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位子

賀　鵬

白勝老實、厚道，學(xué)習(xí)又好，在學(xué)校很快就被培養(yǎng)成了黨員、學(xué)生干部。這樣，出頭露面的機(jī)會逐漸多了起來，后來竟成了他們這所中專學(xué)校女生們的偶像、追求的目標(biāo)。

畢業(yè)前夕，他成了“?；ā钡奈椿榉?。盡管傳言?；ê托ｉL有染，但?；ㄔ谒峙鋾r很順利地讓他分配在比他家鄉(xiāng)條件稍好一點的鄰縣，他也就認(rèn)了。這個縣雖然也是貧困縣，但交通還算方便，最主要的是校長的同學(xué)在這個縣當(dāng)縣長，日后或許還能得到一些照應(yīng)。

白勝和校花都分在縣農(nóng)業(yè)局的一個二級單位工作，不到半年他就和美麗的?；ńY(jié)了婚。結(jié)婚時，和校長同學(xué)的縣長的確幫了他們不少忙，從房子、家具到日用品，都是縣長想辦法解決的，白勝沒費(fèi)什么勁就成了新郎，住上了新房，過上了好日子。雖然他為此傷心了好大一陣子，但畢竟物質(zhì)的誘惑和那一沓一沓票子的誘惑確實不小，慢慢他便習(xí)慣了——除了縣長來他家的時候，他要去單位加班之外，其他沒有什么不好。在很短的時間里，他就富了，成了這個縣城里的富人。

白勝富了以后，縣長再來的時候，他就不很情愿去加班了，看見縣長的那些票子，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從前的綠光，一沓一沓的票子在他眼里竟變成了一頂頂綠色的帽子，他難受極了。

一天，縣長又來了。白勝嘴上叼著一根煙，斜靠在沙發(fā)上，眼皮連抬都沒有抬一下，不冷不熱地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獨立，以后就不勞您對我們關(guān)照了，你走吧!”

縣長“嘿嘿”笑了兩聲，從手包里取出一盒“中華”煙，在另一個沙發(fā)上落座，用小指長長的指甲挑開煙盒的口，抽了一根擱在鼻子前聞了聞，然后用發(fā)黃了的前門牙咬著煙嘴，隨手拿出一個漂亮的打火機(jī)點上火，猛地吸了一口，又用勁吐了出去，一團(tuán)煙霧馬上彌漫了整個客廳。他不緊不慢地對白勝說：“你以為你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其實還早著呢。票子算個什么?比票子更有價值的東西我還沒給你呢，那就是位子。當(dāng)你有了位子，也可以給人送票子，當(dāng)然還有帽子?！?/p>

白勝什么也沒說，把抽了半截的煙在煙灰缸里用勁擰滅，站起來，順手從衣架上抓了一件外衣和一頂帽子，又到單位加班去了……

后來縣里人員調(diào)整，白勝當(dāng)了副局長，也擁有了一個位子。

一顆杏

那年春夏之交，紅衛(wèi)兵小將又用拴牲口的籠嘴戴在了地主成分的奶奶頭上，用一根大麻繩拉著奶奶去游斗。

奶奶是小腳，我看著奶奶佝僂著的背影，被紅衛(wèi)兵小將牽著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我家的小院，聽著紅衛(wèi)兵小將留在院里的笑聲，眼淚再一次淹埋了我幼小的心。

奶奶被帶走了。

我兩眼盯著天空。時間過得好慢好慢，慢得就像要凝固似的，那分分秒秒就像用刀子在剜著我的心。我的兩只眼睛紅紅的，淚水一個勁往肚子里灌，雖然看不見，但那味道好苦好澀。媽媽盤腿坐在炕上，一句話都不說，我說不清她當(dāng)時是什么感覺，但樣子很呆滯。

奶奶被拉出去，怎樣接受批斗，我一直不知道。我沒有膽量去看，也沒有膽量去聽，我只愿意看奶奶回來躺在炕上閉著眼睛休息的樣子，我覺得那時的奶奶很安詳，也愿意聽奶奶說“沒事兒，我還結(jié)實著呢”的話。

