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黑
久違了!滹沱河的月色與白洋淀的蘆葦。不出遠門的時候?qū)ξ淖掷锏淖骷覜]什么區(qū)域感覺,少了根貼近的觸角。聽說白溝有逼真的手槍買,我興沖沖去探,還傻乎乎問人家離白洋淀有多遠。頗費周折占有那本殘缺不全的《白洋淀記事》時,還沒養(yǎng)成記住作者姓名的習慣。后來我堅定地把它看成不亞于果戈里《鄉(xiāng)村夜話》、屠格涅夫《獵人筆記》的珍品。獨自在家洗衣服時聽著匣子里魯園播講《鐵木前傳》成了我后來反復的甜憶——雙職工家庭的孩子自理能力都很強。我們天津電視臺一個小家碧玉型的主持人,在電視劇《荷花淀》擔綱主演:水聲嘩嘩,鶯喉細軟。那是當時罕見的“唯美主義”的實踐。而“文體家”這樣的字眼我也頭一回從孫犁筆下得知。
無愧于自己的經(jīng)歷和天賦,孫犁屬于拎出了許多干貨的重量級作家。審美趣味使他好像時時注意著經(jīng)典性,溶化在血液中了。他的小說中人物與情節(jié)精妙絕倫,生動別致,尤其口語給人難忘的美感。他學《紅樓夢》有實績,比巴金的畫虎類犬自不一樣。那時他代表主流聲音,在我的視野中高高矗立,他的小說、散文、時論乃至普及性的講義我都不敢遺漏。他就像手把手教我親近和深入文學的老師?;叵雽O犁也會記起很多風華絕代的名字:何其芳、李季、郭小川、聞捷、方紀、林斤瀾,還有壯漢梁斌。他們因了孫犁的記述生猛靈動地活在青史之中。孫犁評論林斤瀾風格是“大觀園中的攏翠庵”,真是一語誅心的示范。
那時有不同的求知渠道及其熱點:《紅與黑》《牛氓》使我心動,《約翰·克里斯朵夫》同樣令我神往,然后我也會為《李自成》、《橋龍飆》激動和豪邁。忽一日有人告我你得細讀孫犁,頓有開了天眼的豁亮之感。
我從《駱駝祥子》、《青春之歌》感受北平、從《子夜》感受上海、從《紅巖》感受重慶、從《三家巷》感受廣東;對北方青紗帳的認識則自然來自《平原槍聲》《敵后武工隊》等書,孫犁以自己的藝術質(zhì)量卻從抗日小說家的群像中脫穎而出,余音繞梁不絕。一九七九年的一天,車間里一位“落胚鳳凰不如雞”的大學生告訴我們:劉紹棠出來了,口氣驚喜崇拜,很有人中呂布馬中赤兔的感慨。那劉氏十七歲就發(fā)表小說,就靠稿費生存。而把他當青苗種的恰恰是孫犁。那時我們正渴望著精神的師長、栽培者、伯樂。
懷想孫犁,就是檢視長大成人的歷程,李玉和說:有您這碗酒墊底,什么樣的酒我全能對付!孫犁影響了我的鑒賞趣味和藝術嗅覺,多年來以此欣慰。他晚年以枯筆行世的《蕓齋小說》,恍同日本的浮世繪,我也極愛。那些陋巷里的弦歌、農(nóng)業(yè)文明的絕唱將穩(wěn)穩(wěn)地高踞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凌煙閣吧。
而在散文里面,他又是無欲則剛大言稀聲。真摯、坦率處叫人心頭一縮似的過電:比如寫患了重病的鄒明時說:“進入晚年,我還想,他能夠幫助我的孩子們,處理我的后事?,F(xiàn)在他的情況如此,我的心情,是不用訴說的。”在文集自序中講到他的語言乳汁來自母親和妻子:“在母親和妻子生前,我沒有談過這件事,她們不識字,沒有讀過我寫的小說,生前不及言而死后言之,只能增加我的傷痛?!?/p>
