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植
最近來日本的朋友,不論是舊知新交,大致都問我對日本的印象或感想。因為我在日本的時間很長,超過半個世紀了。但也正因為時間太久,生活上已經(jīng)融化在日本社會里,印象遠不如戰(zhàn)前初來日本留學時那樣鮮明,一些事象覺得都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也就留不下任何印象。
我在戰(zhàn)前作為留學生來日本,剛滿一年便發(fā)生了七·七事變,匆匆回國。戰(zhàn)后1947年秋我在紐約時,占領著日本的盟國總司令部宣布開放貿(mào)易,邀請各同盟國在限定的名額內(nèi)派遣“買主”來日本開拓貿(mào)易,協(xié)助日本的經(jīng)濟復興。我受雇的廣大華行上海總公司突然通知我,說中國的限額內(nèi)我們公司恐怕申請不到南京國民政府的批準,委派我立即在美國的限額內(nèi)申請去日,愈早愈好。我也帶著好奇的心理,愿意去看看我留學中斷了的戰(zhàn)后的日本,隨同律師去華盛頓申請,終于在1947年初冬由紐約飛來東京,在這大半已成焦土的東京開始替日本辦出口。想不到此行竟決定了我的大半生,從此定居在日本。
美國來日的“買主”們都是大公司的代表,胃口很大,看到戰(zhàn)敗后的日本,大失所望,要賣給日本,他們分文美元都沒有。要購買,這里只有焦木斷磚。我去盟總管理貿(mào)易的科學技術廳時,每次都會遇到一二位住在同一旅館的美國貿(mào)易代表,怨聲載道,向主管人員當面發(fā)牢騷。我很感謝我們公司上海的總經(jīng)理盧緒章(按:盧建國后任新中國外貿(mào)部副部長——編者),他吩咐我從小生意做起。中日間的大宗,是物物交換方式,只讓我把詳情和可能性先詳細打聽好,逐步準備。當前如果有零細生意在日美之間可做,便先著手。我很幸運,在科學經(jīng)濟廳主管雜貨的是一位老太太芬克,她和她已經(jīng)過世的丈夫戰(zhàn)前在上海做生意,戰(zhàn)爭中被逼收攤回美的??吹轿疫@戰(zhàn)后第一個來日的中國商人,備感親切,多少受她的指引,我在1947年年底以前就向美國出口了2000公斤的薄荷(wentheol)和幾百公斤的寒天(Agan Agan在中國叫做洋菜),多虧紐約公司各位的努力,都很有利潤地賣給了糖果公司、中華菜館和默克制藥廠(寒天也是培養(yǎng)細菌的材料)。
1948年新年我去科學經(jīng)濟廳賀年,芬克老太太興致很高,引我去見廳長麥卡脫將軍,麥卡脫滿面笑容和我握手說:“我們美國來的買主們胃口太大,不懂生意,只有你首先做成了十幾萬美元的出口,幫了我們不少忙,我早就知道了,所以叫她一定帶你來見一面,望你今后更加幫忙?!?這些金額在今天看微不足道,但在當年日本出口等于零,一般公司職員月薪平均不滿十美元的當時,是很受注目的)
