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綜皮手記·在大研鎮(zhèn)思

      2000-06-04 21:34于堅
      大家 2000年1期
      關鍵詞:云南大地

      ● 于堅

      我們在羅馬帝國的廢墟之間沉思,在威尼斯和希臘沉思,在博爾赫斯或里爾克之間沉思,這種沉思制造的文字,在西方的圖書館里已經(jīng)汗牛充棟,令思想窒息---如果它是與人類的腦垂體相連接著的話。在我們這里,這種沉思已經(jīng)成了"沉思"這個詞的內(nèi)容。一個聲稱他正在沉思的人,也就是打開了一個羅馬或法蘭克福的思想庫的人。沉思屬于大理石和廢墟,屬于圖書館。

      大研鎮(zhèn)與沉思有何關系,小鎮(zhèn),炊煙,土木建筑,流水,豆腐作坊,銅器鋪,馬致遠的詩歌,思想史在此地無蹤無跡。一種庸常生活的載體,何以一夜之間名揚世界,成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遺下了什么?一個羅馬?不,就在十年前,人們還看著這個手工建造的小城不順眼,落后、簡陋、舊社會的標志,馬塞克式的現(xiàn)代化的眼中釘,已經(jīng)準備了推土機和水泥。

      這個世紀的思想來自西方。中文幾乎已經(jīng)成了沒有思想的文字,它只是用來進行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的翻譯的。沉思一詞給人的感覺肯定是羅丹的沉思者,而不是與學生們詠而歸的孔子。這個世紀恐怕也沒有安排給思想以沉思的時間。沉思不能在時代的馬背上進行,逝者如斯夫,它必然在時代的河流之外,但這個世紀有什么不被時代卷去的呢?

      如果你要在中文中思想,空間是在何處呢?知識必然有一個相對應的空間。有地才有圖。知識的后面決不是圖書館。羅馬,并不是一堆術語,而是一個在時間中具體著的從光明到黑暗,從黑暗到光明的空間運動,建筑活動、大理石、火山、毀滅、戰(zhàn)爭。即使對于考古學來說,那也首先是一大堆泥巴,幾個世紀的挖掘,鋤頭和鏟子。是羅馬地方?jīng)Q定了關于羅馬的知識,啟發(fā)了20世紀的知識考古學。我們時代的所謂知識的虛妄在于,人們以為知識只是一些紙上的語言資源,通過圖書館就可以共享。一個讀者,讀過卡夫卡作品的漢語譯文,就開始模仿卡夫卡,他不知道,他可以模仿卡夫卡的知識,但他永遠不能像卡夫卡那樣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的神秘就在于它永遠與布拉格城潮濕的天氣和巷子里的尿臊味有關。而僅僅是這一點,與具體的空間相聯(lián)系的創(chuàng)造,才是寫作的唯一價值。我們?yōu)槭裁床荒軌驈脑姼杌氐嚼畎滋K軾們的時代,因為與那種知識相聯(lián)系的空間消失了。對于李白,我們只能是讀者。

      我們是否還有思想之鄉(xiāng)?例如但丁的橋,歌德的魏瑪?故宮也許是中國最適于沉思的建筑。那些不朽的棟梁和圓頂是為偉大的思想建造的。但貝雅特麗奇永遠不會從刻著龍的橋上經(jīng)過,那是太監(jiān)們的橋。故宮只適于皇帝之類的思想家---如果他具有馬可·奧勒留那樣的腦袋的話。

      《羅馬沉思錄》,他或他之前的人們所說的,正是幾個世紀以來人們一直在想和做的,"無論做什么,不要心存勉強、不要自私自利、不要自以為是,也不要熱情沖動。不要故作聰明,不要假冒風雅,除非必要切勿議論,……"已經(jīng)不需要說什么,只要照做就行,但一直說個沒完沒了,把說過的再說一遍。所以你們不要表白什么心靈的激動、新的神圣或深刻的開始,上帝忍不住要發(fā)笑了。

      如果我要在中文中思想,那么我必須返回我的思想之地,思想要有一塊地。在那里沒有思想,只是故鄉(xiāng),只是橋和流水。當你沉思之際,上帝并不會發(fā)笑,因為他不知道你將要想些什么,一切從頭開始。上帝在以色列那邊長大,他從未見過大研鎮(zhèn)。

      思,田,心,有地才有心。思,容也。容,"屋與谷皆所盛受也"(許慎)。在漢語中,思是容,是盛。不是某物被思。不是被動、祈使。思是存在本身,不是存在被思。漢語的思與羅馬的思不同,"應該隨時隨地進行這樣的思考:認真地思索宇宙的本性和我的本性,連同這二者的關系;思索宇宙整體及它其中一分子的責任……"(馬可·奧勒留《羅馬沉思錄》)。在漢語中,思與被思者并不是分開的,這是不可思議的。思是一種狀態(tài),一個場。被思的東西并不存在。

      所以"在大研鎮(zhèn)思"是做作的,這是我的被拋性,我只能無可奈何地在一個做作的時代裝模作樣的思。我思非我在,不在乃思。

      已經(jīng)沉思過了,所以上帝發(fā)笑。但大研鎮(zhèn)從未被沉思過,因為我們以為,沉思應該發(fā)生在大理石和廢墟之間。沉思是戲劇化的,自我圣化。

      我來了,我勞動過,我體驗過,我離開。我從不思考。生活的意義不言自明,我從不思考。當我學著羅丹的思想者那樣用拳頭托著下巴的時候,我是在演戲,我是局外人。如果有人在大研鎮(zhèn)的鴨蛋橋邊搞一個拳頭托著下巴的思想者雕塑,那簡直是太可笑了。

      思想并不是某種盛在容器里的東西等待著被索取的東西。

      羅丹的"思想者"看上去,似乎思想是一個懸在腦袋上的容器。但它確實暗示了西方對于思想的理解。從這種思想的角度,那么大研鎮(zhèn)是沒有思想的。

      從羅丹的思想者的那個腦垂體出發(fā),你永遠找不到大研鎮(zhèn)。大研鎮(zhèn)沒有思想么?

