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 羅
昨天晚上,我讀一位朋友談論宗教的文章,從這篇文章的附錄中讀到了海子的一首短詩,題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立時被它所震撼。全詩是這樣的: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打動我的不是激情,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感之類。打動我的是這首詩的平靜和樸素,以及在平靜和樸素之后像天空一樣廣闊無垠的愛和幸福。我捧著這首詩,在心里反復地念叨著幸福、幸福,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感動還是羨慕,我只知道我確實從這首詩中感受到了幸福,感受到了愛。也許我既不是感動也不是羨慕,而是一種真誠的羞愧。我因為自己長期以來感受不到幸福和愛而羞愧。人生雖然有無窮無盡的苦難,可是我們的心靈不能僅僅只感受苦難,不能讓苦難把我們的心靈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我們應該用自己的心靈去包裹苦難,在包裹和消化苦難中體驗做人的尊嚴與幸福。
體驗幸福,體驗愛,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一個需要修煉和學習的過程。但也可以說這是一種素質(zhì),一種與生俱來的精神素質(zhì)。同時還可以說這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看待世界和自己的態(tài)度,一種盈滿愛和幸福體驗的自由境界。最確切的說法也許是這樣的:這是一種源于信任、源于愛、源于生命的完整與健全的放松。體驗不到苦難的心靈是膚淺的,體驗不到幸福的心靈是猥瑣的,體驗不到放松的心靈是殘缺的。
一個人的心靈是不是殘缺,并不完全取決于外部世界的冷與暖,同時還取決于你是不是能夠用自己羸弱的愛心包裹這個世界。一個人如果能夠用心靈包裹這個世界,整個世界的燦爛和澄明,都會永駐他的心中。用佐西馬長老(見《卡拉馬佐夫兄弟》)的話說,就是要“用愛去獲得世界”。即使是臨終的時刻,佐西馬長老的臉色“依然明朗,幾乎帶著喜悅,眼神也是愉快、和藹的”。因為他的內(nèi)心充盈著幸福,充盈著愛。他興致勃勃地說話,不僅是為了說教,同時是“渴望著跟大家共同分享他內(nèi)心的喜悅和歡樂”。臨終的喜悅和歡樂,這真是妙極了。這是一個人從內(nèi)到外的幸福感。他并不是在黑暗和罪惡面前閉上眼睛,相反,他對罪惡的體驗比誰都明敏,比誰都深刻。他在臨終懺悔中說:“我們每一個人對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罪的,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不但是因為我們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而且每個具體的人對于世界上所有的人和每一個人都是有罪的?!边@樣的人,無論他看到多少丑惡,無論他看到多少黑暗,他都不會只作簡單的反應,因為他知道,一切丑惡和黑暗都是與自己融為一體的,那里面有我,有自己,有我們?nèi)诵缘娜毕莺筒恍?。甚至可以說,一切丑惡和黑暗都是從人性內(nèi)部生長出來的,它們本來就是我們共同的人性苦難的一部分。一個人愛世界,愛人類,愛人,就意味著必定會對人類精神內(nèi)部的黑暗投之以廣博的悲憫,施之以溫暖的撫慰。
平靜和樸素,從容和慈愛,悲憫和撫慰,這不僅應該成為詩人的瞬間體驗,而且應該成為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狀態(tài),成為我們的眼神和表情,成為我們的手勢和聲音。我在翻看電影雜志時,老是覺得西方演員和中國演員的表情很有一點區(qū)別。盡管那些中國演員常常喜歡模仿西方明星的姿勢和笑容,可是中國演員們無論怎樣努力地笑,都只能使笑成為一種肌肉運動,而不是那種從內(nèi)心彌漫開的生命運動,不是那種樸素、自然和放松,不是佐西馬長老所體驗的喜悅和歡樂。我由此感到,也許我們中國種族缺乏一種自然的天性。前不久,我去一家賓館看望兩位從美國來的朋友,我在他們臉上也看到了西方演員臉上那樣從容、平靜的笑,我當時是那么高興,那幾天我?guī)缀醴耆司椭v我拜見那兩位朋友的感覺,羨慕和向往之情無法掩飾。我的那兩位朋友也是中國人,他們?nèi)ッ绹簿湍敲磶啄陼r間。為什么那些中國演員在攝影棚里永遠學不會的從容而又燦爛的笑,我的朋友在另一個環(huán)境里僅僅幾年時間就學會了呢?
