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沖
明軒文學社
四川省綿陽南山中學明軒文學社成立于2001年,分原創(chuàng)文學部和編輯校稿部、小記者部,共有社員一百三十人。除了進行校園文學創(chuàng)作外,社員還參加學校一些大型活動,并進行采訪、報道。
(指導老師羅汝)
外婆說過,一個女孩子就是一朵花兒。那么我是什么花呢?外婆。
——題記
外婆曾請算命先生為我占卜,說我11歲時不死則殘。
我沒有死。不過突然間雙眼視力幾近喪失,沒有病因。坐在教室的最前排緊靠講桌,粉筆灰紛紛下落,有時我覺得那像雪一樣,十分美麗。
出生在蜀犬吠日之地,冬季有抹不盡的厚霧。見過兩次雪。第一次是夜里下的,隔早積成松柏上一簇簇白,泥地有雪融后點點水洼,讓7歲的我興奮異常,連蹦帶跑地去了學校,弄得褲腿濺滿泥,棉鞋已辨不出本來面目。被班主任痛罵逼著光腳罰站,最后四肢完全麻木卻滿心歡喜。
所以說有些東西經(jīng)過得太快,只來得及快樂,快樂得回憶都可以自欺欺人的甜美。比如流星。比如雪。雖然我可以不科學地以為霧是靜止的雪,可惜一物終不能替代另一物。
第二次是今天。
她并不美麗——她沒有抹胭脂。
——圣伯夫(1804—1869法國文學批評家、作家)
那一年我四歲,穿紅布小裙別著有可愛大白兔的發(fā)卡坐在外婆腿上。父母要接我去綿陽。我說,婆婆我要走了,我走了你就見不到我了,你不要哭噢。外婆被我的樣子弄得哭笑不得,我卻很認真地瞪大眼睛:我真的走了,真的喔,你不要哭。
此后每年夏天回老家看外婆。外婆愛花,陽臺上種了各種花,四季如春。她總會摘花送我。有時我穿淡綠色長裙,腳上是打折的廉價涼鞋,站在市場的人流中等候給我買炸雞翅的外婆;有時我下樓買方酥餅和薄荷糖作我們的午飯:有時她給我講她年輕時每天空著肚子從城東跑到城西上學,放學又趕著回家煮飯,父親是沒落的地主,仍有上酒館的舊習,最后死在那里;有時我們吵架。
我知道我不是討人愛的乖巧孩子,戴大大的眼鏡,身材矮小外套卻更為短小,不合時宜的頭發(fā)凌亂地掛在耳后。我的同學們,男生穿肥大的滑板褲遮住帆布鞋,女生一只耳穿四個耳洞,是鮮花般美麗異常的孩子??墒菦]有關系?!芭疄閻偧赫呷荨?,我這樣就很好。像是住在靈異世界的哈利·波特,我不停尋找人生的9又4分之3月臺,登上列車永遠離開。
卻發(fā)現(xiàn)終點永遠是高考。
沒有埋怨。收到A的圣誕卡,說高三,終于體會到“空虛”是什么滋味了,班里流傳一句話:“高三啊高三,不在高三中戀愛,就在高三中變態(tài)?!?/p>
笑。
風雪洗劫的城市,僅剩花店藍色的塑料桶里,在持續(xù)永恒地姹紫嫣紅。拖著腳邊全濕的牛仔褲去教堂。仰頭望見被浸染成濕灰色的十字架,映襯天空的雪,浪漫圣潔得好似上帝的恩賜。想問自己置身的是流奶與蜜之地(注一)或各各他(注二)?誰無罪(注三)?
有信教者對我說,主是仁慈寬容的,深深憐憫著信徒的心。惟有主能看清這世界。主永在你心中,為你指引信仰的方向。
你不是一具拋棄在那里的沒有靈魂的尸體嗎?血管里沒有流動的鮮血嗎?
