可以肯定的是,書侯先生古怪而執(zhí)拗脾性的養(yǎng)成,跟這十年學書大有關(guān)系。后來書侯先生名氣大了,書法界便漸漸流傳一些他當年學書時的事情。

      據(jù)說,小書侯一進府,就寫了整整一年“永”字。開始,梅先生讓他隨心所欲地寫,也不規(guī)定寫字的數(shù)量。幾個月后,小書侯開始煩了,梅先生又讓他臨帖。每天上午專臨柳公權(quán)的“永”字,下午則臨顏真卿的“永”字。梅先生派一名懂書法的侍女在內(nèi)室里監(jiān)督。小書侯的書房和內(nèi)室之間隔著一扇窗子,窗上掛著水晶簾,窗臺上則放著一小碗黃豆。小書侯每臨寫一個“永”字,都要遞進窗去,侍女鑒定認可了,便伸出手來,從碗里拿掉一粒黃豆,一天須寫完一碗黃豆,方可休息。晚上,小書侯還要到梅先生書房里,去跟他念書。一年的“永”字,寫得小書侯刻骨銘心,永志難忘。又過了兩年,單調(diào)而枯燥的筆硯就將小書侯的目光磨礪得冷峻而犀利了。這幾年里,他還跟著梅先生讀完了《史記》、《莊子》、《易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和李卓吾和尚的幾本書,內(nèi)心里也在起著深刻的變化。到了第四個年頭,梅先生將小書侯領(lǐng)進了藏帖樓里。梅先生的藏帖樓珍藏著古今書法名家數(shù)以千計的書帖手跡,一直秘而不宣。他的規(guī)矩是帖不下樓。偶爾有幸上得樓來的人,也只能作短時間的賞玩。據(jù)說,小書侯在藏帖樓上一住就是六年,足不下樓,飲食起居都在樓上,整日價揣摹習練,如癡如狂。梅先生十天半月才上樓一次,平時經(jīng)常見面的人只有一個口齒木訥,神情又非常嚴肅的侍女。

      書侯二十二歲那年,書癩上人結(jié)束了浪跡天下的云游生活,回到了南京雞鳴寺。梅先生從書侯數(shù)以萬計的書法習作中精選了兩幅,帶著書侯前往南京請書癩上人鑒定。路上,書侯興高采烈,成名成家的輝煌理想像路途上的斑斕風景一樣,一頁一頁在眼前不斷閃現(xiàn)。

      然而書侯成家的路卻依然很漫長。書癩上人已雙目失明,并且態(tài)度極為冷淡。他連面也未給書侯見,只讓梅先生傳話要回他的銅筆,并建議書侯回去溫習時文考功名?!盀槭裁催@到底是為什么?”書侯在極度失望和痛苦中逼問梅先生。

      “我也不懂,上人太古怪了。”梅先生說,“書侯,當年上人曾把他和孫狀元做比較,你說你要學他,不學孫狀元,原因是顏柳二公流芳千古,而孫狀元卻不足百年,是吧?”

      “是啊。”

      “上人說你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重的名利思想,是弄不得書法的。”

      “可我卻是拿著他的銅筆和薦詩才奔到您的門下的,這到底是為什么?”

      梅先生笑而不答。

      二十二歲的書侯在雞鳴寺的僧寮里長嘯了幾聲,將一直珍藏的銅筆擲還給梅先生,就直接從南京回皖了。當時,他心里立下鴻愿,既要考個狀元,又要成為名震華夏的書法家。

      回到家里,書侯一邊練字不輟,一邊溫習《四書》和時文,第一次應試就考中了秀才。可接下來的道路就頗為乖舛了,那時主持安徽學政的是翰林出身的姚大人。姚大人一向以寫?zhàn)^閣體的文章和字體而聞名。應試的秀才投其所好,人手一冊《館閣體范字匯編》,細心揣摩習練。有朋友也給書侯買了一本,他翻看幾頁就棄擲到了火爐里,考試時仍用他自成體閣的字體答卷。結(jié)果連續(xù)兩次參加鄉(xiāng)試,均未能中舉。第二次鄉(xiāng)試結(jié)束后,姚大人遷調(diào)回京了。臨行時托人給書侯捎來一本《館閣體范字匯編》,并說他對書侯的文章極為欣賞。姚大人的贈書和口信給家人帶來了巨大的喜悅,而書侯自己卻墜入了忽忽如狂、神思恍惚的境地,老是看到巨大的“館閣”二字在眼前旋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變成一扇巨大的磨盤,直要把他十年辛苦不尋常所寫就的書法,也把那顆桀騖不馴的心碾成齏粉。這樣折騰幾天,書侯刻了一方“書癩上人門下走狗”的章,又自制一支很大的筆,寫下“館閣”兩個大字。然后咬破手指,用鮮血鈐下了一枚印章。后來書侯先生經(jīng)常對人說,“館閣”二字是他的第一件作品,同時也是他與滿清王朝絕裂,并走向革命的開始。

      書侯直接從安慶乘船前往南京,內(nèi)心里已立下誓愿要追隨書癩上人,出家專事書法??墒?,命中注定,書侯的書法之路仍不順暢。當他趕到雞鳴寺時,書癩上人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默立在書癩上人的房間里,書侯心里被一種說不出的大痛苦壓抑得非常沉重。

      書癩上人的房間空空蕩蕩,除了一床一案一椅外,別無他物。書案中央直直地豎立著那支碩大的銅筆,孤標獨立,顯得有些怵目驚心。書案對面的一面白墻上,潦潦草草地寫著一則偈語,字體是上人所獨創(chuàng)的草篆體,看得出寫字的手已經(jīng)虛弱無力。字的體勢雖已虛枯,但卻有一脈臨風而舞的仙佛之氣飄逸而出。

