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

下著雪。啾啾的，飄出一片，又飄出一片，接連不斷地就把一個世界漸漸撒滿了。在雪地里呆久了，也不冷，不知道冷了。羅建國的腳麻了，翻毛靴子陷在雪地里了竟不知道，走了幾步，感覺不對，又返回去找靴子。找到了，倒拎起來，正往外撲著雪花，就見一輛奧迪滄滄桑桑地開過來。這車他認(rèn)識，是郭院長的車。羅建國是行武出身，二十幾年了，那見了首長就立正敬禮的規(guī)矩還沒忘，現(xiàn)在禮是不敬了，只抱了那只還沒來得及穿的靴子恭立一旁，看著車開過去了，才彎腰穿靴子。剛穿好，卻見那車又順著自己剛剛輾出的兩道雪槽倒了回來，車輪虛晃了幾下，努力地停住了。

一扇玻璃搖下來，英氣勃勃地亮出一張臉來，卻不是郭院長，是分管后勤的副院長高凱。高凱還很年輕，三十六七歲，是院領(lǐng)導(dǎo)中的少壯派，臉很闊，一副官相，卻沒有什么官架子。羅建國叫了他一聲高院長。高凱也這么答應(yīng)著，問：“羅師傅，水管凍壞了不少吧?”羅建國用袖子擋住嘴，以免嘴里哈出的熱氣沖到高院長的臉上，哧哧地說：“那些老房子都沒事，倒是這棟新樓的水管凍壞了不少。這管子，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吧?”這后半截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這棟新樓是高凱主持建造的，每一顆釘子，每一根水管，沒有他高凱點頭，誰敢買?修路造房子都是大把撒錢的事，比啥都敏感，你說這水管有問題不是說他高院長有問題嗎?

心里這么悔著，就拿眼小心翼翼地瞅了高凱一下。還好，高凱臉上一點動靜也沒有，還是那么熱情洋溢地笑著，“羅師傅啊，這管子嘛該修的趕緊修，該換的趕緊換，只是辛苦你了，這天也太冷了不是。我從鄉(xiāng)下來，好些老鄉(xiāng)家里的牛都凍死了?！备咴洪L一點也不計較，羅建國放了心，趕緊陪上笑臉說：“那是那是，這天也太冷了不是，好多年沒遇上這樣冷的天氣了，好多年。”高凱又拍了拍腦門，好像把一件剛忘了的事又記了起來，“對了，羅師傅啊，我還有件私事得麻煩你，我們家新買了一臺熱水器，想請你去裝一下。”羅建國認(rèn)真地問：“你什么時候有空?”高凱說：“那就今晚上吧?！绷_建國說：“好，那就今晚上吧?！?/p>

干了一下午的活兒，回到家，羅建國才感覺有點冷了。一身的雪早已化了，也不是化了，在身上結(jié)了一層冰殼子，一動就咔咔地響。他扔了扳手老虎鉗，朝手心里吹了兩口氣，先脫鞋，鞋已經(jīng)與腳板凍在一起了。進(jìn)灶房看了看小煤爐，火也熄了。羅建國找了幾根干柴，正待生爐子，只聽大門呼啦一響，吹進(jìn)一股寒風(fēng)，吹得灶臺上的空塑料袋都成群地飛舞起來。再一看，兒子打了一個趔趄，又堅決地站住了，后面跟著他氣勢洶洶的老婆，方玉珍，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

方玉珍繼續(xù)推搡著兒子，“你發(fā)了瘟呀，馬上就要考試了，你還不快去做作業(yè)!”竟然推不動，兒子直挺挺地戳在房當(dāng)中，像一根木頭。兒子十八歲，是個成人了，上高二。人長大了，比羅建國還高半拉腦袋。心卻長不大，玩心重，玩電子游戲。這不，方玉珍剛把他從一間電子游戲室里擰出來，耳朵原本生了凍瘡，擰得血滴滴的。羅建國看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心想這女人也太心狠了，兒子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呢，怎么就一點也不心疼?可他也不敢說什么，方玉珍的脾氣他是領(lǐng)教過的，他要護(hù)了兒子幾句，這女人就會變本加厲，更兇。

方玉珍推了幾下，兒子就是站著不動，氣又上來了，她看了羅建國一眼，見羅建國陰沉著臉，吭都不吭一聲，氣不打一處來，就踮起腳尖，又要去擰兒子的耳朵。羅建國一把捉住她的手腕，說：“你是怎么了，老方，你今天非要把虎仔的耳朵擰下來不可?”“我怎么了，你說我怎么了?”方玉珍掙著那只手腕，臉憋得通紅，一聲高過一聲地吼叫著，“兒子都這個樣子了，你吭過一聲沒有，你想讓他以后也過我們這種日子呀!”羅建國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就是過日子么，你當(dāng)初在鄉(xiāng)下時，想到會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么?”方玉珍冷笑道：“你還真別說這樣的話，說得丑。你就算不會想事也會看事呀。你看看人家住的是啥房子，你住的是啥房子?人家老婆在干什么，你老婆又在干什么?”羅建國哼了一聲，“你干什么，你在喂豬。你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不喂豬又能干什么?”方玉珍哈哈大笑起來，“好啊，你總算明白了，我喂豬，不就是少念了幾本書么，你兒子不讀書，你怎么就不管了?放開我，我就是擰掉了他的耳朵，也比讓他今后喂豬好!”

方玉珍雖然還罵著，喊著，可是聲氣小了，羅建國看見女人那一雙濕漉漉地轉(zhuǎn)動的眼珠，心一軟，就把手松了。方玉珍摔著被捏疼了的胳膊，在兒子面前掄了掄，卻沒打，一返身撲在椅背上哭了。羅建國說：“虎仔，你還站著干什么，你娘說的也對，讀書去吧?！本髲姷幕⒆?，見了娘這個樣子，這才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子，鉆進(jìn)了另一間屋。羅建國下意識地點了顆煙抽著，瞅著女人瘦嶙嶙地抽動的兩個肩頭，心里不是個滋味。想起來，這女人也怪可憐的。她剛嫁給羅建國時也是柔情似水的一個人，做的夢也只有一個，那就是隨軍。羅建國是一九六九年的兵，打珍寶島的那一茬。那地方比這里的冬天冷十倍也不止。死了那么多人，真正挨槍子兒的少，大多是不知不覺凍死的。夜里打伏擊時，一會兒人就被雪埋住了，一夜下來，誰死了誰沒死也不知道，還能夠從半丈深的冰雪里跳出來叫喊著撲向敵軍坦克的，就是活人了，看見坦克里噴射出的火焰，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讓人覺得心里暖和。羅建國也算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還有什么想不開呢?他當(dāng)了十年兵，也沒混上個一官半職，只是撈了個志愿兵，也覺得挺幸福的。當(dāng)志愿兵干的就是水電工，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進(jìn)了這所學(xué)院，還是干水電工。老婆的隨軍夢也就破滅了，只剩下實實在在的一個念頭，那就是進(jìn)城。她拖著孩子養(yǎng)著老人在鄉(xiāng)下磨了十多年，才辦進(jìn)了城里。鄉(xiāng)下的日子那么苦那么累，她也不說什么，整個一個沒脾氣，同鄉(xiāng)下的那些女人比，她挺得起腰，怎么說她也有一個在城里當(dāng)差的丈夫，每個月都有錢寄回來，誰都眼熱，說她做了一回女人，值。一進(jìn)城，反而不行了，眼看著別的女人住高樓大房，穿得光鮮鮮的，她卻只能在學(xué)院的食堂里喂豬，回家，也是一個連豬圈也不如的家，這脾氣突然就大了。

說他們家連豬欄也不如，或許有些過分。羅建國住在一溜帶走廊的平房里，兩間房。這房子有些年月了，天花板是用竹條子托的，抹了一層石灰。石灰一塊一塊的剝落，說也怪，從來就沒打著人，總是等家里沒人時才落下來。羅建國很喜歡這房子，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冥冥中保佑他，自從搬進(jìn)這房子后，就沒害過病，一家大小也都平安。再說，也住慣了。他一轉(zhuǎn)業(yè)就住在這里，那會兒這房子還挺不錯的，教師和職工也沒有這樣大的差別，這一溜屋里還住著教授、講師。隨著新樓一棟一棟地蓋起來，差距才漸漸拉開，教授搬走了，講師也搬走了，連那些單身的青年教師也搬進(jìn)了幾個人合住一間的公寓樓。只有羅建國一家還住在這里，似乎被人忘記了。又沒

忘，哪家的水管漏了，電線短路了，要裝熱水器了，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

虧得想起了裝熱水器這事，羅建國連忙抄起了家伙，高院長還在家里等著他呢。他本來想換身衣服，熱乎乎地吃頓飯再去的，現(xiàn)在被老婆這么一攪和，衣服也沒換，方玉珍雖不再哭了，卻空茫茫地睜了一雙眼，瞅著窗外還在下著的大雪發(fā)呆，沒一點兒生火做飯的意思。羅建國剛撥開門鎖，她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喊住他，“喂，你去哪?”羅建國勉強地笑了笑，說：“我去給人家裝個熱水器，馬上就回?！狈接裾鋯枺骸敖o錢不?”羅建國壓低聲音：“是高凱家?！狈接裾浒阉哪樂瓉砀踩タ戳艘槐椋_信他不是撒謊，也用很低的聲音說：“我告訴你，那棟新樓里還有一套房子空著呢，你給高院長說說?！绷_建國胡亂地點了點頭，從門縫里一閃身子，又隨手把門帶上了。

風(fēng)很大。真正冷的不是雪，而是風(fēng)，一路上看見了好幾棵吹斷了的樹，在雪光的反照下一副驚愕的樣子。羅建國經(jīng)歷過極北的冬天，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寒冷，也還挺受得住，只是腳步有些打滑，雪都凍硬了。走到白天干活的那棟新樓前，他仰起頭來看了一會兒。并不高，才七層，樓底下還有半層高的架空層。但是地勢好，建在學(xué)院東邊的半山上，后面是一個大湖，南湖。隔著一棟樓，也能聽見波濤聲，湖水還有各種感覺都一浪一浪地涌過來。都說這房子建得好，有風(fēng)格，有人與環(huán)境的質(zhì)感。活人不但要住房寬敞，活人還需要一個美好的生活背景。這是知識分子的話，羅建國不懂。羅建煙只覺得這在一片冰雪中靜靜佇立的房子就像是假的一樣，離他很遠(yuǎn)。但房間的寬敞卻是真實的。第一次走進(jìn)這房間里去裝水管時，他一下子就傻了，光一個客廳就抵得上他現(xiàn)在住的兩間房。如果有這樣一套房子，哪怕還小一點，羅建國就可以把鄉(xiāng)下七老八十的父母親接進(jìn)城里來住。但羅建國只是犯傻，不想。他不敢想。

