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書生氣

耿介耳

胡適向有“二十年不談政治，二十年不入政界”的話，從整體來看，大抵是真心跡。魯迅曾拿胡適、陳獨秀和劉半農(nóng)三人做比較，這個比喻的共同條件就是，“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在這倉庫的門前，內(nèi)隱涵豐的胡適定然是在門上貼一張這樣的小紙條，書“內(nèi)無武器，請勿疑惑”；豪氣干天的陳獨秀則會爽然直豎了大旗，直書“內(nèi)皆武器，來者小心”，同時門戶大開；只有“半農(nóng)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梢姾m的韜光養(yǎng)晦，內(nèi)斂含蓄。從胡適的從政經(jīng)驗上看，他若有意于仕途官位，早就有了不止一次的機會。1933年時任行政院院長的汪精衛(wèi)就曾力請胡適做教育部部長，結果為胡氏婉拒，答曰要“保存這一點獨立的地位”，“養(yǎng)成一個無黨不偏之身”，“為國家做一個諍臣，為政府做一個諍友”。1947年，蔣介石再邀胡氏做國民黨政府委員兼考試院院長，仍然沒有成功。蔣介石以為胡適是嫌官階太低，即以行政院長的位子相許，據(jù)說把個胡適急得犯了心臟病，惟恐卻之不去?？春m的一生，真正做過政府官職的要屬在抗戰(zhàn)期間擔任的駐美大使一職。國難當頭時出任此職，是胡適心系蒼生而不得辭的表現(xiàn)。這樣說的理由，就是胡適即使在這個職任上，也同樣有負累的感覺，以至政府的免職書一到，他才如釋重負。

胡適的地位，在中國本世紀的頭五十年中，基本是處于主流一派的，尤其到了四十年代，他的地位和聲望都遠高于當時的一些聞人碩士。在政府的眼里，盡管他并不與自己過分的親近，但胡適的精神資源和力量還是頗值得利用的。這就有了1948年蔣介石玩的那次推舉胡適為“總統(tǒng)候選人”的把戲。當時，國民黨欲召開“行憲國大”，選出“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后，再由“總統(tǒng)”提名“行政院長”，組成“行憲內(nèi)閣”。為了穩(wěn)定時局，使自己能在爭權奪利的紛亂中穩(wěn)操勝券，蔣介石搬出了一個書生——時任北大校長的胡適。胡適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自然會成為黨系之爭的擋箭牌，急驟傾軋中的緩沖帶。這一次，蔣介石要送給胡適的，是行將做一國之主的“總統(tǒng)候選人”。由胡適日久形成的與政府若即若離的姿態(tài)看，似乎“總統(tǒng)候選人”的角色亦不足撼動他的“獨立”之志。但是這樣的重鎊炸彈，確使胡適感到了幾分眩暈，遂半推半就地應承了下來。因為這件事似乎容不得胡適的置疑：3月30日就有當時的外交部長王世杰向他通報，胡適猶疑不定；31日王世杰兩次見胡，再做鼓動，胡適開始半信半疑，防線將潰；當晚，當時的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央日報》總主筆陶希圣遣他的副總編兼采訪主任陸鏗，去為胡適寫“總統(tǒng)候選人”小傳；4月1日，陸鏗約見胡適，胡適大喜，“近視眼似乎放出了光彩，面部保持微笑”(陸鏗回憶)，并將自己的家世、經(jīng)歷一一道來。當陸鏗說到要把“民主”當作小傳的重點時，胡適拍拍他的肩膀：“好極了!民主政治，中國人民已經(jīng)盼望了近半個世紀了。我們應該為它的實現(xiàn)而盡力。”話到興奮處，胡適已有點進入角色了，情不自禁地談到“當選”后的安排。他說，根據(jù)“憲法”規(guī)定，“總統(tǒng)”是國家元首，不負責具體行政事務，“責任內(nèi)閣”中的“行政院長”掌握行政權，因此，“如果蔣先生決意不當總統(tǒng)，行政院長當然要請他擔任了”。儼然是要稱孤道寡，做政治權利的分配的封官許愿了。〔1〕然而，就在當天的《申報》上，登載的卻是胡適、于右任等二百余名代表推舉蔣介石為“總統(tǒng)候選人”的報道；當晚，胡適再次見王世杰，再次推脫；4月3日晚，蔣介石約見胡適，仍“執(zhí)意”要將“總統(tǒng)”給他；4月5日，了解最新動向的王世杰急忙把蔣介石仍將擔任“總統(tǒng)”的消息據(jù)實轉告了胡適；第二天，閉幕的國民黨六中六次全會決定，提名蔣介石為“總統(tǒng)候選人”。1948年3月的最后幾天里，胡適的心理陡然漲落，對于今人，誰也不好揣測其真實心緒了。