      書癩書癩,無書不癩,

      書侯書侯,無書可侯……

      書侯喃喃地念叨著,不禁聯(lián)想到了上人

      那孤標特出的瘦硬的靈魂。

      鴻安失眠的時候,書侯先生倒睡得分外香甜。在書寫《革命軍》書墻的過程中,他終于將盤亙在腦子里的老磯谷的形象驅(qū)趕走了。

      書侯先生是1912年從日本回國的,回國后就斷絕了和那個島國的音信聯(lián)系。隨著時間的流逝和生活的日漸封閉,老磯谷的形象早已變得非常遙遠而模糊??墒悄翘煜挛?,隨著中年日本人的到來,老磯谷的音容相貌卻又異常鮮活地跳了出來。他精瘦的身子,挺直的腰板,緊繃著的臉,長如臥蠶的眉毛都非常逼真地呈現(xiàn)到了書侯先生眼前,尤其是老磯谷那橫霸不可一世的神態(tài),再次刺痛了書侯先生的心。而且,突然之間逼到眼前的老磯谷眼神里比三十年前分明多了幾分輕蔑,多了幾分幸災樂禍,這更讓書侯先生有些惶然不知所措。跟那個日本人談話時,書侯先生嬉笑怒罵,好歹還可以對老磯谷置之不理;而當日本人告辭的時候,老磯谷的形象便頑固地占據(jù)了書侯先生的腦海,揮之不去,怒之不退,以致在鴻安眼中,書侯失生竟有些失神而不能自主了。

      書侯先生流亡日本五年,絕大部分光陰都是在南方小城奈良度過的,寓居在一位叫小原的朋友家里。在書侯先生的感覺和記憶里,奈良的天空永遠是陰沉沉的,經(jīng)常飄著細微的雨絲;同樣陰沉灰暗的街道永遠人跡稀少,偶爾經(jīng)過窗下的行人總是步履沉緩,木屐敲打在閃著雨水光澤的青石板上所發(fā)出的清響,會在書侯先生的耳際回蕩良久,陪伴著他的沉思和苦想。他的生活也極為簡單。每天必做的事情是教授朋友的兒子學習中國書法,除此之外,就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盤腿打坐,研讀古文《尚書》,在書頁的天地頭上記一記讀書心得。同盟會的活動,他很少參加,除非有不可遏抑的感情沖動,一般也不寫字。偶有作品問世,都交給書界同仁于佑任保存,從不出賣。流亡日本之前,書侯先生曾在國內(nèi)策動過兩場起事,均以失敗告終。起事者的汩汩鮮血流進藝術(shù)家的眼眸深處,使他對革命看得淡了、冷了。尤其是日本朋友小原正雄的死,給了他很大刺激,而他又不得不住進亡友家里,每天面對人家年輕美貌的妻子。一種無言的悲哀捆綁住了書侯先生的靈魂,使他無法擺脫。這樣,久而久之,奈良特有的冷清氛圍就和書侯先生抑塞苦悶的情懷浸潤在了一起。這給了他一種深沉的寄托,也使得他的性格愈加孤僻,脾氣愈加暴躁了。

      事情是從一個秋天的傍晚開始的。當時奈良的天氣已很冷清了,而老磯谷卻還穿著和服,拖著木屐,手里提著一掛中國提盒。明明是來求人寫字的,可他冷峻的臉上卻凝固著一層傲慢的殺氣。聽到敲門聲,手拿一冊發(fā)黃的書帖打里屋出來,書侯先生第一眼看到的正是這種冷峻和傲慢。

      “是來找我寫字的嗎?”書侯先生問。老磯谷沒有回答,只是冷漠而嚴肅地點了點頭?!澳阒牢覐牟唤o人寫字嗎?”書侯先生又問。老磯谷又冷漠而嚴肅地點了點頭,仍然沒有回答?!澳呛冒?,就在門口說吧。”書侯先生說,并饒有興致地打量了老磯谷幾眼。

      老磯谷還是沒有說話,他給書侯先生鞠了一躬,就把提盒放在地上,打開了最上邊一格,書侯先生瞅了一眼,只見里邊盛著一只古老的中國硯臺。接著老磯谷又打開第二格,從里邊拿出一卷顏色發(fā)黃的字軸,小心翼翼地展開,晃了一下,又重新卷上了。書侯先生的心猛一哆嗦,痛苦地抽搐起來,老磯谷手中的字竟是方孝孺的小體行書《出師表》,這幅字在書法收藏界有一字一金之說。書侯先生尋遍東南半壁江山,只見過一次后人的摹本,沒想到真跡卻落在了日本,即使這仍是一幅摹本,也是價值連城的國寶。書侯先生眼神有些恍惚。就在他極力控制情緒的當兒,老磯谷已將《出師表》裝好,打開了第三格提盒,里邊是一支烏黑的手槍。接著又打開第四格,里邊是一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將四樣東西展示完畢,老磯谷又默默地將提盒疊放在一起,提著向前走兩步,放到書侯先生腳下。又退回兩步,再次鞠了一躬,才開口說:“磯谷一男,從大阪來,專程求先生寫個字,只寫一個字?!?/p>

      “嘿嘿,磯谷一男,”書侯先生冷笑著,繞著提盒走了兩圈,抬起頭,直視著老磯谷,問道:“古硯臺和方孝孺的字怕是你的祖先從中國搶來的吧?”

      “是的,”老磯谷回答。

      “要是我不答應呢?你就沖我開一槍?”

      “你要是不答應,我們就到支那去搶更多的更好的東西,然后你就會答應的?!?/p>

      “嘿嘿,強盜總是很痛快。就沖你對我的侮辱,不,就沖你對中國的侮辱,我倒想開筆了,說,想要什么字?”

      “武字?!?/p>

      “嘿嘿,‘武字,武士道,武運長久。沒想到你這樣一個有個性的人也如此俗氣。”

      “是俗氣了點,但這卻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氣脈所在。本人雖是個商人,但我們礬谷家族卻是個武士世家。就為了這幅字和這只硯臺,我的二十一世祖把他的鮮血和生命永遠留在了支那土地上?,F(xiàn)在本人的財富雖可以買下數(shù)百幅這樣的支那字,買下無數(shù)這樣的支那硯臺,但每次翻閱家譜,本人都覺無地自容。三天后是本人的六十壽誕,壽堂上一定要有一幅支那書法家寫的‘武字,而且還要是支那書王的字。壽誕過后,本人要面向大海焚燒這幅字,以奠慰世祖的英魂。恭請先生將本人的名字:磯谷一男,以及世祖的名諱:磯谷神秀,都題在‘武字上。”

      老磯谷這一通表白之后,書侯先生的心情已非常惡濁了。他連著冷笑了幾聲,才說:“你要焚燒多少幅‘武字都可以,不過,還是請你們?nèi)毡緯胰懓?”“不,一定要支那書王來寫!”老磯谷說。書侯先生沒有再言語,轉(zhuǎn)過身就向屋里走去。