高凱就住在這棟房子里，樓層是最好的，三樓。窗戶亮著，從綠色的玻璃窗里飄出的鋼琴聲，好像也是綠色的。羅建國隨了這曲調(diào)，一步沉似一步地上了樓，按了門鈴，看見高凱的愛人正在教女兒彈琴，開門的是高凱。高凱一見羅建國的樣子，大吃一驚，說：“羅師傅，你還沒有回過家吧?”羅建國不想提起家里的事，就說：“還沒有，有根水管，我剛折騰完，怕你等久了，就來了。”高凱很感動，沖妻子喊道：“馮歌，羅師傅還沒吃飯呢，你去炒幾個菜，我和羅師傅喝幾杯?！瘪T歌答應(yīng)了一聲，正要起身，羅建國連忙說：“高院長，馮老師，你們別忙乎了，這活兒不難，我于完了還得趕緊回家呢。”

房間里有暖氣，羅建國剛從外面進(jìn)來，雖然脫掉了棉襖，也不冷。走進(jìn)浴室，高凱也跟了進(jìn)來，拿了一件半新的羽絨襖，從后面給他披上。羅建國心里一陣發(fā)熱，渾身就像有一股熱氣烘托著，手也有勁，腳也有勁。他干活時，高凱也不走，手扶著門框有搭沒一搭地說著，都是熱乎的話。他這樣熱情隨和，羅建國腦海里的那個念頭時不時就翻騰一下，想起老婆的叮囑，試探著問了一句：“高院長，這棟樓，怎么有一套房子還空著呀?”高凱說：“你是說東單元五樓那套吧，原本是留給武漢大學(xué)一位博士生的，他一年前就同我們學(xué)院聯(lián)系過，說想來這里，可前不久卻回了封信，又說不來了?！绷_建國見高凱話說得直爽，不瞞著自己什么，又增加了一點信心，說：“那人也是，說來又不來了，這不是出爾反爾么?”高凱在他背后笑了一聲，說：“我們這個廟也是太小了，請不來大和尚。”羅建國問：“那，這房子就讓它空著?”高凱沉默了。他是什么人，話說到這份上，當(dāng)然就看出了羅建國一直躲躲藏藏的心事。過了一會兒，高凱換了一種口氣，說：“羅師傅啊，你住的那房，也太不像樣子了，再說，遲早也是要拆掉的，我有個想法，想在院務(wù)會議上提出來……”正在擰一顆螺絲帽的羅建國，手停在扳手上不動了，凝神聽著，怕漏掉了一個字。當(dāng)聽見高凱說想讓他搬進(jìn)那套空著的新房時，手一抖，扳手掉在地上，一股暗紅色的銹水嘩啦一聲進(jìn)出來，濺了他一身，他一邊堵水管，一邊急切地問：“你、你是說讓我搬進(jìn)新、新房?”水管堵好了，高凱又拿來了一條干毛巾，遞給一身透濕的羅建國，說：“快擦擦，別感冒了?！绷_建國接過毛巾，卻不擦，一雙眼定定地看著高凱，還是很傻的樣子。但高凱什么也沒說，只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幾下，很輕。

二

那套空房對面，住的是徐英華一家。也就兩個人，徐英華和他的愛人蘇小敏。

這天是臘月二十四，過小年。昨夜里，后勤處請人把幾十頭大肥豬宰了，一大早校園各處的大喇叭就嚷起來，喊著讓各家各戶去學(xué)院食堂里分肉。因為是分肉，喊得就特別響亮，把睡得死沉的徐英華一下子喊醒了。夜里，他和蘇小敏折騰過兩回，賴在熱被窩里不愿起來。蘇小敏閉著眼睛說：“去吧，別像去年那樣，去晚了，分的全是肥泡子。”徐英華說：“要去就一塊兒去，這分肉是要抓鬮的，你的手好，會摸?！碧K小敏吃吃地笑了起來，她一雙手又白又嫩，棉花團(tuán)子似的，每次摸徐英華時，他就受活得不行，像一個喂不飽的嬰兒，每夜都要。這會兒徐英華說她會摸，小敏能不笑么?但這會兒她不想摸，也不愿起床，就拿手去搔徐英華的胳肢窩。徐英華在床上躺不住了，只好起來。穿好衣服后，看見蘇小敏渾身裹在踏花被里，只把半個臉露在外面，臉上掛滿了紅暈，紅得有道理。他很有些沖動，又想鉆進(jìn)被子里再做一回，剛把臉湊過去，蘇小敏輕輕地打了他一巴掌，嬌一聲：“滾!”

在搬進(jìn)新房子之前，他們可沒有這樣有情調(diào)。那時，他們住的房子也比羅建國家好不了多少，是筒子樓，暗無天日的，整個兒一個舊社會。夫妻倆一鉆進(jìn)被窩，總嗅到一種老鼠爬過的氣味，哪里還能找到一點兒感覺，半個月也沒有一次。結(jié)婚三年多了，也沒懷上個孩子。不是不想要。徐英華和高凱是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能不想么?除非有病。那時候，徐英華還真有點提心吊膽，有意無意地盯著電線桿上的那些廣告看，懷疑自己也得了上面寫的各種毛病中的一種。搬進(jìn)新房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嚇唬自己，哪里有一點兒毛病?而蘇小敏更是別出心裁，裝修房子時，特意在臥室里裝了一面大壁鏡，大冷的天，也要掀了被子，好看夫妻倆在床上的動作?？粗莾蓚€身影在白漫漫的熱氣里翻騰，感覺這才是生活，是人過的日子。

這么好的一套房子，徐英華差一點就沒有要。他是生一個人的氣，生高凱的氣。他和高凱都是這所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一大二時，兩個人關(guān)系還挺鐵，一進(jìn)大三，兩個人突然頭破血流地鬧翻了，為一個女孩，就是高凱現(xiàn)在的妻子馮歌。馮歌比他們低兩屆，上的是音樂系，說真的，長的一點也不漂亮，就是活潑，搞藝術(shù)的能不活潑么?也不知她是什么時候看上徐英華的，低年級女生總是能看上高年級的男生，何況徐英華還是那樣一個很有男人氣的男生，兩條腿挺拔有力，走路時也腳踏實地，一看就很堅強的男人。十多年之后，徐英

華還記得那個春天里的早晨，馮歌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情景。她穿著一身連衣裙，看起來線條特別鮮明，紅色的皮鞋尖跳動著，陽光在她的腳下咯吱作響。徐英華當(dāng)時靠在一棵水楊樹上背英文單詞，馮歌他當(dāng)然認(rèn)識，但沒有想到馮歌也認(rèn)識他。眼看著馮歌走到了身邊，他連忙一閃身躲過了，他以為這個目空一切的女孩只是要從他身邊經(jīng)過而已。馮歌卻一把奪掉了他手中的書，然后很可愛地歪著腦袋，看著他，直看得他把頭低下了，突然問了一句：“會唱歌不，你?”

這小女人，問得這么突然，徐英華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歌，他當(dāng)然是能夠唱幾首的，就不知道馮歌要他唱怎樣的歌。馮歌呢也沒胡鬧的意思，她只是想找一個男生，陪她練男女聲二重唱。馮歌問：“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會不會?”徐英華說會。然后他們就唱了起來。每天早晨都在這里唱。徐英華的高音唱不上去，一唱就像吹口哨似的，很尖。他問馮歌這是什么原因。馮歌不說話，只望著那漫無邊際的一個大湖出神。徐英華也就不再問了。

在和馮歌交往之前，徐英華一門心事地讀書，想考研究生。教古代漢語的嚴(yán)教授，說他對中國古像形文字有獨特的感覺，鼓勵他在這方面用功?？勺詮暮婉T歌開始一起唱歌之后，這書就只是打開做個樣子了，想看，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他和馮歌總是在一起，嚴(yán)教授也知道了，很生氣，覺得白替他操了心，對他就冷了許多。徐英華很苦惱，就把心里的煩惱跟高凱說了。高凱那時的成績，只能說過得去，但很有社會活動能力，交際廣。徐英華也不知道他的人緣為什么就那么好，記得剛進(jìn)這所學(xué)院時，新生第一次見面，徐英華一個也不認(rèn)識，高凱卻能叫出全班大多數(shù)同學(xué)的名字。之后，他和高凱上床下床地睡著，一睡就是兩年多，不像其他的鋪伙，隔不了多久就鬧著要換鋪，你上我下地輪著睡。高凱隨便，你愛睡下鋪，他二話不說就睡上鋪。你要覺得下鋪睡厭了，他立馬就會搬到下鋪來。只要你樂意，他就高興。

那會兒，學(xué)院里老是鬧賊，女生的乳罩、褲頭也偷去了不少。學(xué)院里便把男生兩個人編成一組，在夜里放流動哨。徐英華和高凱是一組。

兩個人在月光下悄無聲息地走著，聽得見露水從樹葉上滑下來的聲響。太靜了，就像在夢中行走一樣。在校園里走了三圈之后，徐英華終于問了高凱一聲，“你說我該怎么辦?”高凱瞪著眼看了徐英華一會兒，反問道：“你愿意為她去死嗎，為馮歌?”徐英華沒吭聲，卻感到頭上直冒冷汗。高凱怎么能這么說話呢?他又看了高凱一眼，高凱似乎想笑，但沒笑出聲，說：“這么說你不愿意為馮歌去死，那就說明不是愛，你還是好好地去念書吧。”

說這話后不久，徐英華就發(fā)現(xiàn)高凱和馮歌在一起了。又一天清晨，他手里拿了一本卷成筒筒的英文書，站在湖邊一大片令他感動的霧里。馮歌有些日子沒有來找他了，徐英華聽信了高凱的話，也沒有主動去找她，但他每天還是要來這里，心里卻老是有一個懸念，等待著。霧很濃，仿佛整個天空塌在他的頭上。耳邊忽然響起了翅膀撲動的聲音，接著他就看見兩個模模糊糊的身影，晃動著向他走來。走得很近了，才看見是高凱和馮歌，兩只手臂緊緊地挽在一起?！霸绨?，徐英華?！备邉P熱情地招呼了一聲。徐英華沉默著，盡管那一對男女的腳步很輕，徐英華卻感到自己腳下出現(xiàn)了地震般的顫動。

當(dāng)晚，一下晚自習(xí)，徐英華就把高凱攔住了?！案邉P，我有話要問你?！备邉P平靜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說：“問吧?！毙煊⑷A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去湖邊吧。”高凱說：“走?！钡搅撕?，高凱又說：“問吧?！毙煊⑷A問：“你愿意為她去死嗎，為馮歌?”高凱臉上閃現(xiàn)出一個十分溫柔的笑容，說：“我愿意。”徐英華握緊拳頭，一拳揍過去，撲通一聲，高凱倒在湖水里，濺開一大片水花。他掙扎著爬起來，鼻子已經(jīng)走了形，閃耀著鮮艷的血光。

高凱沒有還手，馮歌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扇了徐英華一耳光。她尖聲叫道：“徐英華，知道你的高音為什么老是唱不上去嗎?你的嗓子很好，可你的心眼太小了!”