將近來人們掛嘴的《負暄鎖話》與孫犁回憶戰(zhàn)友同事的文字一起看,兩者都屬極品。前者不免超然飄逸,我更愛后者傳達出被寫的人咳笑體溫的親切、抵足而眠親兄弟般的樸素。內(nèi)中有孫犁自己在。多少人抱了偷藝和登門入帳的渴望,然而夠格的私淑傳人實在不多!“荷花淀派”是個美麗的比附與呼喚。連孫犁自己也不承認。不能貪了虛名旗幟下魚龍混雜??晌覀冞€是不能不敬佩:單以一短篇小說的名字就能傲立于“山藥蛋派”“湖畔派”“鴛鴦蝴蝶派”之間,實為可遇不可求的奇跡?!懊赖臉O致”這話也是在孫犁筆下讀到的。
放在較大的背景中看孫犁,他擅長和獨攻的是“門外野風開白蓮”的意境。有些人和作品,注定要被少數(shù)人珍愛秘藏。但誰要認為孫犁是區(qū)域性的或年代性的作家,我跟他不干!在孫犁的世界里,滿是王進喜同志說老實話做老實人的精神,沒有任何的輕浮顛狂和游戲人生調(diào)子,幽默與情趣也往往缺席。讀孫犁久了,只感到壓抑沉重,借用高爾基的比喻好像心里灌滿了鉛。冷鋒凜人的道義感、完善人格的肅穆氛圍彌漫在他的文章里。這是一個連照相都沒笑容的人,這還是一個死啃魯迅的人,連他的購書單流水賬都奉為經(jīng)典。細讀孫犁我不免夢回口糧單一的年代。孫犁早期的文字稱得上通體漂亮、通體舒服、精短傳神。晚年似乎也強化了這種慢條斯理。每說句長話,中途要停頓幾下,換口氣。標點符號用的奇多。我們天津土話中有“拍老腔兒”的說法,對孫犁來講,他是有資格拍的想怎么拍怎么拍的。
孫犁式的驕傲和自尊(拍老腔兒)是別人學不來的?!斑@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隊列,順利通過了幾十年的嚴峻檢閱?!彼谛蜓灾腥缡钦f。這里的啟示就是:在眾犬吠聲的日子里守得住寂寞和清寒,敢于說不,敢交白卷,就能得到歷史老人的厚愛和恩惠。懷想孫犁,我又記起在鼎湖山七星巖所見:那些裸露在石壁上的樹根,石頭一樣的堅硬蒼翠。與石巖橫陳糾纏、不分伯仲。看上去頑強壯美,有靜止的力量感和耿耿難眠的忠貞。
也有妄者弄出南巴(金)北孫(犁)的說法,不免亂了輩分。愛之深導致的。哪座廟里都有屈死的鬼,哪個大帥的旗下都有偏執(zhí)的將。孫犁在天津住了幾十年,并沒有溶入那水陸碼頭,好像保持一些成見。我寡淡徒勞地在他筆下找到“雜巴地”、“路子廣”等略帶方言色彩的字,惜乎貶義居多。這是天津的不幸和交錯吧?孫犁不像馮驥才,對市井不屑一顧,也不打算淘金,他好像把自己緊鎖在四十年代,定格于農(nóng)村水鄉(xiāng)了。當年居津,孫中山住過的利順德飯店經(jīng)常路過,梁啟超的“飲冰室”我也知道在河北區(qū)一宮附近的什么花園洋房。每次從孩子姥姥家出來,穿萬全道路過山西路,我愛下意識把某個門洞想成是孫犁的住所,蹬自行車的姿勢有些凝重。在鞍山道老報社門外,在列為文物保護的“張園”門口,我更假想過孫犁身影。我嬸母的同事是孫犁子女的班主任;有關他在文革中的際遇,并沒有像吳玉如那樣和弟子們賣煤球去了,聽說有人想亂點鴛鴦給他介紹當時炙手可熱的江青的紅人、遠親王曼恬。同飲津沽之水,卻好像有河漢之隔。我走不近他。同城三十余年,每每只是于報紙上了解他,當有外地來的文化人到津時,謁見孫犁是種崇高的禮遇。現(xiàn)在我已四十多歲了,我從南方懷想孫犁,想說出好些雜亂的坦率的也很私人的感受,卻有怕說早了或來不及說的惶恐。離開津門后我才開始能寫些可以印成鉛字的東西,口味卻變了,我只能弄出平視甚至俯視孫犁的文字來,我不情愿地自外于他,這在當年是想不到的,正如別人無法想像我從殘缺不全的書中所感受的幸福。