      大研鎮(zhèn)從不思考大研鎮(zhèn)。"永遠要關注這點:記住你是人,而且是羅馬人。讓你的任何行動都完美完成,且始終懷著敬重人道、自由和正義而行動。"(馬可·奧勒留《羅馬沉思錄》)不,這不是大研鎮(zhèn),而是羅馬。它們在今日都是世界上不朽的城市,但它們的起源是多么不同啊!

      它不是歌德或但丁之城。它是為過日子而不是為思想建造的。它的思想對于我們習慣的"思想"一詞是不可思議的。

      大研鎮(zhèn)的思想是在大地之上,思想與大地沒有分裂,所以你看不出虛懸于形而上中的思想。大研鎮(zhèn)的思想就是它的生活、日子,它是存在著的,不是某種被思考的東西,它不是一個對象。它棲居在它的思想中。

      旅游者進入不了大研鎮(zhèn),也不能思考它,他永遠不明白大研鎮(zhèn)何以"永恒",它"遺產(chǎn)"了什么。因為大研鎮(zhèn)是他的對象,他的容器里的原料之一。

      石板的街道,在月光下發(fā)出清冷的光輝,石頭之光,在千年的打磨后,敞開了。石頭是有光的。沒有路燈,人們信任黑暗,這是他們一成不變的故鄉(xiāng)。對于某些居民來說,他們甚至知道每一根木料的出處。大地為他們提供建筑。他們建造了,住下來。只有旅游者會感到不安全,陌生,迷宮,紐約的地鐵。在黑暗中穿行,巷道猶如子宮。墻壁散發(fā)出發(fā)霉的土壤和木質的味道,有氣味的墻,與大地牢牢地聯(lián)結著。這城市經(jīng)歷了上百次地震。不知道道路通向哪里,只有居民知道,他們不需要眼睛。朦朧中感覺到有小山緩慢地移動過來,到了旁邊,才看出是一位背著巨大的一捆什么的老婦人。轉過另一個彎,忽然看見月亮正在前面的天空,猶如剛從水里升起來。再走,月亮消失了,再轉一個彎,發(fā)現(xiàn)它又漂在前面的溪流之上。一個女人站在流水中,洗腳。你以為道路的方向已經(jīng)是朝南,但走著走著,月亮又出現(xiàn)了,似乎有無數(shù)的月亮,在各個方向。

      進入一個深宅,大門被推開,發(fā)出門栓在木臼里被旋轉的聲音。有音樂家曾用這種聲音做出音樂。這聲音使進人,入門,具有了一種儀式感。莊嚴,神秘,侵入??邕^齊膝高的門坎,在古代你必然還要有一個掀起衣袍的動作,一步一步地走進去,步伐與在街道上的隨心所欲已經(jīng)顯然不同。尊重。緊張。收斂。在漆黑一片中,轉過照壁,感覺到了天井,看見了星星,依然不見燈光,忽然某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有人說,這邊來。進了屋,看出是這家的廚房,一家人正坐在矮凳子上,圍著一桌晚餐,像是16世紀的某日。必然邀請你一同享用。已經(jīng)拿出小凳子,讓你坐在一旁;抽水煙筒的,已經(jīng)把煙筒遞過來;已經(jīng)有婦人在黑暗中為你斟酒。這一切已經(jīng)完成,你進入他們的餐桌,他們都沒有問起你是誰。

      門是一種儀式。尊嚴。一個小世界的確立。門意味著由家族統(tǒng)治的秩序和等級的建立,小型的國家。門是文明的產(chǎn)物。門是世界是最深刻的詞之一,它的含義是沒有邊界的。

      "這一幕發(fā)生在皇室會議廳。大廳的門很厚重。(被斯大林及其盟友在政治局會議羞辱之后的)托洛茨基朝門跑過去,使盡全力去拉門,但門很慢很慢才打開。有些門是無法砰然作響的。但托洛茨基在盛怒之下并未注意到這一點;他又使盡全力去關門。遺憾的是,門仍然只能慢慢地關上,就像它打開時那樣。因此我們看到的不是歷史突變的戲劇性姿態(tài),而是一位可悲的無助的人物與大門的格斗……"〔《被解除武裝的先知》(1921-1929)123頁〕在古代摩梭語中,并沒有漢語"門"這個詞的概念。納西東巴文字的門寫作"",這個門是敞開的,只是表明一個界線,而不意味著護照。門里面的世界和門外面的世界是相通的。納西人其實是沒有門的民族,他們的家只是棲居,容,"屋與谷皆所盛受也"。他們的世界不是在門后面,而是在大地之上。因此,大研鎮(zhèn)是一個沒有城墻的城,它與大地之間沒有城門的關系。無數(shù)的道路從大地上開始,通往大研鎮(zhèn),不設防的城,如果羅馬人來了,他們會不知所措。敞開的,街道并沒有在城墻附近終止,而是回到了大地之上。

