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告訴我關于女人自己的事

○安頓工作室

采訪時間：1999年3月6日采訪地點：北京藍島大廈西區(qū)五樓姓名：許判員穡號年齡：39歲我是在藍島大廈西區(qū)五樓的書店遇到許諾?。?img align="righ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1999/07/28/qkimagesxdjtxdjt9907xdjt990710-1-l.jpg">

我們幾乎同時拿起了排在書架上的《女性———生命的歷程》。這是兩位法國女性的著作，很像是一本家庭醫(yī)療衛(wèi)生手冊，讓人想起小時候上學學過的一門功課叫做《生理衛(wèi)生》。但是，這本書的文筆非常動人，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美麗。它帶著你走進一個女性身體的內(nèi)部，那些美妙的、獨特的空間和蘊藏其中的非凡的功能，它讓你目睹一種變化———從一個女嬰到一個青春少女再到成熟女人和母親的全部過程中最細膩、最生動的變化，每一個變化都使女性這個性別本身變得更加美好。

我想，這真是一本讓女人感到自豪的書，而且，它是在用充滿了激情和趣味的語言教會女人欣賞生命。

就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站在我身邊的捧著相同的一本書的女人開始低聲啜泣。

我站在她身邊不動，直到她去找售貨員開票，去收款臺付錢。我一直跟著她。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在她剛剛開始要從不好意思轉(zhuǎn)為輕微的惱怒的當兒，我遞上了我的名片。她的目光停留在名片上，不動。我等著她拒絕我，但是她抬起頭的時候，是微笑的。她說：“我打過你印在書上的電話，很不巧，每次都是錄音電話，我不知道怎么說，就又放下了?！蔽覇査o誰買這本書。她一邊用手摩挲著書皮一邊說：“你要是有時間，咱們聊聊吧。”我沒帶采訪機，沒有筆，我抱著剛剛?cè)』氐囊淮蠖严春玫囊路鸵槐緞倓傎I下的《女性———生命的歷程》，跟著她從藍島大廈的西區(qū)走到東區(qū)頂層的食街。她要了兩杯橙汁，一杯推到我面前，說：“你在書里寫過你愛喝這個?！蔽矣悬c感動，我想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

我是給我的女兒買這本書。她今年12歲了。

想到書中那些有關女性身體的圖畫和有關男人和女人的內(nèi)容，我多少還是有些吃驚。雖然在大多數(shù)國家，12歲的女孩已經(jīng)必需了解諸如避孕、女性衛(wèi)生等等，而這一切也正是我在采訪過程中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我們的女性性別教育必須提倡的。然而我還是問了她：“你不認為你女兒還太小嗎?”她急快地搖頭。

我認為如果想讓她健康地長大就必須要讓她了解這些。我們小的時候沒人告訴我們這些關于我們自己的事。剛才站在那兒我就在想，要是我小時候我媽有這么一本書，或者是我媽照著這么一本書給我講講怎么做女人，我可能會少碰上好多倒霉事兒。

許深吸一口橙汁，在吸管的頂端留下一圈口紅印子。

直覺告訴我，許是一個有些拘謹?shù)呐?，而且她很注意自己說話時的情緒和分寸。此時此刻，就像她面對電話答錄機不知道怎樣給我留言一樣，如果不對她提問，或者說不提示她我想了解什么，她還是“不知道怎么說”。

于是，我又問她：“你對女兒的這種特殊的教育方法和原則是不是跟你自身的經(jīng)歷有關?能講講嗎?”許在我的提問當中直視我的眼睛，我看著她的目光從清澈到迷離。我想我們的談話從這個時候開始才算真正開始了。

其實我給你打電話是在看了你的書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特有一種想說的沖動。看你書的那段時間我老是想到我自己，這些年把什么事兒都憋在肚子里，活得特苦。

十五年，我結(jié)過三次婚，我女兒是我第二個丈夫的，我和我現(xiàn)在的丈夫因為這個孩子也老是有矛盾。

說起來真是很慘，我第一個丈夫是一個……怎么說呢?許把水杯環(huán)握在手中，輕輕地轉(zhuǎn)動著。想了一下，低下頭，接著說話。

我和他從結(jié)婚到離婚，大約不到兩年，我們從來沒有過夫妻關系。到離婚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女孩子。

許停頓了一下，喝水。她的表情告訴我，回憶和講述這些使她感到非常吃力。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們戀愛的時候，他大學還沒有畢業(yè)，我已經(jīng)在中關村那邊的一個小書店當售貨員了。認識他就是在他買書的時候。他是我的初戀。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因為這個原因離婚，而且也從來沒想過，我當時特別愛的男人是這樣的。一開始，我們誰也不懂這些，說出來可能你不信，十五年前的我們特別純潔。談戀愛的時候，不是去他宿舍就是去我家，從來都是在有別人的情況下相處，好像一男一女待在一起有錯似的。他是學中文的，愛讀書、寫東西，他給我寫信，寫得特別美。

他畢業(yè)的第二年，我們結(jié)婚了。其實假如當時我們都稍微有些經(jīng)驗或者這方面的知識，當天晚上就應該意識到他身體的問題。但是我們都太單純了。單純是個挺美好的詞，但是有時候單純就是無知。我們都認為是因為情緒緊張，要不就是忙活結(jié)婚太累了，甚至我們還互相安慰說：“咱們就這樣在一起就足夠了?！痹S在我的注視下停頓下來，她問我：是不是認為她“假純”。我說沒有，因為在我接觸過的受訪者中，與她年齡相近的女性，有些當年比她更“純”。

