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大衛(wèi)
一
夜里10點37分,我在一間鬧哄哄的酒吧吧臺前喝蘇格蘭威士忌,等一位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年齡、職業(yè)、家庭住址不詳?shù)哪贻p姑娘的到來。
我與她之間彼此沒有約定。她不知道我在這里,我不知道她是否會來---說白了其實我們彼此根本不認(rèn)識,我只是在碰運氣地木木地等一位陌生人的出現(xiàn)。我的這種行為并不是為了驗證概率學(xué)的機率到底有多高,而是在打發(fā)一個百無聊賴的漫漫長夜的同時令自己不致于太無聊罷了。僅此而已。
這行為已經(jīng)進行了七天,我樂此不疲。我把酒杯舉至眼前,透過琥珀色的約375公分高的威士忌酒打量我周圍的一切---這樣,整間酒吧就像老電影中的場景一樣被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暖黃色調(diào)。光影變得朦朧,斑斑點點。人們或坐或行其中,但無一例外地都被我裝進酒杯里像魚一樣在冰塊與液體的縫隙中焦躁不安地游動。這樣做很好玩,起碼對我來說相當(dāng)上癮。
酒吧老板兼調(diào)酒(我哥們兒)在忍受了我35分鐘后終于發(fā)話了:"你有完沒完?"我轉(zhuǎn)頭開始透過酒杯看他,容貌臃腫模糊不清慘不忍睹。他不知是看我還是看酒杯大約有那么四秒鐘,搖搖頭離開。
氣跑了老板兼哥們,我呷了口酒放下酒杯,開始數(shù)算PUb里的男女人數(shù):男37,女30,平均年齡不詳,反正老不到哪里。此外,我等的姑娘沒有出現(xiàn)。
我似乎并非真的在乎那姑娘出現(xiàn)與否,只是對"等待"這檔子事兒有些好奇。我不知道下一個進入酒吧的將會是誰?胖子?白癡?大家?ET?不知道。就像生命中充滿了不可預(yù)見性,我所以活著,只為了有一天揭開生命之謎---噢,是這么回事兒。
我依然活著,在喝加冰威士忌,酒吧里所有人都活著,一個個神氣活現(xiàn)---不外乎閑得發(fā)慌的作家、門路特廣跟誰都熟的記者、半夜三更不睡覺的廣告人、釣凱子的寂寞女人、只要還活著嘴里就七七八八的音樂評論家、胖得離譜超乎想象的德國女人和跟她一樣噸位的蘇格蘭浪人,以及不知道干什么的其他人等??傊狒[,一個社會的小縮影,來來去去都是人都是故事。我喜歡看故事編故事,所以我總是一個人到人多的地方干兩件我很喜歡干的事情!一是喝酒,二是發(fā)呆。
現(xiàn)在又多了一件事情---等待。
人的一生有很多時間都耗在等待上,等車等船等飛機起飛等電影開場等紅綠燈等人等死,等等。
我等的人沒有出現(xiàn),我開始胡思亂想。
那是上個周末的夜里,也是在這間酒吧的同一張吧臺前,那個姑娘坐在離我僅73公分遠(yuǎn)的地方,一個人喝SAPORO啤酒,抽100毫米長的白色百樂門香煙,感覺上個子不矮,168至170公分左右,有一頭褐紅色的及背卷發(fā),大概22歲年紀(jì),神情有些許落寞。這間酒吧是我經(jīng)常光顧的,因為這里有不錯的現(xiàn)場樂隊,音樂我也喜歡,有SINEADOCORNA、蝎子、POLICE、GUNNROSE、DURANDURAN、恐怖海峽以及THEDOORS、GREENDAY等等,老板原先是在大學(xué)時代認(rèn)識,關(guān)系一直不錯。來這里的顧客都是些老面孔,我稱他們是"午夜爬蟲生物群",至于這個姑娘,以前從未見過。估計是新褪變的爬蟲也不一定。
城市爬蟲家庭又添新成員,我幸災(zāi)樂禍。當(dāng)時PUb里的歌手正在唱一首很美的老歌---JOhnDenver的《AnniesSong》,姑娘似在諦聽似在回味,反正心里在想什么我絕對不知道---懷念毛主席或默背國歌歌詞也難說。
