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關(guān)于我額上的傷疤,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對我的女友們講的:這是初戀的烙印。初戀總是不成功的,充滿了傷心欲絕的苦澀,一條小傷疤是再正常不過的。
我的女友們不加思考地相信了。像很多人一樣,我有很多女友,她們依次或同時走進我的生活,我愛她們,正如她們愛我一樣,但后來,我們漸漸地彼此不知蹤影?,F(xiàn)在,我仍然有著真正意義上的女友,雖然我還沒有想到結(jié)婚,也許她也沒有想過這件事,有時候,我們覺得朝前走過去,結(jié)婚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有時候,我們又心照不宣地感到,結(jié)婚是多么遙遠啊。
她同樣注意到了我額上的傷疤,而且不止一次地撫摸過它,她說你這個傻孩子啊。接著她也向我講起她的初戀,她說初戀大概是一個人一生當中第一次想到死亡的時期。說著她從寬大的衣袖里伸出小小的拳頭,我看到她細細的手腕上留著一道白色的刀痕。我知道那里有著一條重要的血管。我想吻吻那個地方,馬上又想到肯定有男人吻過了,所以就打消了那個念頭,只是呆呆地看著。女友做出悠遠的神情說,任何事情,一旦過去,丑惡也變得美好起來了。她問我:你現(xiàn)在是不是也這樣認為?
我不置可否,我不想告訴她,我的傷疤其實不是因為初戀,我的初戀平淡無奇,除了嘗試做愛,我已沒有什么特別的記憶。
我的傷疤其實是我童年時期一個小男孩留下的,那時他是我們那條街上的孩子頭,某一天,我們正起勁地玩著滾鐵環(huán),我的鐵環(huán)是父親專門在鐵匠鋪里定做的,性能好極了,我理所當然地得了第一,他們不服氣了,那個領(lǐng)頭的男孩突然跳起來說:你有什么好驕傲的,你是個私生子,你的父母不是親生的。
我呆住了,站在猛烈的陽光下,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汗水從發(fā)叢里流下來落到肩頭上的聲音,接著我失去控制地向他撲過去,我們在一瞬間扭著一團,我的傷疤就那樣留下了。
那一年我十一歲,我從此與父母鬧起別扭。我記得當天晚上我沒有回家,我躲在一只垃圾桶里,聽見我的母親在問明情況后,站在夜晚的街上潑婦一樣唱罵著所有她認為是長舌頭的人們,我的父親則像一只地震前的老鼠,滿大街竄來竄去地喊著我的名字。
第二天,我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欣喜而驚恐地看著我,我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厲聲質(zhì)問:我是誰生的?他們一再強調(diào)我就是他們親生的。怕我不相信,還假裝翻箱倒柜地去找我的出生證明,最后,他們什么也沒找到,接著,他們就互相指責,認為是對方弄丟了我的出生證明。
其實,他們一直待我很好,但事情一旦發(fā)生變化,就不受控制了,我從此再沒好臉色給他們。
有一天,一個親戚告訴我,我現(xiàn)在的父親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因為我母親不能生育,他就在外面與人生下了我,又不敢告訴母親,只好設(shè)計出抱養(yǎng)的情節(jié)來。
我不相信。正如我不相信他們會像我的親生父母一樣地愛我,我將所有的成長中的煩惱歸罪于他們與我沒有真正的血緣關(guān)系。
十三年憤怒的日子過去了,父母相繼死去。父親是先于母親而死的,他死的時候,我坐在他的遺體前,突然大聲嚎哭起來,我開始意識到,這個被我折磨得心力衰竭的人有可能真是我的父親,有可能他出了名的怕老婆的毛病使他永遠不敢告訴我真相。
我去問那個親戚,那個女人在哪里。親戚猶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告訴我:好像、據(jù)說是在歸州。
我沒有馬上去歸州。沒有詳細地址,沒有姓名,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找。有一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居然毫無準備地來到了歸州。
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城,街道像大寨的梯田,甚至比梯田更陡峭地趴在山坡上,又像是從水里長出來似的。辦完事情,我開始散步,走完第一條街道,在街頭來一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就上了第二條街道,依次上去,共有八條大大小小的街道。站在第八條街道向下看,第七條街道只能看見細細的半條,我突然咧開嘴笑了,我猛然意識到,這是父母死后我第一次由衷地露出笑臉。
我想到那個親戚的話,心里有點蠢蠢欲動,我找出借口讓同伴們先回去,自己找了個小旅店住下來。旅店位于第二條街道上,躺在床上可以聽見長江里的濤聲。
這是一個私人小旅店,服務(wù)員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早上八點多鐘的時候,她開始敲我的房門,我踢了一下被子咳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小丫頭脆生生地說:大哥哥,起來吃早飯了。我沒吱聲,隔了一會,聽見她輕輕地走了。我又睡了過去。
正迷糊的時候,她又來敲門了,這回她很執(zhí)著,說再不起來,飯就涼了。我拉開了門,她用一個紅漆木盤托著一碗雞蛋面條,不由分說放在床前桌上,轉(zhuǎn)身就向外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我媽媽說,雞蛋要趁熱吃,涼了就有腥味了,吃了不消化。
正當我滿頭大汗地吃完,小丫頭來了,她是來收拾碗筷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小丫頭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濕濕的,亮亮的,黑黑的,再加上毛茸茸的長睫毛,一睜一閉之間,真把人心里撩得癢癢的。
我開始逗她:你是這旅店的老板嗎?