      “嗨,支那人,我們大日本帝國最優(yōu)秀的書法家昌本奇先生說,只要拿出方孝孺的字,什么條件你都會答應的,我也這樣認為!”老礬谷喊道,聲音已急躁起來。

      “狗日的昌本他錯了,你也錯了!”說完這句話,書侯先生就大步跨上了臺階。

      “喂,支那人,我們磯谷家人決定的事情是不能改變的,尤其不能因為你們支那人而改變。你不答應,我就站在這里,直到你答應為止?!崩洗壒认翊蚶滓粯雍鸾衅饋怼?/p>

      在門口,書侯先生立住腳步,回過頭來,目光在老礬谷身上逡巡一遍,說:“這是你們?nèi)毡镜耐恋?,你想站多久就站多久?”說完就跨步進屋,并慢條斯理地掩上了門。

      第二天一早,書侯先生打開門時,發(fā)現(xiàn)老磯谷還直直地站在門前,一雙小而細的眼睛里熬著兩窟陰冷、輕蔑而又仇恨的火焰。“支那人,你現(xiàn)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崩洗壒扔蒙硢〉穆曇粽f。

      就在接觸老磯谷眼神的那一瞬間,書侯先生的心腸也如風雨中的石頭,變得又硬又冷了,他微笑一下,回敬道:“還是那句話,這是你們?nèi)毡就恋?,你想站多久都可以?!?/p>

      “支那人,我磯谷一定會得到你的字的。到那時難堪的將是你?!闭f完,老磯谷轉(zhuǎn)過身提著提盒,踉踉蹌蹌地走了。

      老磯谷的形象似乎化成一條長長的夢魘,拖進了書侯先生的精神之中,很長一段時

      間,他被老磯谷的身影折磨得情緒煩躁低沉。到了1910年下半年,同盟會總部積極籌劃廣州起義的時候,書侯先生才振作起來,參與了一些活動。還破例寫了許多字,由于佑任先生拿去出賣,所得的錢捐獻出來作為起義經(jīng)費。

      這年年底,書侯先生應約書寫一幅松尾芭蕉的俳句,共406個字。松尾的俳句于清新雅潔之中彌漫著一種空靈的仙佛之氣,投合書侯先生的脾性,因而他不但寫得極為認真,還投注了相當大的感情,并從寫字中獲得了一種來日本后很少有的靈魂上的愉悅。字寫好后,還用了一向很少用的“書癩上人門下走狗”的章。一切都妥了,正準備把字送走,沒想到孫中山先生竟親自登門拜訪。書侯有些激動,給孫先生沏上茶,借著內(nèi)心里涌起的激情,他揮毫染翰,寫下了“革命”兩個大字。寫完將筆一丟,說:“逸仙,你的時間太寶貴,有什么事就吩咐吧?!?/p>

      “好吧,我就不客套了。書侯,你這里我是沒準備來的,于佑任偏讓我來一趟。你還不知道吧,松尾芭蕉這幅字,買主開價很高,每字一百塊銀元,406個字就是四萬零六百塊。這筆錢對我們很重要。現(xiàn)在買主又提了一個附加條件,非要你把他的名字題上去。”孫中山先生說。

      “叫什么?”

      “磯谷一男。”

      “嘿嘿……”書侯先生接連冷笑著,他的心情就像一個燦爛陽光下的行人,突然墜進了無邊的陰影之中。

      “于佑任說了那件事了嗎?”“說了?!?/p>

      兩個人都陷進了沉默。過了一會,中山先生站起來,走到書桌邊,拿起書侯方才寫字的筆,掭好墨,握在手上.說:“昨天我收到黃興的一封催款信,信中有句話:多一元錢,則我革命志士即可少流一滴血,起事亦多一分成功之希望——對我來說,為了革命而忍受侮辱已不是一回兩回了,但你不同,書侯,你就看著辦吧。”說完,中山先生就在“革命”前邊又加上了“同心”二字,寫畢就告辭了。

      書侯先生一夜無眠。那一夜,真不知是在一種什么樣的情形下度過的,事后回憶,只記得有一種深及脖頸的窒息感一直伴隨著漫漫長夜的流逝。直到黎明時分,清新而寬闊的光輝從東邊升起來,書侯先生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濁氣。他略略整理一下屋子,就出了寓所,徑直往車站走去。天亮之后,同盟會派人來取作品,發(fā)現(xiàn)書侯先生的寓所已人去屋空,已經(jīng)寫好的松尾芭蕉的俳句也不見蹤影,屋角則多了一攤新鮮的灰燼。而在書案中央,則直直地豎立著一支碩大的銅筆,筆下壓著一張紙條,上寫:若買主愿意,可以議定之價售出此筆。

      不知出于什么考慮,老磯谷竟然以四萬零六百塊銀元的高價,買去了銅筆。

      茅仙道觀位于八公山脈西北麓,離八公山脈南麓的壽州城十八里。從壽州城往東約一百五十里處,就是淮河岸邊的重鎮(zhèn)蚌埠了,如今那里成了侵華日軍磯谷師團的總部。以產(chǎn)煤著稱的淮南煤礦距離壽州城只有三十多里路程,已于一個月前被磯谷師團一部占領(lǐng)。所以1939年早春,壽州城鄉(xiāng)的人心已很浮動了,關(guān)于鬼子的種種恐怖傳說像春天的野草一樣,不容分說地霸占了老百姓的心田。那天下午,當小原直木跨進茅仙道觀時,書侯先生很自然就把他和鬼子聯(lián)系了起來,驚喜之余劈頭扔過去一連串的質(zhì)問:“你是從蚌埠來吧?你也成了強盜?”可是,沒容小原直木回答,書侯先生看到他臉上呈現(xiàn)出羞赧之色,就打了一個機靈,突然改口說道:“嘿,就讓鬼子見鬼去吧,你是我在日本所收的唯一一個學生,咱爺倆還是來談?wù)剷ò?。我這輩子交了許多朋友,有前清時的,也有民國的,可真正理解我的,除了恩師書癩上人,就要數(shù)你父親小原正雄了。直木,我們還是來談?wù)剷ò?。噢,對了,你母親怎么樣?”