我只顧打量著她,心中默想自己上前與她套瓷然后彼此認(rèn)識互留電話進一步共進晚餐最后一起睡覺的可能??傊艚o我的印象不壞就對了。
我把以上的思維程序來來回回地在腦子里播放了十至十五遍以后,決定放棄。因為這姑娘看上去不是為了吸引異性的目光而故作深沉或稱之為"裝處"的那種,不是。
她純粹沉浸在個人的世界里,身體周圍形成了一圈保護罩,像繭將其包容,她獨坐其中,享受這一份喧囂中的寧靜。
她的手指長得很好看,纖長挺拔,像盧延光插畫里的人手,食指與中指輕輕地挾住同樣纖長的紙煙,口中輕呼出的淡淡的氣體在光中繚繞,將她的臉籠在一層霧中,身形映著懶洋洋的啤酒燈箱廣告,顯得有些憂郁。我喜歡所有帶著憂郁色彩的事物---傷感的電影、藍(lán)調(diào)的音樂、褪色的照片、老懷表留聲機、七彩霓虹下無人的長街、酒吧里沉思的女孩等等。這一切的一切,總令我產(chǎn)生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幻想與莫名其妙的感傷,陪伴我渡過青春期直至現(xiàn)在。
我沉溺其中,甚至有點上癮。女孩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目光,轉(zhuǎn)過臉來笑了笑,露出一口并不算特別整齊也不太白的牙來,感覺不壞??偸窃陔娨晞 V告里見到牙白得如牙膏的男男女女,有的甚至還會在人海中發(fā)光,每每見到此類畫面,不是立馬換臺就是趕快跑去廁所,然后產(chǎn)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恐怖,感覺就舒服多了。
四環(huán)素牙也能讓我產(chǎn)生好感?我對自己的審美情趣畫出了一個問號。
對于她的禮貌性的笑容,我一時無法調(diào)整自己的表情,笑是肯定沒有的,因為我不太會,多半是愣愣地發(fā)怵,就像我所有社會證件上的照片一樣,面對閃光燈傻頭傻腦,形象可想而知。
她笑過之后便不再笑了,轉(zhuǎn)頭喝干啤酒在煙灰缸里碾碎煙頭后買單走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聆聽歌手吟唱一曲AirSupply的《Goodbey》,心中涌出一絲小資產(chǎn)階級病態(tài)的不太正常的悵惘,以至于在離開Pub后獨自在凌晨2點的微雨街頭拎著罐裝啤酒走了好久,最后在暫時沒有火車通行的鐵道上緩緩前行,遙看寥落闌珊的城市燈火,回味著女孩的身影,隱隱感到---夜色溫柔---菲茨杰拉德有一部同名小說,感覺不壞。
后來我走累了,停下時才發(fā)覺附近山野寂寂林木蕭蕭,人不必說連條鬼都沒有,更別提神經(jīng)兮兮的出租車司機了,遂垂頭喪氣原路折回,到家里是凌晨5點45分3秒。
二
再說說我自己。26歲,單身,長像一般,收入還行。屬于那種既不引人注意也沒人會去注意的那類,是否討人嫌暫且不得而知。我曾在高中時期因故三天不能上學(xué),歸校后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甚至連點名成癮的禿子班主任也不例外,同桌的女生更是過分,當(dāng)我忍不住問她,這三天沒來是否能借抄一下她的筆記時,她陌然地看了我很久后說,你三天沒來嗎?怎么一點感覺沒有。我悻悻地清嗓子整衣領(lǐng)左顧右盼,長相的一般程度可想而知,無以復(fù)加。
大學(xué)讀的是冶金鑄造專業(yè),記得填志愿時寫的是生物系來著(研究青蛙、河馬之類呆頭呆腦的動物),四年的課程對我來說也有些莫名其妙,包括為何考進去和怎么畢的業(yè)這一問題在我腦中也有三至四種不同的答案,至今未能理出頭緒。
