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川

“容姐”，名叫谷容，現(xiàn)在是北京一所醫(yī)院的婦科主任。

1978年，23歲的谷容想把母親留給她的3間房子重新布置一下，還想再打兩個書架。當(dāng)她把一位像個大孩子似的河南木匠領(lǐng)進家門時，小木匠一眼就見到堆在屋角的書，他兩眼閃爍出興奮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翻看起來。

書柜做得很慢，谷容常常看到那位叫歐陽的小木匠蹲在地上看書。十多天后，書柜打好了，出乎谷容的想象，歐陽做的書柜款式別致，做工精細。谷容想多給他點工錢，歐陽不肯多收。他說，他已將那堆書的1／10看過了，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很難得了。谷容說，如果想看的話，還可以借他幾本。

幾天后，小木匠將借去的書送了回來，又借走幾本。這樣來往了幾次之后，一天谷容問他：你這么愛讀書，為什么不考大學(xué)呢?他紅著臉說，怕考不上，又誤了掙錢。他說，他家在河南農(nóng)村，那個地方窮得很。在他中學(xué)要畢業(yè)時，父親病倒了，為了讓家里6個弟妹有飯吃、有學(xué)上，他就跑出來做木匠活了。臨走時，他說，不再借書了，要回家過春節(jié)了。谷容為他的好學(xué)精神所感動，就整理出一些書送給了他。

他回家后，寫來一封信，不長，但字跡飄逸，語言流暢。信箋背面還寫著：“蓮子心中，自有深深意?！彼X得這人不僅淳樸，還挺重情義，就給他回了封信。信就這么一來一往地寫著。

他來信說，他不再去北京打工了，要考大學(xué)。谷容買了幾本復(fù)習(xí)資料寄了去。1979年，歐陽報考的志愿第一是北京，第二是北京，第三還是北京……

歐陽如愿以償?shù)乇槐本┮凰拼髮W(xué)錄取了。

歐陽的內(nèi)心深處有著一個不敢奢望而又不能放棄的夢想：擁有像谷容那樣賢淑端雅、富有教養(yǎng)的女人，擁有她那樣寬敞的書房和那么多的書?？忌狭舜髮W(xué)，歐陽便覺得自己已不是當(dāng)年流浪街頭的小木匠，而成了天之驕子，有了向谷容求愛的資本。當(dāng)歐陽懷揣寫給谷容的情書走進她家時，迎頭澆下的卻是一盆冰水。谷容的男朋友小功正在她家。小功和他是同一個系的79級學(xué)生，他不僅衣著得體，且氣質(zhì)不俗，很有教養(yǎng)。

歐陽明白了，谷容對他只不過是對一個貧困好學(xué)青年的憐憫和同情。頓時，一種無可收拾的頹喪和自卑將他淹沒了。經(jīng)過十幾天的內(nèi)心掙扎后，歐陽突然想，只要谷容沒有結(jié)婚，他就存在著機會和希望。從此，歐陽除了拼命用功，就是去看望谷容。小功不去看谷容時歐陽去，小功去看谷容時他也去。谷容多次暗示歐陽不要再來，小功對此已有想法，可歐陽依然如故……漸漸歐陽來得越來越頻，小功來得越來越少。不久。小功和谷容就分手了。

歐陽是在谷容的痛苦中向她求愛的。她比他大3歲。他真誠地說：“容姐，我肯定不是你所遇到的最優(yōu)秀的男人，但我是最愛你的男人，是最肯為你赴湯蹈火的男人。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愛的話，我明天就退學(xué)回家。”谷容望著這位不僅有著小農(nóng)的勤奮和精明，也有著小農(nóng)的狹隘和理想的男人，無奈地點了頭。

1981年。歐陽的父親病逝，本來貧困的家庭更加艱難，谷容就將自己每月四十多元的工資寄去一半。她的內(nèi)衣和襪子漸漸被歲月綴上了補丁，臉色被拮據(jù)淘洗得越來越蒼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1982年夏，歐陽的母親患子宮癌，來北京治療?；I不夠手術(shù)的費用，歐陽急得要去賣血，谷容悄悄賣掉了她所珍愛的母親的遺物——一架德國產(chǎn)的鋼琴。

為了不耽誤歐陽的學(xué)習(xí)，谷容每天下了班就去護理歐陽的母親，放棄了大學(xué)本科的函授課程。

1983年，歐陽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在谷容的努力下，他被分到了夢寐以求的科研部門。