我媽媽才是。
吃完面條,信步下樓,小丫頭正坐在門口擇菜,是一堆青油油的小韭菜。我說是準備給我做的嗎?
她說是的,中午我們吃韭菜炒雞蛋。
你們平時吃什么菜?
雞蛋、小魚、青菜。
聽起來很不錯嘛,難怪你的皮膚這么好。
小細。屋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小丫頭答應(yīng)一聲,站起身來向里走去。里間坐著一個織毛衣的婦人,她眼睛平視著前方,不緊不慢地織著一件深綠色的毛衣。她有一張蒼白的臉和一雙慘白的手。
小丫頭和那婦人說了句什么,又走了出來。見我還在看她,輕聲對我說:我媽媽。
出來后,回身看一眼小旅店招牌,竟呆了一下:金橋旅店。
金橋,是我父親的名字啊。
又一想,不相干的,也許這個地方有個什么橋就叫金橋吧。
我去了江邊。江邊稀稀落落站了些釣魚的人,看看他們的魚簍。無非是些小魚小蝦什么的,我對釣魚沒什么興趣,就無聊地去看江面,遠處有一條小支流,向山的一隙夾縫中流去,云遮霧繞處,有一座小橋,突然醒悟到,那也許就是所謂的金橋吧。
求證身邊釣魚的人:那座橋是不是叫金橋?
金橋?為什么要叫金橋?我們叫它板凳橋,你看它像不像只板凳?
果然像,矮矮的,兩對八字型的橋墩。我又問:金橋在哪里?
沒有什么金橋。
為什么那個旅店要叫金橋旅店?我指著身后的小旅店問。
誰知道,只有問旅店的主人才知道。
閑逛半天,染得一身濕氣,回來時小丫頭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果然是青菜、小魚、雞蛋,還有香香的熏臘腸,一口氣吃了三碗糯糯的米飯,小丫頭又端了茶上來,碧青碧青的,熱氣裊裊上升,剛一低頭,鼻尖就濕了。再一抬頭,嚇了一跳,小丫頭的媽媽一雙眼正對著我,一眨不眨的。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頭,又想起什么,偷偷地看一眼她,她還是那樣直直地看著我,我才意識到,她其實是一個盲人。想起她正在織的深綠色毛衣,心里有種別樣的欽佩。
下午不想出去了,跟在小丫頭后邊膩乎,誰叫她的眼睛那樣漂亮。她似乎也喜歡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手腳麻利地收拾廚房,我無話找話。
這地方有座橋叫金橋嗎?
沒有。
那為什么你的旅店要取名金橋。
那是大人的事情。
你媽媽眼睛怎么啦?
為什么你要問我家事?
我知道你的眼睛為什么這么漂亮,你媽媽把她的神采全都給了你,你的眼睛集合了兩雙眼睛的魅力。
瞎說,眼睛怎么能給?
我想請小細給我當導游,她說我沒空,我要在家招待客人,還要給媽媽做伴。
不過,她建議我去找街口一家旅行社。我才不愿意去找什么旅行社,想起導游的那只破話筒我就頭疼。正好天下起了細雨,山水像一塊高溫下的蛋糕,漸漸融化到了一起,出門是不成了。下午就被我在床上消磨掉了,中途想起來應(yīng)該給女友打一個電話過去,身子動了一下,又停了下來,一是不想起床,二是電話打通了也沒什么新鮮話說,很奇怪,我對戀愛似乎也沒多大興趣了,無論多么特別的女孩子,兩個月之后,我便覺得味同嚼蠟,我的現(xiàn)任女友已經(jīng)和我相處三個多月了,我很喜歡她身上那股成熟的母性氣質(zhì),我們在一起時,我總是讓她坐好,然后將頭枕在她的腿上,或是叫她躺下,將頭枕在她的肚皮上,可現(xiàn)在,我覺得還是把頭放在自己的枕頭上比較好。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難道我連戀愛的興趣都沒有了嗎?