在校期間喜歡體育,一般總是替補或看別人打球;喜歡文藝,總是站在墻角黑壓壓的人堆里冷眼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翩翩起舞。喜歡過一個女孩,前后總共三個星期(3×7=21),對方于某一天莫名其妙地消失,至今下落不明音訊全無,是否同在一個星球上也不得而知。只是在對方消失后的不久,從她的同室女友口中得知她對這三個星期的評價是---和一個莫名其妙的人談了一場不知是否算得上戀愛的莫名其妙的戀愛。這句話很長很拗口又沒有中斷標(biāo)點符號,但我還是一字不漏地記住。此后沒多久就畢業(yè)了,在一間鑄鐵公司坐了十天辦公室,后翩然離去干起了攝影行業(yè)。學(xué)冶金鑄造而改行去拍照片,其間隱含著365道變化程序,若一一詳述估計可成一部《辭?!沸戮?故不復(fù)多說。總之我干起了廣告攝影工作,開了間小小的工作室。
我的愛好不多。除了晚上喝酒泡Pub外就是一個人聽音樂或一個人做菜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基本上是一個人睡覺,偶爾會有女孩裸體在床上出現(xiàn),次數(shù)不算太多,此外就沒什么特別的了。
接下來說說我的狗。皮皮。
它是我花了不到100元錢在菜市場買回來的,乍一看很像土狼,灰頭土腦丑陋不堪,沒人說它長得英俊,包括我也這么認(rèn)為。買它原本是想充實我的生活的,后來才現(xiàn)這是個錯誤。它的愛好比我還少---除了不停地吃以外,只會到處拉屎撒尿再拉屎再撒尿然后大咧咧地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養(yǎng)了它以后我不僅睡眠質(zhì)量差了很多,伙食費開支也直線上升,而且還得隨時清洗它東一攤西一堆的黃白之物并得不到一句半句的感謝之言。何苦?也許因為寂寞吧。每天的日子過得全一樣,上班---忙---下班---不忙---泡吧---喝酒---睡不著---發(fā)愣,周而復(fù)始。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再次見到那個卷發(fā)女孩后,生活似乎有些改變了。
事情的發(fā)生是這樣的:一天(滿老土的一個開頭,不過沒辦法,暫時將就)。一天,根據(jù)客戶的意思,到一間大百貨公司拍攝外景,要求是必須體現(xiàn)商品經(jīng)濟浪潮中的琳瑯滿目的商品與波瀾壯闊熙來攘往的購物人流。主題就是突出一個多,人多,東西多,錢也多,美國人可以把如山的西紅柿用壓路機處理掉,我們也可以用灑水車把整條路都噴上白酒---據(jù)說是一種促銷手段,反正是一碼子事,多!在連續(xù)抓拍了幾張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取景框內(nèi),第一反應(yīng)就是按下快門。咔嚓,幾十分之一秒的瞬間就這樣被記錄下來。在這電光石火之中,有許多互不相識的人擦身而過,定格,被永遠(yuǎn)地禁錮在方寸之間,誰也無法逃脫,其中包括那個卷發(fā)女孩。
當(dāng)我的視線從相機上移到現(xiàn)實中時,她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我望著如蟻穴一般擁擠的商場,一時有恍如隔世之感。也許在我按動快門的剎那,已經(jīng)啟動了某個神秘機關(guān),時間開始進入斷層,人們毫不察覺。我做為唯一的清醒者,呆立在不屬于我的另一個相對的時空之中,既不被人注意,也沒有對我有任何想法,而我卻再度開始沉浸在想象之中,這已是照片沖洗出來之后的事了。
女孩在柯達(dá)相紙中,夾雜在各類人等里,或男或女,或左顧或右盼或行色匆匆,這一切都如龐貝古城遺址般在瞬息間凝固了,她的憂郁也凝固其間,低著頭,似在思考。
她在想什么?為什么憂愁?有無愛人什么血型什么星座?是否偏頭疼或便秘?初戀年齡幾何?這一系列的問號又給了我胡思亂想的理由。