1984年，這對情侶結(jié)婚了。

1986年，他們的女兒——瑤瑤出生了。1989年，在科研上有所突破的歐陽破格晉升為副研究員，并被任命為所長助理，分得了一套兩居室的樓房。1990年，歐陽辭職下海創(chuàng)辦了一家個體科研所。為籌集資金，谷容忍痛賣掉了母親留下的房子。

4年后，既有科研實力又能伸能縮、頗善鉆營的歐陽已擁有資產(chǎn)百余萬元，他又融資數(shù)百萬創(chuàng)辦了集研究、生產(chǎn)、銷售為一體的公司。伴隨著歐陽的成功，操勞過度的谷容衰老了，皺紋爬上了眼角，眉角耷下來了，兩鬢有了白發(fā)，看上去比歐陽要蒼老十幾歲。就在這時，雅茹出現(xiàn)了。

雅茹的母親和谷容的母親是大學(xué)時最要好的同學(xué)。雅茹是父母4個孩子中惟一的女孩，不僅天生麗質(zhì)，且聰明伶俐，很討人喜歡。1988年，這個“小寵物”從蘇州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學(xué)的英語專業(yè)，父母把她送進京，托付給了谷容。谷容沒辜負雅茹母親的重托，每逢節(jié)日就將雅茹接到家里，走時還不忘給她帶些吃的用的。在谷容的眼里，這位小她十幾歲的小妹不過是個孩子。

雅茹大學(xué)三年級時來找谷容說，她和男朋友相處時不慎懷了孕。當(dāng)谷容給雅茹做完流產(chǎn)手術(shù)后，將她攙扶出手術(shù)室，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就消失了，那人好似歐陽。她想，可能是手術(shù)做的時間長了，眼花了。想罷，她笑了笑。

從那以后，雅茹經(jīng)常把電話打到家里找歐陽，每次都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歐陽說，雅茹在幫他翻譯一些資料。谷容問：你們公司不是有那么多學(xué)外語的嗎?歐陽說，最近活多，人手不夠。

1992年，雅茹畢業(yè)，順理成章進入了歐陽的公司。不久，她又懷孕了，也許這正是她所希望的，因為這胎兒便是要挾歐陽離婚的有力的籌碼，況且她知道歐陽一直想有個兒子。雅茹找到了谷容，把自己和歐陽的關(guān)系告訴了谷容。谷容的意識出現(xiàn)了空白，呆若木雞地望著雅茹，感到自己的愛情如炊煙般飄散，再也收不回來了。

1993年初，谷容和歐陽離婚了，一個曾讓世人羨慕的家庭解體了。

分手前，歐陽痛悔不已地說：“如果我當(dāng)初聽你的話不下海，也許我們不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p>

谷容平靜地說：“春風(fēng)能使百花爭妍，也能使糞土生蛆，我希望你能好好地反省一下自己，不要一味責(zé)怪環(huán)境與別人?！?/p>

歐陽說：“兩個月前，我已買回了你母親留給你的房子。本想在你生日時告訴你——這個家里的一切我都不要，這50萬元留給你?！?/p>

谷容說，她只要女兒和母親留給她的房子，別的什么也不要。

歐陽淚流滿面，痛苦地喊道：“谷容，這錢，這樓房，你為什么不要?你想讓我為你做點什么?從我們相識，你就一直在為我犧牲，谷容，你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為你做點什么嗎?”

谷容真誠地說道：“歐陽，那么我求你兩件事：一是，你今后要走好，要做一個真正的人，別讓孩子將來為你羞慚；二是，有時間多去學(xué)校看看瑤瑤，孩子很愛你。你應(yīng)讓瑤瑤感到她和別的孩子一樣，也有一個很愛她的爸爸?！?/p>

雅茹的母親來了，她含淚對谷容說：“阿姨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的母親……”

歐陽的母親拄著棍子來了，她狠狠地說：“歐陽這小子是造孽啊!他是金子不要，要石頭；稻子不要，要稗子啊!總有一天，老天會報應(yīng)他的?！?/p>

兩位老人走了，可她們的心卻留了下來，谷容不斷

地收到蘇州寄來的衣物和河南寄來的紅棗、布鞋。

離婚后，谷容又像未婚時那樣刻苦地鉆研業(yè)務(wù)，學(xué)外語。1994年，她晉升為副主任醫(yī)師，被提為婦科主任；1997年，她又破格晉升為主任醫(yī)師。

歐陽和雅茹結(jié)婚后，很快有了一個男孩——聰聰。而歐陽和谷容離婚后，他的聲譽和信用大跌，公司開始走下坡路。事業(yè)受挫，歐陽情緒低落，希望從雅茹那里得到溫情和安慰，哪想到從小嬌慣任性的雅茹也為前途的慘淡而苦惱，不時向他大發(fā)脾氣。夫妻倆越吵越烈，后來竟動起手來。最后兩人又以離婚告終。

