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天

當(dāng)我翻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出版的新版本《毛澤東詩詞集》的時候，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附錄里增加了其他版本沒有的《對毛澤東詩詞中若干詩句的解釋》一文。書中注釋說，1963年《毛澤東詩詞》出版后，外國文書籍出版局立即組織翻譯出版英譯本。1964年1月，毛澤東應(yīng)英譯者的請求，就自己詩詞中的32條詞句作了口頭解釋。本文是根據(jù)當(dāng)時所作記錄的要點整理的。

趙樸初	錢鐘書	葉君健	喬冠華

讀到這里，我立即想起袁水拍。這個以馬凡陀體新詩聞名于世的詩人，就是這位和毛澤東談話的英譯者。水拍當(dāng)時是中宣部文藝處的處長，毛澤東詩詞英譯定稿小組的組長。他從六十年代起，就和錢鐘書、喬冠華、葉君健、趙樸初這些學(xué)貫中西的名家、大家一起，竭盡心智，力求信、達、雅地將毛主席這些寫于革命斗爭年代，氣勢磅礴、思想博大、詞藻精美的古典格律詩詞譯成英語，希望出版一種我國自己翻譯的外語權(quán)威定本。

一篇文章使袁水拍成了毛詩英譯定稿小組組長

說起建立毛澤東詩詞英譯定稿小組，還得由水拍在1960年底用“酒泉”的筆名寫的一篇文章談起。他這篇題為《在河北廳里》的文藝筆談，發(fā)表在當(dāng)年22期《文藝報》上，內(nèi)容是評價外文出版社出版的由Andrew Boyd等譯的《毛主席詩詞》英譯本。水拍那時剛由人民日報文藝部調(diào)到中宣部文藝處任處長不久，他平常不大用筆名著文，也許如他在這篇文章結(jié)尾處說的那樣，他只是希望譯文盡善盡美，成為我國自己出版的譯文定本，供其他各國作為根據(jù)，以譯成英語以外的其他文字，才把一些很不全面、很不成熟、可能有錯誤的意見，以及疑問提出來，以求和譯者與讀者探討。文非定論，一篇爭鳴文章而已，所以他署了一個不大常用的“酒泉”的筆名。對英譯本中“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山上山下，風(fēng)展紅旗如畫?！薄皷|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薄霸浄?，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等處的譯文，水拍都從詩的韻味，詩人的胸懷，甚至標(biāo)點符號的用法，提出自己獨到新穎的見解?！稖胬嗽娫挕氛f過這樣的話：“詩者，吟詠情性也”，“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言有盡而意無窮”。可見，解詩已難，譯詩更是難事。要用英語這種西方語文來譯述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粹的毛主席詩詞，雖非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但要達到信達雅的境界，畢竟不是易事。1964年1月，水拍去見毛主席時，除了把定稿小組提出的一些問題，問毛主席外，也把自己這篇文中對這幾句詩的體會，提了出來，請詩人自己來解釋。從毛主席這次的回答中，可以看出水拍在有的地方的理解，觸摸到詩人興會之處，但有的地方也誤解了詩人言外的寄托。