編故事,又可以開始編故事了。我熄了燈,讓窗外的夜色蔓延進屋內(nèi),抱著瓶JohnyWalker,把身體埋在沙發(fā)里,慢慢地走進故事中去……
三
故事開始。我和我的狗在夜里11點的有霧的街頭散步。天氣有點冷,街上沒別人。為什么選擇一只非人類的生物作為自己散步的伙伴,這一點我不太清楚,總之把狗牽出來就這么一路走下來了。它沒提意見,一路小跑著,興奮異常,其間尿了兩次,沒出現(xiàn)戴紅袖箍要求罰款的人,估計呆在家里看什么格格類電視劇,聽說有很多人愛看,連耗子也準(zhǔn)時出洞,齊刷刷地立在墻根翹首等待,四害之首與人類首次產(chǎn)生共鳴,可見格格影響力之大。
總之,大街上只有我,狗,以及形影相吊的路燈、明滅的霓虹和縹緲的霧氣了。
我一路抽紙煙一路低頭看自己的影子一路沒有想法或想了什么給忘了。夜風(fēng)從城市縫隙間吹來,我仰頭,發(fā)現(xiàn)樓房都挺高,心想,從高處看夜景一定不壞。
于是場景一換,我和狗都出現(xiàn)在一座33層的高樓平臺上。燦爛燈?;\在薄薄的霧中,像水彩顏料般暈開,星星點點一直通向墨藍(lán)的海邊。
面對這輝煌之城,覺得來點啤酒不壞,于是手中多了一瓶美樂精釀啤酒。為什么是美樂而不是其他牌子?只因為我喜歡它在《天籟村》里插播的廣告。
喝了會兒啤酒抽了支煙,回頭發(fā)現(xiàn)狗不見了,空闊的平臺如孤獨的航空母艦或傳說中的幽靈船,載著我---唯一的乘客,在燈海中漂流遠(yuǎn)方。我害怕這種感覺,開始低聲呼喚"皮皮"。
四下寂然。
轉(zhuǎn)過兩座冷卻塔,隱隱聽到狗的咕嚕聲,然后看到它正與一位卷發(fā)姑娘嬉戲。
姑娘是誰自不必說,她在故事里終于出現(xiàn)了,于某個夜晚的空曠的高樓之上與我必然地相遇。
"你的狗?"她問,沒有轉(zhuǎn)頭。
"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我老板。""呃?"這回她轉(zhuǎn)頭了,茫然看我,眼睛長得不錯。
"我拼命工作來養(yǎng)活它,它還經(jīng)常不滿意沖我吼,汪,汪,"我學(xué)狗叫,"一定是老板了。""一點兒都不好笑。"女孩看了我7秒,站起身來,道:"給我支煙。"我遞過煙,她用纖長的手指挾住,我打火,她深吸一口,呼出,煙緩緩升騰,與夜霧融為一體,跟酒吧中的情景一樣,帶著淡淡的憂傷。
"為什么憂愁?""為什么半夜三更跟一條難看的狗到這么高的地方來?"她背對我面對燈海問。
"狗壯志凌云,說想練蹦極跑來著。"故事中我總想體現(xiàn)一種風(fēng)度,吸引她的注意。
"還是不好笑。"她說。我湊近她身旁,倚著欄桿,打量她的側(cè)面,鼻梁挺直,Perfact。
"你呢?為什么來?"我問。
"準(zhǔn)備跳下去。""干嘛不開始?""你吵了我。""真正想死的人是不怕吵的,你充其量只是找個借口,想吸引別人的注意。""這可有別人?""除我之外沒有。這里是我的世界。""你的世界?"她遲疑半晌,"指你一個人的世界。""對。""我,我怎么會進入你的世界?""因為我希望你來。""為什么是我而不是別人?"她開始產(chǎn)生好奇,第一步驟然成功,開始B計劃。
"知道哪種動物最愛問為什么?"我開始設(shè)陷阱。按照設(shè)想,她會說不知道,于是我說是豬,她想了半天覺得納悶然后反問"為什么?"隨即醒悟,捶我一至兩下,莞爾一笑,心心相印??墒虑閰s不是這樣的,她聽完我的問題后,呼出口煙道:"是豬。"沒料到她先我一步回答,計劃顯然被打亂,我遂悻悻地攏攏頭發(fā),低低地道:"原來你知道。""還有什么套兒?都使出來。""剛才說想跳下去來著,為什么?"她這回笑了:"你真愛問為什么。""是呀,說說看吧。""想飛,相信風(fēng)會托住我,帶著我自由自在地---"她頓了頓說,"飛!""是有點浪漫。""你呢?可會飛?在你的世界里。""怕做不好,不過我能給你其他的東西,比如說焰火。"我指向城市的邊際線,在燦爛的燈海上空,立刻有壯麗的煙花在天鵝絨般的天幕中綻放,滅了,落下去,再綻放,一朵朵,染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她的臉。她癡癡地眺望著煙火,許久后說:"像愛情。""聽上去有些傷感。""不過那個瞬間的確很美。"她回頭看我,白皙年輕的臉在明滅的煙頭映照下顯得朦朧、迷離,如幻似真。