      街道通到玉米地或者短松崗之上。通到河流之中。道路并不條條通向羅馬。

      門是虛設的。對另一類文明的陽奉陰違。18世紀,政府曾經(jīng)下令修筑城墻,但后來倒塌了,就再也沒有修復。最后政府甚至同意大研鎮(zhèn)免去了城墻。即使在今天,你依然可以隨便進入某個門,受到主人樸素的歡迎。他們立即會為你奉上茶水,并邀請你留下來吃飯,也許在他們的經(jīng)驗中,異鄉(xiāng)人總是饑腸轆轆的吧。懷疑還沒有徹底地進入大研鎮(zhèn)。在古代摩梭語中,盜竊、謀殺之類的詞并不存在。而對于我們,這個詞在春秋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我擔心的是那些旅游者,他們必將為此地帶來懷疑,而最先被懷疑的也必將是旅游者。

      納西人的古代,對于我們不會超過五十年。時代,乃是以進化論為世界觀的文明的產(chǎn)物。1966年的建筑史不會記載大研鎮(zhèn),因為從那個時代的觀點看來,大研鎮(zhèn)是落后、腐朽和反動的。舊時代的建筑史也不會記載大研鎮(zhèn),因為它司空見慣,只不過是很日常的"容納",并非云南古代建筑風格的精華,不是名邦巨埠,遙遠的邊地小城。

      它的不同凡響,僅僅是"原在"。當一切都在動、在變的時候,不動者乃是真正的變,它就這么搖身一變,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佼佼者。

      緩慢的城,藐視時間,或者說,它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時間,因此在某種千篇一律從0向著24機械地運動的時間看來,它的時間簡直是緩慢得不可思議,像自然一樣缺少外在的變化。幾百年如一日,猶如死亡。

      大研鎮(zhèn)受到漢文化的影響,建筑、語言。但這種影響并沒有徹底改變它。許多影響最終形同虛設,只是形式而已。在暗中,大研鎮(zhèn)依舊我行我素。它今天依然是一個雙語制的城市,漢文化在表面是強勢文化,但漢語從來就沒有徹底進入過納西人的日常生活。在大研鎮(zhèn),漢語只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層面發(fā)生影響,革命之類的詞匯在古代的么些語中并不存在。而現(xiàn)代在摩梭語中并未開始,它是以漢語來描述的?,F(xiàn)代在大研鎮(zhèn),只屬于掌握了漢語的人,而這些人主要是造反者和官僚。人們在公共場合接受漢語的改造,用漢語進行革命、階級斗爭、批判、開會、行政、緊跟時代……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聽懂過漢語。俄國人顧彼得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納西人都會講點漢語,可是直到我離開麗江時,他們都聽不懂我的廚師(老王)在講些什么。然而他毫不氣餒,他說了又說。他滔滔不絕,尖聲叫喊,以至當我從城里轉回時,我能在小山頂上聽到他的聲音。他只是通過冗長不堪的傳統(tǒng)京劇《西游記》,對西部地區(qū)有一知半解。當我們在這所鬧鬼的房子里安家落戶的時候,他非常不高興,聽到一點嘈雜聲就嚇得發(fā)抖,期待有一天會被兩個惡鬼扼死。晚上睡覺時,他在每個房間角落插上燃燒的香柱。相貌威嚴、身穿獸皮的山地人,來回于四方街,把他嚇出一聲冷汗。"《被遺忘的王國》這可以說是漢語在大研鎮(zhèn)的境遇,六十年前的親歷,今天可以作為寓言。在私下,古代的神靈世界、傳統(tǒng)繼續(xù)居住在摩梭語中。人們在漢語中理解革命和現(xiàn)代,卻在摩梭語中接受鬼使神差、感受七情六欲、從事吃喝玩樂、婚嫁娛樂、生老病死。

      神出鬼沒的城。蒼老的城。與幽靈同在的城??梢愿杏X到,人們在畏懼著什么,還有看不見的住在這里,有什么在你后面,使你不能隨心所欲。有許多古老的房屋,無數(shù)死過人的房間,故事、記憶、一代一代人在這些房間中死去。廂房、閣樓、秘室、后院、水井、花臺、通往黑暗頂樓的樓梯。

      我們住在沒有死亡、沒有幽靈的城市里。我們的新家具充滿油漆的氣味。鬼神之輩是進入不了水泥和電腦網(wǎng)絡的。我們戰(zhàn)勝了死亡?我們?yōu)槭裁匆獞?zhàn)勝死亡?在大研鎮(zhèn),死亡的事物存在著。與云南省那些似乎是根據(jù)同一份圖紙建造的、正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一條為高速行車而開辟康莊大道,穿城而過,把城像切蛋糕那樣分成兩半,然后在大路兩邊鑲上那種一目了然的鋁合金卷簾門,一直伸到郊區(qū)"的新城相比,建造得像蜘蛛網(wǎng)一樣的大研鎮(zhèn)不是一個死亡之城么?難道是死亡令它獲得了永生?