一直到現(xiàn)在，徐英華仍舊固執(zhí)地認(rèn)為，高凱愛上馮歌，是因為她有一個好爸爸。馮歌的父親是市教委主任，高凱畢業(yè)后能夠留校，就是因為他的一句話。而徐英華，卻分配到了一個鄉(xiāng)下中學(xué)教書。一拿到派遣證，他就走了，連畢業(yè)合影也沒有照。在那班同學(xué)中，他成了一個永遠(yuǎn)的缺席者，從此與所有的同學(xué)失去了聯(lián)系。幾年后，高凱輾轉(zhuǎn)地把一份結(jié)婚喜貼寄到了他手上，當(dāng)時他在那所鄉(xiāng)下中學(xué)也混不下去了。研究生一年一年地考，就是考不上，課卻教得一塌糊涂，家長們幾次鬧到學(xué)校里來，要換老師。要看一個人混得怎么樣，只要看看狗對他的態(tài)度。徐英華拿著那份大紅的喜貼從學(xué)校傳達(dá)室里出來，一條不知從哪里跑來的野狗竟對他狂吠不止。徐英華幾下就把貼子撕了，將一把紅紅的碎紙片摔在狂吠不止的狗頭上。去你媽的!

徐英華畢業(yè)后的第五年，鄉(xiāng)文教辦準(zhǔn)備發(fā)派他到一所小學(xué)任教時，徐英華意外地收到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的研究生錄取通知書，但不是正取，是委培，他必須找一所為他讀書付錢的學(xué)校。省內(nèi)省外的高校他找了好幾所，人們用幾句熱情周到的話就把他慷慨地打發(fā)了。他只好硬著頭皮，走到這所發(fā)誓再也不會邁進(jìn)一步的母校，找到了嚴(yán)教授。一走到他面前，徐英華就抬不起頭來，感到自己像是個犯人。嚴(yán)教授把那份等待簽字的委培合同嘩嘩地翻了一陣，又還給了徐英華。徐英華也不再說什么，就告辭了。屋外正在下雨。雨嘮嘮叨叨地落著，落得人心煩意亂。嚴(yán)教授走到陽臺上，看見徐英華一個人在風(fēng)雨交加的夜色中低著頭，走過一個水洼又一個水洼，那孤零零的樣子著實令人心痛。他嘆了一口氣，突然又吼了一聲：“徐英華，你回來!”

三年的碩士研究生讀完，身高一米七八的徐英華瘦得只剩下九十來斤了。他按委培合同來這所學(xué)院報到，嚴(yán)教授把他的肩膀一拍，就聽見一身骨頭吱吱嘎嘎地響?！靶?，這一身骨頭還在!”嚴(yán)教授笑著說。徐英華也笑，心里卻有一股滋味濃濃地翻起來，嗆得他要流淚。而此時，高凱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學(xué)生工作部的副部長，住著兩居室的房子，孩子也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徐英華受了那么多苦，到頭來卻只能住筒子樓，和一個青年教師擠一間。嚴(yán)教授卻說：“你和他比什么，你是讀書人!”

復(fù)旦大學(xué)雖然是名牌，可徐英華是委培出身，無形中就低人一等，像個姨太太，他不服，非要拿一個光彩奪目的學(xué)位不可。又過了四年，他終于考上了武漢大學(xué)，攻讀古漢語史專業(yè)的博士學(xué)位。他發(fā)過誓，不考上博士研究生堅決不娶妻。考上了，他也就覺得自己該有個家了，這年他已經(jīng)三十三歲。蘇小敏是他擔(dān)任大學(xué)教師后的第一批學(xué)生，比她小十多歲，很漂亮，兩個嘴角微微地向上翹著，好像永遠(yuǎn)都在笑。

徐英華本人現(xiàn)在實際上與這所學(xué)院沒一點關(guān)系了，他的戶口、檔案現(xiàn)在都進(jìn)了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后還回不回來，要看他怎么想。學(xué)院

里當(dāng)然希望他能夠回來，采取了一些情感留人的手段，工作關(guān)系雖然走了，照樣給他開工資，發(fā)獎金，分福利，別人有的，他一樣也不少。蘇小敏原本在附中教書，現(xiàn)在也安排進(jìn)了學(xué)院教務(wù)處，很輕松，又是要害部門。就說這次分房子，院級領(lǐng)導(dǎo)、教授每人要交四萬元購房款，副教授和處級領(lǐng)導(dǎo)交五萬，講師六萬，其他教師和一般干部就得全額購買了。想買還買不到，搶破了腦殼。徐英華卻一個子兒也不要付，郭院長說，這工資獎金，還有這套房，就算給他的安家費。算起來還不少，十多萬。郭院長也是博士，這寒窗苦讀坐冷板凳的辛苦，他一撇一捺都是知道的。徐英華總算揚眉吐氣地做了一回人，也難得有郭院長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把他當(dāng)著一個人物，他服氣。他不服的是高凱，一個小本科生，居然就步步高升，進(jìn)了院領(lǐng)導(dǎo)班子。每次見了他踮著一只腳從小臥車?yán)镢@出來，擺出一副上流社會的風(fēng)姿，徐英華就恨得牙癢癢的，想走，一輩子不愿再看見他。

徐英華不是以前的徐英華了，現(xiàn)在不愁沒有人要，可要找一個對他如此優(yōu)厚有加的地方，遠(yuǎn)沒有想的這么簡單。這一點，蘇小敏也看出來了。她說：“你要是學(xué)電子計算機或經(jīng)濟(jì)管理什么的，說聲走，我二話不說跟你走，可你學(xué)的這東西，天底下有幾個人要啊，不信你就試一試。”徐英華還真試過了，在深圳的一次人才交易會上，只有一家教育學(xué)院有點想要他的意思，想進(jìn)來可以，老婆的事，房子的事，五年之內(nèi)不談。而與他同去的那位博士，因為學(xué)的是電子計算機，被一大幫人圍在中間，竟走不出來了，最高的，一口喊出了二十萬元年薪的天價。

這位博士，是徐英華在武大研究生院的同學(xué)，學(xué)士碩士博士是順著桿兒一氣爬上來的，在徐英華面前，還是個小青年。徐英華原也想把他拉到這所學(xué)院來，做個伴，他也來逛過一趟。嗯，還不錯，風(fēng)景好，姑娘也長得漂亮，沒說的，來。學(xué)院里想得也周到，分房時，特意把他們安排成了鄰居，門對門地住著?？扇チ艘惶松钲冢簧匣貋淼幕疖?，小青年就對徐英華說，你去給郭院長說一聲，那套房子我不要了。徐英華聽了，只竭力定了一定神，一路上不再說什么。

回到家，蘇小敏一看徐英華那臉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從徐英華手里接過行李，悄聲問：“還走么?”徐英華說：“博士與博士不一樣?！碧K小敏說：“你明白就好，人與人本來就不一樣。不說房子，不說我的工作，就說你這多領(lǐng)的一份工資獎金，都花了，拿什么去賠給人家?還是好好的過日子吧，你受了這多么多年的苦，也該好好地過日子了，啊?！睔庀⑷崛岬?，聲音也柔柔的，柔軟得像她嬌嫩的皮膚一樣。徐英華聽了，心里就寬了不少，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說：“小敏，我們生個孩子吧?！薄叭ツ愕?”蘇小敏一把推開他，起身去放熱水，拿換洗的衣服，催他去洗澡。徐英華把風(fēng)塵仆仆的一身都脫了，鉆進(jìn)熱氣騰騰的浴室里，一伸手把蘇小敏也拉了進(jìn)來。蘇小敏在那湍急的熱流下面跳著，浪笑著，甩著一頭漆黑的長發(fā)說：“我還沒脫衣服呢?你這壞蛋!”

現(xiàn)在徐英華已經(jīng)沒有別的什么想法了，只想有個孩子，兒子也好，女兒也好，只要會笑就行。

三

殺了豬，最高興的還是方玉珍。在豬圈一年忙到頭，終于可以穿上干干凈凈的衣服了，人是四十出頭了，可還是愛俏，就是再沒有色彩的女人，往鏡子里一走，也有了幾分光彩，胸脯也有了，腰身也有了，女人身上該有的東西，她一樣也不少。在鏡子里照了一陣，她又把剛換上去的一身脫了，說：“搬家吧，還等什么?”羅建國像是沒聽見，兀自望著桌上那幾片剛拿回來的鑰匙出神，每一片都銅黃閃亮，光燦燦地濺到黯淡的墻壁上，這陰沉沉的老屋忽然就亮堂了許多。但真要他拿這鑰匙去開那套新房子的門，他不相信能夠打開。

高凱這個人，還真是個人，話說到哪里，就把事情辦到哪里。他在院務(wù)會上把這事一提出來，在場的人都不覺震了一震，主管教學(xué)的趙副院長問：“這合適么?”更多的人則沉默地看郭院長。郭院長穿著符合他身份的衣服，端坐著，鼻尖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就是不說話。只有高凱心里有底。前一天，他已經(jīng)找郭院長通了氣，老郭剛被那位博士生用花槍耍弄過，心里窩著火，也覺得把那些讀書人看得太起了一點，又把另一些同樣必不可少的人太不放在眼里了。他是深有教養(yǎng)的人，心里的這些想法當(dāng)然不會隨便說出來。他只說：“小高，我沒意見，但你在會上提出來時，一定要有站得住腳的理由。”

眼下，高凱見郭院長目不斜視，知道是在等著自己說話呢。他偏著頭向剛才說話的趙副院長笑了一下，正要說什么，趙副院長卻又把話頭搶了，說：“羅建國同志住這套房，我沒意見，一套房這樣白白地空著，是浪費，一個老職工沒房住，是困難，這都是明擺著的。問題是，那些教授副教授們，和一個職工住在一起會怎么想?”這話把本不想開口的郭院長一下子激怒了，說：“怎么想?職工就不是人了?我看讓羅建國住這套房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只是因為一些習(xí)慣性的偏見，使本來很合理的事情，反而覺得不合理了?！壁w副院長聽了，就不再說話，撇著嘴笑了一笑。其他人則彼此交換著眼神，很是疑惑，一向?qū)ψx書人很偏袒的郭院長，今兒個是怎么了?高凱卻心領(lǐng)神會，郭院長這一番話實際上是說給那位虛晃了一槍的博士生聽的，可惜他是聽不見了。一把手旗幟鮮明地表了態(tài)，高凱原準(zhǔn)備的那些遠(yuǎn)兜遠(yuǎn)轉(zhuǎn)的理由沒有必要再說了，就給院長副院長打了個圓場，說：“我們搞后勤工作的，都是為教學(xué)科研第一線服務(wù)的，讓羅師傅住進(jìn)這幢樓，也是為了更好地為大家服好務(wù)，以后誰家里的水呀、電呀有個啥問題，老羅一喊就到，多方便?！边@話說得漂亮，大家都說是啊是啊，以后站在陽臺上一吆喝，老羅就聽見了。

