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綬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胖很胖的姑媽,從很遠很遠的寨子中來,這便是我很小很小的童年時最難忘懷的時光。
在父親的厲聲喝斥下吃完晚飯,又在母親的輕聲絮叨中沖完涼,姑媽便慈祥地拉著我坐在庭院中很矮很矮的竹椅上。她穿一件極寬大的香云紗衫,搖著一柄很大很大的葵扇,揮趕著聚集在我們頭頂上盤旋和環(huán)繞在腳下飛舞的蚊蚋,那是些并不咬人的"蜢蟲兒"。姑媽一邊揮,一邊喃喃地念著咒語般的歌謠:"蚊蟲蚊蟲滾--啵!滾到山坳去吃喝,莫進我家老堂屋,火塘旁邊要盤歌。"說來也奇怪,那些蚊蚋們竟如著了魔似的散去,天邊的火燒云也漸漸消失,黃昏的暮靄伴著蟲聲漸漸浮起,我也竟如著了魔似的安靜下來,倚在姑媽懷中聽她用那好聽的南方口音給我"講古"。姑媽最常給我講的,是一個老房子的故事。
我常常在聽看姑媽講古的時候進入了夢鄉(xiāng),夢中縈鐃的,還是那蓋在山坡上的木樓。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姑媽的故事中所積淀的是一個"有巢氏"那樣的傳說,是那些遠古的追憶,是人類對自身履跡的認識和創(chuàng)造。我正是這樣步入了侗家老房子的木樓之中。然而,等我真正見到這些老房子的時候,已是十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很老很老的姑媽再也爬不動山路,再也不能來城里看望我們了。她老年思親情切,打發(fā)老表趕到家里來約我們下鄉(xiāng)過"社節(jié)",那是古老的"春之祭"的日子,現(xiàn)在已沒有多少地方過這個節(jié)日了。父親母親都離不開身,于是便打發(fā)血氣方剛的我去看望姑媽。我正巴不得出去玩玩,便立即跟隨著比我大十來歲的表哥動身了。坐車、乘船、騎馬、走路,大概在路上走了三天,我真的從未走過這么遠的山路,我老問表哥:"還有多遠?"他總是說:"差不多了。"
第四天一早,我與表哥上路不久,我便累得走不動了,表哥已將所有的行李和父母準備的禮物放進了他擔的籮筐中,我仍感到疲憊不堪。我又問表哥:"還有多遠?"誰料他一面換肩,一面用手往遠處指著說:"到了!"
我往遠處山坡腳下一看,那是怎樣一種景象啊!峽谷口盡頭的低處,一片蜿蜒的河灘,碧綠的江水在那里回轉,變得寧靜而安詳。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綠的清江水,美麗中隱約有種"滲人"的感覺,讓你對它不能不在喜歡中帶著一種敬畏之情。橫跨江面一溜排開的三個石礅上,建起了一座長長的、既像樓閣又像長廊的木橋。那便是我早就聽姑媽說過的"風雨橋"。記得小時我陪姑媽去看桂林花橋,我自豪地告訴她"花橋"是"桂林八景"之一時,姑媽笑著說:"這座風雨橋比我們那兒的差遠了。"今天,我果然看到了這座使人不能不激動的橋。遠看橋身上建有五座塔樓,中間三座塔樓高聳,樓頂飾有葫蘆串形的尖頂,而兩端塔樓開闊。飛檐跳脊古色古香,層層樓閣屋檐錯落起伏,涂上了紅、土黃和翠綠色的裝飾花紋,使這座數(shù)十米長的木橋宛如一條五彩長廊,又像一條頭尾相呼應的巨龍。我與表哥加快了腳步,從橋上經過時,數(shù)米寬的橋面完全由木板鋪成,已被行人磨得溜光的木板溫瑩而美麗,板縫中可見到橋下潺緩之清流。當中三座橋墩上寬出的涼亭有座椅,已停歇著三三兩兩背簍或挑擔的行人。他們不時用土話與表哥打招呼,并用好奇而友善的眼光打量著我,偶爾有幾個姑娘還交頭接耳吃吃地笑。表哥一面走一面告訴我,夏天晚上到橋上來乘涼對歌,那才好玩呢!并炫耀著說:只要是侗家的河上,都有各種各樣的"風雨橋",木匠師傅從來不用一顆鐵釘便能把橋架得又大又牢,因為"風雨橋"自己就像是一顆大針,把侗寨牢牢地釘在依山跨河的風水寶地上。我在橋中四望,只見層層堆壘的梁檐逐一向外探出,許多地方還畫著或雕著龍形裝飾。我不得不打心眼里贊嘆,這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美麗最精巧的橋了。