雖有胡氏拒高官于前，但這一次，胡適是當了真的。

季羨林先生在《為胡適說幾句話》一文中說，“蔣介石是流氓出身，一生也沒有脫掉流氓習氣。他實際上是玩胡適于股掌之上。可惜胡適對于這一點似乎并不清醒?！痹诩纠系挠∠罄铮f胡適“沒有政治野心，那不是事實。但是，他又死死抓住學術研究不放。一談到他有興趣的學術問題……他便眉飛色舞，忘掉了一切，頗有一些書呆子的味道”。

知人論世，對于胡適而言，能抓住其“書呆子”的這個側面，許多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儒的入世意識對于中國士人來說，是已經(jīng)流淌于骨血中的。經(jīng)世致用，兼濟天下，是士人的最高理想。退而求其次，獨善其身而已。對于大儒，自然有遠高于一般的非常之想，對于小儒，給一個官祿，也就茍且了。胡適自然不會權且茍且，此前的小小部長院長不在話下，這次一下子給了個“總統(tǒng)”，就不能不令他神情凄惶，不知所措起來，繼而以為是真的，以至于竟快意地對秘書說：“我這個人，可以當皇帝，但不能當宰相?！铱梢援敓o為的總統(tǒng)，不能當有為的行政院長。”言下所透出的廟堂氣概亦可沖天。

但胡適終究沒有脫略了一身的書生氣。胡適命里無官，實在是因為性格里不能做官?；煦缫稽c說，我們的文人宿儒們，大致都難脫掉這一層書生氣的。也就是這一點點書生氣，造就了真的知識分子群。我仔細地思考這“書生氣”的內(nèi)容，覺得也是十分地簡單，不外乎一是看問題容易較真兒，二是生活理想化罷了。謝泳寫過一篇《錢鐘書：書生氣又發(fā)作了》，述1982年胡喬木請錢鐘書改詩的事?！耙藻X鐘書對世事的了解，當不會不知這為何意，是用不著費心的。在胡喬木這是禮賢下士的姿態(tài)，在錢鐘書也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錢鐘書當不會處理不好?！钡X鐘書竟然極妥帖認真的改了，搞得胡喬木下不來臺。李慎之先生自知是錢鐘書的“書生氣發(fā)作了”，即從中斡旋。錢先生這才“恍然大悟”，自云“我只能充個‘文士，目光限于雕章琢句”等等。謝泳解釋錢鐘書的作為，是多年壓抑下的“反彈心理”，是要“出口氣”，就似乎有些言過了。看錢鐘書的《圍城》，沒有人不覺得錢氏的世事洞達，但看錢鐘書的生活，就遠非如此。寫得出錦心繡口文章的，甚至參破世象的，卻不一定就能做得出來。比如錢鐘書，這樣的事必是了然的，但一做就又回復自己的本真了。心性中的東西總也難于改變，為文的事和為人的事也遠不是完全一致的。汪子嵩議論過“錢端升的天真”，照理看研究政治的，怎么還要“天真”呢?其實，學問畢竟是學問，正如書生畢竟是書生一樣的。西南聯(lián)大時的政治系歷屆系主任無一不堅持要在政治之后加上一個“學”字，當時張奚若對學生說：“畢業(yè)后希望你們能繼續(xù)研究政治學?！畈幌Ｍ銈?nèi)プ龉佟！睘檎龉俚默F(xiàn)實與尋訪學問的理想是大異其趣的，張奚若的用意自然分明。

知識分子的較真兒，是通常為人譏諷的私處。然而惟其較真兒，才存有了他們的理想境界，也才使其在自己的生存空間里安身立命。近讀韋柰的《我的外祖父俞平伯》，〔2〕其中有一段敘述文革期間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里“黑幫”挨批的場景。在文研所，何其芳名列“黑”榜首，俞平伯居其次。每一次批斗大會之后，都要被“游街示眾”，在大院里轉一圈。照例是何其芳走在最前頭，手里拿一面鑼，“當當”地敲，眾人圍觀，孩子們則投石塊、吐口水。為了區(qū)分眾多“黑幫”的不同身份，他們被要求每人用一塊黑布寫上白字，縫在衣服上，如“走資派何其芳”、“反動學術權威俞平伯”等等。大家就公推俞平伯來寫這些字，“因為他的字最有功力”。韋柰不禁痛切地感慨道：“看來，這些做了一輩子學問的人，永遠也忘不了‘認真!”這樣的“認真”，只是在那樣的年代里發(fā)生吧!這樣的認真，是無奈的苦痛，是自戕，是自虐。這“較真兒”里，依稀滲出淋漓的血色。“書生氣”對于知識分子而言，實在是一個無法化解的悖論。存了它，知識分子們卻常常為人嬉戲；滅了它，知識分子則回歸世象實物，而短缺了理想，誰還來思想呢?

當然，我這里說到的“知識分子”，指的不單單是學了一些知識的人!

注釋：

〔1〕陳紅民《智者千慮》，《讀書》1999年第3期。

〔2〕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