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地
這是三十年前的路嗎?它昂首挺胸的,全然不認得我了。女兒大概累了:“媽媽,別轉來轉去的,問一下路好了?!蔽覔u搖頭,記憶中,中學時代的班主任吳均老師居住的虹口大樓就在這條路上。在榮獲知青的稱號之前,我曾登上大樓的最高處,眺望過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還忘乎所以地吟誦著辛棄疾的丑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可是現(xiàn)在,我居然找不到這幢樓了。只有人流、車流在眼前匆匆而過。
佇立在街頭,凝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突然天真地想到,如果此時能碰到幾位當年的老同學,那該多好。然而,我到哪里去尋找他(她)們?也許,時空的阻隔,山水的羈絆,使我們彼此都已十分陌生了,盡管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他(她)們的音容笑貌……
天,漸漸地黑了,路燈、霓虹燈、樓房里的燈全都亮了,在明明滅滅的霓虹燈里,我覺得自己像一只癡情而又呆笨的鳥,不管季節(jié)如何輪回,始終銜著一枚思念的綠葉,清冷冷地飛過風雨飄搖的天空,在漫長寂寞的日子里,將中學時代所有往事釀成一生中最美最醇的回憶。而此刻,寫滿了思念的葉子卻在閃閃爍爍的“燈紅酒綠”里跳動著恍惚與迷惘。躍然在眼前的,是各守一方陣地,在門前悠然自得的“肯德基”、“麥當勞”與“紅高粱”,還有服裝商們的“跳樓”、“放血”的吆喝聲,商人們在聲嘶力竭地“誘惑”著來往的行人,而行人像忙碌的梭,穿行在那織布機般轟鳴的街市里。
我領著女兒在“織布機”里來回地穿梭,混混沌沌地,快要變成了一塊鄉(xiāng)下老布。我已不好意思再向人問路。白天,我領著女兒在淮海路時,就像進了迷宮,于是問人家:“大世界在哪?”人家用詫異地目光打量著我:“咿,這個上海人哪能連大世界都不曉得,阿有毛病?”此刻,我雙腿發(fā)軟,視覺模糊,女兒困惑不解:“媽媽,你是上海人,怎么不熟悉上海了?”我無言以答,臉頰卻被淚水濕透,我實在被這個城市遺棄得太久了,上海的變化也太大了。
夜色漸漸地濃了,一輛輛各種顏色的小汽車在紅綠燈交替閃爍中,在我迷惘的目光里滑來滑去。路燈下,我看到自己長長的、呆呆的影子,那長長的影子在長長的人生途中,問過無數(shù)次的路,而此刻,那呆呆地影子就呆站在燈影里,讓記憶的茅舍盡情地裊裊著往事的炊煙:輕柔的炊煙里,出現(xiàn)了當年的吳均老師留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吃晚飯的畫面,然后老師把這個身穿假軍裝的女孩送到紅綠燈交錯閃爍的十字路口,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我只能送你到這兒,前面的路靠你自己去走,碰到難以辨別方向的十字街頭可以問問路?!?/p>
光陰似箭,當年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如今要送十七歲的女兒去杭州上大學了。屈指算來,吳均老師也已是七旬的老人了,她現(xiàn)在好嗎?她在哪里啊?我好著急。
我和女兒走著,找著,終于在一個賣水果的小販那里得知虹口大樓就在眼前,為此,女兒十分詫異:“媽媽,這么大的一幢樓,您怎么會看不見?這幾個小時,您怎么像喝醉酒一樣,東倒西歪的?”感情的失控,幾乎把我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霓虹燈下的白癡。
隨著小販的指點,我們總算跨進了大樓的門,只見琳瑯滿目的商品在氣派的玻璃櫥窗里,趾高氣揚地接受著南來北往目光的審視。是百貨大樓?我實在弄糊涂了,愣愣地站了一會,然后逃也似地出了大門。沒想到,進的是前門,出的卻是后門,后門外的市容完全又是另外一個樣了。這情景,讓我想起兒時捉迷藏的游戲,而人生所有的游戲面對蒼茫的歷史,不過是轉瞬間的事。仰望蒼穹,皓月當空,星星依舊,仿佛空間僅僅伸了一個懶腰,而社會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此感慨了一番,“樓”仍然沒有找到,于是,訕訕地再次向人打聽。結果繞了一個大圈子才找到虹口大樓的門,它被許多小販包圍著,人,總是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尋找著不同的生活方式。
女兒不解:“近在眼前的樓,怎么會走那么多的彎路?”我這才發(fā)現(xiàn),從我們徒步的始點出發(fā),走一條近路幾分鐘就到了。原來自己是那么的傻,但彎路之后的驀然回首,能悟到捷徑的存在,不也是一種收獲嗎?