小細給我送來了瓜籽,還問我看不看電視。我躺在床上看著小細,細弱的腰聲,剛剛成型的大腿。小細竟然向我這邊走過來了,她說如果你實在要出去玩,看看吃完晚飯后,我能不能帶你出去走走,不過,也不一定能帶你出去。我一聽來了精神。
小細。樓下的女人又在喊了。
小細應(yīng)聲下樓。
我將耳朵貼在樓梯欄桿上,聽見那盲女人對小細說:你干嗎老跟那個人說話,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隨便跟生人講話。
小細乖乖地說好的。
傍晚,我來到廚房,走過盲女人身邊時,我故意大聲說:小細,我來幫你做晚飯。
盲女人搬著把椅子慢慢來到廚房門口,很奇怪,她走路不用手探,只不過比正常人慢一點。我發(fā)現(xiàn)她稱得上是一位曾經(jīng)的美人,盡管因為看不見,她的臉上有一種嚴肅而又漠然的神情,但她的臉形仍然讓人感到可親可近。我問她:老板,為什么你的旅店要叫金橋這個名字。她謙遜地笑了一下說不為什么,當初隨便取的一個名字。
我看到櫥柜里有兩只飯甑,鼓鼓的長圓形,打著兩道細篾箍,我跟小細說賣給我一個飯甑好嗎?小細頭也不抬地說飯甑有什么好買的。
我堅持要買。盲女人聽見后說不用買,你要真喜歡的話,送一個給你。但她特別對小細強調(diào),把那個新飯甑給我。
我發(fā)現(xiàn)那個舊飯甑更有一種樸拙的味道,就提出想要那個舊的,誰知盲女人堅決反對,她說給你給舊飯甑,多不好意思啊,你拿新的去吧。
我將新飯甑放在灶臺上,說先放這兒,等我走的時候再來拿吧。
吃過晚飯,我去找小細,這回我吸取教訓,只站在窗外向小細使眼色,小細擺擺手,又指指房門,我不解地走到窗邊,小細湊近來壓低聲說我不能出去,我媽媽把房門鎖上了。我問為什么?
我媽媽總這樣,只要來了男房客,她就會鎖上我的房門,她說外面的男人都很壞。
那我壞嗎?
我覺得你不壞,你不像那些男人。
那些男人怎么樣?
那些男人……總之,你不像他們。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
她帶著明顯的憧憬問我,那邊好嗎?我知道她指的是我所在的城市。
我說對有些人來說很好,就像歸州對有些人來說也很好一樣。
她點點頭說我懂了,但歸州對我來說不好。
想到外面去?
可我媽媽不會讓我去,她老說男人是個壞東西,他們只會毀了女人。
你爸爸吧?
我沒有爸爸,我只有媽媽。
怎么可能?
就是,我就是沒有爸爸。小細兩眼黑黑地望著我說。
是這樣,我猛地轉(zhuǎn)身,丟下張口結(jié)舌的小細,向街上走去。我又想起了我的故事,我突然不敢面對小細,我怕會講出我的故事,我可不想向一個小女孩講我的故事。
在微雨中一口氣沖到第八條街道,我癱坐在街邊的一條青石上,我果真是出生在這里嗎?一個歸州的女人生育了我?她還在人世嗎?她還記得她曾生育過一個男孩嗎?她為什么不肯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她有什么難以承受的隱情?她是因為無法養(yǎng)活我才丟下我的嗎?她生下我與她的愛情有關(guān)嗎?她想念過她曾經(jīng)生育的那個孩子嗎?她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又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了。
坐了很久,我才慢吞吞地下來。街邊有一家賣桅子花的,我突然想到小細,決定給她帶一束回去。
小細果然還眼巴巴地站在窗前等著,一見到我,立即高興地揮起手來,我努力壓制住自己的高興,平靜著一張臉走過去,把桅子花從窗縫里遞進去。
小細高興地接過桅子花,放在鼻子底下嗅著。我說有人送過你桅子花嗎?