      其實某種未來并不像人們想象得那么遙遠,只要撳一下某個鍵就行。

      遙遠的是大研鎮(zhèn)。它比我們能夠抵達的更遙遠。

      我看到一些老人跳的東巴舞。我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雖然有那么多學者寫的書對它進行了詳盡的解釋。這肯定不僅僅是知識,它必然來自某種時間和空間,來自鼻子可以嗅出的某種氣味。我不明白它的含義,但我還是可以感到恐懼,我害怕這些舞蹈,它令我害怕,而在我的文化中,我已經(jīng)被教導成無所畏懼的。害怕是可恥的。但在這里,害怕卻是一種自然的反應。世界依然有著喚起我們的恐懼之心的東西,世界重新具有了神秘感。

      恐懼感是古代世界最偉大的神性之一。它不僅存在于周圍的世界,也是人們創(chuàng)造的目的。藝術活動,有時候是為了創(chuàng)造恐懼和不可知的世界而進行的。

      在世界上,恐怕只有西藏充滿了這種害怕。不僅是在神廟中,也在大地上。我津津樂道的所謂恐懼其實是一種知識,關于悲劇的虛榮心。但在麗江的某些時刻,我的害怕是真的。那日在東巴文化研究所,看一位80歲的白發(fā)老東巴寫東巴文字,我確實感到后心寒冷,周身發(fā)麻。那些奇怪的文字仿佛幽靈的肢體,我看見它們詭秘地笑著,張開細細的腳,在紙上跳舞。

      麗江距離西藏并不遠,只是幾座山的距離。高山,其雄偉壯麗與西藏的高山屬于同一種族。眾水之源來自西藏,在云南發(fā)出聲音。

      云南是一片樸素的高原。由于大地過于豐饒,所以人民甘于樸素。越過南方再向南方,云南在一切云之南。那一日,我正年輕,強健如安泰,我在昆明東面的小哨附近的群山中奔走,從早晨到中午到黃昏,直到在黑暗中穿過松樹山崗回到農(nóng)場。我青年時代充滿雄心壯志,這雄心勃勃不是要征服什么,而是青春活力的游戲,我只是要越過一座座紅色的山崗,追趕著巨大的烏云,在藍天下面奔走。我放牧過烏云,但有好幾次它們背叛了我,嘩變成一場風暴,把我淋成了落湯雞。云南的群山永遠有一種魅力,在召喚你出發(fā)。每當看見遠方天空底下,群山藍色的邊緣,我內(nèi)心就不安起來,仿佛一頭狼進入了我的心中。

      那是遙遠的年代,云南的大地上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安靜,樹葉落下,野獸們在里面眺望著我。

      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住在云南的群山中,我多次在紅色的山地上遇見。一次在圭山與石林之間的丘陵地區(qū),我遇見了她。另一次,在永寧附近的寺廟中,那里有一個溫泉,她在風、陽光和巖石下面洗澡,旁邊站著一只荒原上飛來的烏鴉。另一次在大研鎮(zhèn),她穿了漢族的服裝,我沒有認出來,但她的口音暴露了,她是一位隱身的女神。

      云南的大地上有三萬個溫泉,云南高原上流淌著三千條河流。熱氣蒸蒸,河流喧嚷,為女神而造的澡堂。有一日,我看見在瀾滄江棕色的江水中有一群傣族少女洗澡,發(fā)髻一朵朵打開在大河上,她們低著頭。河流仿佛孩子,抬起耳朵,傾聽著她們。女神們對我說,下來哦。天國在那河流之中。她們在落日中提著桶,抱著木盆,走下河邊的高地,在甘蔗地的根上消失了。

      在大研鎮(zhèn),摩梭語是被用女神的口音很輕說出來的,竊竊私語,耳語、暗語。它完全沒有普通話的洪亮。古老的摩梭語是解構時代的魔咒。它是一條無形的邊境,堅守著納西人在荒原上形成的對于人生世界的看法。

      摩梭語是大研鎮(zhèn)的沉默。黑暗的豹,古代的黃金之舌。具有花紋的語言。

      在19世紀以前,有許多漢人成為該城的居民,但今天在籍貫一欄里,他們填寫的是納西族。他們的漢語也不如摩梭語流利。他們被納西人的神和日常生活而不是被武力同化了。

      女神統(tǒng)治的城。婦女是古代神靈的直接繼承者。與羅馬不同,這是一個女神之城,流水淙淙,穿過女人們正站在流水之中洗濯衣物的雙腿。"李大媽是個老年婦女,身材挺直、雄偉而俊秀,鷹鉤鼻上有一對明亮的大眼睛,不管在城里或是在村里,她都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認識她,她也認識大家。她丈夫高大英俊,從來不過問商店里的事。無論何時李大媽有事外出,他不得不接管家務時,他茫然不知所措,像個小孩似的不中用。李大媽是我所見過的最有能力最勤勞的婦女之一,除了從早到晚主持商店事物外,她也管理存貨的準備工作,包括一大堆土罐,里面裝泡菜、腌黃瓜、泡梅子、桃子、桔子和果醬,更不用說酒了。一切東西都是在二媳婦的幫助下制作的。如果人們遇見李大媽一大早背著沉重的一袋麥子或一籃梅子,從附近的村子回來,完全用不著驚訝。除了這一切家庭雜務外,還要每年冬季殺肥豬、腌火腿、豬頭和臘肉。或為家里食用,或為出售。她有時訴苦說她太勞累了,但她同時說她63歲還能干活,感到很高興。"(顧彼得《被遺忘的王國》)這就是女神。麗江女神,如今在大研鎮(zhèn)依舊隨處可見,但她們已經(jīng)老了。