終于進了樓,倚在樓梯的扶手旁,我停了下來,想讓自己的心情漸漸歸于平靜。那情景,就像一個漂泊多年的游子即將面對故鄉(xiāng)的回音壁,聆聽自己生命的回音一樣。回音里,我聽到自己十二歲時懵懂的腳步聲。
那一天,我在上學的路上,碰見二姐正在排隊買大餅油條,她喊住我,隨后,漫不經(jīng)心地扔給我一支灰色的鋼筆,說是送給我的。說這枝鋼筆太破,她不想要了。二姐從來就是家中的公主,而我是灰姑娘,灰姑娘得了一支灰鋼筆,高興異常。上課的時候,我喜孜孜地取出鋼筆正準備用它寫字時,同桌廣林竟然驚叫起來:“儂偷我的鋼筆!”我嚇了一跳,以為水滸傳里時遷從天而降?!拔抑v的就是儂!”“我?”我驚呆了,手中的鋼筆仿佛也挨了當頭一棒,失去知覺似地栽倒在地。教室里一片嘩然。有人證明這支鋼筆確確實實是廣林的。有人在竊竊私語:“想不到,伊是賊骨頭啊?”剎那間,我腦袋轟轟作響,不知道解釋,更不會分辨,只覺得委屈,放聲哭了起來。片刻,吳均老師走到我的跟前問:“這鋼筆從哪來的?”我不作聲,我沒法作聲,平時,二姐對我佯佯不睬,一付高傲自大的樣子,今天,她突然改變了態(tài)度送我一支鋼筆,我又怎能恩將仇報,連累她呢?我決定不當“叛徒”,我只有咬緊牙關,擠一個謊來:“是鄰居送我的?!比嗪迦唬骸皬V林的鋼筆怎么會落在你鄰居的手里呢?”
下課后,吳均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里,嚴肅而又溫和地對我說:“老師相信你,但你要說實話……”在老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感召下,我“招供”了。
第二節(jié)仍然是語文課,大家都在交頭接耳。而老師卻一言不發(fā),只是在教室里來回地踱著步,只見她走到廣林面前,突然問:“你的家住在什么路?”答:“七浦路。”“在七浦路與浙江北路的轉彎處是你每天上學去的必經(jīng)之路?”“是。”老師然后問我:“你姐姐在什么情況下送你這支鋼筆?”“在七浦路、浙江北路轉彎處的大餅攤上?!崩蠋熜α耍骸斑@就是了,一定是你姐姐在大餅攤附近拾到了這支鋼筆,因不屑一顧,當作人情送給了你,而這支鋼筆恰恰是廣林丟失的,這叫無巧不成書,試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小偷,偷竊了失主的東西,然后又把失物亮相在失主面前?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p>
這時,教室里安靜極了,靜得能聽見我的淚水如何一滴一滴地落在我那心灰意冷然而又絕處逢生的書本上,也許,書里書外,都有命運給人類安排的游戲,游戲里,一個“品”字最耐人尋味……
自古以來,被歪曲和誤解的“品”字使人步履維艱,而時間又常常將誤解定格成一個“真”字。為此,我十分感激老師當初及時地“問路”。大千世界,包容著各種類型的問路。正因為蕓蕓眾生腳下的路有著千奇百怪的千差萬別,因此,人間就有了問路的技巧、層次和形式的不同。而人們也因一次次地問路逐漸地成熟、老練、沉穩(wěn)與世故。
終于上樓了。
一步一步地攀登著樓梯,仿佛每走一步,都在完成生命歷程的一部分,仿佛每一步都在回歸造化之初的生命之源,而每一步都留下許多讓歲月沉淀的回憶,每一步都飽蘊著“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的滄桑感。
在三樓的轉彎處,我像一個恢復了記憶的失記患者,哦,眼前長長的走廊,我迅疾走過,馬上就要見到吳均老師了。我只覺得心跳加快,激動不已,甚至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眩暈,女兒趕緊扶著我,就像扶著患有冠心病的老太太。“老太太”因為激動而淚流滿面,人生問不盡的路,人間寫不完的真情,此刻全都化作了淚,跌落于被淚水模糊成一條歲月之河的長廊上……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