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澤

母親只上過兩年小學，識字不多，我在家里時母親很少寫東西。我從家鄉(xiāng)來南方后，母親就試著給我寫信了。我似乎看到母親勞累了一天，洗凈手后，在昏黃的燈下，戴著老花眼鏡，很認真地一筆一劃地給我寫信，那樣子似乎很吃力，真的難為母親了。母親的信總是很短，幾乎都是一頁紙，從來沒有超過兩頁紙。母親的信也沒什么大事，總是嘮嘮叨叨地說一些小事。比如冬天冷了要多穿衣服，別受涼，一人在外不要太省，要舍得吃，掙錢是為了養(yǎng)命的；還有就是家里一切都好，讓我放心。母親在我過生日這天又來了信，她說，今天是你四十歲的生日，我又不在你身邊，你就多買點菜吃吃，我祝你從四十歲開始行好運，我不想你發(fā)大財，一人在外，只要身體好，平平安安就行。你都四十歲了，還沒一個女人在身邊照顧你，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不過，凡事都要想開點，只要肯上進，總會有成的。在外面做什么事都要細心，不要爭強好勝，遇事要冷靜，能忍則忍，謙讓不折本。母親的信從來沒有形容詞，翻來覆去就那么樸樸實實的幾句話，但我讀著母親的來信，常常不知不覺地眼淚就要流下來，鼻子很酸很酸，心里翻騰得厲害，一些往事又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在眼前。

我小時候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一直跟在母親身邊，對母親十分依戀，有很深的感情。我白天在村邊的田野上挖野菜，捉蝴蝶，有時看到一朵好看的花，我就摘下來，戴在母親的秀發(fā)上。母親的臉紅了，像云霞那樣美，她這時就用嘴親一親我，我感到她的嘴很溫和，就像春天的風吹過我的心田。晚上有時母親講神話和鬼怪的故事，我就很怕，嚇得直往她懷里鉆，雙手緊緊地抱住母親。我還有個習慣，就是要吮著母親的乳頭才能入睡。我記得那時母親勞累了一天，我吮吸著她干癟的乳頭，有一種來自田野的特殊的香味，每當這時，母親臉上就露出甜美的微笑，我常常吮著吮著，就不知不覺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每當我一覺醒來時，常?？吹侥赣H不是在月光下紡紗織布，就是在昏黃的油燈下縫補衣裳。我不知母親什么時候才睡覺，當我早晨醒來時，母親已在灶上燒早飯了。微明的曙色里，灶門口的火光一閃一閃，照著母親的臉龐，總是很美很美的，就像一幅畫留在我的記憶中。我上村小時，有時早上來不及吃早飯，我的書包里，總有兩個母親用手絹包得好好的雞蛋，我到學校拿出來吃時還很燙很燙哩。

入冬了，母親總是很早就為我們準備棉衣。記得我那時升入縣城的中學，看見城里學生都穿著運動衫和毛線衣，我就寧可穿著單褂子，也不肯穿棉襖。我受涼感冒后，在床上躺著，這下可把母親急壞了。她為我請醫(yī)生，又忙著熬藥，用湯匙一口一口地喂我，直到見我出汗后安詳?shù)厮?，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半夜醒來時，見母親把她結(jié)婚時穿的毛線衣拆了，正一針一針地給我打毛衣，毛線不夠時，就用父親工廠里發(fā)的棉紗手套拆下來代替。第二天我早晨起床上學時，一件套頭的毛線衣已打好了，疊得平平整整的放在我枕邊。我穿上這又厚又暖和的毛線衣時，眼睛紅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一句感激的話也說不出來，母親卻笑了，笑得那樣甜美。這件毛線衣，我一穿就是十多年，后來有錢買好衣服了，也總不肯將它丟掉，為此，朋友們總笑我是鄉(xiāng)下的“土佬”，是抹不掉泥土味的“土包子”，對這些善意譏笑，我常常是不予理睬，他們哪里知道這件普通的毛線衣寄托著我們母子的一片深情??！

我來南方時，總不肯把要走的消息告訴母親，我怕她傷心流淚，但后來她還是知道了。她默默地為我收拾衣服，一件件放到皮箱里，在燈光下我不敢朝母親看，母親這幾年蒼老得很快，頭發(fā)花白了，臉上也有了刀刻一般很深很深的皺紋，母親那雙善良的眼睛里有著的是更多的希望和期待。我不敢看母親的眼睛，我在她晚年時還要離家出走，獨闖南方，這在她的心靈上造成多大的傷痛啊!母親見我沉默不語，反過來安慰我，“還是外出闖闖好，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樹挪死，人挪活呢!再說，外面不行，還好回來，我給你守著家哩，你就去吧，家里的事不要你耽心!”母親說著除下手上那只晶亮的翡翠戒指，用一根紅絲線穿起來掛到我的胸前說：“兒啊，你想媽時，看到這戒指時就看到我了，我時刻在你身邊哩!”

我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聲跪在母親的膝前放聲地哭了，哭得好痛快好痛快啊，似乎要把一生的苦水倒出來，我一顆滿是傷痕的心只有向母親傾訴。母親也流淚了，冰涼的淚珠落在我臉上卻像火一樣燙。母親啊，兒子對不住你呀!我總在讓你傷心，我不知怎樣才能換取你的微笑。

我來南方后，由于日夜為生計奔波，為生存而發(fā)愁，很少給母親寫信，每次給母親寫信時也總是三言兩語，而我理解母親等信時的焦急心情，每當收到我的信，她總會像小孩似的飛快地跑回家，然后取出老花鏡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一封信反反復(fù)復(fù)，她要看十幾遍，有時信紙都揉爛了，還在看，她看著信，似乎就看到了遠方的兒子。

我已好長時間沒收到母親的信了，不知母親在故鄉(xiāng)可安好，我多么想飛到她身邊去，躺在母親的懷里，吮著她干癟的乳頭入睡，再做一個甜美的夢啊!