沒有,以前都是我自己買,我大把大把地買,插在瓶子里,插上十天都不會死,我最喜歡桅子花了。
為什么?我靠著墻問她,她的眼睛可真漂亮,最值得看的是她并未意識到自己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我說我明天得回去了。
小細沒吱聲。
過了一會,她略帶興奮地說聽說為了建三峽,歸州要淹沒了,我們要搬到山外去了。
她媽媽又在門外喊:小細,跟誰說話呢?
小細應(yīng)了一聲,開門到里間去了。
第二天,沒等小細送飯上來,我自己來到廚房里,我惦記著那個飯甑。吃完飯,我說小細,我把飯甑拿走了,多少錢?
小細她媽在外面說一個飯甑值什么錢,你喜歡就拿走吧。
我拿過舊的飯甑,沖小細使了個眼色,小細愣了一下,笑了。她媽媽說小細,把那個新飯甑給這位哥哥。小細站著沒動說好的。我說我拿的是你們家新飯甑。說完我們相視一笑。
回到家,女友正在房里等著我。見我進來,迎上來說拿這么大個袋子,給我?guī)У亩Y物嗎?我怔住了,真的,我怎么就沒想到給她帶個禮物呢?我真的對什么人都不上心了嗎?
她自顧自地打開袋子,看到那個舊的飯甑時,馬上一臉疑惑:這是個什么東西?我說是煮飯的,我專門買給你的,你將來要用它給我煮飯。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撒這個謊。她倒是高興了,說真的要給你煮飯嗎?
她顛來倒去看那個飯甑,看到底部時,她說咦,你過來看,這是什么意思?
飯甑底部刻著幾個數(shù)字:1976314。
數(shù)字刻得歪歪扭扭,但刻得很深,可能是時間太長的緣故,字跡都發(fā)黑了。
我說可能是別人家里的秘密吧,也可能是別人借了她家的錢,怕忘了,所以刻上去。
她研究了一陣,說該不是什么咒語吧。
我說你恐怖片看多了。她又有點發(fā)愁起來:用這個東西煮飯?我不知道怎么煮,它不能通電,又不能放在煤氣灶上。
很晚她才走,她得去上班,我永遠弄不清她到底是幾點鐘上班,有時是早上走,有時是中午走,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零時了,她卻赤裸著身體從床上爬起來,梳洗一新去上班,我真的要睡了,我沒有送她,躺在床上沖她揚了揚手,隔了一會,我聽見大門砰地帶上了。
她一走,我馬上睡意全消,歸州的一切又開始在眼前晃動起來,小細,盲女人,叫金橋的旅店,我突然有點放不下的感覺。
一年后,我和女友分手了。她說她想結(jié)婚,想做一個真正的煮飯婆,而我卻從來不向她求婚。我說我其實是愛你的。她說我認真去感受,結(jié)果我感受不到,不是你愛我不夠,就是我們之間沒有感應(yīng)。分手的時候,我們好好地游玩了一天,這一天,我們比平時任何時候都好,簡直就像回到了我們剛認識的日子。傍晚的時候,她說我們告別吧,我男朋友還在等著我吃晚飯呢。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對她其實還是不舍的,但她義無反顧地走了,我一直望著她的背影,指望著她會回一下頭,結(jié)果她就那樣一徑去了。
一路無趣地回到家里,心想,又沒有人給我煮飯了。還沒吃晚飯,想到廚房里找點吃的,翻來找去,什么也沒有,連我們用來儲存面條的飯甑都是空的。順手將飯甑丟進壁櫥,咣地一聲,飯甑撲倒在地上,剛好又看見了那幾個密碼一般的數(shù)字,我開始認真地打量它,猛地,就像一道閃電劃過夜空,1976314,不就是1976年3月14日嗎?不就是我的生日嗎?
我的生日?金橋旅店暗含的父親的名字!我要瘋了,這一切不正是關(guān)于我的線索嗎?
徹夜未眠,第二天,我又坐上了到歸州的車。
歸州的街道比以前亂了許多,大卡車、人流,一派雞飛狗跳的亂糟糟的景象。好在金橋旅店的招牌還在,大門卻鎖上了。
一路打聽著小細和她媽媽,最后,我在江邊找到了小細,她正在漂洗著一大堆衣物,她對我似乎不像以前那般熱心了。顧不上那么多,我問她你媽媽呢?
她說還講呢,從你走后,她就不大理我了,因為她知道是我把那個舊飯甑讓你拿走了,你還記得嗎?她是準備把那個舊的給你的,真是的,不就是一個飯甑嗎?我從來沒見她那樣小氣過,為了一個舊飯甑對我又打又罵的。
我急不可耐地捉住她的手問:她人呢?
