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個月三十歲的某日,一紙化驗單忽然告知,活蹦亂跳的我已染積年沉疴,且無特效療法。于是好心人“中醫(yī)調養(yǎng)”的勸告紛至沓來,自此開始了與中醫(yī)、中藥、中藥鋪頻繁、忠實、也懵懂的來往。
朋友介紹了一個據說堪稱“南方一絕”的康老先生。老先生八十歲,近一米八的個子,肩寬,背直,步伐穩(wěn)健,頭發(fā)微卷,花白,臉龐豐滿,面色紅潤,略鼓的兩頰雖有些許老人斑,看上去居然感覺有我家三歲兒子皮膚般的彈性,此乃生平第一次目睹鶴發(fā)童顏的實例。
老人家中客廳坐診,既無助手也無護士,既無掛號牌也無收費卡,只有座位旁邊的架子上落著的一疊疊病人病情記錄和藥方底稿。老人無論廳內病號多少,時間多晚,每個病人坐到跟前,問清他的名字和上回問診時間后,總是不慌不忙從那一大摞藥方底稿中找出這位病人的記錄,然后再不慌不忙把剩余的病歷用那條不知捆過多少回又松過多少回的已經成須的紅塑料繩結結實實系好,放回原處,然后笑瞇瞇的用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患者本人才聽得清的聲音詢問病情。這時,這位病人哪怕被疾病折磨得再亢奮或再怨怒,也立刻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別無選擇地以平平靜靜的表情,低低微微的聲音敘述自身的不適與痛苦。喜歡渲染病情的自戀型病人在這里無從夸大其詞,而重隱私的患者卻在這種低語中頗覺安舒。
二十多平米的客廳內一個下午任何時候都有至少八九個待診求醫(yī)者。因沒有掛號次序,每個就診者居然都心照不宣認真而公正地記住誰先來誰后到。我一進屋總是先迅速打量屋內所有候診者,大略記住他們的面孔,而后安心落座,看報,看書,等這些面孔中的最后一個走了,便大膽坐到老人跟前,無須操心有人搶先。偶有記不清者無意間違反次序,也只聽到輕輕一兩聲辯白,便自行解決事端,不敢在老先生府上有任何放肆粗魯。老先生對門診費不做任何規(guī)定,介紹我去的那位朋友兼病友說一般給二十元,也有給五十元的,十元五元的也有,當然還有上百上千元的,多是從東南亞來求醫(yī)的深覺“生命誠可貴”的富商華僑。此外,不給也行。我有一回居然就做了“不給者”。那是因為自己過于專注詢問老人自己的治療方案,以致最后拿起藥方,連聲道謝后就告退?;氐郊抑?,一拍腦袋,才記起忘付診費,羞愧不已。本是一個月拜訪老人一次,那回急于還錢,第二個星期又去問診,除了奉上該次二十元診費,還連聲賠不是,說上回忘記付了,補上,共付了四十元,卷成一團遞給老人,似乎只有這樣盡量掩飾鈔票的模樣和付錢的動作,才不礙表達此時醫(yī)患之間超越鈔票的情誼。當然老人完全忘記了我是誰,對我的道歉也恰到好處地以禮相待,連聲“不要緊,不要緊”,同時同樣含蓄地收下了我的付款。老人總是穿著左胸前帶兜的襯衫,他接診費時從不看錢,也不去感覺它的厚薄,接過就往胸前兜里塞,而每一個患者或他們的家屬付錢時也從不把鈔票展開, 或百元或十元,量力而行, 總是疊成小塊,當作“聊表心意”的酬禮遞上,既心甘又情愿,既謙恭又文雅,盡管按他們的外表氣質來看,平日對錢財交易決非如此忸怩羞澀。我對老人府上這等紀律性,這種收馴人性之張揚的效力——盡管是暫時的——頗感訝異,因之,沉疴固然未愈,對上門求醫(yī)倒一直興味盎然。
再看老人的方子。嗬!第一回藥方上全是吃的。老人說我“陰虛”,該“扶正固本”。重頭藥是冬蟲,屬于名貴藥。此外,多是我平日愛吃的東西:蓮子、芡實、苡仁、淮山?!俺礂椚省弊屇愀杏X一股香噴噴剛出爐的味兒;“北沙參”中的“北”字老先生喜歡把它寫得小小的,藏在“沙參”一詞的左上方。據一中藥鋪老頭說,這“北沙參”和“沙參”還略有不同,究竟如何不同我也忘了,只覺得躲在角落的那小小的“北”字蘊藏了這味藥的所有奧妙。“合歡”、“夜交藤”,前者似乎總是在詩歌辭賦中出現的美麗植物,而“夜交藤”從藥柜中取出毫無枝枝蔓蔓的“藤”樣,但那名字不禁讓人想到明月秋窗的夜晚,枝藤漫生的園囿,這份靜謐閑適,怎能不讓人酣然入眠呢?是以,夜交藤配合歡,安神助眠也!前不久又到老先生家改方子。不得了!這回方子上赫然加了個“女貞子”,據說也是滋陰補虛的。且不論它藥用如何,這名字已讓我愛不釋手。盯著藥方仔細端詳,老先生這三個字的字形都已銘記在心。在今天這男性目光注視下女人衣服越穿越少,少婦少女爭相“挺好” 的歲月,“貞潔”與女人裹足幾近同義,而“女貞子”一詞則如天外異音,孤獨,微弱,無人迎合,無所寄寓,除了這“滋陰補虛”的藥方,以及中藥鋪無數個小盒子中不知藏在哪個角落的那味中藥實物。然而,它的存在卻執(zhí)拗刺耳地提醒著人們,貞潔曾經是,在良知的最深處至今仍然是一份值得珍視的品質,一份于家庭于社會,于個人操守于人類文明不可缺少的美德。女人有幸代表男人和女人構成的全體人類選擇了這個詞匯,正如男人選擇了具有同一含義的另一詞匯“忠誠”。雖然今天“女貞子”一詞帶來的聯想幾近淪于理想,但我也執(zhí)拗地相信,喜歡這個詞珍惜這個詞的人不只我一個。