自從袁水拍那篇“文藝筆談”發(fā)表后，引起了翻譯界極大的關(guān)注。當(dāng)時英文版《中國文學(xué)》的負責(zé)人葉君健看后并了解到作者酒泉就是中宣部文藝處長袁水拍，感到找到了解決翻譯毛詩中問題的契機。葉是《毛主席詩詞》英譯本的組織者和參加者，正愁毛主席詩詞的譯文沒有一個商討和定稿拍板之處。葉君健于是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部門建議，成立一個毛詩英譯定稿小組，由袁水拍擔(dān)任組長，喬冠華、錢鐘書、葉君健作為成員參加。錢鐘書與葉君健主要做翻譯和譯文的潤色工作，袁水拍與喬冠華主要負責(zé)對原作的解釋和對譯文的斟酌。袁作為組長自然對原作的解釋具有決定性的發(fā)言權(quán)，但水拍是一個細心而謹慎的人，他不會自以為是地作出解釋的定論。所以在1964年，把大家在翻譯中有疑義之處，都去請示毛主席。從此以后，這四位學(xué)貫中西的大家、名家時不時聚集在沙灘中宣部三樓會議室，探討他們幾乎旬月踟躕推敲的毛詩詩句譯文。為了全面修訂舊譯并翻譯新發(fā)表的，后來小組又增加了詩、詞、曲名家趙樸初作為成員。我們文藝處的一些同志還私下議論，好像這不是部里交代給文藝處的任務(wù)，而是水拍自己攬下來的工作。只是到了1965年的夏天，他才叫我們給幾個省市的宣傳部發(fā)個通知并轉(zhuǎn)有關(guān)的大學(xué)，征求一些教英語的教授對他們翻譯初稿的意見。我記得，不久，我就看到上海一位大學(xué)教授寄來厚厚一疊稿紙，不僅是對初稿的意見，而且還有他自己關(guān)于毛詩的譯文。聽說，在此之前，定稿小組還曾去函征求美國著名記者安娜·路易絲·斯特朗對初譯稿的意見。她很快復(fù)信談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斯特朗認為，譯文要成為地道的英語，要讓人們讀得懂，無論是詩的韻律、想象力，還是詩的語言和思想，都要表達出作者要抒發(fā)的感情。水拍記筆記是很詳盡的，1964年1月27日，他從毛主席處談話回來，也向文藝處的同志作過一些傳達。有的地方還加了一點他自己的理解，如說“仍從容”指飛渡的亂云，不要誤為指勁松等等。當(dāng)時我們聽到的傳達沒有現(xiàn)在注釋得這么詳盡，《毛澤東詩詞集》的32條注釋，是他在1975年2月23日重新整理的詳細記錄。

他深厚的中英文功底是刻苦自學(xué)得來的

袁水拍本身是詩人，當(dāng)時還是《詩刊》雜志的編委，毛主席找他去談詩論詩，當(dāng)然不止1964年1月這一次。1957年1月14日，在《詩刊》創(chuàng)刊之際，毛主席就請他和臧克家同志一道到中南海去暢談過兩個多小時。二人都是寫新詩的，毛主席就和他們談到新詩應(yīng)該在古典詩歌和民歌的基礎(chǔ)上求發(fā)展。毛主席與他們話別時，還叮囑他們寄送自己的詩集。就在此次談話過后，4月20日，毛主席給水拍寫了一封信，稱贊他寫的一首諷刺詩：“《搖頭》寫得好，你應(yīng)該多寫些。我感到你做編輯不如出外旅行，可以請人代理你的職務(wù)，出外跑幾個月回來，做幾個月編輯再出去。”毛主席很少夸獎新詩的，在1月那次和他們二人的談話中，就說到現(xiàn)在的新詩，太散漫。水拍寫的這首馬凡陀體式的詩《搖頭》，這樣唱道：“搖，搖，搖，我們這位同志，老愛把頭搖。這個，我看不好。那個，我看也不妙?！薄皾M臺家務(wù)事，滿紙兒女情，不行，不行!還有什么雜文，雜感，雜種，諷刺，誹謗和小品文……?！薄安贿^，親愛的同志，‘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呢?大概你也學(xué)習(xí)過，這是我們黨的方針?！薄胺结樏?，方針是好，好，好，好!一百個好，好得不得了?？烧嬉灿悬c……不得了!說著又把頭搖?！彼囊砸皇仔略姷玫矫飨y得的青睞和欣賞，我想，也許是運用民歌體來寫的，也許是寫得恰逢其時，《人民日報》在這之前不久發(fā)表了幾位作者聯(lián)名懷疑“雙百”方針的文章，受到毛主席的批評，而《搖頭》有感而發(fā)，提倡了“雙百”方針，諷喻了教條主義，符合了當(dāng)時的政治需要。