過了風雨橋不遠,轉過一個小坡,寬大的壩子展現(xiàn)在眼前,一座排樓式的寨門映著風水古樹,順著寨門巷口是一條古老的石板路,路盡頭一座足有九層樓檐的樓閣拔地而起,在木樓環(huán)抱中猶如鶴立雞群。屋檐高高挑起,畫棟雕梁,氣勢不凡。它的對面,也有一座支立在石板臺上的大木樓,開間闊大,如同一個空中舞臺,表哥告訴我,這便是侗寨中最有名的"鼓樓"和"戲樓"了。我正要前去看個究竟,表哥催著我快走。原來姑媽并不住在這個寨中,這是當?shù)貐切盏淖畲蟮闹髡?,姑媽家住在更遠的山坡前那個小壩子上的嘎瓦寨中。我們快步走過墟場的街道,兩邊起伏的木樓向后閃去。表哥邊走邊安慰我,說過兩天社節(jié)時再來大寨中看踩堂歌,看侗戲。說著他加快了腳步,要領著我趕回嘎瓦寨中吃晌午飯。
不知不覺又走了幾里山路,一座不大的鼓樓又映入我的眼簾,在那幾棵大榕樹和樟樹組成的天然屏障后面,在那滿嶺挺拔蒼翠的杉樹林之懷抱中,一片如魚鱗般排列的水田旁邊,依山坡起伏錯落布置著十座大小不等、式樣相似而各有特色的木樓。那便是姑媽遠嫁之處的寨子了。
年老但仍健康快樂的姑媽高興地接待了我。姑父是一家之主,他又是寨子中的長者;姑媽除了要理家下田之外,還要照看大表哥的兩個孩子。姑父家有一棟極寬大的木樓,樓的一半用木椿支撐在山坡上,樓下有碓房、碾房和廁所;順著木樓梯上樓,有寬敞的樓廊,當中堂屋里還有用木欄欄著的火塘。姑媽告析我,那是供祖宗的地方,不能攀援與跨越,千萬要注意,否則會被祖宗怪罪的。姑媽與姑父就住在火塘后面的臥室中;兩邊廂對稱排開的幾個房,分別住著大表哥的一家四口、二表哥的兩口子以及尚未成家的表哥表姐。姑媽把我安排在樓廊上,他們稱為"姑娘房"或"臘漢房"的耳房中。姑媽說:城里娃崽不會走路,趕快歇好,后天過節(jié)才好耍。于是,在匆忙與從未謀面的親戚見過面之后(實際上寨子中幾乎所有的人都是親戚),天也煞黑了,姑媽安排我在木盆中泡了腳,硬把我塞進房里躺下了。
小小如豆的煤油燈下,我打量著這間杉木板隔開的臥室,這是怎樣一間溫馨宜人的房間??!由于是出挑的耳房,屋梁上的每一根穿柱穿斗都看得清清楚楚,屋頂上蓋的木板和杉樹皮也隱約可見,也許是過節(jié)或是待客,那上面均打掃得干干凈凈。橫豎交錯的屋梁與房柱以穿斗方式相銜接,再用木榫似的穿釘固定,粗碩又規(guī)整,斜插的挑梁巧妙地穿過梁柱,讓你從各個角度看都會產生不同的組合變化。我坐起身來,挪動著身體看那屋架,燈花便把我放大的影子投射到屋子的各處,如同一個晃動著的伙伴。屋頂與墻壁的木板像泡沫似的柔和,每一個木節(jié)像是故意畫上去的飾物,使我總想起了家中湘妃竹作的筆桿。我忍不住光著腳從被窩里鉆出來,踏在干凈得發(fā)白的杉木樓地板上,那涼爽而麻酥酥的感覺,滲透到我的心底。我仔細看那地板,竟然也如同整個屋架一樣,并沒用一枚鐵釘竹針,而是完全以榫卯的辦法拼嵌而成,有些板已磨得徹凹,隱約透過一絲山風的氣息。我輕輕推開了木窗,春夜的山風略帶寒氣撲進木屋,又從梁間躥了出去。油燈晃動起來,我趕忙鉆進帳中,蓋好被子,將山風與一兩聲山鳥啼叫一同關在屋外。煤油燈熄滅了,新洗的藍染花布被子散出淡淡的染料幽香,樓下的牛兒不停地嚼著干草,偶爾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像人聲一樣的嘆息。