1948年盟總的政策是放逐戰(zhàn)犯,財閥解體。財閥的據(jù)點在東京的丸之內(nèi)一帶,洋樓矗立,三菱、三井、住友、安田、豐田、日產(chǎn),都在那一區(qū)域或其附近。一旦解散,雖然沒有取消他們的所有權,卻也有很多幢洋樓人去樓空,臨時交由盟總管理。其中有若干幢改裝作為盟軍宿舍或外商居住的旅館,有二三幢改為租占外來貿(mào)易商的辦公室。我在1948年初,租定了原是住友信托銀行4樓的一室作為辦公室,直到朝鮮戰(zhàn)爭發(fā)生后的1952年,才搬遷到港區(qū)的虎之門,其后1954年再搬到和宮城相近的內(nèi)幸町,1955年因和美國的朋友們合作開發(fā)美國和東南亞的業(yè)務,需要有稍大的辦公室,才搬到銀座東部一座新建的大樓,直到這大樓已覺太舊,需要拆毀重建的1993年,恰好我們也要縮小,又再搬到與銀座毗鄰的筑地。
說起筑地的小辦公室,是我和我的秘書在1972年置定的。只有58平方米,但是設備比較新,且附有小廚房和浴室、洗手間。當時正是日本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時期,GDP的上漲率每年在10%以上。銀座一帶的地產(chǎn)和房租,也以無法相信的速度上升。同時勞動者同盟的斗爭也很劇烈,特別是鐵道、交通方面,春斗、秋斗、罷工頻發(fā),常常下班后無法回家。我當時決心買一間分賣的新建大樓里的一室,讓罷工時無法回家的職員臨時住宿,筑地雖然和銀座只有一河之隔,傳統(tǒng)的成見都認為銀座是全日本都市中最繁榮之區(qū),而筑地只是魚市、菜市的偏僻地區(qū),沒有高樓也沒有大商店,地價只有銀座的三分之一左右,首都的都廳為了增強市內(nèi)的交通系統(tǒng),決定了將那條運河填底改成高速道路,仍比陸地低五六米,使地上原有的橋梁和街路保持原狀或放寬路面,高速車道在原來的河身通行。此舉提高了筑地的地面價值,紛紛有不動產(chǎn)公司投資在那一帶建造高層出賣或出租的房舍了。
我們那買定的小套房離公司的辦公室步行只十幾分鐘,買價也是我們個人手頭的資金可以辦到的,就免得勞師動眾去向公司的董事會報告了。待得公司真要擴充設立分室時,再租給公司,否則就留在那里準備急用。好在那一帶的不動產(chǎn)作為投資也一定會賺錢的。這樣我們除銀座之外,和筑地也結上了緣。
說到筑地,我們就自然回憶到明治維新的歷史。單從地名上看,也可以知道: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將軍的名義在江戶城設立幕府時(1603AD),這筑地還是城外海灘。江戶城外的鬧市是日本橋,可以建房居住的地區(qū)只到銀座為止。直到18世紀,挖了運河,將沙灘填筑成地,才有所謂“筑地”的存在,當年也只指定作為各外地藩鎮(zhèn)向幕府奉獻的物資的臨時堆棧。但是當時日本的鎖國政策被歐美各先進國打開以后,那些外國來日本的傳教士、商人、船員居住的地方為免與本國人雜處滋生麻煩,幕府便指定筑地的一部分地區(qū),由他們建房居住。同時為了便于學習西洋式的航海技術,使新設的海軍學校也坐落在筑地,布置在魚市場和外人居住地之間。
不過日本的現(xiàn)代化,實際是從西到東的。在鎖國時代,幕府指定的惟一可以和外國來往,特別是和中國斷不了交通、商貿(mào)關系的,是最西端的長崎港,歐洲各國的傳教士和商船,也都集中在長崎。從這港口不僅傳進了基督教、西洋軍器、商品,也傳進了西洋的近代文明。西洋的科學知識,深切地感動了日本西部各藩的所謂武士(地方的知識人)。幕府無法阻止,暗中已經(jīng)風行各地的“蘭學”,即荷蘭人帶來的科學、宗教和哲學書。這中間當然也包含了現(xiàn)代民主思想,引入了推翻幕府封建舊制的要求,形成了維新運動。
