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靜
寫字,心情要莊嚴、神色要輕安。斂衣正容,好好坐著。仿佛正要出門,鏡子里左右看一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別人,禮儀上的禮貌。說話前,輕輕咳一聲,告訴人,我在這兒。
用墨汁的話,少則兩滴,多則五滴。對一滴清水在小碟上,看它慢慢暈成一瓣櫻花。
如果小碟是白色瓷皿,水多的地方,墨花即淡,將雨未雨的銀云。水少的地方,墨色沉重,哽咽在喉的一團悲愁。又如果,碟子是瓷青、花青、紫砂與豆綠,那墨即施展不開。再怎么加水,襯映深色的底腹;墨也失去了五色;像哭里的笑,深夜里的無眠,不完整的回憶。所以,用白色的小碟,正如我們必須時常洗滌內(nèi)在的覺性。使它明白,叫它清楚,讓盛放在它之上的一切世間殊相與愛欲糾結(jié),顯現(xiàn)真實細致的色澤與形狀。
不用墨什,那便用硯。墨條在硯臺上流連周旋,或順時針,或逆時針,順著方向不斷地盤,偶爾加點凈水,對一對,調(diào)整黏稠的濃度。偶爾加點手勁,加深汁水的密度。不斷盤轉(zhuǎn),不斷添水,在墨汁干濕濃淡間,我們體會墨條與硯臺的緊密與松弛,并調(diào)整水與手勁的增減。這過程完全是手與心合作,不動手,永遠無法體證。人生何嘗不是如此,有時該松;有時當緊。人與人,關(guān)系過密,距離的拉開,就是凈水的作用;如相隔太遠,關(guān)系淡化,那就加強因緣,珍惜情誼。在一松一弛,一濃一疏中,磨洗硯汁,竟也是功課。一旦驚悟,豈能不身心莊嚴。斂衣正容,
我們寫字,實在是在看自己。一點點地被消耗,又一點點凝聚成墨液。寫到這里,終于發(fā)現(xiàn),展卷臨帖,可以如對天地。心情是那么的莊重,身體是如此的敏覺,一筆一畫又是何等的華嚴典麗。
學(xué)習(xí)書法,表面看來是被動地觀察與摹擬,在點線撇捺中,遺忘個人既有的運筆姿態(tài)與特殊慣性。事實上,學(xué)習(xí)書法是心靈再生必要的閱讀。它所需的自我放棄,根本即是創(chuàng)造的前提。我們從小用慣的拿筆方法,此時變成屈中指的特殊姿勢。鉛筆,鋼筆、圓珠筆的均勻出水狀態(tài),改變成忽干忽濕、濃淡不定的毛筆狀態(tài)。我們從控制紙與筆,變成被紙與筆所控制。毛筆的柔軟,墨水的淋漓;棉紙礬紙的吃水量,都成為字形結(jié)體好壞的不確定因素。
因為學(xué)習(xí)書法,充滿了種種被動與不確定因素,使得人在書法的過程里,被迫學(xué)習(xí)柔軟與挫折。那字的窄細寬狹,不是心志專一即能達成,它還需要手部及上肢的整體配合。在心與手的充分努力中,我們一點一點地慢慢體會:這里要按久一點,才會形成像花瓣一樣的橢圓形;那里要輕輕地往上一揚,才會飄出一個像稻穗一樣美麗的弧線。為什么熱字下的四個點,和雨字中的四個點,個個大小、角度、表情不同?又為什么兩個部分的結(jié)體字,必須要有賓主之別?
一邊寫,一邊臨;我們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像”里,尋找“像”的可能理由。并由“像”的基礎(chǔ)上,去體會玩味原書者美感造型的原因。謎:一番臨摹刻削的磨洗,使我們的心,愈加明凈。對每一個字的書寫安排,有了深一層的感官體驗。心,愈明凈;手,愈柔軟。在寫字的歷程里,我們體會到非常接近愛的經(jīng)驗的一種痛楚與超越。從苦苦的執(zhí)著,到自由的舒展,書法練習(xí)里有最深的體悟。初始,筆很澀,第一個字總是怯弱的猶豫。耐著性子,慢慢寫,第二個字,第三個字,一路下來,愈寫愈順,仿佛山谷隱泉,總要積漸厚蓄,才能穿巖破壁,暢流而下。這一層最初的“澀”與“抽”,是寫字最初的本心,而凡是本心,都是干凈純真的,哪怕字體歪斜、筆意未逮,也帶著令人歡喜的真誠。
由此看來,最初的硬拙,比起老練的甜熟,更值得珍惜玩味;我們無法抗拒兒童,正因為純真的臉上有純真的笑?;仡^看人生中的第一次,總令人難忘;因為里頭有太多的好奇、害怕、興奮與顫抖。如果,在每一個黎明的功課,給自己一個毛筆字的練習(xí),我們寫字,并洗滌身心。在一撇一捺中,深細體會肌肉細致的波動與心靈如花般的綻放,這個練習(xí)將回憶并加深我們生命中所有第一次的獨特經(jīng)驗。于是,我們乃能對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次快樂或痛苦;保持第一個字那種清明又澀拙的心,真實無偽地對應(yīng)它,并使;它成為無限延伸的起點。
好好坐著,如對天地。
(靜心摘自《講義》200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