      “她老人家身體很好,一直掛念著先生,常常念叨說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隊不知驚動先生沒有?!毙≡蹦居萌照Z說,然后又改用中文說道:“先生,我們師生有二十六年沒有見面了,心里十分想念。學生這次是特地來向您匯報學習成績的。來的路上,不得不從蚌埠路過了一下?!薄爱斎?,蚌埠是交通咽喉嘛?!睍钕壬櫫税櫭迹缓笫忠簧?,說,“拿來?!?/p>

      小原直木打開皮箱,拿出幾件他自己的書法作品來,鋪到桌子上。書侯先生欣賞了一會,點頭稱贊道:“可以稱為書法了,像我一樣有種怪異而剛硬的氣勢,用一句唐人的詩來評價,叫做‘橫空盤硬語。不過,我的冷硬風格是別人培養(yǎng)的,而你卻是自己長出來的?!薄斑@怕正是中日兩國的一點區(qū)別吧。”小原直木接口說,說完兩人都嗬嗬地笑了。

      氣氛變得輕松了,兩人一會用日語,一會用中文,談?wù)摃?,回憶往事,都小心翼翼地避開眼前的侵略戰(zhàn)爭。后來書侯先生拿出幾件自己的得意之作來讓小原直木欣賞,又讓直木當場揮毫,寫了幾幅字,接著又品評了一番。不知不覺兩個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

      又喝了一會茶,小原直木的神色便有些異常,他偷眼看了幾下手表,忽然嚴肅起來。他站起身,給書侯先生鞠了一躬,說:“先生,學生還有一件重要的使命,如有得罪,萬望寬恕?!?/p>

      書侯先生仍然笑著臉,眼光卻在慢慢冷卻。他說:“說吧,皇軍派你來干啥?該不是又要我老頭子寫字吧?”

      “嗨!”小原直木答應一聲,再次打開皮箱,拿出一卷發(fā)黃的字軸來,放到桌子上,說:“這是方孝孺的《出師表》,磯谷師團長送給先生的禮物。”接著又從箱子里拿出那支刻有文“書癩”二字的銅筆來,也輕輕地放在桌子上,說:“這個,物歸原主?!比缓笮≡蹦局逼鹕?,又給書侯先生鞠了一躬,用日語高聲說道:“磯谷師團長要我轉(zhuǎn)告尊敬的書侯先生:為拱衛(wèi)淮南煤礦,壽州城我大日本皇軍志在必得。但出于對先生的仰慕和尊敬,為了不驚擾先生的安寧,我軍一直未向西行動。在去年進行的徐州會戰(zhàn)中,我大日本帝國有三萬熱血男兒葬身在臺兒莊。磯谷認為只有焚奠支那書王的銅筆‘武字,才能告慰大日本帝國熱血男兒的亡靈。先生如肯開筆賜字,磯谷用人格擔保不再西進;先生若不肯動筆,壽州城將成為第二個南京?!?/p>

      小原直木一口氣說完這一長串話,看到書侯先生兀坐在椅子上,渾如一尊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風吹日曬的遠古石雕,漠無反應,便又用中文喊了聲:“先生。”

      又沉默了一會,書侯先生臉上才出現(xiàn)幾絲冷笑,說:“你干脆叫我支那人算了,這樣說起話來方便。”說完就站起身,在屋里踱起了步子。踱了幾步,書侯先生的感情又洶涌起來,他立住腳,手點著小原直木說:“荒唐,荒唐,你們?nèi)毡緩姳I殺人放火,卻偏要把帳往我老頭子身上賴!”“先生,你還是寫了吧?!毙≡蹦境藱C說?!盎斓?,別叫我先生,我也沒你這個學生!”書侯先生粗野地嚷了一嗓子,又急躁地踱起步來。

      過了好一會,書侯先生的步子才慢下來,聲音有些哽咽地說:“為什么你偏偏是正雄的兒子,隨便換個別人,我也會好受一些?!?/p>

      “先生,先生!”小原直木呼喚了兩聲。

      這回書侯先生沒有再發(fā)怒,他轉(zhuǎn)過身,面

      對著墻上“同心革命”四個字,陷入了沉思。

      “有件事,我想說給你聽聽。我曾答應過你父親,這件事絕不告訴你們母子,也不告訴任何一個日本人。他說,如果說了,他的亡魂就沒有臉面回日本了。”

      “什么事?”

      “就是他跟隨我鬧革命的事。小原正雄愛先師書癩的字,愛得發(fā)瘋。我認識他時,他在南京已有很大的買賣了,后來,又在安慶開了家公司……”書侯先生說著緩緩地回過頭,看了小原直木一眼,又緩緩地說了下去。

      “1905年,皖北哥老會總堂主袁世五被捕,關(guān)在安慶桌司監(jiān)獄里。我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抓住袁世五,發(fā)動哥老會起事。是小原正雄支持了我,他花錢買通關(guān)節(jié),讓我進監(jiān)與袁世五會見了幾次,以營救他出獄為條件,說動他交出了哥老會的組織和堂口。我在淮河兩岸往來穿梭,奔波幾個月,終于發(fā)動了一萬名哥老會眾,約定八月十五日前往安慶聚首起事,而實際到達的只有兩千余人。那天夜里,我們在城內(nèi)四處放火,制造混亂。人馬分作兩隊,一隊去搶獄營救袁世五,隊伍剛到監(jiān)獄門口,袁世五血淋淋的人頭就被從門樓上扔了下來,這隊人馬就渙散了。另一隊由我親自率領(lǐng)。我們一手舉著火把,一手舉著木棒刀矛,吶喊著向巡撫衙門沖去。埋伏在衙門四周和房頂上的清兵一排槍彈射過來,隊伍就躺倒了一片。如此往返三次,我再也鼓動不起隊伍向前沖鋒了,哥老會眾們嗷嗷亂叫著,開始逃竄。我急了,揮舞大刀,要一個人往衙門里沖。這時,斜刺里竄出一個人來,將我撲倒在地,又拖著我向后退去。等到了安全地帶,我才看清是小原正雄,是他救了我。起事就這樣失敗了,正雄和我一起逃到南京。那時我像瘋了一樣,對滿清王朝恨之入骨,非搞起事不可。小原正雄勸說無效,便賣掉產(chǎn)業(yè),跟我到了東北。他化名石根井次,我化名李凡儒,深入到一座日本人和中國人合開的煤礦,鼓動勞工造反。起事也發(fā)動了起來,卻遭到礦警的殘酷鎮(zhèn)壓。小原正雄也在起事中遇難,他的肚子中了一槍,每呼一口氣血柱就向上噴涌一次。我撲過去,把血洞堵住,他才留下遺言,要我到日本去,教他兒子學習書法?!?/p>