      女神之城。女人們至今穿著古代傳下來的服飾。無論是衣飾還是對于生活的態(tài)度,完全看不出時代對她們有過什么影響。時代可以改造的部分都被改造過了,幸存者乃是無法改造的。女人以及日夜不停地穿過大研鎮(zhèn)的流水和月光。

      男子們的服裝隨時代而變化,男子首先學會了漢語。女人則在摩梭語的竊竊私語中決定著關于油鹽柴米的一切。大研鎮(zhèn)曾經(jīng)差一點就被摧毀,改造成千篇一律的水泥之城,加入馬塞克和白瓷磚的帝國。這一策劃是男人們用生硬的漢語作出的。

      一個生活的城市。一個活生生的城市。古代生活的許多方面,祭祀、慶典、衣服、食物、生產(chǎn)方式。羅馬是出土文物,巴黎是古代生活的空殼。但大研鎮(zhèn)依然活著,它的世界依然是這一個世界。"一大早,幾股由農(nóng)民組成的人流從遠處的村子出發(fā),沿著五條大道,十點鐘開始后不久,開始向麗江集中。街道上擠滿了馱著柴禾的馬匹,有的人背上背著木炭籃子,其他人背著蔬菜、雞蛋和家禽。豬或者被捆起來,由兩個男人用杠子扛著,或者由女人牽引著,她們一手拿著繩子,另一手拿著樹枝條輕輕地催趕著。其他許多種貨物或由人背,或由馬馱。石頭鋪成的路上馬蹄嘈雜,人聲鼎沸。市場上的喧鬧聲很高,人群都拼命擠過去搶占四方街最好的位置。頭天晚上人們就從普通的房屋里,或從周圍商店拖出結實的貨攤,成排地放在廣場中央。婦女和姑娘們背來沉重的棉紗包,把布攤開在貨架上。男子服飾用品、佐料和蔬菜各自擺成行。稍過中午,集市到了熱火朝天的地步,人和牲口亂作一團。高大的藏人在擁擠的人群中奪路先行,披著蘑菇狀羊毛氈的普米族村民故意使籃子里的蔓箐葉一閃一閃的。仲家人穿著粗麻布衫和褲子,奇特的小辮子從修剪過的頭上垂下來,懶洋洋地在街上溜達,狹窄而粗糙的麻布條拖到地上。納西族婦女狂亂地在任性的顧客后面追趕。許多奇怪的民族男女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凝視著許許多多引人注目的貨物和麗江城里的風流人物。來自南山的阿托里人,雖然只是穿著獸皮,卻是高大英俊,精力充沛,眼睛炯炯有神。他們就像森林之神,從林間空地下來,在凡人中狂歡一場,他們克制不住地要吹笛子簫管,總是蹦蹦跳跳的。大約在下午三點鐘集市到達高潮,然后開始回落。"(顧彼得《被遺忘的王國》)我在1994年依然見到上述場景的某些部分,但幾年之后,這一切聽起來已經(jīng)越來越像是古代的事情了。

      顧彼得先生的俄語肯定對許多部分保持了沉默。因為俄語歷史悠久,不僅記錄著東正教,也記錄了十月革命。但至少可以感覺到,俄語在大研鎮(zhèn)變得樸實了。

      街天,趕街,是云南高原各民族最盛大的節(jié)日。在云南,一個地方的經(jīng)濟狀況如何,到街子(集市)上去走一趟就知道了。在富裕的地區(qū),一個街子,兩三個小時還不能逛完。但在貧困地區(qū),一個街子逛完還不要十分鐘。街子是鄉(xiāng)土云南永恒的節(jié)日。人們總是盼著街天到來,當這一天,所有人都拿出自己最得意的果實,男人女人孩子都穿上自己最好的最漂亮的衣服,仿佛世界的蝴蝶忽然在同一天變成了人類。在街天,每個人都是造物主。街子以頌歌的方式呈現(xiàn)著大地的狀況。那些年代我在云南的一個又一個街子漫游,內(nèi)心充滿喜悅,那時我不知道是什么令我喜悅,后來我才明白,那是大地的頌歌。

      麗江今天正在崇拜旅游。旅游的道路恰恰與古代的棲居相反。我擔心麗江有朝一日會像羅馬那樣變成日常生活的空殼,沒有入過土的出土文物。羅馬失去了生活,但它留下了光榮。因為它的目的不是棲居,而是英雄和神祗的象征。大研鎮(zhèn)一旦失去了她的流水上的洗衣婦們彎著的腰,她的"第一流的,既清潔又有味道的腌菜和果醬,鮮嫩的火腿,像洛克伏特豆腐似的奶酪和令人垂涎的酸甜大蒜。"(顧彼得)失去了她的麗江粑粑、她的豆腐坊、面條坊、銅匠鋪、她的炊煙……也就失去了她的女神,她的相依為命的日常生活,她就失去了棲居。大研鎮(zhèn)并不僅僅是建筑。如果從建筑的古代特色來看,那么云南還有許多更為輝煌的地方。例如建水民居、騰沖民居。那些畫棟雕梁是怎樣的美奐美侖啊!據(jù)說當年木匠們在建水,完全是大師待遇,雕刻中鑿下來的木屑,用秤稱過,就是薪水---黃金的重量。但建水只是建筑而已。大研鎮(zhèn)卻是棲居,生活。