這顯然給我提出了一個難題,這個難題不是我今天所要討論的。我所要討論的,依然是我們每個個人的生命體驗和精神素質(zhì)問題。我們每個人都早就習慣于一開口就是“中國文化”、“中國社會”等等,我想我們決不可完全陷溺于這一套話語之中。我們到了該對我們自身的生命和靈魂提出一點要求的時候了。我們不敢直面黑暗時,我們當然要反復強調(diào)直面黑暗的勇氣。但直面黑暗決不是顯示我們懂得黑暗或者我們不怕黑暗,而是要面對黑暗體驗世界的豐富和生命的詩性,體驗靈魂的超越和拯救。
愛與幸福,也許就是生命的最純粹狀態(tài),悲憫與撫慰,是源于愛與幸福的對于世界的態(tài)度,而從容與平靜,則是愛與幸福所穿的一件休閑服。這種內(nèi)與外的一致,才是真正的自然與放松。這樣的生命,才是博大甚至偉大的生命。
《圣經(jīng)》說:“你要向天觀看,瞻望那高于你的穹蒼?!保ㄒ姟妒ソ?jīng)—約伯記》)所謂觀看和瞻望,就是以一顆赤子之心,與天地靈光相溝通。也許這就是獲得內(nèi)與外的一致的最有效的方式,也就是佐西馬長老所說的獲得世界的方式。只有那與宇宙靈魂相通的人,才能擁有真正博大高遠的生命和偉大高貴的靈魂。
這種觀看和瞻望,固然需要飽滿的生命激情作動力,也同樣需要一種博大的寧靜作底氣。而一個高貴的靈魂,正是需要在一個寧靜的氛圍里靜靜地發(fā)育生長。海子的遺憾之處在于,他沒有為靈魂的進一步生長提供足夠的時間,因為他過早地放棄了為靈魂的生長所必須的肉身依托。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這個天才的詩人以其二十六歲的英年告別了這個他所深愛的世界。這自然說明他的靈魂尚有某種內(nèi)在的晦暗。但他曾經(jīng)這么深地體驗過幸福,這么深地體驗過愛,體驗過宇宙之光的沐浴與照耀,也就說明他曾經(jīng)實實在在地獲得了世界,而且是非常完整地獲得了這個世界。他的體驗已經(jīng)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極其可貴的啟示。它讓我相信,中國作家也是可以體驗愛與幸福的,中國文學也是可以從愛與幸福、祈禱與拯救的層面尋找發(fā)展的可能性的。我們應該努力拓展這種可能性,努力使之成為我們的文學現(xiàn)實和精神現(xiàn)實。最為重要的是,海子的詩讓我感到了愛,感到了幸福。也就是感到了他的沐浴與照耀。這種沐浴與照耀,它好像同時也是來自自我靈魂的內(nèi)部,可以說這是一種內(nèi)外一致、通體透明的照耀。它不是讓你感到被愛,而是讓你感到愛。這個世界上幾乎可以說沒有被愛,任何對于愛的意識,都是對自己生命力的調(diào)動和激揚,是對內(nèi)在愛心的發(fā)現(xiàn)和體驗。
體驗愛,體驗幸福,體驗光明,體驗溫暖,這是我們生命的一種能力,一種狀態(tài),甚至這就是生命本身。只有能夠體驗幸福的人,才能說得上是完整的人。生命是痛苦的,這是一個不需要論證的真理,一個人僅僅憑著他的本能,就可以體驗到這個真理。生命是幸福的,這卻是一個需要用靈魂才能體驗到的真理,是一個需要秉承天地之靈的啟示才能領悟到的關于愛的真理。我們不應該再扭曲下去,我們應該生活得堂堂正正,這就必須放松,必須有愛和幸福作底氣。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是高貴的。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就是做一個高貴的人。做一個高貴的人,就是做一個能夠體驗愛和幸福、體驗祝福和祈禱的人。
由于海子的詩的激發(fā),我輾轉(zhuǎn)難眠,于凌晨兩點起床,我以寫作的方式體驗我的幸福,并將這“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告訴給每一位朋友。我以寫作的方式,向一切幸福和不幸福的人,致以深深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