我收藏著一大疊母親的信，就像年輕時收藏寶貴的情書一樣珍藏著，我把它看得比我的生命還重要。那是千金難買的字字真情的家書啊!

我的母親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普通農(nóng)村婦女，卻有一個很文雅的名字——巴英文，她就用這名字給她遠方的兒子寫信。

風中的小鳥

不知為什么，我想起我的孩子，就像見到一只風中的小鳥，她總在我的眼前飛來飛去，一刻也不肯離去。

我的孩子是冬季寒露這天生的，所以取名寒露，許多朋友都說這名字太冷了，給人一種凄清的感覺。

不知我跟妻子離婚后，是不是給孩子在幼小的心靈上造成難以抹去的傷痕。寒露從3歲到8歲都是在我身邊長大的，由于沒有母親，她比別的小孩要懂事得多，因我平常為生計而奔波，很少有時間顧及孩子，她常常是自己一個人玩。寒露小時候沒有玩具，沒有童話故事，沒有陽光下的青草坪，更沒有母愛，就是那么一點父愛還是殘缺的。我的小孩就是在這憂郁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我不知她想什么，她越來越沉默了，像個大孩子一樣，只是她喜歡畫畫，畫白云，畫藍天，畫大海，畫沒有翅膀的小鳥。有一次，她還畫出一個女人，我感到好奇，問她：“這是誰?”“是媽媽，我想媽媽!”“媽媽走了?！薄拔乙獘寢?，我要媽媽!”小女孩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并哭個不停。后來我一番勸說，買了一個布娃娃給她，說這是媽媽送給她的，叫她聽爸爸的話，她才不哭了，掛滿淚珠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女兒上學后，成績很不穩(wěn)定，常常因不做作業(yè)被老師留在教室里，我去學校時老師又常給我臉色看，我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對女兒也就更厭煩了，自己不順心時還經(jīng)常動手打她。記得打得最厲害的一次，她要錢去買算術(shù)作業(yè)本子，晚上回來查點時，卻發(fā)現(xiàn)她將一元錢買牛奶棒冰吃了。我當時真的發(fā)火了，拿起晾衣服的鐵絲架子就打，把鐵絲架都打彎了，還不解氣，又用穿皮鞋的腳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屁股，并且擰住她的耳朵就要往大河里送。我當時真的失去理智了……晚上給孩子洗澡時，才發(fā)現(xiàn)孩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心里很

難受，眼睛紅了，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下來。孩子見了，安慰我說：“爸不哭，我不疼，爸打我，是讓我學好，我今后再不說假話，讓爸生氣了!”

現(xiàn)在有的孩子一天就用幾十元，甚至幾百元，我的孩子她口渴了，用一元錢買一支棒冰吃，有什么錯?有本事不自己掙錢去，為一元錢就把孩子打成這樣，我還是人嗎?我是畜生，我是豬狗不如的東西，我真該狠狠地打自己兩記耳光。

自從那次打孩子以后，我再也沒有打過她，我給她的錢她也沒再亂花過，就連早上給她吃早飯的一元錢，她也不肯花，而是放在一只舊花瓶里，一天一元，眼看就有十多元了。

我是農(nóng)歷八月十一日這天過生日，我的生日從沒對女兒講過，連自己都將過生日的日子忘了。過生日這天，我奔波了一天，晚上從外邊回來，我女兒說：“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一件禮物給你?！?/p>

我想女兒會有什么東西送給我呢?我感到十分好奇。女兒終于把禮物從背后拿出來了，那是一個用彩色紙糊成的很精美的信封，上面一邊畫著兩個人攜著一個小孩，還有一邊畫著鴿子和鮮花，那鴿子在花叢中就像真的要飛起來一樣，我接過信封，感到很沉，打開一看，才知里面有一支嶄新的自動鉛筆和一塊心形橡皮，并且用一張素雅的紙歪歪斜斜地寫著：“這是贈給爸爸寫書的?！蔽以趺匆蚕氩坏?，在這世界上還有這么真摯且無私的愛，在這世上，還有我女兒記住我，全身心地愛著我，我的一切煩惱、憂傷都煙消云散了，我還有什么不滿足呢?在這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我女兒，我什么也沒說抱住女兒，親了又親，無聲的眼淚就從臉頰上流下來，女兒也哭了，那是一串串比金子還寶貴的冰涼冰涼的淚珠。

我的女兒，寒露，你不知道，當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作為父親的我是不是太軟弱了?但是，孩子，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啊!我是多么愛你，我多么想你再伏到我身上叫我一聲爸爸，用你那細小的手指擦去我臉上的淚痕。你爸爸雖然身在異鄉(xiāng)，但整個心還都在時刻思念你，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你幼小的身影。你是一只風中的小鳥，我的愛心就是你的鳥巢啊，你今夜能飛到我的懷中和我一起安眠嗎?

寒露，我的孩子，你和我都生活在艱難中，但我們不能失去信心，我們要堅信，在我們走過的大路上不僅有眼淚和鮮血，同樣也有陽光和鮮花。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