——大主教在圣克雷芒教堂的演講
身上的許多傷疤,還在準備脫落的時候我便用帶銹的刀片去挑,不能容忍它們頑固地和血肉廝守。徹夜不眠一直躺著,雙腿支靠墻壁。早起赤腳從亂書堆穿過去,推開紗窗,目睹那些遲鈍的鐵片和沾血的衛(wèi)生紙在雨里撕心裂肺地墜落。教堂對面的梧桐,樹干斑駁陳舊,不知為何樹皮被剝掉許多,露出黃綠的顏色。與生物書的理論大相徑庭的是,它們一直健康生長。曾在作文中寫:“若能洗盡鉛華面對陽光絢爛,就可看見日復一日的生活和那些樹葉一般,閃閃發(fā)亮。”
我用很俗的語言形容這種感覺叫“活著”。沒帶傘,雨水都貼著我的面頰流下來。
那是九月。
我是這樣的頑劣和憂傷及難以察覺的自閉。一周沒有看見下午四點的太陽了。夢見陌生人,對方說,你很寂寞。我否認,她再次說你很寂寞,我突然就哭了。我想我真是個單純的中世紀的女孩子。我在害怕,害怕很多,沒有安全感。我不喜歡團體的活動,我害怕與人相處,很多時候不屑與人爭論,我寧可沉默。老師對我說,你說話總是很滄桑,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那樣無憂地歡笑。我不知道,我說可能是每一個孩子在這樣的年齡輕易地就會陷入傷感。常常尋找寄托。我是自卑的人,自卑所以自負,所以極端需要用他人的肯定來證明自己。人都是如此,很清楚該怎樣可是難以控制情緒。想起《飄》。戰(zhàn)爭后面對一片廢墟的塔拉,斯佳麗對艾希禮說:“說你愛我,我會為你這句話終老一生?!彼軋詮娝龕鬯?,可是她煩了厭倦了拼命的生存,想逃避。事實卻再一次逼她面對。生存真的是很悲哀的事,我們不斷努力為的是什么誰也說不清,不管追求的是絢爛還是平淡我覺得都只能盡力,生命只有幾十年人便化作土,心里真的不甘。人生是你去走沒錯可是命運不是你可以定的。有些時候一個人一生只有一個故事,就是他人生各階層攙雜的真實虛假反映,不斷地修改添加,直到面目全非,但記憶和現(xiàn)實的一切又在斑駁或華麗的涂抹下隱隱約約。那種故事我惟一要做的就是忘記,徹底忘記。我的生活永遠只有今天這當然不是說我是個會抓住機會的人,而是昨天的,忘了;明天的,不敢奢望;今天不論如何我仍舊活著。我不是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都不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我??紤]的是:今晚吃什么。
A說生在中國很不幸,我們擠在別無選擇的獨木橋上。
我回信表示很難說一個人生于怎樣的家庭幸與否,同樣,我也很難肯定自己生在中國是否悲哀,可能人越成長考慮的太多,以致感情不能純粹。某些時候我十分痛恨,某時又感觸橫生。生于長于某個地方,數(shù)十年無論是欣然接受還是固執(zhí)排斥或者根本無何感觸,它的氣息已經(jīng)滲進了靈魂,那是潛移默化的東西,輕易不能察覺,一切掩蓋在你靠人為培養(yǎng)的思想觀點行為習慣下,等待一個時刻令你驚嘆地自然浮出水面。令人厭惡的中國不如西方的一些東西,取消了,中國人未必能感到舒坦。應該講,人都本能渴望“選我所愛,愛我所選”,“愛”和“選”卻在現(xiàn)實中受無數(shù)限制,有時被折磨到鮮血淋漓有時也歡娛無比。中國和西方那個限制的框不同吧,所以我們仿佛只是看見別人歡娛而自己可能要無奈地順從。
再次聽到有人死去,自殺。這個城市是巨大的殯儀館,無盡的人來無盡的人去,然后麻木冰冷和尸體一樣和每個人一樣。我們會悲傷淡忘最后漠然。覺得自己像殉道的修女,殉道的命運和感情。
童話里的灰姑娘啊,開始時總是穿得很破而且很不幸,最后變得比誰都美麗,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們都不是公主,這個世界也沒有幸福。
