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打著燈籠的星星
我出外尋找天空
--(希臘)埃里蒂斯
很多年沒摸筆了,總覺得該寫點什么。對于我,寫作的習(xí)慣已深入骨髓,寫好寫壞倒是其次。我現(xiàn)年三十四歲,大約是普魯斯特從法國上層社交界退出,創(chuàng)造惟一巨著《追憶似水年華》的年齡。這部書有好幾十頁寫作者孤獨一人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回首往事的情景。時光之潮一層層漫過頭腦,然后一下子退得遠遠的;然后反復(fù),然后一次比一次遠。眾多經(jīng)歷過的人和事在其中從大到小,閃閃爍爍,終于不見了。我們真的只有在回憶中才能走回過去嗎?才能漸漸握住那氣流交匯而成的"手",并感到"皮膚"的光澤與濕潤嗎?現(xiàn)在我的整個身心像普魯斯特發(fā)霉的寫作間,隔音壁上布滿吮吸聲音的軟木塞。我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心境卻沒有改變過,高墻始終阻隔著我熟悉的人和事,不知道將來還能不能回到他們中間?我指的是神形能完整地回去。我是個戀舊的家伙,總依依不舍地沉迷于時光中不可挽回的事物,我怕我將來回到他們中間又會總想起此時此刻:喪失自由時的寧靜。唉,我真的已告別虎頭虎腦的青年時代了嗎?
我比普魯斯特健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不會對鮮花和新鮮空氣過敏。我已有一個膽怯的小女兒,今年九月,我才第一次見到她。她一看我溜光的腦袋,就像在森林里遇到了熊的卷毛小動物,拼命朝她母親懷里鉆,她母親那樣單薄,可她仍然不顧一切地往里面躲,仿佛要重新回到她出生時的地方,那條通道,那聯(lián)系宇宙萬物的臍帶、胎宮和羊水。而我前妻阿霞拍著她,指著一個表情呆滯的怪物不斷對這小人兒說:"妙妙,喊胡子爸爸,喊胡子爸爸。"這傷感的一幕給我的印象是我的小女兒不想生活在現(xiàn)實里,或者被迫生活在現(xiàn)實里,她是宇宙的靈物,是我生命中那過分強大的閃電將她從上帝手中無意震落的。
我這輩子最遺憾的是沒有見過孩子的誕生,據(jù)說孩子剛出生時,手上是沒有掌紋的,幾分鐘或幾個小時后,掌紋才從小手心里一點點顯露出來。過去與現(xiàn)代的人們習(xí)慣看手相來猜測過去和未來,對這種游戲的態(tài)度,有認真的,有半真半假的。我女兒的掌紋到底如何?妙妙,爸爸真希望你是個平凡的孩子,陪孤單的母親安度艱難的人生,如果你像父親一樣有智慧,那就完了。
天空飄著微雨,秋天的云龜裂著,像冥冥中的巨大手掌,掌紋向天邊外延伸。生與死都使我感到神圣、莊嚴和冷漠。我盯住自己的手,向支配人類的力量祈禱。一個有宗教感的人不一定要進教堂,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幻想祈禱。正如偉大的普魯斯特從病床上看自己不朽的詩篇從化膿的胸腔中徐徐飛升一樣,他的滅亡之日就是他的復(fù)活之日。阿霞作過一幅叫《祈禱》的鋼筆畫,幾位用凈化的線條隨意勾勒出的女子面對近在咫尺的月亮,你能觸摸到她們的呼吸、頭發(fā)和銀光閃閃的空間孕育萬物的神力。阿霞也許是懷著一種下意識的喜悅,一種萌動在作畫。這幅畫使我想起逝去的姐姐飛飛,她是一九八八年因車禍喪生的,我總覺得在她與我的女兒妙妙之間,有一種深不可測的聯(lián)系。