      故事說完,又沉默了一會,書侯先生才回過身來。充滿血腥的漫長回憶已使他的臉色非常疲倦。他靜靜地盯了小原直木一會,又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緩緩地說:“直木,你父親救過我的命,又為我而獻出了生命,我還是為他的亡靈寫個字吧?!闭f這話時,書侯先生已有些哆嗦,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一步步朝書案走去。

      “不,‘武字上一定要題磯谷師團長的名諱!”小原直木說,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混蛋,你這個日本混蛋!”書侯先生發(fā)怒了,眼神也哆嗦起來。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去,茫然四顧,突然看到掛在墻角的倭刀,便奔過去摘下來,往書案上一擲,說:“這是小原正雄的遺物,拿回去,我從此跟你們小原家一刀兩斷。”

      “是的,不過這刀我并不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的是能否完成使命?!毙≡蹦菊f,語氣已出奇的平靜。

      “你……你這個烏龜王八蛋!”書侯先生咒罵一句,便踅回書案邊,坐到椅子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對峙了很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后來,天色漸漸晚了,小原直木起身告辭?!拔宜退湍?。”書侯先生說,也跟著走到屋外,并陪著小原直木一直走到了山腳下。

      “先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答案還跟三十年前一樣,是吧?”小原直木再次鞠了一躬,問。

      “不,不一樣了。你明天下午再來,我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闭f完,書侯先生微笑著對小原直木點點頭。小原直木答應一聲,就轉(zhuǎn)身走了。

      往回走的時候,書侯先生攀登石級感到有些吃力,步履也邁得非常沉緩,細幽幽的夜嵐彌漫在四周,竟像從爐膛里逸出來的火焰,燒灼著書侯先生的身體,他的內(nèi)心里也異常灼熱而苦悶,仿佛正燒燜著一個巨大而沉重的雷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訇的一聲爆炸開來。

      第二天上午,壽縣縣長朱其好和駐防壽州城的安徽省保安第九團上校團長趙達源同時接到了書侯先生的請貼,請他們于當天下午兩點之前前去茅仙道觀小坐,有要事相商。下帖子請人,這可是書侯先生移居道觀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兩人不敢怠慢,早早地吃過早飯,帶上幾個隨從,就策馬朝茅仙道觀方向馳來。

      穿過門樓,跨進院子,兩個人發(fā)現(xiàn)大殿前已擺開一張又長又寬的書案,紙墨都已準備齊全。書案中間豎立著一支碩大的銅筆。書侯先生表情凝重地端坐在書案后的太師椅上,看樣子已恭候多時了。道士鴻安站在一邊也緊鎖著臉,不言不語,院子里凝固著一層異乎尋常的氣氛。朱縣長和趙團長交換一下眼色,便緊走幾步來到書案跟前,分別給書侯先生行了禮?!白?”書侯先生說著,伸手指了指擺在書案邊的兩張椅子,接著又向鴻安招了招手,示意上茶。鴻安不聲不響地退下去,端上兩盅茶來,擺在兩人面前的小凳子上。

      趙團長正了正衣領(lǐng),側(cè)轉(zhuǎn)身面對著書侯先生,說:“先生喚晚輩和朱縣長前來,不知有何吩咐?”書侯先生微笑一下,又點了點頭,說:“從前我有個綽號,叫‘銅筆書王,你們都聽說了吧?”“聽說了聽說了,”朱縣長說?!斑觯褪沁@支筆!”書侯先生朝豎立書案上的銅筆呶了呶嘴。

      “哎呀,這支大筆,怕有兩斤多重吧,老前輩用它揮毫染翰,真是千古奇聞千古奇才啊!”朱縣長眼盯著銅筆,一連聲地喝彩。

      “這支銅筆是先師書癩上人用的,我倒很少用它。再說,這支筆早在流亡日本時就已丟失了,如今失而復得,我想寫幾個字贈給地方上的槍桿子,所以就把二位給請了來,回頭我還要跟二位說說這支筆的事。不知二位想要什么文字?”

      “先生,請賜給晚輩‘殺逐倭寇,保家衛(wèi)國八個字。”趙團長說。

      “很好,那朱縣長呢?”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敬煩老前輩賜‘勤政愛民四個字?!?/p>

      “好,那我就開筆了。”

      說完,書侯先生站起來,屏神靜息片刻,將碩大的銅筆抓握在手,掭好墨,抖動手腕,筆走龍蛇地寫了起來。

      朱縣長和趙團長站起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書案,兩人還未充分領(lǐng)略出書侯先生寫字的氣勢和神韻,書侯先生已一氣寫完,將筆一丟,又從鴻安手里接過一方半尺來高、手掌般寬厚的玉石大印,開始鈐章了。兩幅字書侯先生寫的都是隸書,字體粗樸厚重,瑩瑩墨光散射著灼人肺腑的力量,尤其是撇和捺,書侯先生寫來仿佛一柄柄大刀,頗具直入肺腑的豪邁氣勢。

      兩人靜靜地看著,意猶未了,書侯先生卻向后一倒,頹然地坐到椅子上,雙手無力地耷拉著,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兩只眼睛也渙散出迷茫的色彩,凝望著門樓屋脊上的天空。就這樣靜息了一會,書侯先生才點了點頭,示意兩位客人坐下。然后又招了招手,鴻安便無聲地走過來,將兩幅字疊好,依次送到朱縣長和趙團長手上。