許點點頭。

我覺得是時代造成我們這種狀況。

其實可能我當時也隱隱約約意識到不對了，但是我不敢說。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覺得說這些丟人。而且，我覺得我們是為感情結(jié)婚的，不是為了給夫妻生活領一張合法的執(zhí)照。如果我去提這些，別人會以為我不是好人。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墒俏艺煞蛱貏e痛苦，他總是道歉，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覺得他沒有給我?guī)硇腋?。每次他說這些我就安慰他，說我不在乎這個，我們是為了精神結(jié)合的。后來，我隱隱約約知道他去醫(yī)院看過，具體的不知道，我也不問。這樣拖了一年多，他主動提出離婚。到了這時候我還在說，我不計較這些，我愿意跟他在一起純潔地生活下去。他不干。他去找了我母親，把什么都說了，讓我母親做我的工作。我母親跟我談這事兒的時候哭了，說舍不得這個女婿又心疼閨女，說他是個好人，可是哪個當媽的也不愿意自己女兒一輩子當活寡婦。

我們最終還是離了。離婚之后我們偶爾還打個電話，像朋友似的。到我又結(jié)婚，就慢慢沒什么聯(lián)系了。

許突然揚起頭，嚇了我一跳。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問：“你說這是不是命啊?人家老說有一種女人克夫，我覺得我就是……”我和我第二個丈夫是別人介紹認識的。他也是離婚的，好像是女方跟別人好讓他發(fā)現(xiàn)了。他是個工程師，在一個挺大的工廠上班。人很老實，不愛說話。

跟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剛滿26歲，他比我大五歲，三十一。

許的臉上蕩漾起一種與她的年齡不太相符的潮紅。她雙手托腮，眼神跳躍。

其實，我跟他才真正是從女孩子變成女人。他畢竟是有過婚姻的人，對那方面的事情很有經(jīng)驗。我們結(jié)婚那天晚上，我流血了，他覺得特別奇怪，但是又不好意思問我。我主動告訴他，我過去從來沒這樣過，因為我前夫身體不好。他好像特別高興，說一定會對我好。

我不知道別人的新婚之夜是什么樣的，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是我以前的丈夫沒有問題，我們的新婚之夜會不會是這樣。我當時真的覺得特別幸福，那種感覺讓人像喝醉酒似的。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才明白，男人和女人只有有了這樣的關系才算是真正的親近，而且，一旦有了這樣的關系之后，就再也不會互相忘記了。我覺得我總是不能忘記我的第二個丈夫就是因為他實際上是我真正親近過的第一個男人。

他可能也從來沒有這樣跟一個女人好好地過上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他和他前妻以前一直是兩地分居的，家也不像個家。而且，他以前一直說是他前妻毀了他的生活，他以為今后再也不會有一個完整的好姑娘肯嫁給他了。沒想到會遇到我……所以他對我也特別好，我們都覺得男人和女人相愛真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

結(jié)婚第二年的年底，我們的女兒出生了。我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是玲，他就給女兒起名字叫愛玲，就是張愛玲的那個愛玲。

許的表情暗淡下去?，F(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叫這個名字了，我現(xiàn)在的丈夫給改的，叫許曉葉，讓孩子姓我的姓，他姓葉。

我和我第二個丈夫感情一直特別好?？墒?，你說，是不是天下所有的幸福都是暫時的?就像咱們老說的好景不長?我第二個丈夫死得很慘。他是在檢修機器的時候被電死的，高壓電。本來他是不必親自去檢修的，但是那天就他一個人在值班。而且，他從來就是這么一個人，做事情不愿意在一邊發(fā)號施令。那年我們女兒才5歲多。

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一起生活的人，就這么沒了。我不知道以后應該怎么辦。

許可能是想掩飾她的激動，站起來去給自己又添了一杯橙汁?；貋淼臅r候，她平靜了很多。

可是說真活不下去了，但是實際上每天的日子照過不誤。后來，我不是又結(jié)婚了嗎?而且現(xiàn)在應該說我過的也還不壞吧。畢竟，他對我還好，不難為孩子。

他也是離婚的。好像這是個游戲規(guī)則，一個人離了一次婚之后就被淘汰出局了，從此就只能在相同的人群里找。所以，我們的命運還算接近。但是我們也有矛盾。比如說，他是離婚，我是喪偶。他就認為離婚是因為互相深惡痛絕，分開了就誰也不會再想誰，但是喪偶的就不一樣，活著的那個就老是牽掛著死去的那個。他就是這么猜測我的。而且我不是帶來了一個孩子嗎?因為這個，他也經(jīng)常不對勁，說這個孩子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紀念碑。

許說她自己也沒想到一坐下就跟我說了這么多，本來只是想泛泛地聊一聊。而且她不愿意說她現(xiàn)在的婚姻。我問她為什么。她想了想說：“我覺得我自己對婚姻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感覺了，而且我經(jīng)歷了前面兩次婚姻之后，說真話已經(jīng)非常麻木了。好和不好，什么才是區(qū)別呢?我現(xiàn)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我女兒身上，我是來不及了，只有希望她好。人家不是說，女兒是媽媽生命的延續(x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