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興平

記者職業(yè)在國際上被認(rèn)為是危險系數(shù)相當(dāng)大的一個行當(dāng)。我本人在中東工作期間也曾幾次歷險，其中一次是卡扎菲“南巡”訪問尼日利亞，我隨同采訪。

1997年5月9日早晨，我同利比亞政府邀請的七十多名記者一道乘飛機從尼日爾首都尼亞美飛往尼日利亞北部城市卡諾，采訪利比亞領(lǐng)導(dǎo)人卡扎菲的一系列活動。從飛機上鳥瞰，可以看到尼日爾十分貧瘠。大部分是呈紅色的沙土地，半干涸的季節(jié)性河溝已經(jīng)斷流，深處有一洼洼黃泥水，河溝兩岸有一些農(nóng)田，但莊稼長勢不好，其余土地大多是呈紅色的沙土地，雖有灌木和樹，但有如禿子頭頂上稀疏的頭發(fā)。

當(dāng)?shù)貢r間上午9時55分，我們乘坐的飛機抵達(dá)尼日利亞第三大城市卡諾，卡諾是舉世聞名的撒哈拉大沙漠南面的門戶，歷史上曾是卡諾王國的首都，現(xiàn)有人口一百多萬。我們走下飛機時，只見機場上早已鋪好紅地毯，幾千名尼日利亞政府官員和群眾在那里等候卡扎菲到來?？ㄔ频淖鶛C在另外一架相同的利比亞航空公司客機和兩架直升飛機的護(hù)衛(wèi)下，于11時10分抵達(dá)卡諾國際機場。機場上的歡迎儀式持續(xù)了一刻鐘，同前一天在尼日爾首都相比比較簡單。我后來得知，卡諾市政府為了迎接卡扎菲，原來準(zhǔn)備了大規(guī)模的歡迎儀式，并決定全市放假。不料美國大為不快，向尼方提出交涉，并要求尼方扣留卡扎菲的專機。尼日利亞在壓力之下臨時取消了卡諾市放假的決定，盡管放假的通知已經(jīng)登在當(dāng)日出版的報紙上了。機場上的歡迎儀式規(guī)?？s小了，但尼日利亞總統(tǒng)阿巴查本人還是到機場迎接卡扎菲，陪同卡扎菲檢閱了三軍儀仗隊。兩位領(lǐng)導(dǎo)人隨后舉行了會談。

由于利比亞同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長期處于對峙狀態(tài)，卡扎菲一直深居簡出；即使外出，行蹤也飄忽不定。因此采訪卡扎菲的活動有一個特點，就是誰也不知道日程和具體時間。這一點我兩年前在利比亞第三大城市錫爾特參加卡扎菲的新聞發(fā)布會時就領(lǐng)教過了。這次到達(dá)卡諾后，我們一干記者被撂在飛機場候機廳里，誰也不敢走遠(yuǎn)，因為說走就走，說不定什么時候開始采訪。

感覺過了好長時間，利比亞新聞與文化秘書（即部長）夏拉比的助手大聲招呼我們出發(fā)。當(dāng)?shù)卣饔昧艘慌鲎廛?，將我們一干記者載到當(dāng)?shù)赜忻膸旆岂R塔大清真寺參加采訪活動。我和同事陳樹培、楊樹林被分配乘一輛破車，司機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白上衣，鼻孔朝天。汽車太破，排氣管漏氣，行使中發(fā)出很多噪聲。進(jìn)入市區(qū)后發(fā)現(xiàn)卡諾秩序很差，卡諾市民差不多傾巢出動歡迎卡扎菲，道路兩旁都是徒步的行人，偶爾有一些身著五顏六色服裝的男人騎著高頭大馬在徒步的人群中穿行，馬尾巴幾乎掃到了行人臉上，汽車也在人群中蛇行般地蠕動，街道上擁擠不堪。汽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庫菲馬塔大清真寺近處不遠(yuǎn)的地方，人群擁擠得水泄不通，高溫又無風(fēng)使空氣像凝固了一樣，熱得難受，汽車已經(jīng)再無法走了。維持秩序的警察命令我們把車就地停下，我們?nèi)松塘繘Q定留下老楊“看攤”，我和老陳進(jìn)清真寺大院采訪。

大院內(nèi)黑人大部分穿白色上衣，黑白分明一大片，但不時出現(xiàn)起立叫嚷等騷動跡象，負(fù)責(zé)維持秩序的警察掄著皮帶“噼里啪啦”地照著想要站起的那些人身上抽，極力彈壓。又過了一會兒，卡扎菲身穿一領(lǐng)白色阿拉伯長袍，戴著白色的阿拉伯纏頭巾，戴著墨鏡，龍驤虎步，在尼日利亞和利比亞兩國官員以及當(dāng)?shù)氐淖诮探缛耸颗阃碌搅饲逭嫠拢⒃谄矶\儀式舉行完畢后登上事先用木頭搭好的講臺，向幾十萬穆斯林發(fā)表演講。演講內(nèi)容主要是抨擊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勢力欺壓第三世界國家，呼吁全世界穆斯林團結(jié)起來，反抗美國、英國、法國等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奴役、剝削和壓迫，抵制以美國為首的北約集團的擴張。