      書侯先生向上聳了聳身,又伸手指了指

      那支丟擲桌上的銅筆,說:“現(xiàn)在,該說一說它的身世了?!比缓笥忠来卧趦扇四樕蠏咭暳艘槐?,才用沉緩的語氣說起來。

      故事說完后,院子里的空氣已凝重成鉛。這時,小原直木打門樓里走進來,看到院子里的架式,抽身就要往外走。書侯先生見了,一骨碌從椅子上站起來,喊道:“直木,你過來,走到我面前來。在我院子里沒人會傷害你!”小原直木紅著臉,遲延著,神色緊張地走了過來。書侯先生又高聲對朱縣長和趙團長說:“這位就是從蚌埠來的特使,你們要保證他的安全?!闭f完用嚴厲的目光掃視眾人一圈,忽然變了臉色,一字一板地說:“我去有個事,你們誰也不要過來!”說完,書侯先生就站起身,邁開大步朝自己的書房走去。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空氣緊張而尷尬,過了一會,后邊傳來撲通一聲驚響,鴻安一哆嗦,撒腿就向后跑去。朱縣長和趙團長也想往后去,可看了看日本人小原直木,兩人又遲延了下來。

      又過了幾分鐘,滿頭大汗,怒眼圓睜的書侯先生在鴻安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幾個人一見都驚愣了。只見書侯先生的右手包扎著一塊白布,布上浸滿了鮮血,左手則提著一只手帕,手帕里包裹著一團血紅的東西。一路走來,鮮紅的血跡滴成了一條紅線。

      “先生……他把手指剁了!”鴻安用顫抖的聲音說。

      “先生!”趙團長驚呼。

      “老前輩,你這是何苦!一”朱縣長叫道。

      “來,直木,把這個拿去,去對你們的磯谷師團長說,這就是支那書王的答復!”書侯先生直盯著小原直木,朗聲說。

      “先生……先生……”小原直木哆嗦著,深深地向下鞠了一躬,半天未能抬起頭來。

      “直木,你他媽的還是小原家的種嗎?來,把這個拿去!”書侯先生用打雷一樣的聲音吼道。由于用力過猛,鮮血又滲漉出來,嘀嘀嗒嗒地向下垂落著。

      “是,先生!”直木這才直起身子,極力控制著自己,向前走了兩步,隔著書案將書侯先生的四個手指接了過去,雙手捧著,舉過頭頂,又給書侯先生鞠了一躬,這才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

      小原直木的身影在門樓里消失了。書侯先生不禁癱坐在椅子上,身子也哆嗦起來。

      “先生,晚輩送你去醫(yī)院包扎一下吧!”趙團長搶上一步說。

      “不,我不用你們操心,趙團長你記住你是一名中國軍人就行了,該說的我已說完,該做的我也做了,你們走吧,好自為之?!睍钕壬f著,對著趙團長和朱縣長擺了擺手,目光已變得鐵一樣堅硬。

      趙團長眼噙熱淚,給書侯先生敬了一個軍禮,什么話也沒說,就轉(zhuǎn)過身,邁大步走了。“老前輩多保重,朱某也告辭了?!敝炜h長說。他對書侯先生和鴻安歉疚地笑了笑,跟在趙團長身后走了出去。

      據(jù)1948年修訂的《壽州縣志》記載,1939年4月4日清明,日軍磯谷師團六千余眾,兵分三路從淮南莊向壽縣進犯。駐防壽州城的安徽省保安第九團上校團長趙達源接到情報后,立即報告了駐在城南五十公里處的迎河集的上司,412旅長龍炎武,龍命趙率部憑城固守。趙團長接命后立即進行周密布署,同時寫好了遺囑,交軍需主任方醒初,命他率非戰(zhàn)斗人員疏散,并托他將遺囑轉(zhuǎn)交家人。遺囑全文如下:“余身為中國軍人,奉命守城,已下最大決心,與城共存亡。如有不幸,善后一切希兄妥善處理。余之薪金積蓄,請以一半捐贈茅仙道觀,一半給曼玲妻。另有字一幅,亦給曼玲妻。曼玲妻年輕,可不必守。”

      4日拂曉,戰(zhàn)斗首先在淝河陣地打響。由于冬春無雨,淝河水僅可沒膝。日軍從東岸涉水搶渡,趙團于西岸憑河據(jù)守。雙方反復爭奪,戰(zhàn)斗極為酷烈。戰(zhàn)至中午,日軍用重炮轟擊我方陣地,趙團傷亡慘重,不得不放棄淝河陣地,撤進城中。日軍隨后跟進,對壽州城形成三面合圍之勢。入城后,趙團長命令殘部憑城固守,同時電請412旅從城南方向展開增援,對敵實行迂回包圍,抄敵后路。龍回電,命令趙棄城西撤,同時告知旅部已放棄迎河集,向六安方向轉(zhuǎn)移。增援無望,孤城勢唯固守。趙團長與朱縣長緊急蹉商,決定將縣大隊三百余人全部劃歸趙指揮守城,朱及縣府工作人員指揮城中百姓向八公山區(qū)疏散轉(zhuǎn)移。在趙團長的垂范和指揮下,我方官兵同仇敵愾,愈戰(zhàn)愈勇,屢屢打退日軍的瘋狂進攻。戰(zhàn)至下午4點多鐘,城中百姓已基本疏散進山。此時,保九團與縣大隊官兵已大部陣亡,城外日軍也壘尸成丘。約4點半鐘,短暫的沉寂之后,城外日軍在其酋磯谷的瘋狂督促下,從三面收縮到東門城下,開始了又一輪猖狂進攻。我方約二十余名官兵亦聚集東門城樓,趙團長親自摟著一挺重機槍向敵掃射,邊打邊大呼:“磯谷老兒,前來送死!”后重機槍筒打炸,日軍乘機攻上城墻。趙團長在僅存的六名士兵圍護下向西關(guān)外撤退轉(zhuǎn)移。撤出城外一里許,來到淮南王劉安墓前,趙團長忽然立住腳步,回過去,看到西關(guān)城墻豎起了一面太陽旗,遂用嘶啞的嗓音高呼三聲:“恥辱”,然后出其不意,飲彈自盡,時年34歲。

      日軍于傍晚時分,將壽州城全部占領(lǐng),并在城中四處縱火劫掠。兩天后日軍撤出,壽州城幾成廢墟,文物古跡被劫掠破壞殆盡,滯留城中的兩百余老弱病殘盡被殺戮,報恩寺里的二十余名和尚也未能免難。壽州保衛(wèi)戰(zhàn)雖僅一日時間,但其酷烈程度實為抗戰(zhàn)史上所少見。據(jù)悉,事后,日酋磯谷因指揮失當,損失過大而被免職。