這事一定下來，高凱立刻把羅建國叫來了，讓他趕快去交款辦手續(xù)，要是從什么地方突然又冒出一個博士來，這事一不小心又黃了。羅建國把家里的活期、定期存折都取了，還差一萬元。高凱又給他一只牛皮紙信封說：“這是我準(zhǔn)備買電腦的錢，你先拿去頂一陣?！绷_建國死活不肯接，高凱把錢往他懷里一揣，就把門關(guān)了。羅建國去交了錢，領(lǐng)了鑰匙，一回家就昏昏沉沉地坐在椅子上，除了那幾片鑰匙，什么也看不見了，一雙眼老是盯著一樣?xùn)|西看都看得模糊了。那是眼淚，肯定是。

一家人在老屋里過完最后一個小年，第二天早晨，羅建國豪邁地一揮手，搬。家里雖說沒有值錢的東西，壇壇罐罐還真不少?；⒆姓f：“打個電話，叫搬家公司來。”方玉珍說：“屁，你倒曉得痛快，你不知道老子有好大的家當(dāng)，錢呢?”她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又說：“老羅，你去叫幾個人來幫幫忙，一個上午就搬完了，中午我做頓好吃的，大家樂一樂，也算個喬、喬遷之喜吧?！绷_建國聽她很費勁地把那個文詞兒嚼出來，忍俊不禁笑了，又嘆了一口氣，說：“你說兒子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家當(dāng)，你自己也不知道嘛，這一丁點兒東西還去麻煩人家，我們一家三口都是壯勞力，一會兒就搬

完了。”方玉珍心里又有了氣，狠狠道：“你白白地給人家?guī)土四敲炊嗝?，這會兒怎么請不來一個人給你幫忙了，真是。”

這一天徐英華正在書房里上網(wǎng)，聽見樓道里噼哩啪啦地直響，沖蘇小敏喊了一聲：“怎么回事呀，你去看看?！碧K小敏在衛(wèi)生間里干嘔著，八成是有了。徐英華見她沒吭聲，走到大門前，從貓眼里警惕地朝外看了看，見羅建國一家三口正抬著一只老式大立柜吃力地搬上樓來，就開了門，走出來問道：“羅師傅，你們在給誰搬家呀?”羅建國吃力地抬起頭，嘿嘿地笑了兩聲?；⒆姓f：“誰家?我們家?！毙煊⑷A的一雙眼立刻瞪大了。大立柜死沉死沉，方玉珍和虎仔抬著前面，羅建國一人在后面抄著四條腿，一條腿卡在樓梯孔里，上不來。“徐老師，幫個忙，把這條腿幫我抬一下，稍稍抬一下就可以了?！绷_建國汗涔涔地喊道。徐英華沒長耳朵似的，一閃身，就縮進(jìn)了房子，門也啪地一聲關(guān)牢了?！靶∶?，小敏!”他大聲喊著，才發(fā)現(xiàn)蘇小敏在衛(wèi)生間里，一只手撐在墻上，臉比墻上的瓷磚還白。“你這是怎么了，小敏?”徐英華驚訝地問，拿一只手去摸蘇小敏額頭。蘇小敏捉住他的手，只管望著他微笑。徐英華說：“你倒是說話呀。”蘇小敏說：“你真是個書呆子。”就把嘴貼在徐英華的耳根子上輕聲說了一句。徐英華把蘇小敏攔腰一抱，笑著，喊著：“我有兒子了，我馬上就要有兒子了，讓我親親，好好地親一親?！碧K小敏把臉貼在他的心口上說：“小點聲，讓外人聽見了還不笑掉大牙，你怎么就知道是個兒子?”說到外人，徐英華就把蘇小敏輕輕放下了，才記起要把剛才的事告訴她?！拔覀儗γ婵罩哪翘追坑腥税徇M(jìn)來了，你猜是誰家?”蘇小敏說：“管他是誰呢，只要不跟我們吵架就行。”徐英華說：“說出來你也不相信，是羅建國家?！碧K小敏只當(dāng)他是說玩話，哼一聲：“騙誰!”徐英華惡狠狠地說：“我真的不騙你，他媽的，連養(yǎng)豬的也搬進(jìn)了博士住的房間，我看這地方是沒法呆了!”

方玉珍沒想到徐英華會是這個樣子，哪里像一個讀了書的人，從今往后要和這種人做鄰居，門對門地住著，怕是少不了牙齒咬著舌頭的時候。一家三口把大立柜抬進(jìn)屋里，靠墻放好，羅建國倚著窗臺，用衣袖捺著汗，捺了一臉的灰。再看方玉珍，也像剛從煙囪里鉆出來的一只貓，覺得好笑。方玉珍說：“你還笑得起勁，我要是個男人，沒臉活了。”羅建國知道她在慪徐英華的氣，說：“你也別多心了，興許人家徐老師沒聽見我喊他。”方玉珍說：“他沒長耳朵，可長了眼睛呀，就是一個不認(rèn)得的人，也會上來幫一把?！绷_建國說：“人家是讀書人，心都在書上。你沒聽說陳景潤，大白天的往電線桿上撞，撞破了腦袋還不知是怎么回事。”

正說著，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其實房門并未關(guān)嚴(yán)，一推就開，可那個人就是不推，只管敲，敲得很固執(zhí)很有禮貌。羅建國只好走過去，把門拉開了。門口站著清清瘦瘦的一位老先生，太陽穴上貼著一張黑膏藥?！皣?yán)教授，你老……”嚴(yán)教授說：“沒事，我聽見樓上有響動，就上來看看，隨便看看?！绷_建國陪著笑說：“嘿嘿，屋里亂七八糟的?！薄岸歼@樣，剛搬來么，都這樣?！眹?yán)教授邊說，邊往房里走，走得穩(wěn)穩(wěn)的，優(yōu)雅而氣度不凡。方玉珍沉默著，心里又疑惑起來，不知老先生來這里干什么，難道真的只是看看?嚴(yán)教授滿屋里轉(zhuǎn)悠了一圈，突然指著地板說：“這地板你們打算怎么弄，貼瓷片，還是鋪木地板?”方玉珍說：“我們哪里來的錢呀，買這套房子還欠下一屁股債呢?！眹?yán)教授道：“我那里還有幾卷地毯，挺好的，你們要不嫌棄，就搬上來鋪了吧?！绷_建國說：“這、這怎么行?”“怎么不行?”嚴(yán)教授仿佛要生氣的樣子，說：“以后我們樓上樓下地住著，還有好多事請你幫忙呢?！彼@么一說，羅建國還真沒法拒絕了，但還是有點猶豫。嚴(yán)教授說：“這樣吧，你們先忙，我去把地毯給你們抱上來，看合適不?！绷_建國連忙搶到嚴(yán)教授前面說：“你老這不是要折殺我吧，虎仔，走，我們到嚴(yán)爺爺家去搬地毯?！被⒆泻莺莸匕巡弊右慌?，鉆進(jìn)衛(wèi)生間里，立刻傳來響亮的撒尿聲。嚴(yán)教授皺一下眉頭，下去了。羅建國連忙也跟著下樓，心里想著事，竟把那樓梯踏空了一級，差點摔倒。

地毯一卷一卷地抱了上來，鋪展開，舊是舊了點，還挺好，是全毛的。嚴(yán)教授看他把地毯一間房一間房地鋪滿了，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很好，很好?！彼蛔撸接裾渚鸵Я艘Я搜?，狠了一聲。虎仔鉆進(jìn)自己的臥房了，非要把地毯揭了不可。羅建國一腳把掀起的地毯踩住了?；⒆羞€要掀，羅建國掄起拳頭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一雙眼血紅地瞪著?；⒆袕奈匆娺^老爸這樣的樣子，才住了手。羅建國又望了方玉珍一眼，說：“我知道你們心里想什么，要想就想透徹一點，以后進(jìn)門出門都把腳步放輕一點，嚴(yán)教授就住咱們家樓下，別影響他老人家做學(xué)問?！?/p>

又一日，方玉珍在房子后面的一塊空地上架起柴草，熏臘肉，被徐英華在陽臺上看見了。那煙繞著大彎子，有時候會飄過來一股，徐英華咳嗽了一聲，故意咳得很響。正在山上拾柴的羅建國聽見了，連忙走過來對方玉珍說：“快，把火撲了，我去找個遠(yuǎn)一點的地方熏?！狈接裾滟€著氣，不肯撲。羅建國抄起一根竹條，打著火，才打了幾下，就聽背后有人喊一聲：“羅師傅，這么好的煙火，你打它做什么?”回頭一看，卻是蘇小敏，手里拎了幾刀肉，正往這邊走?！疤K老師，你也要熏肉?”羅建國問。蘇小敏笑吟吟地說：“我哪里會熏，想來求方大姐幫個忙。”方玉珍想起徐英華的那個態(tài)度，在心里冷笑了一聲，把身子扭過去了。蘇小敏臉上一僵，說：“方大姐要忙不過來，就不麻煩了?！绷_建國連忙把她手里的肉接了，說：“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一刀肉也是熏，十刀肉也是熏。天冷，你快回吧，肉熏好了，我會給你們送回去的?！碧K小敏卻不回去，鉆進(jìn)樹林子里，好一會，又拾了一把柴草過來。方玉珍這才露出了笑臉，把又要去拾柴的蘇小敏攔住了，“你看你，蘇老師，這粗活哪是你做的。”

方玉珍的臘肉熏得好，皮肉焦黃焦黃的不見一點煙火色，油也不往外滲，干凈得可以用手摸，一敲咚咚地響，感覺真的是臘肉。一棟樓里的人見了，都眼饞，一家一家地把肉往這里送，看她的眼光也不同了，實實在在是敬著她，求著她。搬進(jìn)新房后，這是方玉珍最高興的一天。

“是個好人呢?！币估铮K小敏對徐英華說，也不知是說方玉珍，還是羅建國。徐英華把頭鉆在放雜物的壁柜里，東撥拉一下，西撥拉一下，蘇小敏問：“你在找什么呢?”徐英華大叫一聲：“哈，找到了。”轉(zhuǎn)過身，手里抓著一個灰蒙蒙的東西，使勁吹了一陣，原來是個貓眼，是他們家原來用過的一個舊貓眼。蘇小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問他把這東西找出來干什么。他也不做聲，拿了貓眼走到對面，敲了幾下，羅建國開了門，口里還嚼著一塊，看樣子正在吃晚飯。“徐老師，有事?”徐英華說：“我見你們家還沒裝貓眼，我這里正好多著一個，給你們吧?！薄斑@，這……”羅建國吱唔

著，忽然聽見餐廳里嘩啦一聲響，是筷子摔在桌上的聲音，就沒接，婉言道：“徐老師，難為你想著我們，可我們家剛買了一個貓眼，嘿，嘿嘿。”逆著光，他沒看清徐英華臉上的變化，回到桌前，看見方玉珍擰著一張臉，把半碗飯都扣在桌上了。

虎仔說：“什么東西都往這里送，我們家快成破爛收購站了!”