風骨個性殘烈實話悲憤蒼茫。這些詞組我記紙上是準備搞孫犁專論的,年少點的讀者可能光見了他的“彈別調(diào)”的文章。他的嚴肅會阻塞削減他的擁護者數(shù)量。自解放后孫犁的重要貢獻就是培養(yǎng)作家,他習慣了授課的語氣??墒俏┪要氉鹪诙嘣目臻g畢竟格色,引起不服氣,積沙成塔的對立情緒。
我深深檢討自己:雖然酷愛他,也引為防身的法寶,但是始終未能貼近他,更談不上學像了他。我很沮喪,十分焦灼,也有其他因素干擾了我。這可能又回到“拍老腔兒”的話頭。物換星移,有些地位崇高的巨匠和名家,輕易就在我心中失去了威信和光環(huán)。孫犁永遠嚴肅永遠教導永遠曾國藩家書般的道德公理,我內(nèi)心有抵觸,避之則吉。比如他的晚期就滿眼官司文章、火氣話語。陳寅恪有詩云: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這是文學以外的孫犁,隔開遙遠的時空望去,我仿佛望見一位孤寂的不茍言笑的老人。懷想他,我腦海涌出很亂的思緒及字眼:“拗相公”“偶像的黃昏”“模糊的銅鏡”、“白頭宮女”、“九斤”,但我還是記起余英時先生關于陳寅恪的“文化遺民”的論述。越往后發(fā)生的現(xiàn)象,越是孫犁的老眼所不愿見到的??上覀儾荒芙?jīng)常再聽他的批判和責備了。我順手拾取的“遺民”字眼但愿不被理解成貶義的,因為能和陳寅恪看齊者鮮矣。我理會,遺民心態(tài)就是對過去歲月和舊有價值體系低徊不去忠耿難眠的情勢,對新潮的不葺事物反感對立,沒心思認同。他可能連污水帶嬰孩一起潑了,更可能敏銳地看穿“新”宇彩衣下的“沉渣泛起”。他對自己無力改變的這個爛掉的世界滿是憤憎與失望。這是一個心如古井、以孤僻冷落為主色調(diào)的老人。昔日的前景飛速地變幻成背景,選擇的自由和信息的開放加上我們沒到戀舊之齡,不會盲目弱智到惟孫犁的馬首是瞻,但在浮躁失重太久時,平靜地聽聽他的個性頑強旗幟鮮明百折不悔的諍言,會知己知彼和豐富許多。
小時候我上課不認真聽講,往往失望于老師某些解釋的敗筆性,心里就虛設假若我在臺上,如何如何?,F(xiàn)在觀望孫犁,我們今后怎樣做老人,也算現(xiàn)成的例范。只可能到那時不知不覺間依樣畫葫蘆。為什么大西洋的海潮可以睫瞬相交、倫敦恒生指數(shù)可以隨時獲取的時候荷花淀偏偏離我遙遠了?其實比遙遠更甚的還有很多遺忘。非故意和無法控制的。
算來我最少二十年跟孫犁的作品糾葛感應,雖然聚少離多,終是年輪里的印痕。我們天津的大藝術家馬三立說相聲時,撩起大褂兒顯擺自己嶙峋的肋骨:這都是學問,一本一本的!孫犁是我成人路上的燈標,是我不能變現(xiàn)卻無法估價的寶貴資產(chǎn)。讓我用他的話作結語:“彩云流散了,留在記憶里的,仍是彩云;鶯歌遠去了,留在耳邊的,還是鶯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