      抗戰(zhàn)勝利后,壽州人民在西門城樓刻石勒碑,紀念殉城軍人趙達源。茅仙道觀鴻安道士拿出書侯先生留在觀里的書法作品,縣長朱其好從中剪出“趙團長達源抗日殉城碑”幾個字作為碑文,由壽縣最有名的刻石藝人,亦曾拜書侯先生為師學習書法的李千駟親自刻勒。字跡粗礪奔放,渾然一體,書界人士疑是書侯先生特地為趙公所書。據(jù)西關(guān)下住戶稱,每當風晨雨夕,碑上字體均呈劍拔弩張之勢,颯然欲飛;側(cè)耳傾聽似有刀劍錚鳴之聲,在城樓之上回蕩不絕,亦在城鄉(xiāng)傳為佳話。云云。

      4月4日早晨,鴻安特地起了個早,洗漱完畢,在該燒香的地方燒上香,就到廚房里去做早飯。鴻安燒的是山芋稀飯,還加了一些糯米、花生和紅棗,熬得濃稠糯膩,香噴噴惹人口欲。燒好后又炒了兩碟小菜,煨在井罐上。一切都弄妥了,才去開道觀大門。門一開,就聽到一團迷霧一樣的聲音,細細幽幽地堵在東南方的天空,似乎是那地方的天塌了,正在漫無邊際地向下漏沙子。鴻安一開始沒明白是怎么回事,聽了一會,突然周身都恐懼起來,拔腿就向道觀里跑,一邊跑一邊驚叫著“先生先生”。

      書侯先生已經(jīng)起來,正在廚房里用單手洗臉,看到鴻安驚慌的樣子,問:“又怎么了?天塌啦?”

      “鬼子來了,打起來了,壽州城已打霧了!”

      “鬼子來了就打么,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書侯先生說,聲音特別柔和。

      “鴻安,你今天的早飯燒得特別好,把我嘴里的涎蟲都勾出來了。來,擺桌子,我們吃早飯?!?/p>

      鴻安答應著,心不在焉地擺好桌子,卻一點食欲也沒有,只好陪在一旁,看著書侯先生吃。

      初次使用左手和勺子,書侯先生有些別拗,但卻吃得分外香甜。一邊吃,一邊還不住地說笑,情緒好得有些反常,遠遠超出了鴻安的理解程度。連吃兩碗稀飯,打了個嗝,書侯先生將碗一推,說:“世事萬千,各隨其緣,不要強求的好。鴻安,替我泡壺茶,再陪我到道觀門口去坐坐?!?/p>

      鴻安站了起來,依然沒精打采的樣子。他拿過書侯先生常用的那把紫砂陶壺,泡上雨前黃芽,又要去拿打塵用的蒲團,書侯先生制止說:“不用拿了,從此就不用那個勞什子了?!兵櫚惨膊谎哉Z,端起茶壺跟在書侯先生身后朝外走去。

      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明麗的光輝照耀在蒸騰著淡淡霧氣的山林上,別有一番神韻。“太陽很好嘛!”書侯先生站在門口,幽幽地說,還呵呵地笑了幾聲。然后就走到懸崖頂上,在兩棵孤獨的柳樹中間坐下來,背對壽州城,眺望著淮河北岸空曠的大地。鴻安將茶壺放在書侯先生面前,然后在書侯先生身邊坐了下來。

      兩個人開始很悠閑地說話。事實上自始至終都是書侯先生一個人在說,鴻安只是有一句無一句地應著??吹贸觯男纳褚驯粔壑莩窍碌哪菆鰬?zhàn)斗給攪亂了,已理不出頭緒,對書侯先生所說的事已不再關(guān)注。只是書侯先生沒叫他離開,他只好心不在焉地聽著,而腦子里卻一片泥糊??墒潞蠡叵?,鴻安發(fā)現(xiàn)書侯先生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鐫刻進腦子里了,甚至說話時的語氣和神態(tài),都清楚地記得。

      書侯先生說了他與老磯谷的糾葛,以及他十二歲那年遇見書癩上人的詳細經(jīng)過。說完呷了兩口茶,書侯先生用手朝壽州城方向一指,才把話題扯到戰(zhàn)爭上來?!肮碜右獊?,壽州城是守不住的,再多幾個團也守不住?!睍钕壬f,“鴻安你說,鬼子來了,我最關(guān)心什么?”

      “關(guān)心你的字唄。”鴻安說。

      “對,關(guān)心我的字。那天夜里寫的《革命軍》是我一生中最傳神的作品,這面書墻我在鬧革命的當年是寫不出的,寫出來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書墻要是能流傳下去,我張書侯就會流芳后世,要是給毀了,我的書法生涯也就到此為止。鴻安你說,要是鬼子來了,你怎么處置它?”

      “要是你寫在紙上,我倒可以埋起來?!?/p>

      “嗨,還是干脆點,要是鬼子來了,你就把墻給我推倒?!?/p>

      “那不是毀了嗎?”

      “對,毀了。毀了也不能讓強盜的手玷污它,知道嗎?”

      “知道,先生,就跟你剁掉手指一樣?!?/p>

      “對,就是這樣。要是鬼子不來,你就在書墻前再砌上一面墻,把它埋起來。寶貝總是不能隨便讓人亂看的,在這樣一個亂世,一件藝術(shù)品就像一塊泥土,很容易就會被毀掉?!?/p>

      “這個我懂?!兵櫚舱f,并咧嘴一笑。

      “懂了就好,中國這么大,卻被一個小日本蹂來躪去,什么原因?就是因為許許多多中國人都不知道為啥而活著,而日本人卻知道,他們的目標總是很明確?!闭f完,書侯先生用很柔和的目光看著鴻安,問道:“鴻安你三十幾了?”

      “三十四了?!?/p>

      “你一定能再活五十年的,你師鴻漸道長就活了九十多歲嘛。鴻安你知道砌的護墻該在什么時侯拆掉嗎?”

      “不知道?!?/p>

      “五十年后。我們壽州每五十年就要出一個書法家,等真正的書法家來了,你就拆掉護墻,讓他看我的字,明白嗎?”