演講結(jié)束后，我一邊構(gòu)思卡扎菲演講的新聞稿怎么寫，一邊繞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外走著。突然覺得肩膀被人抓了一把，有人發(fā)問：“Are you a spy？＂（你是間諜嗎？）說實在話，我聽到這句話時根本沒有醒過神來?；仡^一看，原來是一個年紀(jì)大約三十多歲的黑人，身穿白色上衣，青藍(lán)色褲子，眼睛睜得很大，眼白多而黑眼仁小，類似中國相書上說的那種“三白眼”，臉上油光光的，顯然營養(yǎng)得不錯。他渾身上下整理得干凈利索，同周圍許許多多灰頭土腦光著脊梁的百姓迥然不同。

“Are you a spy？＂這位瞪著“三白眼”再次發(fā)問了。

“No！”我感到十分惱火，哪有這樣不講禮貌的盤查？過去我曾多次到王宮、總統(tǒng)府以及一些戰(zhàn)略敏感地帶采訪，雖然這些地方戒備森嚴(yán)，三崗五哨，安全檢查十分嚴(yán)格，但起碼的禮貌還是有的，還沒有人當(dāng)面問過我是不是間諜。

“那么你是什么人？到這里干什么？”

“我是記者，到這里采訪卡扎菲上校訪問尼日利亞的活動?！?/p>

“你是記者？”對方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為什么不佩帶這個？”他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胸前佩帶的一個白色塑卡，上面有幾行黑字。

我向他解釋，我們一行有70多名記者，都是今天早晨抵達(dá)卡諾機場，沒有人給我們發(fā)這樣的證件。但他搖頭表示不相信。

“I＇ll arrest you！”（我要逮捕你?。┪乙宦牬篌@。哪有這樣三言兩語就要逮捕我的道理？“你是誰？

你憑什么逮捕我？”我一急，這些話脫口而出。

“我是誰？我是安全部門的官員！”對方一把撩起上衣，露出腰間的手槍。他隨即拍了拍手槍，提高了嗓門：“憑什么逮捕你？我看你是間諜，來尼日利亞刺探情報。”

這個渾球！

“難道你說我是間諜我就是間諜？！我是記者，來采訪卡扎菲上校的活動。我沒有你這樣的證件，是因為你們的新聞部門沒有發(fā)給我，不是我的責(zé)任。”我也提高了嗓門，心想機關(guān)槍槍口下的哨卡我都過了多少遍了，你小子少拿手槍唬我。

“你倒會胡攪蠻纏！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別想糊弄我?！睂Ψ揭坏裳郏班А钡囊幌掳纬鍪謽?，對準(zhǔn)我的胸膛：“跟我走，否則對你沒有好處。”

這是一把嶄新的美國造支援型手槍，槍身的烤漆在太陽下閃著亮光。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心中真有些害怕，當(dāng)時人群熙熙攘攘，如果有哪個人不留神一碰他，手槍走了火，我的小命就完了。嘴上說不怕是假的。當(dāng)了多年記者還沒見到過這樣的安全官員，真是遇上了災(zāi)星?；馃济民R上想辦法，我這人平時反應(yīng)慢三拍，此時腦子卻轉(zhuǎn)得很快：怎么辦？跟他論理，看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可是這個家伙怎么辦？反抗，一個“黑虎掏心”將其擊倒，然后逃走？不行。自忖沒有絕對把握，就算能打倒他，那么多人擠得水泄不通怎么跑？再說人生地不熟，往哪里逃？這黑壓壓的群眾，“革命覺悟”不知高低，如果幫助他抓我，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我腦子里轉(zhuǎn)這些念頭不過幾秒鐘的時間，但這個特工可能猜出了我的心思：“You want to escape？eh？”（你想逃跑？）他一揮手，旁邊有兩個人一掀衣襟露出家伙，瞧這模樣“三白眼”是個小頭目，那兩人是他的手下。逃跑不成，就要被捕，想不到我搞了這么多年新聞，寫了這么多文章，今天要敗走麥城，落了個不遠(yuǎn)萬里，來蹲尼日利亞的大牢。想到這里，我感覺到了一陣難以言狀的悲哀。

懵懂之間，我忽然想起“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古訓(xùn)，遇事要沉著、鎮(zhèn)靜；而且“是福推不掉，是禍躲不過”。想到這里，心就沉穩(wěn)下來了。先來個緩兵之計，我一擺手：“你們用不著這樣，我不會逃跑，也沒處跑。”

