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婉
青春是美麗的,也是最容易受傷的。特別是對那些天生敏感的孩子。有時,一些旁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傷害,卻會留下終生不散的陰影。
上大學時,有一陣子社會上時興用血型算命,一時間,《性格與血型》之類的書泛濫成災。偏巧我們因為要開游泳課組織體檢,于是,便有好事者專門用紅紙摘錄了此類算命成果中最具普遍意義的部分,張貼于學校衛(wèi)生所化驗室門旁的墻壁上,以資參考,引得不少同學駐足研究。
檢測結果一出來,同學們便開始對號入座。然而對于我的測試結果,大家卻一致表示懷疑:你怎么會是O型呢?對照那幾張紅紙黑字,怎么分析我這個內向好靜的性格都絕對應屬于A型類,而不是活潑好動、熱情大方的0型人。
然而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那沒有錯,只不過活潑大方的曾是童年時代的我。而造成這中間巨大差異的,僅僅因為一次課堂提問。
那是在上初二時,本來學習總是遙遙領先的我,卻在這時遇到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跨越不過去的障礙——平面幾何。無論我怎么努力,總也搞不清楚到底該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定理,在什么地方加條輔助線才能證明結論的正確,怎樣針對不同的證明題尋找不同的突破口。我隱約意識到自己的思路不對,于是在絞盡腦汁艱難地完成作業(yè)的同時,我在焦急地摸索著,努力調整自己的思維角度。我相信自己最終會走出困境,學好這門課。
可是,我的老師卻等不及了。
一次上課前,他照例叫學生到黑板前演示前一天留的口頭作業(yè)。我被點了將。而糟糕的是,我卻把這作業(yè)給忘了,根本就沒看。對著燈光下微微反著光的黑板,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你昨天沒做?”老師站在講桌的另一側看著我,目光淡淡的。
我點點頭,可憐巴巴地望著他,滿心期盼他不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訓斥我。
“那你就站到一邊去吧,看別人怎么做。”他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語氣依然是淡淡的。
如同五雷轟頂,我只覺得腦袋嗡地一聲,剎那間所有的意識都被炸成了碎片,流星般四處迸射,令人暈眩。
天哪,這是對我說的嗎?我這個一向被視為老師的得意門生、年年捧回“三好學生”獎狀的人,也有被罰站的一天,也要成為示眾的角色被所有的人嘲笑、不齒嗎?這叫我今后還有什么臉去當干部管別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講臺,退到門邊的,也不知道那堂課究竟講了些什么,更不知道那道我沒有做出來的練習到底被誰、怎樣做出來的。我只知道一件事:一定不能哭,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滯地掠過一片模糊的色彩望著對面的窗和窗外散淡的景物,一秒一秒地熬著,一次又一次地強咽下涌上來的淚水。我的手腳冰涼,渾身都在微微顫抖,牙齒控制不住地在打架。在那個初春的四月里,我伴著屈辱度過了有生以來最漫長的45分鐘。
終于,下課鈴響了。
我像個機器人似的,逆著蜂擁著出去做課間操的人流,跌跌撞撞地擠回座位放書,然后,轉身跟著往外走??斓介T口時,一只溫暖的小手握住了我冰冷的手,是娟,一個說話慢聲細氣、頭發(fā)卷卷的女孩兒,我的好友。娟緊緊地摟著我。伏在我耳邊安慰我說:“別難過,沒事的?!?/p>
短短6個字,卻像一把利斧“嘭”地一聲砍斷了我情感的閘門,所有的心酸怨艾頓時如洶涌的洪水般咆嘯著傾瀉而下,淚水呼地一下就流了滿臉。我猛地甩開娟的手,一頭沖進衛(wèi)生間。我拼命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而淚水卻肆意地流著,我不停地擦,卻無論如何擦不完。
聽著走廊上安靜下來了,我才走出來。不想一抬頭,卻見走廊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數(shù)學老師!剛剛有點平靜的心立時又狂跳起來。我不假思索地轉過身,一口氣就沖到了樓頂,對著空蕩蕩的天際放聲大哭,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沒有了一絲力氣。
我感到萬般委屈,我又不是不學,只是一時沒有找到竅門學得不很好而已,但我一直都在努力,急著忙著要趕上去,老師為什么就不給我一點時間、一點自尊呢?我絕不是那種慣于不完成作業(yè)的學生,只不過一時的疏忽忘記了,難道因此就一定要被體罰整整45分鐘嗎?
我是課代表、班干部,這讓我以后還怎么做人?就這么大點兒的子弟學校,學生、家長彼此問都很知底,傳出去讓我的臉往哪兒擱,父母跟前又如何交待?