"想看海,"她說,"你能讓我看到海,對吧?""當(dāng)然,不過你得先閉上眼睡。""不閉。""怕什么,我又不會吻你。""萬一吻了怎么辦?"她認(rèn)真地看我,眼神似在求證。
"我就吻了。"她想了想,說:"好吧。"她垂下眼皮,長長的睫毛輕輕地合攏,偶爾還扇動兩下,有風(fēng)吹動了她的發(fā),一縷縷在腦后飛揚。
"海的味道,"她說,"聞到了海的氣息,還有浪濤的聲音。"她興奮地張開雙眼,望著我給她的那一片無邊無際的奔騰呼嘯的夜海。
"你真的辦到了。"她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我。"當(dāng)然,我的世界,一切都隨心所欲??吹搅藛?我們正站在燈塔上。"我提醒她注意,"是電影《珍妮的肖像》里的那座燈塔,有螺旋樓梯一直升上來的那座。""喜歡燈塔?""從小。曾想過住在里面,當(dāng)個作家,很落泊的那種,夜夜對著孤燈、夜海,聽海妖歌唱什么的。""來首歌,為我,也為藍(lán)色的海。"這時,一輪明月從海平面上升起,在海中央灑下一條波光粼粼跳躍不停的銀子般的路來---光之路。
我抱起不知從哪兒來的吉它,輕撥一串音符,來了首《藍(lán)色啤酒?!?又來了首洛德·史泰華的《SEALING》以及SEAL的《KissfromtheRose》。她支頤靜靜地聽,間或看我?guī)籽?輕笑幾下,我越發(fā)得意,一首接一首地唱了起來:讓我唱首藍(lán)色狂想曲,那是我年少時藍(lán)色的夢,在遙遠(yuǎn)的海上,飄著一片白帆,船上有位年輕的水手,他雖然平凡,卻浪漫多情又富于想象。噢,遠(yuǎn)方的女孩,有卷卷的長發(fā),你在想我嗎?再等一段時間吧,等到明年煙花綻放的時候,我一定會歸航,回到你的身旁……"這什么歌詞?你編的?""好聽?"我問。
"嗯。"她的聲音縹緲不定,似在海中央,"喂!"我抬頭,她已經(jīng)不在了,只留下這一片空闊的海和冷冷的月。
"你在哪里?"我抓住欄桿,對著夜海呼喊,只有浪拍打燈塔底部的礁石發(fā)出的"嘩嘩"的聲響,濺起萬千碎玉,落回海中,泛起啤酒花般的泡沫。很顯然,她走了,消失了,如煙一般消逝,像珍妮一樣不知所蹤。
我驚醒過來,原來是夢。抬眼,壁鐘指向早晨8點35分,窗外的街市人車嘈雜,又是漫長的一天。
我懶懶地起身,進浴室尿尿,刷去口中隔夜的酒味,晨浴,抽一支煙,給狗倒好牛奶,撒上餅干屑,發(fā)了一會兒愣,一時難以從夢境中逃脫出來。30分鐘后,心猶不甘地?fù)Q好衣服,走向人流---上班,重復(fù)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機械化生活。
不過,這次我還有夢。
不想醒,真的不想醒。
四
"昨晚上你走了怎么不打個招呼?""風(fēng)對我說,來吧,飛起來吧,于是就飛了,飄呀飄的。""風(fēng)是你什么人?""好朋友。""改天請它一塊兒喝酒?""嗯。""今天想去哪兒?雪山?沙漠?或者牙科診所停尸間什么的?""去那兒干嘛?""說不好,看你,我無所謂。""想---,想看太空。""把地球坐在屁股底下,伸手可以摘星的那種?""嗯哼。"于是我們很不成比例地并肩坐在一個地球儀大小的藍(lán)色行星上,仰看浩渺的星空。照我們這種坐法,起碼得壓死70~80個國家的幾十億人和動物以及壓垮不計其數(shù)的房屋樓宇、導(dǎo)彈發(fā)射基地、核電站等等---地球劫數(shù)難逃尸橫遍野。不過不管,這是我的故事我的世界,沒有邏輯、規(guī)則可言,不必客氣。