“知道不能逃就好，走！”小頭目把槍一揮，發(fā)出命令，他的一個手下應(yīng)聲朝前跨出一步，伸手分開圍觀的人群。

“卡扎菲上校是應(yīng)你們的阿巴查總統(tǒng)邀請來訪問的，我是上校的隨行記者，上校的脾氣你們不會不知道吧？連美國人都怕他三分，你們把我抓起來，上校一定會發(fā)怒，追查下來，能有你們的好嗎？”

這番話起了點作用，小頭目遲疑了一下，把手槍放回了腰間：“你說你是記者，為什么你沒有采訪這次活動的記者證？”

我趕忙把早晨到機場后呆了幾個小時、卡扎菲演講前半小時我們才從機場趕到清真寺附近，秩序很亂，不知道還有專門的記者證，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領(lǐng)等詳細(xì)說了一遍。

“你的國籍？”過了這么一陣，他才似乎想到這個本來應(yīng)該在開頭問的問題。

“中國?！?/p>

“中國？中國那么遠(yuǎn)，同這里發(fā)生的事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間諜又是什么？”

我趕忙向他解釋我是中國國家通訊社派駐埃及的記者，有時奉命到埃及的周邊國家采訪。

“這次你從哪里來？”

“開羅。”

“中途經(jīng)過哪里？”

“突尼斯城和尼亞美?！?/p>

“你的中國或埃及記者證？”

我一摸口袋，糟糕！記者證放在提包里，而提包還在出租車上，由老楊看著。沒帶證件，一是我?guī)啄暝谥袞|采訪，除大型國際會議外極少有人查看記者證；二是為了行動方便快捷，我把其他東西都放在包里，只帶了小錄音機、傻瓜相機和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

“我說你在糊弄我，沒說錯吧。你沒有任何東西證明你是記者，而你又錄音，又拍照，你不是搜集情報又是干什么？！別再狡辯了，還是乖乖跟我走，免得自找苦吃?！毙☆^目一歪腦袋，好像有點得意。

我說：“我有記者證，只是放在出租車上；我還有同事在車上，可以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p>

小頭目好像將信將疑，問出租車在哪里，我說我現(xiàn)在采訪完畢正要回到出租車那里去。

“那好，現(xiàn)在你就領(lǐng)我去，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就放了你；如果你騙我，我就逮捕你?！?/p>

于是，我領(lǐng)著小頭目往回走，參加集會的人群這時仍在散去，塵土飛揚，四周一片亂哄哄鬧嚷嚷，小頭目還怕我跑了，攥住我一只胳膊不放。由于新來乍到，印象不深，按記憶找了一陣，沒有找到。小頭目見我東張西望，沒個準(zhǔn)頭，以為我在泡蘑菇糊弄他，攥得我更緊了。我十分擔(dān)心老楊沒看住出租車，讓司機溜了；或者交通警察以阻礙交通、命令他們挪了地方使我找不著，那我就注定有牢獄之災(zāi)。我一邊走，一邊想，想到這次是我在埃及任內(nèi)最后一次到第三國出差，本來20多天以后就要結(jié)束國外分社任期回國了，今天卻觸了這樣的霉頭。在人稱“火藥桶”的中東走南闖北都過來了，居然栽在尼日利亞！真是大江大河都闖過，小河溝里把船翻。想著秩序這樣混亂，如果找不到來時乘坐的那輛出租車，何以脫身？越找不到，心里就越打鼓。

忽然眼前一亮，我看到老陳正伸長脖子四處張望，再一看，老楊就在出租車旁邊站著。真是久旱的禾苗逢甘露，白毛女遇到了大春哥，我扯著嗓子大喊老陳。老陳也看見了我，趕忙迎上來問我為什么這么半天還不回來。我說遇到了尼日利亞特務(wù)，要抓我去蹲大獄，你們快來幫我解圍。于是，老陳操著帶著廣東音的英語，老楊嘟嚕著阿拉伯語，一齊證明我是良民不是間諜，小頭目這時已經(jīng)松開了手。我一肚子火，一個箭步?jīng)_到車旁，叫司機趕緊打開后備箱，拿出記者證讓小頭目過目。小頭目看完后，大概覺得失望，也不道歉，悻悻地走了。

這次虛驚著實不輕，40多度的高溫中我出了一身冷汗。但報道任務(wù)完成得比較圓滿。經(jīng)過這一番刺激，我在返程的飛機上睡意全消，一連寫好3篇中、英文稿件。其中綜合消息和新聞分析返回分社后馬上編發(fā)了，特寫《卡扎菲兩尼出訪記》發(fā)回北京總社，播發(fā)后很受歡迎，被國內(nèi)多家報紙連載。這次采訪令我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