離異后，歐陽想回到谷容和女兒的身邊，幾經(jīng)努力后發(fā)現(xiàn)這已是不可能的了。最后，他只好將瀕臨破產(chǎn)的公司關(guān)閉，離京回豫，以圖發(fā)展。

回豫后，歐陽在給谷容的信中寫道：

“女人是一本書。你是一本讓人過目不忘的、受益終身的書。在你那兒我找到過希望，也看到了自己的丑陋……我不敢說我依然愛你，那樣太褻瀆你，我只能說永遠仰視你，向往你，也向往過去的日子。你是人生舞臺上的主角，我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道具、一個跑龍?zhí)椎男〕蟆热荩椅┮桓械桨参康氖呛⒆恿粼谀闵磉?，我相信你會把她教育成為一個健全的人，不要像我——有專業(yè)知識而無文化修養(yǎng)、有業(yè)務(wù)能力而無高尚心靈的畸形和殘疾?！?/p>

1996年的一天，谷容將下班時，雅茹惶急地抱著孩子來找她。雅茹的出現(xiàn)猛然將谷容心中已愈合的創(chuàng)口撕開，頓時鮮血淋漓。

“容姐，聰聰發(fā)高燒……”雅茹哭著說。

“孩子有病請掛兒科，這是婦科?！惫热萑淌苤鴥?nèi)心深處的痛楚，冷淡地說。

“容姐，求求你了……”雅茹急得嚶嚶地哭了起來。

離婚，歐陽給雅茹留下一筆為數(shù)不多的存款、一套并不寬敞的公寓和一個孩子。在北京，雅茹沒工作，沒朋友，熟悉她的人都不同情她的遭遇，認為她是自作自受。她想回江蘇，又無顏抱著沒有父親的孩子見江東父老，只得孤苦無助地蜷居于公寓。這天，聰聰?shù)昧舜笕~性肺炎，須立即住院治療，雅茹帶的錢不夠住院押金，一時無處可借，迫于無奈，只好硬著頭皮來找谷容。谷容看著燒得滿面通紅、昏睡不醒的孩子，那顆充滿母愛的心軟了。是啊，不論父母怎樣將孩子打發(fā)到這個世界上，孩子都是無辜的。谷容幫助辦妥住院手續(xù)。

孩子病好后，深感愧恨的雅茹帶著孩子叩開了谷容的家門。她早就想負荊請罪，只是怕谷容將她拒之門外。當(dāng)雅茹流著淚向谷容謝罪時，兩個孩子在另一個房間里玩得十分開心。

從那以后，過去總愛和媽媽講鄰居家的小狗“汪汪”的瑤瑤把“汪汪”換成了“聰聰”。

在美國的朋友幫雅茹辦妥了赴美留學(xué)的手續(xù)。雅茹暫時先把聰聰留在國內(nèi)，讓母親幫著帶一段時間，不料母親患了腦血栓，生活不能自理。雅茹愁腸百結(jié)地看著不諳世事的孩子，欲走不能，欲罷不忍。

瑤瑤聽說后，對媽媽說：“媽媽，阿姨出國，咱把小弟弟接來好么?”

“不好?！?/p>

“為什么不好?你不喜歡他?你不是說過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要多幫助別人嗎?”

谷容怎么對孩子說呢?她不是沒想過幫雅茹一把，從理念上，這個孩子是可以接受的，但感情上難以通一過。眼前多這么個孩子，就會時時提醒自己曾有過的婚姻失敗，就會想起歐陽對自己的背叛、雅茹對自己的無情戕害，好了的傷疤就會一次次撕裂。另外，把聰聰接來，自己會像愛瑤瑤那樣愛他么?

“媽，媽，咱們把小弟弟接來好嗎?”

女兒的一次次請求，使谷容漸漸動心了。

她知道。從瑤瑤的角度來看是不難通過的，因為聰聰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可是對自己卻是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她也知道，如果不出國，雅茹就很難走出心理的陰影，這樣長期下去，雅茹那脆弱的心靈能承受得了么?

聽說雅茹病倒后，猶豫不決的谷容下決心幫雅茹一把，讓她先出國。

當(dāng)雅茹得知容姐要幫她帶聰聰時，雅茹攥著谷容的手，哭得像個孩子一般。哭著哭著，她跪下了。這是一個藐視善良不講婚姻道德的女人在向一個善良寬大的女人跪拜謝罪。

(吳應(yīng)海、李清華摘自1998年10月16日《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