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英
她出生大戶人家,幼時有媽媽護著,稍大有丫環(huán)跟著。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親給她找了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她卻看上一位勤奮好學的青年,不顧一切跑出來與他完婚。
1949年,父母和四個哥哥去了香港,她與新婚丈夫留子下來。丈夫?qū)W的是園藝,他對她說年輕人要為建設(shè)新中國出力。她被他的激情所感染,對未來充滿信心。1957年,丈夫因為耿直的個性和愛發(fā)表個人意見,被個別領(lǐng)導打擊報復,劃為右派,隨后又被押往新疆勞動改進,那時她懷著第二個女兒。丈夫一去就沒有回來、斯斷續(xù)續(xù)來過幾封信,還有離婚協(xié)議書。她讀出了丈夫?qū)λ钢静挥宓膼酆筒辉笭窟B她們的堅決。她難過得站立不穗,扶著墻壁,身體還直往下滑。但她沒有流淚。收好丈夫的信,開門出來,人們看見她除了臉色更加蒼白以外,沒有什么異常。她仍舊腰身挺直,發(fā)髫光滑熨帖,紋絲不亂,兩個女兒穿得干凈清爽,家里窗明幾凈。
“文革”中,她被剃了陰陽頭,揪斗游街?;氐郊依?,她用花布包了頭,在腦自打一個好看的結(jié),留一臉平靜給兩個女兒,她穿著男式藍布衫掃街,旮兄椅角都掃得干干凈凈。她腰身依然挺直,順從當中有不可侵犯的凜然。男人們就議論,真是倒人也不倒架,讓那些自以為有資格當面吐她口水的煙熏火燎的婦人們,又嫉恨又無可奈何。
后來,被一場接一場的打斗弄疲憊了的人們對這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婦人失去了興趣,放松了對她的看管。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開始畫彩蛋掙點錢。小時候,家里專門為她請過畫師做家教,沒想到幾十年后,速點畫技幫助她度過了最艱難的年月,給了她精神的依托。她到食堂后門撿來蛋殼,洗凈、擦干,小心地粘合好,在上面畫大海、藍天、缸日,青松,盡管簡單,但她沉浸其中,忘記了所有的苦痛。她把彩蛋整齊擺放良籃子里,松松地搭一塊白紗布,拎著走街串巷。她從不吆喝,有人要,就揭開紗布供其挑選,一枚彩蛋賣5分錢。半個城的人漸漸熟悉了這個腰身挺拔,步履平緩的女人和那些鮮艷奪目的彩蛋。
她先后把兩個女兒送去農(nóng)村落戶,一個人孤零零地守著小屋,繼續(xù)畫她的彩蛋。日子似乎就要這樣永遠地走下去,沒有人士。道她的孤獨和清冷?!拔母铩苯Y(jié)束,兩個女兒同期考入大學。然后,她與分散在美國、英國的哥哥們?nèi)〉昧寺?lián)系。她搬出了那間給她和女兒擋過凄風苦雨的小屋。以前朝她翻白眼吐口水的女鄰居們都來幫忙,擠眉弄眼地說這個婆娘肯定要到外國享福去了,命好的人終究命好。她們噴噴嘆息,為自己永遠的生不逢時。
她的確去了國外,半年后又回來了,盡管哥哥們都心痛地一再挽留。為什么回來,為什么不呆在好多人拼死拼活也要投奔的地方,只有她知道。后來,丈夫被落實政策,她去了一趟新疆。那個她一生一世都在惦念的人早已尸骨無存,只找回了一本他用過的辭典。這本有丈夫簽名的辭典能夠保存下來也是一個奇跡。一路上,她小心捧著破舊得快要散架的辭典,好像捧著丈夫的魂靈。兩個女兒先后去了美國,她又一個人守著一套空空蕩蕩的房子。7年后,大女兒學成歸來,一起回來的還有女婿和小孫女,又是熱鬧的一家人。這時的她已是69歲的老人,滿頭銀絲,一如既往的瘦削,但腰身依舊挺直。
天氣晴朗時,她牽著小孫女在陽光里散步,舉止從容,儀態(tài)萬方……
(李華鋆摘自2000年11月5日《重慶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