但是以江戶為中心的東部日本幕府及其附庸的集團卻落在后面,還在興起“尊皇攘夷”的風潮,他們明白了西洋科技學術遠超過了東方,開始了制造槍炮、操練海軍,卻堅持以執(zhí)政權威的保守主義,最多退讓到“西學為用,中學為體”的中途半端,終至引發(fā)了“明治維新”的內(nèi)戰(zhàn),歸結到立憲君主的政體。這是日本近代化的端倪,完成這一任務的維新志士們確實也值得我們敬仰的。他們虛心學習,尊崇學術知識,竭力洋化,特別致力于普及教育,鼓勵經(jīng)濟生產(chǎn)事業(yè),邁進到資本主義的時代。只可惜的是這空前的經(jīng)濟建設的成功,使國家強盛了,經(jīng)過1895年的甲午戰(zhàn)爭和1905年的日俄戰(zhàn)爭取得了預想不到的勝利以后,國政大權落入了軍人手中,急于混入帝國主義的爭奪戰(zhàn),而造成了二戰(zhàn)的大敗。
這次戰(zhàn)敗能夠幸免于亡國是受惠于戰(zhàn)后美國和蘇聯(lián)因爭奪霸權所造成的冷戰(zhàn)局面。日本無條件投降后,盟國計議中管理日本的初旨是相當嚴格的。但蘇、美的對立日益尖銳,雙方都為爭霸世界是共產(chǎn)主義的還是資本主義的,成了最嚴重的沖突點。美國為了保障本國的權威和資本主義的存續(xù),需要利用西方的戰(zhàn)敗的德國和東方被占領下的日本,便放寬了一切限制,促使他們繁榮,用來作為對付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主義蔓延的最有力的防衛(wèi)線。這樣就給予了日本和西德復興的機會。
日本戰(zhàn)后的復興是我親眼看到的,也可說我是參加在內(nèi)的。那拼命和努力的程度,我不僅了解,也是衷心佩服的。這50余年,眼看著焦土殘壁逐一改建成了高樓大廈,敞衣粗食逐年呈現(xiàn)出新裝饌餐。技術、生產(chǎn)都急追歐美而且各方顯示優(yōu)勢。因為教育普及,人才也多。因為肯干,生產(chǎn)性也強,官、商、教、研都相互扶持。各種產(chǎn)品不論粗長厚大或輕薄短小,都精研詳討,力求超過世界水平。不必提到豐田汽車、本田轎車和摩托車,索尼的收音機、電視機、錄音機、錄像機、NEC和富士通的電腦硬件軟件,以至NTT的手機等,即使我曾經(jīng)經(jīng)手出口的機廠設備等方面,進步的速度也是超越的。1960年前我要紐約公司買了美國的設計圖來交給日本廠家制作,70年代以后,就完全采用日本廠家的設計,因為性能更好且價格更低。
工作者的作業(yè)態(tài)度也是世界罕見的。技師或職員有時陪著我直做到夜深才回去。在世界上恐怕很少見而在日本常會發(fā)生的“過勞死”,我也親自遇到了三次。一位課長級的職員為了急差前去印尼和新加坡一星期,晚上七點回到東京也沒休息。知道我和他的部長等幾位正在某餐館晚餐,為了急于要向部長報告,竟趕到餐館來參加次晨從九時半就列席部內(nèi)的會議,延續(xù)到傍晚五點,從八樓的會議室乘電梯下降到1樓走出電梯時竟跌倒在地,同事們慌忙扶起時,已經(jīng)氣絕了!過勞和過分興奮的結果,血壓陡升,經(jīng)電梯的突然下降引起了急性的腦血管破裂!