那天，我和媽媽都沒有吃飯，一直到了西邊的天空有了許多暗紅，太陽從烏云中悄悄溜進(jìn)了大山里面，奶奶才慢慢挪動著那雙小腳邁進(jìn)了家門。紅衛(wèi)兵從奶奶的頭上取下了生產(chǎn)隊的籠嘴，連著喊了一串革命口號就走了。

奶奶摘下掛在脖子上的人糞罐子，媽媽接過來提著出了小院，要拐幾個彎，倒在生產(chǎn)隊的糞坑里。那些大糞是貧下中農(nóng)屙出來的，如果倒在我們地主家的糞坑里，就是對貧下中農(nóng)的侮辱，要罪上加罪的。

奶奶遞給媽媽大糞罐子后，兩只手在小夾襖的前襟上擦了擦，又返過手背來擦了幾下，右手從衣襟的右側(cè)伸到里面，臉上溢出了大串大串的微笑。我看著奶奶滿是皺紋的臉上掛上了笑容，心里好受了許多，托著炕沿跳在炕上，用小手摸了摸奶奶脖子上被掛大糞罐子的細(xì)鐵絲勒的那個血印子，問奶奶疼不疼?奶奶沒說疼不疼，只是一個勁地笑。當(dāng)她那顫抖的手從衣襟里再伸出來的時候，手上竟有一顆大黃杏兒。

她把手掌攤開了伸在我面前，說：“你看這是甚?”

我一看，就在炕上跳了起來，差點掉到地下，激動地說：“杏兒，這是哪兒來的?”奶奶看我這激動的樣子，幸福地笑了，笑得那么開心。

我從奶奶手上一把抓過杏兒來，用小手來回擦了幾下，正要往嘴里放，又覺得一定要讓媽媽看一眼才能吃，我畢竟是第一次，吃杏兒嘛!

好不容易等到媽媽倒大糞回來了，我急忙舉起拿著杏兒的手，大聲對媽媽說：“媽媽，你看，杏兒!杏兒!”

媽媽邊洗手邊問：“哪兒來的?”

我說：“奶奶給的!”

媽媽盯著奶奶，奶奶還是在笑，一邊摸著我的頭一邊對媽媽說：“今兒運(yùn)氣好，紅衛(wèi)兵讓我跪在大街上，有好幾個人竟然扔上杏兒打我。等批斗完往起站的時候，我趁機(jī)撿了一顆，一直攥在手里，人們光顧喊口號了，我就悄悄裝進(jìn)了兜里，咱娃娃還沒吃過呢。”奶奶一臉的滿足和幸福。

我看見媽媽的鼻子蠕動了一下，慢慢就變成了紅色的，幾滴淚珠從眼眶里滾了出來。她用擦鍋臺的抹布擦了擦手，從我的手里拿過那顆杏兒，說：“分給奶奶和妹妹一點兒，好不好?”

我非常親我的奶奶和妹妹，拍著手跳了幾跳說：“好!好!媽媽，你給我們分吧?！?/p>

奶奶急忙說：“我是個大人，吃甚杏兒了，我不吃，都給娃娃們吃吧?！?/p>

媽媽眼角滾出來的淚珠已經(jīng)匯成了一條線，只見她用手背在眼窩上使勁擦了一把，兩手把杏兒分成了兩瓣。，

我使勁跳了起來，想看看杏兒里面的杏核核。

媽媽把手往低處放了放，把掰開的兩瓣杏兒伸在我面前，一瓣杏兒里布滿了紅色的顆粒狀的東西，另一瓣里面有條蟲子，蟲子頭上有一雙黑黑的小眼睛，分明是在盯著我，還一動一動的。

媽媽說：“全是蟲子，不能吃了?！?/p>

我看著看著眼睛就模糊了，最終也沒有忍住，“哇”地一聲哭了。

奶奶摟著我坐在炕沿邊上，說：“不要哭，不要哭，等下次斗我時，我再給你悄悄撿一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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