去年的元旦,夜深的公路上,我依偎著冰冷的汽車皮墊瑟縮。隔著車窗什么都看不見,被霧緊裹著車繼續(xù)前進,沒有方向,尾燈后徐徐跟了不認識的車,更多的車停靠在路旁。疲憊一笑。沒有恐懼。從包里摸出磁帶托司機放,巴赫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一周前買的盜版——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下午,我回老家去見外婆。想買花。要最艷麗的紅玫瑰,盛綻到即將凋謝的那種,滿滿一大束濃郁芬芳令人窒息。我這送給外婆。我一直莫名地要想送給她,從三個月前她還住院時,從我望著她掩蓋在被單下單薄得幾乎看不出來的身體,她深陷的臉龐,她吃力地嗅臉邊放著的鮮花時。
晚期胃癌。我還記得她送我的最后一束花,叫“日本蘭草”,有純紫色花瓣和修長晶瑩的淡綠花莖。讓我遙想那個穿綠裙的盛夏,曾很渴望要一條當時流行的大擺裙,因為價格我無法開口。11歲生日時終于得到,可惜已沒人再穿這樣的裙子,我已在漫長的等待中失去了最后的激情,不再穿過裙子。有人說我適合穿綠色,也有人說我穿太多白色,我沒有喜歡的顏色,我總是笑著,笑著,笑著,所以,應該怎樣都好,等到最后等到失望也很好。
在外婆已說不出話認不出人的那個下午,她認出了我。房間里沒有別的人,她仿佛微微地向我伸出手。我沒動,無法判定那個虛弱的姿勢意味著什么。到死,她一直叫我的名字。
墓前,我不自覺地抬起左手,輕輕劃過——額頂,右肩,左肩,腹部。不是教徒?;浇陶f罪惡的山羊站左邊,純潔的羔羊站右邊,中世紀慣用左手的人正是邪惡的魔鬼,理所當然在宗教裁判所的烈火中贖罪。
仰望天空,晴朗到蒼白。上帝保佑。
你的眼睛不可能洞察那些隱藏著的感情變化。
——歌德
雪越下越大,驚喜的人群擠滿走廊。去電教室請求老師把廣播的歌曲換成巴赫,之前是《冬季戀歌》的主題曲,那個發(fā)生在雪花紛落中的愛情故事——“我不能,我怎么愿意承認,你是我愛錯了的人。”
很快有鄰班的幾個女生進來,拿著HOT也要放。老師很聰明馬上開溜。我望著這群表情生猛的女孩子,知道她們在為一些男人而執(zhí)著,勢單力薄又堅持地笑笑:“我只放這一首。”一首就夠了。我不是愛好古典樂,也無力為誰執(zhí)著。不要人對我說感情。有遇過一個作家,痛斥歌手不過是一群賣唱之人。佩服他一把年紀的憤世嫉俗,忍住了心里那句“作家不過是一群連靈魂都出賣之人”。所有的人,對于藝人或過分貶低或過分利用或過分迷戀,沒有過正常。我寧可只把那看成一種愛情——喜愛的心情。不要說醒來,不要說后悔,不要說“你是我愛錯了的人”?!稅矍榛照聦W》說:“愛情在拉丁文中叫amor(與法文‘死亡mort音近);因而愛情中產(chǎn)生死亡。沿著這條死亡之路,有著痛苦的憂傷,悲哀,眼淚,陷阱,罪行和悔恨。”
A說,我不想變態(tài)也沒有戀愛。
走出電教室,風雪中明亮的琴弦聲讓我感到許久不曾有的純凈,雪花飄到圍巾上,清楚地看見精致的六邊形晶體。用手指在玻璃窗畫出“Merry Xmas*9選”,像是11歲的哈利·波特在小船的甲板寫下“Happy Birthday”。
許個愿吧,Harry。
仿佛又回到去年的今天早上,接到母親電話,她說,你外婆昨晚走了。
仿佛又回到小時候,那些一個人靜靜坐在家中,在粉刷成白綠二色的墻壁上用彩色鉛筆畫小青蛙和太陽公公的日子。
我走了,我走了你就見不到我了,你不要哭噢。
我真的走了,真的喔,你不要哭。
黃昏的街道千盞燈一路延伸,晚風吹起,遇見手牽手的兩個小女孩嘶聲竭力地唱著F4的《流星雨》——一首曾那樣風靡現(xiàn)在又那樣被唾棄的歌,小小的聲音在燈火流轉中微弱而溫暖,模糊中,一句歌詞:
……你會看見幸福的所在……
我背著書包,任喇叭粗魯?shù)穆曇舸鞑幌纳磉吿蔬^。雪已經(jīng)停住,短暫得有如花開,還沒聞到芳香就已經(jīng)凋謝,經(jīng)過得太快結束得太早,一切便只來得及快樂。
注一:典出《舊約·出埃及記》,喻美好富裕之地
注二:典出《新約·馬太福音》,為耶穌遇難的地方,常用作死亡或受難之地
注三:基督教認為世人皆有罪,當誠心信奉上帝,到世界末日接受最終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