日本戰(zhàn)后從一個敗亡的國家,經(jīng)40年至50年的努力,升起成為世界第二個富裕的國家,雖說時代和世界局勢給了它空前的好機會,我們卻不能抹殺它國民的團結力和工作的努力。雖說目前因為經(jīng)濟的泡沫漲破,這兩三年的成長率低至負數(shù)線上,卻不能說它會降落到二流國家的地位去。
近現(xiàn)代日本有兩次繁榮和興隆,第一次是明治維新,基礎在于迅速接受了西歐的科學文化,普及教育,勤奮振興實業(yè),雖說也是機遇好,正逢列強瓜分中國,英國要借重日本來壓制俄國的向東方伸展,但日本民眾的守規(guī)和努力也是不可否認的。可惜容忍了軍部的囂張,失去了控制,導至大失敗。第二次的興隆是二戰(zhàn)敗后的耐苦奮發(fā),至于今天。依靠了美國卻也受控于美國。
這里希望寬恕我插入幾句沒有體統(tǒng)的閑話中的閑話。我的歷史知識不足,理解也不深入,只是個人感覺,希望不要見笑,惠予指教。日本相當一部分知識人給我的印象是愛作虛浮的自豪。他們似乎脫不了過去軍部杜撰的謊言,要夸張日本人種的優(yōu)秀。其實這是沒有科學根據(jù)的。何況世界上,除了南美非洲密林深處的土人外,已經(jīng)找不到什么純血統(tǒng)的民族了。
我們總覺得環(huán)境的力量遠超過先天的遺傳。日本這個島國缺乏一個文化的源流,中古以來吸取了中國文化,奉為至寶,很忠實地保持著,有一些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描述的風情習俗,在中國已經(jīng)消失,在日本卻還保持著。西洋文化傳來,他們也吸取保存著,男子的服裝完全模仿英國。在上流社會中見到的一些中年男子,比英國人更為英國式,而這種人我在英國時已經(jīng)不多見了。說不定再過幾年,日本的年輕一輩正學著美國,可能會比美國人更帶美國風氣。
在這方面中國人也許比不上日本人,因為傳承因習比日本深,而且傳統(tǒng)中把“孝”看得太重。“孝”原也是一個美德。但是太夸張重視了便發(fā)生一種不肯前進的錯誤,子孫不能改其祖宗之道,則社會永不進步?!靶ⅰ敝赜凇肮?,則當然發(fā)生自私、輕視社會公益的現(xiàn)象。12億人的期望和要求,抵不上我一家的自私。似乎也證明今天一部分自稱臺灣人的中國人,是比本土的中國人更為因襲守舊的中國人。
日本人的團結力似乎比中國人高,這也不是民族的特征,只是社會傳承中有此因素。歐美的知識人都說日本是一個從上往下的直線型社會,談不上真正的民主,我也有此模糊的感覺。中世以來,日本社會以“忠”為重,各藩的藩士(武士)必須絕對聽從藩主的命令。各藩主又必須絕對聽從將軍的命令。無法執(zhí)行將軍的命令時便當“切腹”自殺。這是一種加強團結的手段,但也是容易受騙的原動力。戰(zhàn)前軍部矯用天皇名義,便可以動員全國民眾,拋棄生命也不顧。幕府時代,將軍代行天皇的職務,撥了重款供養(yǎng)天皇在京都造花園、談戀愛、玩舞妓,做詩享樂,而將軍即可指揮天下,抉擇大政。
今天的日本,只有一個“象征天皇”,卻沒有“將軍”。雖然有民選的議會,由多數(shù)黨推舉出“總理大臣”主持政府,但實際上總理大臣是聽命于美國的。有很多不滿于這種聽受外來指揮狀況的在野黨以至民間的人,散見于行動。而日本是在美國的管制下,空想中也似乎冀求狐假虎威,試圖以天皇和幕府將軍的方式,為美國作為管制太平洋西岸的“將軍”,無奈亞洲各國不服。“太上皇”美國也還記得珍珠港和這想當代理人的“將軍”死不向人認錯賠罪的本性,不能對他們放心置信。
世界進步很快,目前21世紀已進入了,美國和歐洲又推出了資本主義的新階段,信息技術的經(jīng)營,世界規(guī)模的金融工學,WTO自由貿(mào)易,單靠制造技術的經(jīng)營似乎也已經(jīng)退居次要的地位了。如何突破這個新關口,正是最費思考的作戰(zhàn)了。走出我現(xiàn)在的筑地小辦公室,景色和我初買此房時的1972年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從銀座通過來的大路晴海通,路面放寬了,東面直通月島和晴海,都是早先填海造成的土地,有新建的大旅館、展覽會場,再往東去有剛填海完成的大地區(qū)御臺場,都是新建的高層辦公樓和住宅區(qū)。我們小辦公樓的斜對面,又是正在打基礎建筑中的綜合信息大樓。世界是在瞬息萬變中。日本今后究竟向何處去呢?我這里只能暫借毛澤東的詩來作個不是結尾的結尾:
“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
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