      一個緩慢的城市,它是為度過一生并傳宗接代而建造的。人們用十年、二十年的時間來建造一所宅第,精雕細刻,就像建造大地自身一樣。人們在永恒的意識中建造。一勞永逸,并不是為了離去、前進、更好的。在這城市外面沒有一輛時代的列車等在那里,催促人們時間不多了,趕緊上路,否則沒有座位。時代并不存在。人們相信他們在世界的開始之處,也在它結束的地方。這是一切的歸宿,故鄉(xiāng),座位。人們在此意識中建造他們的城。

      在中國內(nèi)地屬于主流的文化,在云南被當作《西游記》里面的故事崇拜著,這種崇拜的結果是,令它喪失了它原本在主流文化中的日常性。它在日常生活屬于另類的邊緣文化中,成為表面的主流,它的下面并沒有日常生活的根基。麗江的洞經(jīng)音樂,據(jù)專家學者考證,是唐朝從內(nèi)地傳進來的。在那邊,它原是司空見慣的,屬于世俗人生的。它在內(nèi)地失傳了,卻在東巴教的大研鎮(zhèn)保存下來,獲得了神圣的意義。而在它的產(chǎn)地,人們對它的失傳不足為惜。在五百年之后,這種音樂在內(nèi)地已經(jīng)無影無蹤。它還像巡回演出的音樂會那樣,是外來的音樂么?那些傾聽納西古樂的來自內(nèi)地的耳朵,是在聽他們的音樂么?毫無疑問,納西古樂在這些耳朵里激起的只是好奇和陌生。被主流文化拋棄的東西,往往在邊緣地帶獲得生還。甚至在邊緣地帶發(fā)展成局部地區(qū)的主流文化,獲得日常性的基礎。

      在大研鎮(zhèn),納西古樂的演奏者被人們視為通靈者,他們與古代的神靈交談,報告生老病死,報告災難與豐收,祈求寬恕與幸福。他們不是所謂的音樂家,具有特殊才能和地位的人,不是國家樂團的成員。我打聽到,他們是教師、稅務員、鞋匠、裁縫、馬幫領隊……他們演奏的不是記錄在精裝音樂史或者國家歌劇院里的所謂音樂。但他們中間坐著不為人知的巴赫。漢語的文字崇拜到了這種程度,一切的建筑、音樂、飲食、服飾,甚至于日常生活都可以失傳,只要留下文字和幾冊史書即可。我們不是對那種除了漢語,一切都煥然一新的城由衷地欣賞么?

      對于我這種在"破舊立新""總把新桃換舊符"的教育中長大的游客來說,納西女人那么固執(zhí)地穿著她們在荒原上創(chuàng)造的服飾,確實是不可思議,她們必然堅信著某種我不知道的東西。

      最初,漢語在麗江只有語言之一的地位,而沒有普通話的地位。而在納西人中,摩梭語只是與本民族有關,并沒有唯我獨尊的意識。在云南,語言的多元和平等是天然的。所有民族只用一種語言反而是不可思議的。顧彼得說,"洋人并不使納西人敬畏,或激起他們的反感和仇恨。他們不被當作是白鬼子或是西方蠻子,他正像他們當中的另一個人一樣,因而得到相應的對待,沒有特殊的照顧或好奇感。這個人是好是壞。是小器或是大方,是富是窮,人們是憑他后來的行動和態(tài)度來判斷,并采取相應的態(tài)度來對待他。也許這種無視部族特征的態(tài)度是由于這個廣闊的地區(qū)居住著各種各樣的部族。納西族習慣與奇怪的部族相處,經(jīng)常與他們混雜在一起。洋人不會講納西語或漢語,并不使他成為嘲笑的對象,相反是同情,因為許多其他部族的人也不會講這兩種語言。"越過世界,越過黑暗中的高山、積雪的山地、紅色的河流、野獸和叢林,那在路上的人回到故鄉(xiāng),門在他身后關上了。

      棲居之城。它的存在不是對自然的征服,而是臣服,還債。在納西人的哲學中,世界萬物有靈,人只是自然的鄰居之一。用了鄰居的,要還債。獲取一掬水也是要償還的。

      威尼斯是逃亡和背水一戰(zhàn)的產(chǎn)物。人類征服自然,稱王稱霸的杰作。

      勇敢的羅馬人到哪里去了?在世界的許多古城,人們望那空空蕩蕩的只留下石頭的城邦,發(fā)思古之幽情。那些城邦是為征服的光榮建筑的,那是征服者的紀念碑,法老們的金字塔。威名赫赫,羅馬、北京、巴黎、威尼斯,帝國之城、共和之城、光榮之城、征服者之城,炫耀,華貴,等級與秩序。"毀壞、重建。再毀壞、再重建。羅馬從來沒有消失過。尋寶的人、考古學家、文人、教皇、政客,前來獵奇、研究、體會、統(tǒng)治、侵略。歷盡劫難和掠奪。但這座永恒之城依然保持了她的標記:大競技場、圖拉真圓柱、萬神廟。所有遺址共同訴說著一個帝國的滄桑。羅馬不死,光榮猶在。"(引自《羅馬考古-永恒之城重現(xiàn)》)這說的不僅是羅馬,它是一個關于名垂青史的城的標準。但這一看法在最近改變了。偉大的轉變。世界終于意識到歷史不僅僅與光榮、偉大的章節(jié)有關,庸常的、為過小日子而造的大研鎮(zhèn)成為世界名城。