第二天,在姑媽的催促下,姑父領著我到寨中祖母堂去叩了頭,又去拜了風水樹。小時候,我體弱多病,算八字的先生說我"缺木",父親便把我"過繼"給了"木命"的姑媽。姑媽說我也算她的孩子,必須去祭一下"老祖母"神和"風水樹"神。然后,又將從城里帶來的禮物給寨子中每家送去一小份。姑媽說,侗家人有了一顆糖也得大家甜。于是,我借機踏遍了寨子中每家人的木樓。也許真是我"命中缺木"吧,我對每座木樓都懷著一種如醉如癡的崇敬,我喜歡那吱吱響的木梯與那廊邊有瓜棱頭的木欄桿;我喜歡那高高支起的吊腳樓和那刻著龍頭裝飾的出挑;我也喜歡那魚鱗般層層覆蓋的木板墻和那散發(fā)出清香的樹皮瓦;我還喜歡那可裝卸的門檻和隔墻……無論木樓高大或是低小,每個家中都充滿著火塘樣溫暖的面孔和杉木一樣柔韌的心,那如山風般嘯傲和如山泉般清洌的情懷仿佛正是由一座座木樓共同鑄就的民族魂。人人臉上都顯出平和剛毅的微笑,自足而不矜持,他們都用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質樸歡迎我"回家過節(jié)",我簡直弄不清我到底真是姑媽的兒子還是客。我同樣也像寨子中每一個孩子那樣,盼望著明天的到來。
晚飯吃的是姑媽做的香糯飯,喝的是姑父釀的甜米酒和油茶。連欄中的牛也吃到了一份糯飯,它們是家庭的成員,出力流汗,也要過節(jié)。吃完飯,姑媽用柚子樹葉熬的水讓家中每一個人洗腳,特別讓我洗了個澡。天黑后,姑媽告訴我,今晚是不許點燈弄火、不許說話出聲的,她催促我早早進房安歇。我本來喝了點酒,又乘著洗澡后的舒適,鉆進了黑朦朦的房中。山寨靜謐得如同睡去,那遠古的精靈正在走近我們。我和衣躺在床上,聽得見表侄們翻身時床板的響聲,聽得見屋里蟲爬的響聲,昨天一樣的寧靜中,黑夜又撫摸著我青春沖動的心。
沖天的火炮聲和嗚嗚的蘆笙聲響徹山寨時,被驚醒的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推開木窗,天才麻麻亮,林中晨霧還在彌漫,寨子的小路上已傳來三五成群的姑娘小伙子們的歡聲笑語了。姑媽笑吟吟地提著竹籃進屋催我動身,說是姑父要去大寨張羅,已走了一個時辰了。等我起床洗刷完畢,姑媽又要我們按規(guī)矩吃完早飯,喝完油茶,天早大亮了。表哥和寨子中的幾個青年也早已下山,只等著姑媽領我和表侄們上路了。這時的姑媽,仿佛又恢復了青春。她梳洗得干干凈凈,呼喚著孫兒們和我,她那我早已熟悉的慈祥笑容又爬上了眼角眉梢。
大寨子以它那擠滿歡樂人群的廣場和歡樂歌聲樂聲的空間來迎接我們,那莊嚴而隆重的祭社儀式已經完畢,那姑媽永遠引以自豪的姑父的祭神舞蹈也已結束,使我最為向往的鼓樓和戲樓均已張燈結彩,圩場上擠滿了盛裝的人群。鼓樓前的土坪上,十幾個小伙子吹著蘆笙圍著圓圈繞場歡舞,當中一雙快有一丈高的蘆笙嗚嗚地響著,如號角般嘹亮又如銅鼓般沉雄。那是社節(jié)中的蘆笙踩堂,小伙子們身綴有鳥羽的衣裳,姑娘們打著油紙花傘。我和姑媽在人群中擠著。忽然,姑爹出現(xiàn)在我面前,姑媽把我交給姑爹,要他帶我去看鼓樓。
出于對姑爹的敬重,我也被領進了社節(jié)中最莊嚴的鼓樓里。樓中擺上了桌案,環(huán)坐著各寨子中同族人推出來的長者,他們相互間說著我一句也聽不懂的侗話。我怯生生地舉目四望,寬敞的廳堂內4根杉木柱高聳樓頂,12根短柱的接托,與支柱銜接的橫梁一起,托起了這座大約有4丈寬的9層樓檐的四方形建筑。內部密密麻麻橫穿豎插的梁柱,相互交替著層層而上,形成坡頂。仰頭望去,那交錯的木構架呈現(xiàn)出放射狀對稱的精美圖案,四壁以木板構成,造出一個深廣的空間。我默默地數(shù)了一下,大約有300多根長短粗細不同的圓木,同樣不用一針一釘而全靠榫卯相接,吻合成這個精美的大木樓。當中屋架上懸著一面龍形花紋的皮鼓,長大而油光閃亮。木柱和木板上均雕龍畫鳳、描花飾錦。我不由得從心底產生一種驚羨,我真不知道是哪位高明的匠師能想出如此精巧而宏偉的結構。霎那間,我的心完全被這座大木樓所占據(jù),那樓內的莊嚴與樓外的歡娛,完全幻化成一種與鼓樓完全一致的精神,久久地回蕩在我的胸襟。
姑父告訴我,鼓樓是侗寨的標志,王侯宮殿要建鳳褸,侗家村寨要建鼓樓;皇帝上朝要敲鐘,侗家有事要擊鼓。一寨有事寨寨幫,三百六十寨寨寨有鼓樓,我真想踏遍三百六十寨去看看,看看姑父告訴我的那17層高的"鼓樓王"。
多少年后,我才真正明白了,如同侗族大歌一樣,侗家木樓也是中華文化里有關建筑那一章中的奇妙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