四

徐英華走進(jìn)屋里，沒抬頭也覺出蘇小敏一雙眼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一揚手，把那只舊貓眼扔出了窗外。蘇小敏撲嗤一聲笑了，問：“怎么，人家不領(lǐng)情?”“人家闊著呢，瞧不上咱這破爛玩意兒。”徐英華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不下，這口氣咽不下。蘇小敏說：“這事不怪人家，你也是的，我喊了幾聲也喊不應(yīng)，非要去獻(xiàn)這份愛心不可。”徐英華說：“我是看他們幫咱熏了肉，想謝他們一下，沒想到熱臉貼著了冷屁股，算了，別提了?！?/p>

說是這么說，一個春節(jié)徐英華都沒舒坦過。年，是在老丈人家里過的，老丈人家也就住在這城里，不遠(yuǎn)，才三站路。平時，小兩口也常過去走走，吃一頓飯。一到過年，氣氛就不同，他們成了客，好像是從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地方來的，一口氣住了三天，老兩口還拉住他們不放，最后，把蘇小敏留住了，徐英華無論如何要走，說要給嚴(yán)教授拜年，再不拜年年就過完了。

嚴(yán)先生也是性情中人，早先脾氣很大，因為經(jīng)常性地生氣，前面的幾顆牙齒都掉光了。那會兒，徐英華放著好好的書不念，鬧戀愛，他發(fā)誓不再管他了。徐英華考了幾年研究生，考了個委培，他看不上眼。直到這小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考了個博士，他才高興了，覺得教了他幾年書，沒白教，脾氣突然也好了。嚴(yán)教授有一個女兒，在美國加州大學(xué)讀書，新近找了一個洋女婿，是猶太人。年前他們說是要回來的，年三十老兩口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時，女兒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沒買到飛機票。老兩口守著熱熱鬧鬧的一臺電視機，把個年過得地老天荒，很是孤獨。市領(lǐng)導(dǎo)來看過他們，院領(lǐng)導(dǎo)也來看過，還是孤獨。這會兒，他疲倦在沙發(fā)的一角，把手里的遙控器左按右按的，老伴說：“你究竟要看哪個臺呀?”

嚴(yán)教授的老伴姓楊，都叫她楊姨，原是學(xué)院圖書館的館員，退休了，在家里給老頭子做做飯，再就是打幾圈小麻將。一過年，牌友都散了，只好守著電視看，除了關(guān)心中國的事，再就是美國的事了。熒屏上，化出一個美國城市的鏡頭，幾個警察正攆著一個黑人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嚴(yán)教授把遙控器一扔，不看了，走到窗邊，拂了拂玻璃上的熱氣。雪早就沒下了，似乎要出太陽，又固執(zhí)地不出來。天地間的一切都空蕩蕩的，清空的一個世界。

這時候門鈴響了，徐英華提了兩瓶酒兩條煙進(jìn)來，年年都是這樣，從他念碩士研究生的那一年起。嚴(yán)教授心里這才暖和了一些，說：“來了?！边@話自然是多余的，徐英華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坐下了。客廳里除了沙發(fā)、電視，還放著一架紡車，兩扇門之間的一堵墻上，掛著一雙草鞋。嚴(yán)先生喜歡一切舊式的東西，可這東西和電視柜放在一起，又不像那么回不了，很別扭。嚴(yán)先生說他的一生就是別別扭扭的一生，這紡車是他當(dāng)年下放到一個山村里勞改時紡過的，十年的歲月在這車上吱呀吱呀地紡過去了，說扔了，還真舍不得。這草鞋，也是一位老農(nóng)打了送給他的，他一直舍不得穿，現(xiàn)在是穿不上了，就掛在墻上，草是那種漂得金黃的蒲草，暖洋洋的，每次見了，都感覺有一股暖流從心里滑過，想起那時的陽光，那陽光下把褲腿高高挽起的農(nóng)人。

“真快呀，一年又過去了。”嚴(yán)教授嘆了一口氣，很是感慨。徐英華陪他嘆了一聲，又去看對面墻上掛著的一幅照片，照片上的嚴(yán)教授很年輕，頭發(fā)很亮，眼睛也很亮，砰砰地透出一股生氣。但那已經(jīng)是一個很遙遠(yuǎn)的形象。徐英華也想到了自己，想到二十年三十年后的自己向現(xiàn)在的歲月里深深凝視時該是怎樣的心境呢?便覺得有些渺茫。

嚴(yán)教授說：“別想那么多了。英華，你是趕上好時光了。我和你一般大時，在干什么呀，在齊腰深的稀泥里開湖荒呢?？晌覀冮_出的那一大片田地，現(xiàn)在又廢了，要退田還湖。這湖都變成田了，水往哪里去?一位和我一起下放的水利專家當(dāng)時就提出來了，回答他的卻是拳頭，牙齒被打掉了好幾顆。這就是知識分子在那個時代的命運，我也遭了不少罪，還算少的?！毙煊⑷A淡淡地一笑道：“別說那時，就是現(xiàn)在知識分子說句話又有幾個人聽?屁用。除非脫了藍(lán)衫換紫袍，當(dāng)官?！眹?yán)教授說：“你怎么會有這個想法，我這個中文系主任都不想干了呢。”徐英華有些意外，問：“你老不干了，誰干?”“管他誰干呢，我想趁著現(xiàn)在精神還好，再寫一本書?！眹?yán)教授瞟了徐英華一眼，說：“有人推薦了你，我沒同意，你現(xiàn)在正是做學(xué)問的時候，去當(dāng)那個小官干什么，那是浪費生命?！毙煊⑷A咬著嘴唇不言語，心里很是失望。

兩個人說著話時，楊姨已經(jīng)在廚房里忙了好一會了，熱油滾沸聲一陣一陣地響起，一個屋子都香了?！袄蠂?yán)，你把餐桌收拾好，先和小徐喝上吧?！睆N房里喊道。嚴(yán)教授要起身，徐英華急忙說：“我來，我來。”兩個人便一同起了身，進(jìn)了餐廳。徐英華搶著擺了碗筷，嚴(yán)教授拿了一瓶酒和兩個高腳酒杯過來，坐下。楊姨先端上幾個小炒，說：“小徐，你老師頭疼得厲害，讓他少喝點?！毙煊⑷A早就看見嚴(yán)教授額角上的膏藥了，一直不好問，這時才知道嚴(yán)教授是頭疼，就說：“你老以前好像沒這毛病呀?”嚴(yán)教授笑道：“人老了，什么毛病都找上來了?！毙煊⑷A說：“厲害不?”嚴(yán)教授說：“偏頭疼，不大要緊，咱們喝酒吧，別聽你師母的，要喝，咱倆就喝個高興?！?/p>

兩只酒杯舉在一起，正要碰，忽聽砰的一聲，一個炸子兒貼著窗戶飛過去，震得酒液嘩啦啦地濺出來。嚴(yán)教授放了酒杯，捂著額角呻吟了一聲。楊姨也奔了出來，說：“怎么搞的呀，怎么能放鞭呢，老嚴(yán)這個毛病，就怕鬧，一鬧騰就疼得慌?！毙煊⑷A沖到陽臺上，仰起頭朝樓上喊道：“喂，樓上的，出來一下。”就見五樓羅建國家的陽臺上，探出一排腦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徐英華在腦袋中看見了羅建國那一顆，問：“老羅，市政府明令禁止放鞭，你們怎么在樓上放鞭呀?”羅建國一聽，趕緊把腦袋縮回去了，接著就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直響到嚴(yán)教授家的門口，門鈴響了。楊姨去開的門，問：“怎么搞的呀，羅師傅?”羅建國臉憋得通紅，說：“我們家真的沒人放鞭?！毙煊⑷A冷笑一聲，說：“這就怪了，你們家沒人放鞭，那是鬼放的不成?”嚴(yán)教授也走了過來，拉了徐英華一把，說：“算了，算了，老羅，你先回去吧?！?/p>

羅建國忍氣吞聲地上了樓，又看見方玉珍氣沖沖地往下?lián)?，連忙把她拽住了。方玉珍說：“你別攔我，我要去問個明白，憑什么說是我們家放的鞭?這樓上還有樓呢，樓外還有樓呢，炸子兒沒長眼睛，到處亂飛，誰知道是從哪里飛來的。老娘就是要放鞭，未必窮得只放一個不成?”羅建國捂住她的嘴，幾乎在哀求：“姑奶奶，你小點聲，年還沒過完呢?別吵得四鄰不安?！狈接裾浔晃娴么贿^氣

來，吭吭吭地亂咬一氣，咬住了羅建國的一個手指頭。羅建國也顧不得疼，連拖帶抱地把她弄回家，往門角里一摜，咔嚓一聲上了反鎖。方玉珍把頭抵在門洞子里，披頭散發(fā)地哭著，罵著：“這是人過的日子呀，這還不如跟豬呆在一起呢?！?/p>

那兩個剛從鄉(xiāng)下接上來的老人，都是特疼這兒媳婦的，老頭子張牙舞爪，撲上來跟兒子拼命。老婆婆一屁股坐在兒媳婦身邊，方玉珍哭，她也哭，方玉珍不哭了，她還在哭，口里嘟噥著：“什么大不了的事呀，就是放了個鞭又怎么了，這大過年的，不放鞭，多冷清?！被⒆性诳措娨暎曇舴诺美洗?，想把這一片噪音壓住。羅建國大叫一聲：“你們都別吵了，我給你們下跪，還不行嗎?”說罷，還真撲通一聲跪下了。都不吵了，都直瞪瞪地看著他跪在地上，也不拉一下。過了許久，虎仔把一口唾沫子彈般地射向衛(wèi)生間，低聲罵了一句：“窩囊廢!”