問得方子后自然是奔中藥鋪。今日的中藥,無論是藥店里的醫(yī)院里的,總讓我倍生懷舊之情。一方面電腦開方電腦聯網(謝天謝地,康老先生府上門診不用電腦,是很清瘦的手寫圓珠筆字)塑料袋兜藥的確提高效率無數倍,對病人無任何不益;另一方面,現代化的中藥鋪使原有的文化味兒全然失盡。本來嘛,看中醫(yī)的人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用不著趕得猴急去拿藥。把中醫(yī)特有的氣定神閑分一點與病人未必對他們沒好處。小時常陪多病的父親去看中醫(yī),有時就在藥鋪找一個長著李時珍臉的老先生看(中醫(yī)非老沒人緣,這似乎是個鐵板釘釘的事實,最好還要臉盤清瘦,一捻山羊胡須)。特愛偎在一旁看先生揮筆,一般是用鋼筆,碰得好,還能撞上一個揮毛筆的,那就把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回家去悄悄學著藥方中一兩個看得特別入眼,覺得特別好看的字樣在紙上描摹,這個癖好至今未減。父親問完藥我就幫著去拿藥。那時最常去的藥鋪是開在家附近一個叫“興無”的百貨商店。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想起這“興無商場”里的中藥鋪仍是興味無窮。
先是這藥鋪所在商場的名字。三十歲以上的人一般都記得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大部分日子還是“興無滅資”的時代。“無”即“無產階級專政”,“資”即“資本主義”。大概既為人民服務又為賺錢營利的商場未免與“資”太接近,所以“無”要特別突出,特別“興”,既堅持了“無產階級專政”,又昭告世人本商場實“無”資本之嫌。政治掛帥的年代商業(yè)的尷尬、羞澀乃至矯飾由此可見一斑。然而,撇開當年的政治語境,“興無”這個詞在今天這“商機無限”的歲月居然不止不過時,反能引發(fā)一連串后現代的聯想——“無”即虛無,無論蕓蕓眾生如何奔波、經營、算計、爭斗,或暴富或赤貧,或劬勞一生或享樂一世,所興起的一切不過盡屬虛無,所謂海明威的“獲而一無所獲”,T.S.艾略特荒原上的“一把塵土”,圣經《傳道書》里的“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當商業(yè)所催發(fā)的金錢與物質的允諾在人們心中膨脹得有些失控時,當“發(fā)發(fā)發(fā)—888”成為發(fā)財、發(fā)達的代表性語符一路吆喝登堂入室,為店名、廠名、公司名、電話號、車牌號、房門號爭相迎迓時,“興無”曾有的收斂與現有的透達未嘗不是一劑良方,讓為“發(fā)”而迅急的心跳,飛升的血壓,亢奮的斗志稍稍趨緩,回落,稍稍帶點躊躇。
話說興無商場的藥鋪,它在商場的右側。木板地,高高的屋頂,夏天十分陰涼。前后各一方天井,鋪著石板,是現在已少見的長方形湛青石板。據說整座商場都是由原來一個大資本家的豪宅改建的。從商場寒磣的擺設也按捺不住的商場原址的大氣來看,此說并非虛言。藥鋪按規(guī)矩分作兩側,一側賣西藥,一側賣中藥。中藥鋪這側墻上有一幅蓋過整面墻的鹿茸燕窩廣告畫。當然當時沒有“廣告畫”這一詞或這一概念。那幅畫不知為何令我非常神往。淡藍色的畫面上黑背白肚皮的燕子在永遠往南飛,燕子巢畫在一個很突出的位置;更近處是一只眼睛特別溫存善良的梅花鹿的上半身,鹿角也特別突出地另畫一處,旁邊用好看的篆書寫著“鹿茸”二字。畫面其他部分有些花兒草兒,還有一條小河,很平凡的一幅動植物和平共處的情景。顯然,當時的“廣告畫”的確是就事論事,沒有把消費者考慮在內,不具任何刺激性,能吸引的只有我這個當時不滿十歲的黃毛丫頭。同一主題,今日的廣告必定少不了一個唇紅齒臼冰肌玉膚的女人:燕窩今日最熱門的用途豈不是養(yǎng)顏美容,女人的第二生命么?