無論是近的還是遠的,都同步發(fā)生,過去是現(xiàn)在的背景。往事像魚嘴邊升起的水泡,像五顏六色的水泡中的魚,互相銜接又互相包含著。我最后一次同姐姐一起是在成都火車站,她與家人剛過完春節(jié),帶著兩個孩子匆匆趕回綿陽。那天火車站人很多,且每個人都歸心似箭。我扛著她的包在前面開路,用肩頭惡狠狠地撞擊擋住去路的如墻的肩頭。她拉住柳柳和蕉蕉,緊緊跟上,灼熱的呼氣直沖我的脖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神色讓我記起小時候,她在同樣擁擠的露天電影場中,一手抓大毛一手抓二毛的狠勁。那個急性子小姑娘好像突然變成了中年婦人,在檢票口,她接過包,斜挎在肩頭上,胡亂向我擺擺手,又馬上抓起兩個孩子對我喊:"二毛,我走了!"歲月悠悠,我的內(nèi)心卻始終回蕩著那聲"二毛,我走了"的喊叫。
她消失在乘火車的人群里,汽笛長鳴,她越去越遠了。后來,我握住"姐姐車禍身亡"的電報,搭火車向她追去。千里迢迢,我不吃不喝不睡覺,不同現(xiàn)實中的任何乘客說話,仍然追不上她。當我趕到綿陽紅星路那棟熟悉的樓內(nèi),全家人佩著黑紗呆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守著姐姐的骨灰盒。那嵌在盒上的照片微笑著,從容安詳,一點不像她訣別我時那副急不可待的模樣。我一屁股坐下去,似趕脫了末班車的乘客。火車在我視野里一點點變小、變白,終于融化在藍天白云中了。
人海茫茫,我永遠追不上親愛的姐姐了。我在她生活過的城市一直游蕩到深夜,大街兩旁的建筑顛來簸去。這世界太不安全了!姐姐,一個賢妻良母的去世就這樣擊毀了我對現(xiàn)實和家庭的信任。當我回到家中,久久在窗前獨坐,月光灑進來,像密密匝匝的珍珠顫動著,從阿霞的鼻翼一串串躍上桌面,我聆聽著細微的叮當聲,感到高空中傳來彼岸的喃喃祈禱,經(jīng)久不息。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而自己并不知曉,直到手指無意碰到濕透的稿紙,驀然蘇醒,我不禁輕輕重復(fù)古希臘詩人的歌:おぁ∶揮腥舜幽潛吖來,ぁ「嫠呶頤悄歉鍪瀾緄氖慮欏*おぁ∶蠲畹慕盜偈且恢職參?。我詫Π⑾颊f:"我喜歡有個女兒,當我老了,她能扶著我到處走走。"我不知道當時上帝是否在場,我只覺得幾年的與世隔絕使我心力交瘁,下半生我恐怕老得很快。而女兒那么小,她母親在九月朗朗的陽光下不斷對她說:"你的胡子爸爸,你的胡子爸爸。"這含淚的聲音與"二毛,我走了"的聲音區(qū)別到底在哪里呢?據(jù)說人死之后,掌紋也同當初神秘的浮現(xiàn)一樣,會一點點消失掉;可惜我從來沒看過姐姐的掌紋。
我已經(jīng)老了嗎?我變得如此迷信了嗎?也許我的外貌太男子氣,因此渴望一種溫情,不,是內(nèi)心深藏著一種溫情,這是世代遺傳的毒藥,像《荷馬史詩》中迷惑人的海妖,在恍恍惚惚中將我拖入永劫不復(fù)的母性的深淵。
讓人震驚的莊子在他老婆死時鼓盆而歌,天真無邪地詠嘆:お
生命啊!
深秋的樹葉啊!
你生長了,繁茂了,
又焦枯了,
在一陣微風(fēng)中旋落下來,
回到孕育你的地方了!
我做不到。我明白許多道理,但是我做不到。
米蘭·昆德拉說:"非如此不可嗎?"
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ぁ蒼鶉偽嗉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