      羅馬是一個被埋在地下的城,并且在被垃圾和塵土埋掉的廢墟之上,新的城又建筑起來。羅馬人在建造新城的時候,并不摧毀舊城,而是在它之上建造。后來的考古學,站在羅馬之上,還以為古代羅馬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世界??脊艑W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才發(fā)現(xiàn),是他們自己在一個洞穴里考古,而不是羅馬。我們時代的知識在某些方面,我以為和這種考古學差不多。羅馬是歷史之城,大研鎮(zhèn)是存在之城。

      為人生的城,不是豐功偉績的紀念碑。它只是一個平庸的市民的城。人們建造它,只是要棲居,只是要生活。并不是為了名垂青史。它是棲居之城。它是為人生而造、為日常生活而造,它是樸素的生活之城,溫暖、親切、庸常、平等、為人生敞開的花園。

      每一個院落都是花園,但大研鎮(zhèn)并沒有產(chǎn)生它的大驚小怪,多愁善感的華茲華斯。

      一個殉情之城,但并沒誕生它的但丁。尊嚴、高貴、不朽的一切都在著,但從未被言說。在著的東西是不需要舌頭的。有大美而不言。

      黎明之光,照耀的不是將要名垂青史的城門和大道。而是一家豆腐坊蒸騰的霧氣,是站在溪流中的即將前往麥地的馬匹。

      城市之光,決無刺眼之箭。每一家人打開窗子,或者望見雄偉的積雪的山峰,眾水之源,神住在那里,怎么可以攀登?或者大地,在秋天或春天之中,花朵和蝴蝶在外祖母的庭院中開放?;蛘呦?。流水之聲終年不絕,石頭上長滿青苔,因此音樂從誕生的年代就開始,而不是教育的結果。

      年復一年,和大媽在她的店鋪里賣著她的麗江粑粑,直到死去。她的女兒前仆后繼。名滿麗江的食物,從時間中獲得的尊嚴,它意味著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我看到一則報道,拆遷舊街區(qū)的時候,老大娘抱著即將砍倒的百年槐樹不放,嚎啕大哭,她怕他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兒子再也找不著老家。

      建造一座城,十年足夠。但建成一個故鄉(xiāng),要五百年。

      十五或更早的世紀的城邦,一直如此。在時代之外,我行我素,原在的城。

      這個世紀以故鄉(xiāng)為恥,以鄉(xiāng)音為恥,人們拼命學習普通話、學習英語,以把自己的故鄉(xiāng)遮蔽起來、遺忘掉。這個世紀只是要前進,而不要回去。這是一個散失了故鄉(xiāng)的世界,旅游者的世界,在路上的世界,任何事都是一次性的,再也沒有那種由一成不變造就的尊嚴。

      年輕一代紛紛離開大研鎮(zhèn),"生活在別處"深入人心。這個世紀的教育并不為大研鎮(zhèn)式的生活提供價值上的肯定。它從人們的童年時代就被一大堆貶義詞包圍。保守、落后、迷信、陳舊、土、一個頑固不化的遺老遺少。而更可怕的是,價值的轉換在后來卻是由旅游來實現(xiàn)的。它只是一份旅游資源么?是什么在大研鎮(zhèn)令人肅然起敬?是什么在保持著尊嚴?

      一位老媽媽坐在四方街的一條小巷口,賣一大堆她編的草墩。她賣了一輩子。秋天在大地上從未缺席,所以她總是有稻草。在另一個巷口,另一位大媽支了一個大簸箕,里面擺一堆葵瓜子、一堆南瓜子、一堆鐵豆、一堆花生、一堆豌豆、一堆黃豆……中間置一只小盅,作為量杯,瓜子五角一盅,花生八角一盅……這就是她的大地,她守候了一生。另一位大娘,永遠坐在自家門口,編一種納西婦女服飾上用的花線,她就這么編下去,編到老態(tài)龍鐘,老眼昏花,戴起了眼鏡;編到這種線從暢銷到絕跡,編到全城只剩下她一個人,還在編。這是一種尊嚴,日常生活的尊嚴,普通人的尊嚴。我曾看到有旅游者企圖拍下這些大媽,被她們莊嚴地拒絕了。

      這個世紀的勢利和淺薄在于,它完全不能理解這種生活,也不尊重它的尊嚴。它總是把這種生活描述成平庸的、可憐的、沒有理想的、小家子的、落后、過時因而一無是處應當拋棄的。問題在于,這種生活并不是傳奇故事,而是普遍的生活。

      革命最終是要賦予人們生活的普遍權利,還是要消滅普遍的生活,使生活成為一種極端的東西?至少在1966年,生活成為革命的對象。而在這種影響下形成的整個教育,是把為一種極端的生活形式而奮斗作為教育的目的的。日日新,在世界的某些方面也許是必要的,但那些一成不變的事物,例如大地,也正是當這種價值觀成為常識的時候被毀掉的。