宇宙廣袤無垠,億萬繁星如美鉆永恒,旋渦狀星團在緩緩地轉(zhuǎn)動,有天風(fēng)自黑洞邊緣掠過,一顆超新星在我們視野中膨脹、爆炸,發(fā)出亮麗的光,飛散出無數(shù)碎片,在宇宙中滑行,劃出千萬條光的軌跡。
"宇宙。"她說。"嗯。"我說。
"抽煙?再來兩罐啤酒?"我問。"嗯,抽煙,來兩罐啤酒。"她回答。我們再度不可思議地在真空狀態(tài)下悠閑地抽著煙喝著味道不錯的啤酒---?屁股下居然還坐了個小小的地球。
"看,織女星云。"她伸手指向星圖般的黑色天宇。
"還有雙魚星座,"我說,"我的星座。"她轉(zhuǎn)頭看我,久久地凝視我的眼睛,突然捧住我的臉,深深地吻了一口。
我們久久地接吻,背景是亙古的星空,超新星依然在無止無休地爆炸、發(fā)光。
我越來越沉溺在自己編織的夢境里,不論在街上、家中、酒吧、戲院無時無刻不在一針一線織夢,以至于最后已分不清哪個是夢哪個是現(xiàn)實。就這樣,我一天天在我們相遇的Pub里無止境地等待她的出現(xiàn);只身在人海中游蕩,希望能與她再度重遇。
很顯然,這是沒有可能的。她只在夢里故事里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然后又悄聲無息地瞬間羽化、消失。
不,我必須找到她!在現(xiàn)實里,問她叫什么名字?可否愿意與我同眠?登尋人啟事。我有她的照片。日報?太貴,并且當(dāng)天就過期,讓不讓登還是個問題。電視、廣播也顯然不是理想的選擇。
30分鐘后,我選擇了網(wǎng)絡(luò)。
五
我花了34個小時起草文案,改了10至17遍,再花半個小時抄正,打開電腦WORLD軟件,用全拼輸入法一個字一個字把啟事打出來,掃描下她的照片,連文稿一并剪貼在各大BBS上。文稿如下:尋人啟事照片上的女孩,請原諒在未經(jīng)允許的情況下就擅自將你的照片登了出來,如果不高興的話,請來電或發(fā)電子郵件或?qū)懶帕R我,若自己親自跑來大罵一通就再好不過,反正哪一種我都?xì)g迎,因為我在找你。
自從一個月前深夜在××酒吧與你偶遇以及你擅自闖入我的鏡頭之后,你就莫名其妙地成為我故事里的女主角。你我或在33層高樓上看煙花燦爛,或在月下散步或泛舟海上或并肩仰看繁星或雙雙殉情而死(前后約有數(shù)十次之多,有時每晚兩次,多種方法都試過),其間你我擁抱過、接吻過甚至進一步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些都是在未經(jīng)你本人允許的情況下進行的,印象中我們配合得不錯甚至許多時候都是你采取主動---比如睡覺一事。
但糟糕的是,我至今不知道你是誰沒和你說過話不知你家住哪里有無固定男友,女友,或非同類伙伴---譬如我就有一條脾氣不小好吃懶做的狗。你在我的腦海里無處不在已經(jīng)快呼之欲出了,睜眼時卻依然是午夜夢回和日復(fù)一日空蕩蕩的房間。
之所以登這則啟事只是想與你產(chǎn)生一定實質(zhì)意義上的聯(lián)系---不妨設(shè)想一番,你男友或丈夫看到后與你大吵一通,于是你氣沖沖地踢破我房門而入并帶來衣冠楚楚的律師---揚言賠償你所有的名譽損失、精神損失等等都無所謂,只要你來,哪怕一通氣急敗壞的電話的也好。
只要讓我知道你是誰?在哪里?最后署上我的E-mail地址:家庭公司地址及所有電話call機號碼等等一應(yīng)俱全。之后我惶惶不安地等待回音,時常對著電腦屏幕、靜悄悄的電話機和傻呆呆的木門發(fā)愣。