樓上的那一片吵鬧聲，把嚴(yán)教授折騰得夠嗆。楊姨把老頭子的腦袋抱在懷里，一下一下地捶著，他這才好受一點?！袄蠂?yán)，你忍著點，過了年，我們就搬走，不住這里了?！睏钜陶f。徐英華說：“對，搬走，我也搬走，等咱們教書的做學(xué)問的全搬走了，讓那些喂豬的燒鍋爐的都來住?！薄霸捒刹荒苓@么說，”這時樓上終于安靜下來，嚴(yán)教授的頭也沒有剛才那樣疼了，就說：“你管他是干什么的，他是學(xué)院里的職工，又花錢買了房，為什么不能住在這里?”這話還真把徐英華問住了。

搬家的事，自然也不再提起。過了元宵節(jié)，正月十六徐英華就去了武漢，又一個學(xué)期開始了，這也是他完成博士學(xué)業(yè)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主要是通過論文答辯，再就是跑人才市場。徐英華的畢業(yè)論文在年前就拉出了初稿，導(dǎo)師看了，提了幾條意見，讓他改。住慣了家里的大房子，這兩人一間的博士生寢室，竟然住不慣了，食堂里炒出來的大鍋菜，吃在口里也沒有一點滋味。他就跟導(dǎo)師講，想回到家里去改。導(dǎo)師很爽快，一個字，行。人才市場他也不想再跑了，把推薦表復(fù)印了一大疊，交給那位小青年，讓他跑的時候，幫著撒一撒，隨便撒，丟到哪里是哪里，廣種薄收。

拉拉雜雜的，一混就是半個多月，回家時，校園里那被白雪覆了一個長冬的草坪，正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綠著，白漫漫的水氣軟軟地飄散在廣闊的陽光里，已經(jīng)是春天的景象了。陽光很深，仿佛淹過了腳背，走動時聽得見嘩嘩地聲響，徐英華走得很快，這越是快到家了，越是想快一點見到蘇小敏，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大概已經(jīng)長出手和腳了吧。上了樓，按門鈴，里面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好在身上帶著鑰匙，開了門，喊了幾聲，也不見人。徐英華怏怏地從房里出來，鎖好門，又去按嚴(yán)教授家的門鈴，按了半天，也沒一點兒動靜。這就怪了，怎么連嚴(yán)教授也不在家里呢?他下了樓，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是中午一點，就是上課上班，也該早就下班了呀。徐英華在樓底下轉(zhuǎn)悠了一陣，突然看見了方玉珍的腦袋從陽臺上探過來，張了張嘴，似乎想和他打招呼，又沒有打。這樣的女人，徐英華當(dāng)然是懶得理會的，他不想看見她，也不想讓她看見自己，就往校門口走，卻迎頭遇上趙副院長，人很胖，褲子高高地系在肥闊的腰圍之上，一個大肚子挺身而出，在前面開道。徐英華對這位副院長印象還好，且聽說他對羅建國住進(jìn)這棟樓也是反對的，又添了幾分好感。徐英華正要和他打招呼，趙副院長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徐老師，怎么，你還沒去醫(yī)院?”徐英華只覺得腦袋嗡地一聲，急切地問：“怎么?”他還以為是蘇小敏出了事，這個時候出事，肯定是孩子沒保住，流產(chǎn)了。等趙副院長把話說完，他才知道出事的是嚴(yán)教授。嚴(yán)教授好端端的突然在房子里摔了一跤，要命的是腦袋先著地，頭顱大出血，正在市一人民醫(yī)院搶救。徐英華咬牙切齒地說：“我早就料到會出事的。”連眼珠子都紅了。趙副院長安慰他：“徐老師，你和嚴(yán)教授的感情我是知道的，你別太著急，我剛從醫(yī)院里回來，老人家的生命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危險了。你先去看看吧，我派個車送你一下?！闭f罷，就拿出手機，撥了號碼，走到一棵樹下，低聲說了幾句什么，搖著頭，又撥了一個號碼，臉色更難看了，說：“都沒空，忙著呢。誰要我不是管后勤的呢，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也是搭車去的?！毙煊⑷A本來就沒想要坐學(xué)院的小車去，但趙副院長能夠這么想，他已經(jīng)很感激了，就說：“您別費心了，我打個的士去。”

楊姨和蘇小敏守在病房里。嚴(yán)教授剃了光頭，渾身上上下下吊滿了管子，躺在病床上。人已經(jīng)醒過來了，一雙眼睛大睜著，就是認(rèn)不得人。徐英華俯下身子，臉貼著臉問：“嚴(yán)老師，我是誰，你認(rèn)得不?”“你是、是……”嚴(yán)教授眨著眼，吃吃艾艾了一陣，還是沒有說出他的名字。楊姨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淚，說：“這人是救過來了，可卻成了一個傻子，要是詩詩回來了，他怕是也認(rèn)不得了?！痹娫娛菄?yán)教授的女兒。徐英華問：“打電話過去了?”蘇小敏疲倦地抬起眼說：“打了，明天下午就到?！彼灰箾]合眼了，不住地打哈欠，嗓音有些嘶啞。徐英華說：“你先扶師母去困一會兒，我守在這里。”楊姨說什么也不肯走，說要在這里等著女兒。蘇小敏只好一個人先走了，說：“晚飯我在家里做好了，送過來?！毙煊⑷A這才想起自己連午飯都沒有吃，也不覺得餓，就沒說。

楊姨也實在是困了，雙手捧著臉，撐了一會兒，撐不住，把腦袋歪在病床上睡著了，輕輕地打著鼾。徐英華坐在這蒼老的鼾聲中，看著嚴(yán)教授那空茫茫的眼睛心潮起伏。窗外忽然傳來幾聲汽車?yán)嚷?，他湊到窗前一看，高凱正從車門里鉆出來，還彎腰抻了抻褲線，才往樓道口走。這個時候，還擺譜。徐英華忿忿地想。只一會，高凱就西裝筆挺地進(jìn)了病房，對徐英華笑了一下，說：“你在這?”徐英華也淡淡地一笑，算是還他的。高凱走到嚴(yán)教授面前，把一角滑開了的被子掖了掖，輕聲喊道：“嚴(yán)老師，嚴(yán)老師……”聲音這么小，還是把楊姨驚醒了，睡眼惺忪地說：“你別叫喚了，他不認(rèn)得你?！备邉P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徐英華很是奇怪，這樣的一個人，臉還會紅的?高凱又走到徐英華這邊來，很誠懇的樣子，說：“我換換你?！毙煊⑷A說：“不用了，小車還在外面等著你呢。”高凱說：“英華，找個時間，我們老同學(xué)聚一聚?！薄靶校悴徽椅?，我也會去找你的?！毙煊⑷A意味深長地說。

五

嚴(yán)教授摔倒的那一天，羅建國正送兩位老人回鄉(xiāng)下。他們在城里住不慣，一想到這兩條老腿憑空站在五層樓高的一塊水泥板上，就打晃，一個身子都是懸著的，連覺也睡不踏實。沒事了，老頭老太就在一起咬耳根子。老太說：“以前只聽城里怎么好怎么好，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半夜里，連聲雞叫也聽不見。”老頭說：“這腳沾不到地氣，血脈不通，住久了，怕是要腫?！惫痪湍[了，先腫起來的是老漢，連鞋子也穿不進(jìn)去了。方玉珍脾氣不好，對老人還是孝順的，只管給老人做好吃的，還說自己剛進(jìn)城時也這樣，住久了，慢慢的也就習(xí)慣了。但兩個老人還是吵著要走，

小孩似的，特別是大年初二鬧出一場風(fēng)波之后，更覺得這里不是他們應(yīng)該住的地方，每天都要嚷幾回。羅建國夫婦倆想盡法子哄著兩位老人，哄來哄去也還是幾句老話。老人們后來也不聽了，也不嚷了，卻偷著跑了好幾回。就這么住了一個來月，兩個老人怎么也不肯在城里住了，那法子也是一起商量好了的，就是不吃飯，絕食。這一招還真靈，羅建國只好送他們回去。一上車，那兩張老臉上的皺紋就峰回路轉(zhuǎn)的，有了笑意。羅建國打趣道：“你看這馬路多寬展，舍得走?”老太太問：“能長莊稼么?”逗得羅建國也笑了，又故意問：“你看那大玻璃，比天還藍(lán)哩，也舍得?”老頭兒說：“是藍(lán)哩，可下得一場好雨么?”羅建國不說話了，點上一顆紙煙，悶悶地看著它燒過去，卻不吸。

大客車開出城，駛進(jìn)了一片明晃晃的原野，清脆的陽光，清脆的河水，翻耕過的土地冒著騰騰的熱氣，那面頰紅噴噴的農(nóng)人，趕著牛，唱著山歌，沒一點兒憂愁。羅建國不禁想起了自己當(dāng)農(nóng)民的日子，那時真好，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想的事也都實在。吃飯想吃飯的事，睡覺想睡覺的事，不像讀書人，總愛轉(zhuǎn)彎抹角地想事。老頭兒看見兒子半天沒吭聲，知道他心里有事，也猜出了八九分，就說：“建國啊，我老是老了，但還不糊涂，這什么樣的人呀，就該呆在什么樣的地方。”

羅建國把兩位老人送到鄉(xiāng)下，安置好，當(dāng)晚就趕回來了，那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一向睡得很早的方玉珍還沒睡，還沒等他把一雙濺滿泥漿的鞋子脫下來，就叫了一聲：“老羅，不好了?！斌@得羅建國身子一僵，急問：“出啥事了?”“出了大事，樓下的嚴(yán)教授不知怎么摔了一跤，還在醫(yī)院里搶救呢?！绷_建國腿一軟，癱在門洞子里，半天沒做聲。好一會才又扶著墻根，慢慢站起來，問：“啥時候的事?”方玉珍說：“說是今天下午，具體時間沒個準(zhǔn)。楊姨吃了中飯后就去打麻將，回來做晚飯時看見嚴(yán)教授撲在客廳里，拉了幾下沒拉動，就跑到陽臺上大喊大叫，后來是高凱叫來了救護(hù)車?！薄澳菚耗阍谀?”“還能在哪，豬場唄?！绷_建國稍稍放了一點心，又問：“虎仔那會兒在學(xué)校里吧?”方玉珍哭喪著臉說：“要是虎仔那時在學(xué)校里，我還急什么，可我問過虎仔的班主任，他逃學(xué)了，一下午都沒上課?！薄斑@個畜牲!”羅建國吼了一聲，“你把他叫來?！?/p>

還沒叫，虎仔自個兒就從臥室里鉆出來了，翻了翻眼皮說：“你不要問了，下午我沒在家里。”羅建國問：“那好，下午你在哪?”虎仔皺著眉毛望著他，嘴卻緊閉著。羅建國走過去，艱難地打了一個手勢，“說吧，兒子，這不是小事啊，你干什么去了，是一個人，還是和別人在一起?”虎仔說：“我真搞不懂，人家在自個兒的房子里摔了，關(guān)我們家什么事?”羅建國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你只把自己的事先說清楚，我保證，不管你今天下午干了什么事，我都不打你罵你，只要你說出來?！薄拔也徽f，”虎仔把下巴又往上翹了一下，說：“我有我的秘密?！绷_建國沉默了一會兒，口氣硬起來：“你真的不說?”虎仔也干脆：“不說!”羅建國飛起一腳，踢在兒子的胸口上，虎仔的手在空中劃了幾下，想站住，還是轟隆一聲倒下了，一把椅子壓在身上，吱吱嘎嘎地散了架。羅建國緊跟著又要一腳踢過去，被方玉珍死命地扯住了。方玉珍跪在虎仔面前，流著眼淚說：“兒子啊，你說吧，你爸從來沒打過你，他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你應(yīng)該知道輕重?！被⒆械皖^望著胸口上那個腳印，霍地站起身來，尖聲叫道：“打死我也不說，你們就知道下跪，我瞧不起你們!”