我一邊哭著,一邊在腦海里翻騰著這些念頭,越想越憋氣,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恨?!白咧疲乙欢ㄒ獙W好這門課讓你看看,也讓所有的同學看看!”我在心里這樣發(fā)著誓。
那一年,我14歲。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卻并不像我想的那樣。我最終也沒能學好這門課。在開設這門課的那一學年里,4次考試中它回回都亮著紅燈,令我長久地沉浸在羞愧的情緒里,無以解脫——盡管我的其他成績都很好。
記得,有一次期中考試剛剛結束,上自習時,平日里不大來的數(shù)學老師走了進來。他沒有說話,而是徑直沿著我右側的過道走到后面。我知道他是去看黑板上的成績排行榜的,心里不禁隱隱作痛:又要讓他看到那令人無地自容的分數(shù)了,又要讓他不屑了,又要讓他認定我是個學習不好的學生了……我這樣想著,便感到臉上一陣陣發(fā)燒,簡直像有人在扇我的耳光,真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聽著后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我不由自主地悄悄回了下頭。不料,正碰上老師的目光。本來以為他的臉上一定寫著厭煩和不屑,沒想到卻是我從未見過的頗為復雜的表情,有惋惜,有沉重,有思索,似乎還有其他的什么,讓人捉摸不透。
從那以后,老師好像是格外“照顧”我,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在鞭策我去學他的課。課堂上提問十有八九都有我的份兒,每次課前的例行練習也很少忘掉我。雖說再沒有發(fā)生上次的事,但因有時回答不上來問題而短時間地站在座位上的事還是在不斷地重復,也常常因此而被那些調皮的男孩子們取笑起哄。每一次,那笑聲就像針一樣刺在我心里。剛開始時我就覺得委屈、屈辱,只想哭,到了后來,逆反心理愈來愈強,我索性徹底放棄了這門課,懷著充滿敵意的情緒等待著他的每一堂課,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回敬隔三差五的提問,而心里,卻深深地陷在絕望和悲憤中,一片凄涼。
世界如此之大,卻沒有人能理解我——一個早熟的敏感而自尊的14歲女孩子的心。沒有人,一個也沒有。甚至連我的父親,也因為我在這門課上的久無長進而故意冷淡我,用我所摯愛依戀的親情給我施加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
那段日子,我常常想哭。一句微不足道的、不相干的話,就足以引出我的眼淚,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心靈的痛楚,才能緩解一下壓抑得太久的委屈。
漸漸地,我失掉了以前的活潑開朗,變得沉默寡言,變得敏感、內向而孤僻。我有意識地保持沉默,有
意識地回避所有的人,總覺得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都在背后議論我,都在暗暗竊笑我的無能與可憐??匆妱e人咬耳朵,聽到背后小聲的喊嘁喳喳,我就疑心與自己有關。從小就愛出風頭的我,開始變得害怕在公眾面前展示自己,甚至在其他科目上回答問題也顯得那么不自信,惟恐哪句話說錯了又被人恥笑。
好在,這門課只開了一學期就結束了,但它卻在我的心靈上留下了終生難忘的烙印。因了這門課,從來都是自負的我懂得了什么叫自卑;因了這門課,我第一次創(chuàng)下了求學史上的不及格的紀錄,并因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打;還是因為這門課,我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這世上,有些東西自己是學不會的,而不是像童年想當然的那樣,以為只要自己努力,世界都會屬于自己。
高中畢業(yè)時,我徹底地改變了,從形體到心靈,完完全全地像換了一個人。以前那個愛說愛跳愛笑愛鬧的永遠快樂自信的小姑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默內向、敏感而自尊心極強的我,極重面子,極其謹小慎微,又極容易受到傷害,總是讓人感到一種極深的似乎是與生但來的憂郁。
在以后的歲月中,隨著視野的拓展、知識的增加和社會接觸面的日益擴大,我逐漸意識到了自己這種性格的弱點,和與時代的格格不入,于是,一直努力著試圖改變,但收效并不顯著。
那個初春的白晝如同一團聚散不定的陰影,總是在我的心頭縈繞徘徊,時濃時淡地在心靈的天空游移飄浮。順利時倒還罷了,一旦遭遇挫折失敗,許許多多的往事便一涌而上,愁云慘霧頃刻間布滿整個心空,情緒一下子便低落到極點自己本來就不行,一直如此,根本就成不了什么大器。于是,整個世界都成了灰色,一片灰色。
其實,對于那位老師,我早就不恨了,早就原諒他了。我知道他那樣做也是出于好心,不過是方法欠妥罷了?;蛟S,這件事放在別人身上,早就如過眼煙云般散盡了,頂多也就是作為一星記憶淡淡地存留著。但對于我,一個天生敏感早熟的女孩子而言,它所造成的創(chuàng)痛卻是刻骨銘心的??v使事件本身已經淡化,但它的影響卻有可能深刻地改變一個人的原有性情和其后的人生軌跡。
這,也許是那位老師當初所不曾料到的。
直至今日,我有時依然在捫心自問:如果,沒遇上他,沒有那堂課,今天的我會是什么樣子呢?會不會完全是另一番境遇,另一種生命狀態(tài)呢?
(楊昌兵、吳獻耀摘自2000年7月26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