水拍能擔(dān)任毛詩英譯定稿小組負責(zé)人的重任，有人可能認為是占了當(dāng)時職務(wù)之便，身為中宣部文藝處處長，可為毛詩的英譯定稿起到上下交流的作用。我以為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重要的還是他出眾的中英文才華和對完整、準(zhǔn)確譯述毛主席詩詞的刻苦鉆研精神。的確，僅以他的學(xué)歷來說，與定稿小組幾位成員，差得遠矣。他們都是在國外留學(xué)的著名學(xué)者：錢鐘書是當(dāng)代學(xué)貫中西、精通詩文的大家；喬冠華曾留學(xué)日本、德國，是外交界有名的才子；葉君健是以馬耳筆名在國外用英文寫作的一位中國作家。而水拍既未留過學(xué)，也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本科畢業(yè)。他能與幾位大家一起評頭論足地議論英譯文的是非與優(yōu)劣，他有這樣的中英文水平，全靠勤奮自修而來。用今天的話來說，他是位自學(xué)成材的詩人和翻譯家。水拍的中英文知識，全是他在蘇州中學(xué)讀高中時打下的基礎(chǔ)。當(dāng)時他的語文老師，就是我國當(dāng)代著名的語言學(xué)家呂叔湘。水拍到了晚年，還念念不忘地感謝呂先生對他中英文詩文的啟蒙和教導(dǎo)。他曾經(jīng)和他的大兒子袁懷雨談過自己的學(xué)習(xí)歷程，說他并不是一個天資聰穎的人，毋寧說有時還有點反應(yīng)遲緩。他靠的是笨鳥先飛的辦法。為了掌握英語語文的規(guī)律，在中學(xué)的一個暑期，他死死朗讀和背誦課文，比別的學(xué)生多下了一倍到幾倍的功夫。高中畢業(yè)了，他本想進蘇州美專學(xué)美術(shù)，但他的父親要他找個鐵飯碗的職業(yè)，去考中國銀行的練習(xí)生。熟練的英文知識，起了作用，一考中的。在銀行工作時，他曾到滬江大學(xué)夜校讀過短短一段時間的書，那不過是混點學(xué)歷。真正的學(xué)習(xí)，是在銀行一天撥過算盤、計過賬之余，晚上去看英美原版的文藝片，星期天和假日到書店去翻閱書籍和雜志。水拍去得最多的是上海南京路上一家叫別發(fā)洋行的老牌西書店。有一天，他從店中淘出一本現(xiàn)代叢書版的《金庫詩鈔》，欣喜若狂地買回來，手不釋卷地讀下去，琢磨英詩每一首每一行的含義與韻律。他翻譯東西，就是從這時開始的，把《讀者文摘》中的補白，譯成短文，向姚蘇鳳編的《辛報》投稿。四十年代，銀行把他調(diào)到香港工作，結(jié)識了喬冠華、徐遲、馮亦代這些友人。除了寫詩、寫散文以外，也和他們一起翻譯起大部頭書來。愛倫堡的《巴黎的陷落》，就是他和徐遲兩人合譯的。為了趕著出版，將一本書撕成兩半，一人一半。徐遲說，真巧，譯好后，兩半部連接的兩句話，完全吻合，天衣無縫。水拍就是靠自己這樣的刻苦努力，磨煉出深厚的中英文功底的。以后成了既是諷刺詩人馬凡陀，又是翻譯過聶魯達、彭斯的詩文的名家。