虎仔死不開口，可人家都是長了嘴的。滿校園都在傳，說是羅建國的兒子那天下午在家里故意搗蛋，使腳跺樓板，還摔椅子砸，變著法子折騰嚴(yán)教授，為啥，就因為他大年初二放鞭時被嚴(yán)教授訓(xùn)斥了幾句。正在寫書的嚴(yán)教授從書房里沖出來，想到陽臺上去叫幾聲，才走到客廳，腦溢血就發(fā)作了。這話，正在樓道里打掃衛(wèi)生的羅建國也聽見了。樓道里的衛(wèi)生本是一家一家輪著打掃，羅建國搬進(jìn)來后，這事就似乎是他一個人的了。他樂意。什么事他都搶著做，什么話也都能忍，只圖個和鄰里打成一片，上上下下和和美美的過日子。但這話他實在忍不住了，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他扔了掃把往房里走，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連兒子也瞧不起他，說他不像個男人，可他同北方那些熊一樣的男人都真刀實槍地干過，何曾這樣軟不拉嘰的掉淚。他也不相信兒子小小的人就有這么壞，兒子雖然不肯說，但他感覺到兒子那天確實沒在家，何況這飛短流長的謠言，明擺著就有許多不實。

羅建國幾天沒掃樓道，上去下來的人就啪啦啦踩著厚厚的一層灰了，風(fēng)一吹，廢紙片亂布條漫天飛舞，那文化人穿的皮鞋，也不像往日那般雪亮了。徐英華也太欺負(fù)人了，把自己門前掃出屁股大的一塊，垃圾卻全堆在羅建國的門口。方玉珍氣憤不過，拿了掃帚刷刷幾下，又掃了回去。過一會，徐英華又把它掃了回來。羅建國知道徐英華是故意找茬子鬧事，忍了，拿起掃帚準(zhǔn)備把樓道打掃一遍。方玉珍卻從他手里奪了掃帚，狠狠地往那邊掃，一顆石子打在徐英華家的防盜門上，砰地一響。徐英華掀開門，一股風(fēng)似地卷出來，指著方玉珍的鼻子問：“你嫌鬧得還不夠么，用椅子砸了樓板，又用腳踢我們家的門?”方玉珍噴著唾沫星子說：“姓徐的，你也別太神了，想想你當(dāng)初在鄉(xiāng)下教書的那股寒酸勁吧?！毙煊⑷A說：“總比喂豬強吧!”方玉珍拍著大腿說：“老娘喂豬怎么了，又沒偷，又沒搶，你吃了豬肉，屎一拉就不記得了?”徐英華說：“你嘴巴干凈一點，再罵人，我可不客氣了?！薄把窖窖?，老娘就是要罵，你還敢打老娘不成，老娘手里這根掃帚棍，人沒打過，豬還打過不少!”徐英華見她手里的掃帚掃過來掃過去，就過來奪，被蘇小敏拉住了。這邊，羅建國半天不做聲，心里想著讓方玉珍用娘們的手段殺一殺徐英華的氣焰也好，眼見兩個人越鬧越兇，怕把事情鬧大了，也過來把方玉珍拖住。方玉珍抓著門框不肯進(jìn)屋，喊：“老娘今天非鬧他個天翻地覆不可，管他什么雞巴教授博士，天王老子也不認(rèn)得!”

徐英華關(guān)緊了門，那叫罵聲還一聲一聲地傳過來，又要沖出去。蘇小敏說：“算了吧，你和一個沒文化的女人計較什么，不低了自己的格?！毙煊⑷A說：“我還有什么格，他媽的，難怪有人說，和什么人住在一起，就會墮落到同一水平?！?/p>

這事鬧得很不像話，連郭院長也驚動了，堂堂的高等學(xué)府里，竟然上演了一幕潑婦罵街的鬧劇，不成體統(tǒng)。第二天，一上班郭院長就把高凱叫來了，劈面就問：“嚴(yán)教授摔倒，究竟與羅建國家有沒有關(guān)系?”高凱說：“這事我正在調(diào)查。現(xiàn)在看來，當(dāng)初我建議讓羅建國住這套房，一開始就想得太簡單了，牛馬不能同槽，還真是這樣?！惫洪L說：“什么牛呀馬的，都是人嘛，同志嘛。只是羅建國這個人，怎么回事呢，以前人家住得好好的，他一搬進(jìn)來就接連出事，他老婆這樣放肆，是不是太有恃無恐了?”高凱默然，琢磨郭院長這話里的意思。郭院長摘下眼鏡，用手絹拭去上面的

水漬，把高凱臉上的表情認(rèn)真地看了看，也沒有看出什么異樣的神色，就打開抽屜，把一封沒貼郵票的信推到高凱面前，說：“這是一封從門縫里插進(jìn)來的匿名信，你看看。”高凱迎著亮看了一遍，信是用電腦打的，自然沒有筆跡。他把信又推了回去，笑道：“郭院長，您給我看這信，說明您是信任我的，信上說，羅建國手里攥著我的把柄，我才讓他住這套房，真好笑，羅建國抓住了我什么把柄?我又有什么把柄?”郭院長說：“小高啊，你是我手里提拔起來的，我相信自己沒看錯人。你現(xiàn)在掌管著學(xué)院的財物，這么大的一個家當(dāng)都交在你手里，眼紅的人不少，也難免得罪人。要緊的是自己別花了眼，你還年輕。”高凱說：“您放心，我決不會做給您丟臉的事?！?/p>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一進(jìn)自己的辦公室，才發(fā)現(xiàn)徐英華已經(jīng)坐在藤椅上等他了。還沒待他開口，徐英華就說：“我說過，會來找你的。”高凱沖了一杯茶，放在他右手邊的茶幾上，笑著說：“十幾年都過去了，你的脾氣還是這么大?！薄笆裁匆馑?”徐英華抬了抬眼皮，問。高凱說：“我說句心里話，羅師傅真是個好人，住久了，你就知道的?！薄罢漳氵@么說，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徐英華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是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對不?”高凱抿緊了嘴唇。徐英華繼續(xù)說：“那我就告訴你，我對那種人揮一下手掌的興趣都沒有?！备邉P覺得這家伙太不講道理了，譏諷道：“是啊，你是博士嘛!”徐英華說：“你別挖苦我，高凱，我不是來找你討公道的，我問你，嚴(yán)教授就這么白白地摔了，你還想讓他再摔第二跤、第三跤?”高凱說：“徐英華，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把羅建國趕走不可?”徐英華叫道：“你也太不講理了吧，我什么時候要趕別人走，我說過嗎?”高凱也是氣急了，突然吼了一聲：“我不講道理?和你這種人沒法講，你走吧，去找個明白人講吧。”徐英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用你趕，我走，你要記住，是你趕我走的?！?/p>

徐英華氣呼呼地沖下樓梯，轉(zhuǎn)了一個彎，正要往家里去，一只手伸過來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轉(zhuǎn)身一看，是趙副院長。“什么事呀，看把你氣的……”趙副院長看著他，老樣子，總是笑咪咪的，一雙眼在厚墩墩的眼皮里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徐英華長嘆了一聲：“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公正，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講道理的地方了?！壁w副院長不笑了，把徐英華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說：“徐老師，你的心情我還是理解的，也說過不少話，可惜不管用。你應(yīng)該找一個說話管用的人，去反映一下。這學(xué)校鬧的，你看還像一所大學(xué)嗎?”徐英華低著頭尋思了片刻，問：“你是說，要我去找郭院長?”趙副院長聽了，只陰陰的一笑，說：“你太天真了。”

六

幾天后，虎仔那個打死他也不肯說出來的秘密，卻被高凱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那晚，他一個人來到湖邊散步，每當(dāng)心情煩悶時，都這樣，只要看了天地間這樣無邊無際的一個大湖，還有什么想不開的事呢?湖邊胡亂地長著一些水草，在風(fēng)中搖擺著，搖到他的手指邊，他一根根地拂開去，不覺間，已經(jīng)走到了那個很少有人光顧的巖礁下，卻突然聽見有人呻吟了一聲，驚得他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再聽，卻是兩個人躲在草叢里熱烈地接吻，大概是太投入了，竟沒有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一個人。高凱悄悄地移動腳步，想轉(zhuǎn)身往回走，卻聽見一個女孩柔聲問：“什么味?”聲音嫩嫩的，聽起來還是一個剛剛發(fā)育的小姑娘。接著又聽一個男孩說：“時間太短了，還沒嘗出味道來呢?！?/p>

高凱差點笑出聲來，又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好像是虎仔，就繼續(xù)往下聽。那女孩說：“回吧，天不早了，我困了?！蹦泻⑶笏骸霸俅粢粫海鸵粫?，我真不想回去，一回家，那兩個老東西就像白公館的特務(wù)，逼著問我那天下午去哪了，煩不煩?”女孩道：“干脆告訴他們得了，我給你作證?！蹦泻⒄f：“那怎么行，我們的事不就完全暴露了?”女孩說：“管他呢，我們不讀書了，到廣州打工去?！?/p>

果然是虎仔。天，這一對小鴛鴦竟然要私奔。高凱想，幸虧這事被自己發(fā)現(xiàn)了，要不然，他們偷偷的一跑，這兩家的大人到哪里去找?心里想著這事該怎么辦，卻不想爬過來一只小蟲子，在他手臂上咬了一下，疼得他一抽縮，碰響了一小片水草。就聽那女孩低低地尖叫了一聲：“有人!”又見那男孩把腦袋悄悄地伸出來，探了探，又連忙縮進(jìn)去了。這晚的月光是很明亮的，高凱看清了，果然是虎仔。他大聲咳嗽了一下，喊：“你們都出來，藏在這么深的草叢里，就不怕蛇咬?”先出來的竟是那女孩，高凱一看，卻是趙副院長的女兒婷?；⒆羞€不肯出來，被那女孩拉了一把，說：“出來吧，我們又沒做壞事，怕什么?！爆F(xiàn)在的女孩還真大方，讀大學(xué)時就開始戀愛的高凱，已經(jīng)覺得跟不上時代的腳步了，他笑道：“是啊，你們沒做壞事，可你們也太懂事了一點吧，還是中學(xué)生呢?！?/p>

婷很可愛地歪著腦袋，向高凱笑了一笑，說：“高叔叔，你還有什么大道理，盡管講，看是你講得好，還是老師講得好，還是我爸爸媽媽講得好?”高凱笑道：“我也沒有什么大道理，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那天下午的事，你們應(yīng)該給大人說實話，做一個誠實的孩子，總沒錯吧?！被⒆幸恢毕裰恍」u似的，昂頭站著，這會兒賭氣般地說了一句：“你不也是大人嗎，看也看見了，聽也聽見了，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高凱有些生氣，說：“虎仔，叔叔為了你好，你把事情說清楚了，在別人眼里只是一個不太聽話的孩子，可現(xiàn)在別人怎么看你，說你是一個壞孩子，心壞!”