      “明白了,先生?!?/p>

      “那好,你進去忙你的吧,讓我一個人坐一會兒。”

      書侯先生不再言語,目光定定地望著淮河北岸的大地,神情變得癡迷起來。鴻安遲鈍片刻,就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進道觀里去了。

      鴻安在道觀里有一搭無一搭地做著事情,老是心神不寧。中間他曾出去過兩次,看到書侯先生在閉目養(yǎng)神,就沒有驚動他。后來,快近中午了,鴻安在廚房里做午飯,忽然聽到沉悶的炮聲,在東南天際撲撲地悶響起來,不覺心里一陣顫栗,趕緊丟下手上的活計向外跑去。出得門來,只見門口一片空蕩,書侯先生已不見了蹤影。

      “先生——先生——”鴻安呼喊著,拔腿就向山下追去,可追了幾十米,鴻安就收住腳步,內(nèi)心里恍然似有所悟,遲愣了一會,他就轉(zhuǎn)過身,一步步往回走去。

      邁進門檻,鴻安回過身,眼噙著熱淚自言自語說:“書侯先生他是走了,永遠地走了。”說完,哐哨一聲關(guān)上了道觀大門。

      從此,再也沒有傳來過書侯先生的消息。銅筆書王張書侯和他的老師書癩上人一樣,給后人留下了無數(shù)的議論和猜想。

      新中國成立后,一切領(lǐng)域都在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書侯先生的書法作品、革命業(yè)績連同他的名聲都成了過往時代的老古董,而失去了光澤,漸漸地就被人們忘卻了。只有鴻安還深深地思念著書侯先生,但他也成了不受時代歡迎的人,在茅仙道觀里過著與世隔絕的清苦生活,默默地守護著《革命軍》書墻。

      鴻安未能像書侯先生所期望的那樣再活五十年,他在《革命軍》書墻被毀的那一天死于非命,享年62歲。

      那是1967歲5月,壽州城內(nèi)的紅衛(wèi)兵第三次對茅仙道觀采取大規(guī)模的革命行動。他們打著紅旗,舉著紅寶書,高呼毛主席語錄,氣勢洶洶地開進道觀,不容分說,先將鴻安捆綁起來,吊在道觀門口的大白果樹上,樹下燃起一叢火,開始烤打?qū)徲?。與此同時,大隊人馬則在道觀里開始了掘地三尺式的搜尋。鴻安再次經(jīng)受住了考驗,他咬緊牙關(guān)始終沒有開口,但那面埋藏了二十八年之久的《革命軍》書墻還是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疤卮笏呐f!特大四舊!一個叫鄒容的烏龜王八蛋,未經(jīng)我們革命造反派的同意,居然也敢叫什么“革命軍”。當這種叫喊從道觀里傳出的時候,已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鴻安,突然用打雷一樣的聲音吼道:“天哪!你睜睜眼吧——”然后竟掙斷繩索,從樹上掉下來,發(fā)瘋似地向里猛沖。剛沖到門口,被把門的紅衛(wèi)兵迎頭打了兩杠子,當時就昏死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鴻安又醒了過來。他覺得火燒火燎,口渴難奈。于是,他掙扎著朝廚房爬去,身后留下一條斑斑的血痕??墒?,就在已爬到廚房門口,再爬幾步就可以喝到水的時候,鴻安卻忽然改變了主意,他調(diào)過頭,更加艱難地朝大殿后邊,書侯先生的書房爬去,爬去??梢钥隙?,每爬一步,他的血就要流出一線,他的生命便要消耗一分。但鴻安的心里一定焚燒著一團巨大的火焰,在溫熱著他的頭腦和四肢,給他不屈的意志給他向前的力量。鴻安終于爬到了書侯先生的書房跟前,但書房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堀起的頭顱前只有一片狼藉的廢墟?!陡锩姟窌鴫σ驯煌频乖覡€,房子也坍塌了一半。鴻安就這樣高昂著頭顱,無言地望了一會,然后又奮起雙臂,爬到離他最近的一塊磚頭跟前,并伸手將磚頭翻了過來,看到磚頭上還殘留著一塊白灰,白灰上現(xiàn)有半個“書”字?!皬垥畹臅?,鴻安念叨了一句,用盡身上最后一絲力氣,將下巴擱在這塊磚頭上。然后,就那樣默默地望著眼前的廢墟,大睜著眼睛,就那樣望著,望著……

      第二天,有人進道觀里來打秋風,發(fā)現(xiàn)一條長長的拐了一個彎的血痕,這個人循著血痕來到廢墟跟前,發(fā)現(xiàn)了鴻安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

      又過了二十個年頭,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淮河西岸的時候,一個名叫胡家瑾的壽州人打新疆腹地的勞改營回到了家鄉(xiāng)。一年后,胡家瑾拿出一幅題名《革命軍》的楷書方陣去參加全國書法大展,被一位日本人看中,以20萬美金買去。消息傳來,壽州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張書侯以及《革命軍》書墻再次成為淮上文藝界議論的話題。關(guān)于胡家瑾與《革命軍》書墻的關(guān)系,也傳出種種說法。有人說胡家瑾就是當年砸毀書墻的罪魁禍首,也有人說他當年因為挺身捍衛(wèi)書墻而被紅衛(wèi)兵打了個半死。至于他后來又因為什么而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同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從北京載譽歸來,胡家瑾再作驚人之舉。他宣布要捐巨資,在茅仙道觀立一塊“贖罪書碑”,背面嵌上他的《革命軍》楷書方陣,正面則歷數(shù)子孫后代破壞歷史文化的種種罪行。這一舉動再次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卻應者寥寥,地方政府和茅仙道觀的道士均明確反對,胡家瑾孤掌難鳴,只好作罷。

      胡家瑾轉(zhuǎn)而決定要為書侯先生寫一部傳記。于是,他一門心思泡在圖書館里,查閱歷史資料;同時又往鄉(xiāng)下跑,四處查訪書侯先生的遺作,采訪書侯先生的遺聞佚事??墒前肽曛蠛诣珠L嘆一聲,放棄了努力。他發(fā)現(xiàn),不但書侯先生的作品已很難見到,就是辛亥革命的各種文史資料里,對書侯先生也鮮有記載。作為一個革命家,書侯先生其實早已經(jīng)死了;而作為一個有著強烈藝術(shù)個性的書法家,書侯先生還在神州大地某個地方活著。通過口碑和傳說,其個性的光輝一直在源源不斷地傳來。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必要用世俗的文字去驚擾書侯先生的安寧呢?胡家瑾這樣一想,就埋頭忙自己的事去了。

      責任編輯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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