不久后我終于等到了回音。"喂,看到你的啟事了。""噢。""所以打電話來。""呃。""我不認(rèn)識那個女的。""謝謝。""不客氣。""去死吧。"或者是:"你找我?""你誰?""你故事的女主角。""你不是。""那我是誰?""我哪知道。""多聊一會兒不行嗎?""不聊。""真失望,還以為你挺浪漫。""一般。""有空給我電話吧?""號碼多少?""不告訴你。"隨后掛掉。
又或者是:"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沒錯。""去吃點兒藥吧,我可以推薦一兩個精神科大夫。""還是自己留著用吧。""那也行。""再見。""拜拜。"諸如此類電話,同樣善意的E-mail信息及信件、傳真等在啟事登出后經(jīng)常收到。可女孩就是沓無音訊。直至半個月后,我在信箱里收到了一封沒有寫郵發(fā)地址沒有郵戳的信件,收件人居然是我---很明顯是有人專程投進來的。
誰?我忐忑不安地拆開信封,信是用電腦打的。
六
陌生人:在網(wǎng)上看到了你的啟事,實話說來有些好笑---人世間好笑的事不多,你算一件。猶豫了很久,決定回信。不過,當(dāng)你看到它時它所代表的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換句話說:這是一段死者留給生者的文字,中間橫亙著微妙的生死界線。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偏執(zhí)狂,不過很感謝你把我當(dāng)作你故事的女主角。
也謝謝你還記得我這么個人。你的啟事我來來回回看了不下27遍,基本會背,無法想象生活中的你是個什么模樣??梢詳喽◣е矂∩?。
這段日子以來,健康日益惡化,自知一天天在朝死亡邁進,身體日漸枯萎,形同敗葉。請不要將這想象成一個女孩在頑強地同病魔搏斗熱愛生命的故事。不是,起碼我不是這樣的。
自認(rèn)從來不是個堅強的人,更何況我得的是絕癥。
這病是在靜脈注射時被感染的,我的注射史約有三年了,你應(yīng)該猜到是什么了吧?這樣的我是否與你故事中的我出入很大呢?一定的。
我不值得你去為我編故事,但我卻是記得你的。那天晚上,酒吧的燈光、歌手在唱《AnniesSong》,你在看我,我們離得很近,就是你,沒錯。
這一生中從未被人如此浪漫如此不可思議莫名其妙甚至Crazy地喜歡過,對任何一位女孩而言,都覺得有點---說不出,反正感覺不壞就是了。
現(xiàn)在,你的啟事被我下載打印出來,放在我的身邊,我在燈下給你打這封信,心里應(yīng)該裝著幸福。
讓我為你的故事寫個結(jié)尾吧:我們站在高樓之巔,眺望著圣誕樹般的城市燈海,天空有七彩的煙火在燃燒。
風(fēng)來了,它是來把我?guī)ё叩?風(fēng)托住我,帶我去了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自由自在。我從高處望你,你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越遠(yuǎn)越小,我在心里說---再見了,陌生人,不要再為我編故事了,我會哭的……你的這份傻氣,會感動許多好女孩,有一天她們中的一個會成為你故事的新主角,而我也將隨華美的煙火一般黯淡殞滅了,逐漸在你心中隱去。但我還是希望你不是真的就此將我遺忘,哪怕僅存一毫米也好。
此刻,我似乎看到了你為我創(chuàng)造的煙火,我將在這煙火中與天空融為一體,隨風(fēng)而去。這是一段與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進行的一場莫名其妙的不知是否戀愛的戀愛。
再見,莫名其妙的人。今年的煙花真美。
責(zé)任編輯:海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