事情終于弄清楚了，嚴(yán)教授摔倒的時候，虎仔確實不在家，也就是說這事和羅建國家一點兒關(guān)系也沒有。第二天，人們下了晚班回來，又看見羅建國在打掃樓梯。他掃得很細(xì)心，有些掃帚也掃不掉的臟疙瘩，就用手去摳掉，各家門口放著的鞋墊，也掃得干干凈凈的，一張一張推回原處，放好。掃完了，又把樓道里的玻璃擦了一遍，這臟了好些天的日子立刻就一片明亮，感覺是這所學(xué)院里最后的幾扇臟窗戶終于擦干凈了。人們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掃地呢?羅師傅?”“呃，掃地?！彼策@么響亮地答應(yīng)著。之后，又把整個樓道里檢查了一遍，看著再也沒有不順眼的地方，就把兩只沾滿了灰塵的大手拍了拍，下樓，頭也不回地走了。那時，人們還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找掃樓道，但他在鮮艷的夕陽下一步一步走遠(yuǎn)的背影，很多人都看見了，也記住了。

羅建國把鑰匙交回來時，高凱才知道他搬了家。高凱把那幾片鑰匙放在手里掂了掂，嘩啦一聲摔在桌子上，說：“羅師傅，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嚴(yán)教授摔倒的事情剛剛鬧明白，大家對你的看法也正在改變，你卻要走，還嫌鬧得不夠么?”羅建國說：“高院長，我知道你對我好，你越是對我好，我越是不能給你添麻煩，說不定再有個張教授、王博士出了點啥事情，我又說不清楚了。我是個粗人，說不清楚不要緊，可鬧得有人寫了匿名信去告你，我就是在皇宮里也住不下啊?！备邉P嘆了

一口氣，又問：“那你住哪，總不能吊在半天云里吧，你原來住的那房子，馬上就要拆了?！绷_建國說：“你放心，我有地方住，我在附近租了一間民房，挺寬敞的，也不貴?！备邉P聽了，嘴角艱難地欠了欠，苦笑。

羅建國一家搬走之后，蘇小敏老是覺得心里少了點什么，夜里，老是借口怕壓著了肚里的孩子，不跟徐英華親熱。這天，徐英華正要進(jìn)書房，她卻遞了一把掃帚過來，說：“掃樓道去，今天輪著我們家了。”徐英華說：“別煩我，我忙著修改論文，你又不是不知道?！碧K小敏把掃帚一摔，咬著牙說：“你把人家趕走了，又不掃，我懷大肚的，還要我掃不成?”徐英華咦了一聲，說：“你這幾天不對勁啊，老是和我過不去，我把誰趕走了，那長了腳的東西，說要走，你還要我下跪求他別走不成?”蘇小敏把鼻子一皺，露出不屑的笑容，道：“趕沒趕，你自己心里清楚?！薄拔也磺宄业故怯X得奇怪，你這說話的口氣怎么跟高凱一個樣，是不是他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徐英華陰陽怪氣地問。蘇小敏斜眼瞅著他，慢吞吞地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了，徐英華，難怪當(dāng)初馮歌不要你?！卑褌€徐英華臉氣得通紅。

蘇小敏走了一會兒，趙副院長就來了，才爬了四層樓，就上氣不接下氣，一屁股松松垮垮地坐在沙發(fā)上，喘息了好一陣，才把身子向前探著，壓低了聲音說：“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吧?”徐英華遲疑了一下，問：“啥事?”趙副院長頓了一頓道：“省教委紀(jì)檢組來了人，把高凱叫走了?！闭f罷，就看著徐英華的反應(yīng)。原以為他一定會欣喜若狂的，徐英華卻一下呆住了，只覺得耳朵眼里一陣奇癢，又是舒坦，又十分難受，便把一根小指頭伸進(jìn)去，使勁搔了一陣，才說：“高凱這人也太缺德了一點，就說兩個小孩子鬧著玩的一點事，他也要到處張揚，鬧得滿城風(fēng)雨。”趙副院長干笑了幾聲，說：“那點兒小事，還提它干什么?，F(xiàn)在高凱叫是被叫走了，是不是真的有問題，還說不定呢?，F(xiàn)在正查的是這棟新樓的水管問題，水管凍壞了不少那是實情，可就是有問題又有多大的問題呢?就這事，羅建國還一肩膀挑起來了，說水管是他去買的，他愛便宜，想為學(xué)院省幾個錢才被人坑了，口口聲聲愿意認(rèn)賠，與高凱無關(guān)。沒文化就是沒文化，人家偷了牛叫他去拔樁，他還覺得人家對他好?！?/p>

徐英華躊躇了片刻，試探著問：“您看這事……?”趙副院長卻反問了一句：“你看呢?”徐英華把頭偏了一下，躲開趙副院長的目光，說：“我看這事就算了吧，算了吧?！边@讀書人也真是，書讀多了，疑慮也多了，什么事也不敢做。趙副院長心里這么想著，又緩緩地把話題轉(zhuǎn)到另外一件事上，說：“徐老師，你認(rèn)為這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這次來，還有件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嚴(yán)教授摔成這個樣子，一下子好不了，這中文系沒個牽頭的，好些事還真難辦。早先嚴(yán)教授想辭職的時候，我就推薦過你，如果你沒有意見，我打算在院務(wù)會上正式提出來。”徐英華心里一陣跳，說：“我、我能行么?”“怎么不行，你在學(xué)院里畢業(yè)，又在學(xué)院里任教多年，也是中文系教師中考出去的第一位博士，除了個別人，我想其他同志是沒有什么意見的?！?/p>

這個別人自然是指的高凱了。徐英華忍不住心里又恨起來，高凱呀高凱，你為什么總要和我過不去呢。他這心事，趙副院長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臉色正了一正，說：“推薦你當(dāng)中文系主任的事，就這么說了，只是要等到你正式畢業(yè)之后，才能最后搞定，我和你都加一把勁，努力吧?！比缓缶臀兆⌒煊⑷A的手，使勁地?fù)u了搖，告辭了。徐英華把趙副院長送到門口，看著溫厚紅潤的一個禿頭，一步一晃地下了樓梯，才把門輕輕關(guān)上，心里猶自咯噔咯噔地響著。又朝趙副院長剛坐過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見了幾頁打印好的材料。先以為是他遺忘在這里的，沙沙地翻了一遍，才知道是他特意丟在這里的。

只幾天，高凱被抓的事就在校園里傳得紛紛揚揚了，徐英華則更留心馮歌，在他眼里，馮歌在這大難當(dāng)頭的一舉一動都很有意思。有人說，馮歌這個女人不簡單，還在高凱被帶走之前，她就預(yù)感到會出事，將家里的金銀細(xì)軟轉(zhuǎn)移走了，一向戴著金項鏈金手鐲也不戴了，被子竟然換成了打著補丁的被子。還有人說，高凱被抓的前一天夜里，他們家的下水道突然被堵死了，整個房子都浸在水里，一直流到二樓。這些事自然是當(dāng)不得真的，但一些人這么說著，另一些人也就這么說著。

徐英華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看一看馮歌。這么多年來，他們雖然住在同一個校園里，幾乎天天見面，卻很少說話。有時兩人擦肩而過時，彼此也覺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笑一下，她也笑一下，感覺就像一片觸不到的云霧。高凱出事后，馮歌卻突然變得真實了，他也終于有了一個走近馮歌的借口，或者說是機會。但在按門鈴之前，他還是看著那個粉紅色的小圓點猶豫了許久。正要按，門卻無聲地開了，看樣子，馮歌剛剛洗過頭發(fā)，對他說：“進(jìn)來吧，我知道你會來的。”徐英華立刻就嗅到了一種熟悉的氣味，近似月光下湖水的氣息。馮歌對著客廳里的一面壁鏡梳著頭發(fā)，徐英華看見她的頭發(fā)在明亮的燈光下一根一根地掉下來，感到一陣心痛?！拔襾砜纯茨恪！彼f?！拔液每磫?”馮歌把腰身輕輕一扭，還真嬌嬈?！昂每础！毙煊⑷A夢囈一般說，“十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么好看。”馮歌一揚手，給了徐英華一記響亮的耳光，笑著問：“我還好看嗎?”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有幾顆星，在天空撲通撲通地跳著。徐英華踉踉蹌蹌地沖下樓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用手捂著臉。這樣子實在太狼狽了，他昏沉沉地想。他懊悔沒有顯出一些男子氣，沒有雙手插在褲袋里，站在那里繼續(xù)向她微笑，不知怎么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還尖叫了一聲。

嚴(yán)教授出院了，但神志還是不清醒。大夫說，不是不清醒，他的智力突然回到一個三四歲幼兒的水平，這是無藥可治的，只有在日后的生活中慢慢恢復(fù)。大夫還預(yù)言，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大劫的嚴(yán)教授將會成為一個罕見的長壽老人。人們常?？匆妵?yán)教授和楊姨手挽手地出來走動。怎么看也不會覺得他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滿頭銀發(fā)，臉色紅潤，永遠(yuǎn)保持著一絲令人感動的笑容，可只要一開口說話，肯定就是一句蠢話。一些小孩子漸漸喜歡上了這個挺好玩的老頭兒，每次一見他，立刻就圍上來一大群。有小孩伸出一根指頭問：“幾個?”嚴(yán)教授說：“三個?！毙『円魂嚧笮?，又伸出三個指頭問：“幾個?”嚴(yán)教授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五個。”小孩們又是一陣大笑，然后手把手地教嚴(yán)教授扳手指，一個一個地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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