毛詩英譯劃上了句號，他卻給自己留下了遺憾

水拍對毛主席著作的英譯工作，幾乎和他對評彈的愛好一樣，到了癡迷的程度。在“文革”浩劫時期中，他被趕到寧夏賀蘭山下的中宣部“五七干?！保樟钏诨哪脑吧馅s驢、放鴨。知識分子出身的他，干這樣的活，當(dāng)然不是他的內(nèi)行，受盡人們的白眼與嘲諷，他卻全然不顧。勞動之余，拍拍身上的塵土，爬到破舊的炕上(那時已經(jīng)找不到毛詩英譯本的材料了)，攤開中英文的毛澤東選集對照起來專心致志地閱讀，有時還埋頭伏在土坯壘的小桌上，用紅橫格寫檢查交代材料的紙，在那里抄抄寫寫。人們都帶著不解的眼光望著他的這種行為。因為在干校，“臭老九”是最無用的，誰還有心思做學(xué)問，讀英文呢!到了1972年，他因病要回京來治療，才破譯了他這謎樣的舉止。水拍向當(dāng)時的軍管組呈上厚厚一疊稿紙，寫的是有關(guān)毛澤東選集英譯本的修改意見，看到他這份稿件的同志，都甚為驚訝與感嘆。說他在寧夏那樣荒涼孤寂的環(huán)境中，以中宣部“閻王殿”“判官”的帶罪之身，一天寫不完的檢查與交代，還心猶未死，始終忘不了他曾經(jīng)做過毛主席詩詞英譯本的定稿工作，自行擴大范圍到校訂毛澤東選集的英譯本上來了。前不久，我向袁懷雨問起此事，果然從水拍的遺物中，清點出三大本用圓珠筆工整地抄寫的復(fù)寫件，我閱讀了一遍，看到水拍對毛選英譯本的41處譯文作了校正并論述了他的理解與看法，有的文章如《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人民服務(wù)》、《紀(jì)念白求恩》，他反復(fù)地在幾個地方作了譯文的校正；又如《矛盾論》有句引用恩格斯《反杜林論》中的話，他還參照德文本，對英譯的引文提出了修改的意見。面對這三本用舊雜志做封面裝訂起來的抄寫稿，使我敬服，使我驚嘆，使我沉思，并把我引回到寧夏賀蘭山下“五七干校”那些日子。仿佛看到水拍埋頭在土坯搭起來的破桌上匆匆抄寫，忘了“文革”給他帶來的折磨與苦難，用寫《在河北廳里》的文藝筆談一樣的熱情，在那里一條、一條地鉆研。所不同的是當(dāng)年洋洋灑灑地為文，而今是偷偷摸摸地寫心得，還不知誰是此文的讀者。

水拍從干校回京以后，在家等著給他做審查結(jié)論，卻不甘心無事可做，自己一個人就著手把毛詩英譯的事?lián)炱饋?。他的老友范用曾在一文中說，那時，袁水拍還靠邊站，沒有事干，一個人在家里推敲毛澤東詩詞的英譯文。葉君健在一篇回憶文中，也詳盡地談起他們恢復(fù)毛詩英譯定稿工作的經(jīng)過。葉說：“1974年秋天，袁水拍和我都可以開始自由行動。我們見了面，所談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最后完成毛詩全部譯文的定稿工作?！庇捎谒牡慕ㄗh，他們二人還馬不停蹄地一起去上海、南京、長沙、廣州等地，向那里一些大學(xué)外語系的師生及有關(guān)人士，如毛主席的老友周世釗先生征求意見?；貋硪院?，定稿小組的同志又匯集在一起研究修改，并請外國專家艾德勒一道對譯文作了最后的潤色，終于在1976年的“五一”節(jié)，由外文出版社正式出版了《毛澤東詩詞》的英譯本。

1976年春，我曾經(jīng)到弓弦胡同水拍的住處去看他。水拍不無高興地對我說：毛主席詩詞的英譯，總算可以劃個句號了。想不到水拍雖然是個做學(xué)問很勤奮，可以鍥而不舍地力求將毛澤東詩詞英譯做到盡善盡美的人，在政治上卻不是一個堅強得能開頂風(fēng)船的人，到了這年的夏天，“四人幫” 掀起最后的惡浪漩渦時，他被卷走了。接著他被解職賦閑，再也沒有工作了，只能在家研究一點古典詩詞，寫些評價李清照詩詞的小文章。當(dāng)然，他最不能忘懷的是他那馬凡陀式的山歌，就在他生病期間，仍用當(dāng)年犀利辛辣的筆調(diào)，寫了五首諷刺詩，痛斥日本文部省篡改教科書，意圖抹去南京大屠殺等侵華罪行的丑惡行為。這五首詩發(fā)表在1982年的香港《大公報》上，成了馬凡陀最后的遺筆。八十年代初，胡喬木和周揚都曾傳話給水拍，說他可以再做一點翻譯作品的事情。可惜，那時他已重病纏身，1982年10月就逝世了。他再也看不到毛澤東詩詞的新版本了，再也不能和幾位大家一起，為新版本增加的詩詞英譯字斟句酌地反復(fù)吟詠推敲了。

如今，毛澤東詩詞英譯定稿小組的喬冠華、葉君健、錢鐘書幾位大家、名家，也都先后相繼仙逝離開人間，但他們一起奮力追求毛詩英譯達到最佳境界的情景，卻留下了令人永難忘卻的記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