除了墻上這幅畫,我最愛看的就數柜臺后面一位中年藥劑師,因為他有三個永遠不變的特征,如同那畫上永遠南飛的燕子。他的頭永遠是歪著的,他的兩片潮乎乎的厚嘴唇永遠是閉著的,除非萬不得已,他的聲音在這個四五個人的藥鋪里永遠是聽不到的。每回我遞上藥方,他便把它攤在柜臺上,歪著腦袋掠讀一遍,看方子上的藥是否他們都齊備,然后用一根磨得溜光的深褐色長方體木塊鎮(zhèn)住藥方一角,再從柜臺底下按藥方寫明的劑數抽出數張黃色的毛邊紙,一同攤在柜臺上,也用鎮(zhèn)紙壓好,每張紙的中央再擱一同質地的小紙張起加固作用。然后他拿起那把漂亮的小秤子,歪著脖子到藥柜前秤藥去了——那小秤子跟我在家中爸爸教我做的玩具小秤差不多大小,但它精致多了,那乳白色的秤桿我一直相信是象牙做的,而我的玩具秤桿只是一截細竹竿——我一邊看著歪脖子師傅全神貫注來來回回地取藥秤藥倒藥在紙上,一邊對他那桿小秤起著明知不得實現的覬覦之心。不久,方方正正的毛邊紙上就鋪滿了一小堆一小堆分開放的各味中藥。待取完藥,歪脖師傅又把脖歪得更厲害些,對著藥方,把紙上的中藥一一核對一遍,然后把紙上的藥合攏包扎起來。每到這時我所有的精神都提起來,要看歪脖師傅如何打包,但還是目不暇接,歪脖師傅的動作實在麻利漂亮,不消片刻,一包有棱有角的等邊梯形的藥包就出現了,藥包的正面還疊出一點花樣,其他每包的模樣也完全同出一轍。此后他又迅速地把包好的每包藥疊在一起,從柜臺底下抽出一段紅白相間的棉線,從上往下把整捆藥一扎,打個十字,再一轉,一個死結,一扯,頂端一個線圈,正好讓我鉤在手指上帶回家。這死結這線圈是怎么打的,至今對我仍是個謎,歪脖師傅的動作快得存心要把這項小小的技巧變成一樁曠世奧秘,而今,現成的塑料袋、紙袋兜藥的高效率時代——可歪脖師傅一點不低效呀——這“奧秘”更成絕版,永無從探知了。
一身頑疾,兩代病號,生出了這么些閑言碎語,閑情閑趣,也算是為這場未結的無奈找點樂子,添點慰安。想起時下流行的一句“體己話”:“什么都要就是病別要?!鼻鞍刖湄澋脽o厭的邀約,后半句徒勞無功的抵御,不知這句如此一廂情愿愚不可及的告白怎能深得人心,言者表情一片赤誠。或許在價值缺失混沌的今天,只有對病與死的恐懼是尖銳不含糊的。相形之下,中醫(yī)、中藥、中藥鋪則像一組直面人生的智者,溫雅坦然地點撥著活人:“瞧,你是會病的?!倍@,離古希臘哲人另一智慧訓言也不遠了:“記住,你是會死的!”
蘇欲曉,教師,現居廈門。主要著作有譯著英國小說《天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