      大研鎮(zhèn)是一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展覽館。被展覽著的故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么?故鄉(xiāng)是一個普遍的事物,故鄉(xiāng)就是大地。大地是人類最原始的故鄉(xiāng)。當它成為被保護起來的遺產(chǎn),意味著什么?有一位專門做琴的琴師,他一年只制作一把琴,而能夠獲得訂單的人必是知音。另一位銅匠,用半年的時間打造了一把紅銅的茶壺。"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的時間不在鐘表上,而在自己的生命中。一如大地的四季。

      先是大地,然后是村莊和原野。勞動與收獲。稻子、土豆、蔬菜、羊群和馬匹?;橐雠c生殖。村莊之間的集市、節(jié)日、橋梁、道路、交易,然后形成了城市。從大地上結出的種子,與大地血肉相連。城邦之根,是大地而不是歷史。沒有歷史,開始就是結束,棲居。

      城邦的任何一條道路最終都通到大地上,每一家庭都直接與大地聯(lián)系。大地并不遙遠,環(huán)繞著城邦。這城無法離開大地而存在。

      時間在建筑中停下來,住了進去。永恒的居民不是人,而是時間。沉思帶領我們進入記憶,并不是只關于居民,而是關于過去的整個民族生活。大研鎮(zhèn)保存了一個世界。

      云南得天獨厚,它依然可以向那些古代的民族和大地學習生活。云南民俗文化和自然風光素有美麗神奇之稱,但許多寫作往往對美麗神奇僅僅停留在"美麗神奇式"的泛泛捕獵上。組成云南文化的最基本的日常性的方面,注意很少。我們不能總是把云南文化作為一種特殊的例外或對象來觀察,對于云南土地上出生的寫作者,云南是我們的存在的現(xiàn)實,是生產(chǎn)我們生命和文化的基本元素的大地。因此,那種走馬觀花式的調查和寫作實際上往往導致的只是對云南文化的遮蔽,甚至毀滅。"今天許多城里人(比如那些個滑雪者)在村子里,在農(nóng)民家里,行事往往就跟他們在城市娛樂區(qū)找樂子一樣。這種行為一夜之間所破壞的東西比幾百年來關于民俗民風的博學炫耀所能破壞的還要多"(海德格爾)。在云南,我一直試圖從在者或居民的立場寫作,而不是在通常地強調某種特殊性的那種"解放者"、"救星"的心態(tài)上來寫作,我試圖關注的是云南作為一種生活樣式的日常性。云南在某些論者的單向度文化比較中,往往被視為封閉、懶散、落后。并且這是具有貶義的?;蛘哂写?解放"、"改造"、"升華"的。這種流行的云南文化視角對云南那些原在的文化的毀滅性打擊我們還見得少嗎?這種流行于云南的民族風情寫作,導致的不是人們對民族文化的自我認同和自信,而是對自身文化的異質性的盲目自卑和毀滅性揚棄。我一直試圖通過我個人的寫作扭轉這種風氣,但這種寫作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對云南生活---它的異質性、它的時間觀、信仰、審美風尚、它的日常生活方式(包括它相對于全球一體化的生活方式和時間觀的所謂"落后"、"懶散")的---認同甚至崇拜(在我看來,在某種角度上,云南世界決不是什么"落后"地區(qū),對于已經(jīng)可以預見的那個將要"克隆"的世界,它恰恰是一個可以使我們保持住對大地和人類童年時代的豐富生活之記憶和想象力的拯救之地)。因此一種對故鄉(xiāng)云南大地是認同,而不是解放的寫作態(tài)度需要的是云南式的懶散的時間、是平庸的感受、是對千篇一律然而組成了云南生命世界最基本的元素的日常生活的激情。這種寫作需要的是對某個特定的地區(qū)的日子和生活狀態(tài)的日常性觀察而不是獵奇式的追逐各種民俗節(jié)日或風光。我試圖把生活的"日常性"、把這種日常性所蘊含的所謂"懶散"作為一種寫作方式來實踐。我的寫作強調的是方法,這方法就是要深入到云南生活的日常性中,與它認同。我是云南人,而不是它的解放者。

      我把云南那些幸存的土著,看成神的后裔。文明有一日會意識到,拯救最終是來自大地,而不是文明,至少,我知道是它拯救著我。

      1999年7月-12月組稿

      編輯:李巍 責任編輯:李錦雯 攝影:于堅

      猜你喜歡
      云南大地
      大地之歌
      云南驛組詩
      人是大地的兒子
      蔣正永
      仰望大地
      仰望大地
      焰火
      裂開的大地
      2015年9月云南節(jié)慶一覽
      「云南山娃」
      讷河市| 皮山县| 饶阳县| 那曲县| 望江县| 樟树市| 石泉县| 沛县| 安阳县| 军事| 辉南县| 贺州市| 玉树县| 达拉特旗| 青岛市| 固始县| 平利县| 乌兰县| 清镇市| 琼中| 青龙| 佛教| 峨山| 屯门区| 商都县| 井研县| 太和县| 沙坪坝区| 旅游| 多伦县| 新密市| 嘉义县| 怀化市| 文成县| 静乐县| 边坝县| 凌云县| 枞阳县| 乐业县| 民乐县| 神农架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