三個月前被一個親戚接走了。
親戚在哪里?
不知道。
我馬上像一株枯死的禾苗一樣,僵在那里。
她有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
沒有說,但是親戚會送她回來的。
臨走前,我給小細留下了電話,一旦媽媽回來,馬上給我打電話。小細答應(yīng)了,只是有點莫明其妙。
從歸州回來后,我?guī)缀跏钦煺斓厥刂娫?,可就是沒有小細的聲音。
每天心急火燎地看著報紙,歸州正一點一點地往外搬遷著,為了三峽這個大工程歸州將變?yōu)橐黄粞蟆T谖业南胂罄?,淹掉的不止是歸州,還有關(guān)于我的過去,我的來歷?,F(xiàn)在,我是最不愿歸州被淹掉的人。終于等來了小細的電話。小細說大哥哥,媽媽回來了。幾乎是放下電話,我就啟程了。
看不出來她經(jīng)歷了一段很長的旅程,她端坐在陰涼的小屋里,蒼白的雙手放在膝上,兩眼直直地望著我,一眨不眨。
我拼命平息自己的呼吸。我說我的爸爸叫金橋,我的生日是1976年3月14日。
她不作聲。
我又說你為什么要把那些數(shù)字刻在飯甑底?為什么要保留那個沒用的舊飯甑?她還是不作聲。
我說為什么你的旅店要叫金橋?
她終于開口了。她平靜地問金橋他人在哪?
我說他死了。
我看見她笑了一下,她是大大地睜著眼睛笑的,那不是一個溫暖的家,甚至帶有一點嘲諷的味道。
我說人們都說我不是我媽的親生兒子,說我是私生子。
她說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要追究太多,人長大了就屬于他自己,從哪里來的有什么重要?你想想,親生的兒子終究也要失去父母,生身父母終究也要離開兒子,誰都有一死啊,這么多年的歸州,不也有完結(jié)的時候嗎?
我呆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以前也像你一樣,遇事喜歡弄個清楚,等你弄清楚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還不如不弄清楚。
我說我總該知道我的母親是誰吧?
你喊誰媽媽,誰就是你母親啊,我聽人說現(xiàn)在孵小雞可以不用母雞了,用一只電燈泡就行,我這么大年紀都能想通這個道理,你這么聰明的年輕人會想不透這個道理?
我單刀直入地問:你為什么不讓我知道我的來歷?你明明知道的。
明天再說吧,我剛回來,身子很累。說完她就進屋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被一陣吵嚷聲驚醒了,小細沖進來哭喊著:大哥哥,我媽媽沒了。
小細說就在昨天夜里,媽媽一個人上街,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一個人上街,迎面沖過來一輛大卡車,司機使勁鳴喇叭,她就像沒聽見一樣。他們都說她是成心這么做的。
喪事的第二天,來了一個須發(fā)全白的老人,他坐在人群中看了我一陣,向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坐在他面前。我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二十多年前,歸州來了一支鉆探隊,他們住扎在群山深處,他們中的一個小伙子和當?shù)氐囊粋€姑娘好上了。姑娘的父母拼命阻止,因為姑娘已經(jīng)有了娃娃親,但他們最終沒能阻止這兩個年輕人,姑娘住進了鉆探隊的帳蓬里,再也沒有回來。據(jù)說后來姑娘懷上了孩子,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鉆探隊突然消失了,連同那個小伙子一起消失了,姑娘哭喊著漫山遍野找那個小伙子,找自己的孩子,結(jié)果哭瞎了雙眼,還差點送了命,后來她被一個好心的船家在江邊救了起來,船家是個老單身漢,他把姑娘帶到歸州城里,兩人悄無聲息地過起了日子,沒幾年,船家也死了。有一天早上,姑娘聽到窗外一陣短暫的鞭炮聲,她推開門一看,墻邊放著一個小花被包著的孩子,她抱起了她,從此她們兩人相依為命過了下來。
我說你是……
他說我是那個姑娘的父親,我也是前幾年才知道這件事的。
他又說我一看就知道你就是那個孩子,你長得像她。
為什么她明明知道我已經(jīng)找回來了還要去死?還要逃避?
你想想,你們相認了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回不來了?幾百年的歸州城都可以毀掉,何況是沒有定性的人哪。
我渾身癱軟地坐著,辦喪事的人正在走遠,大搬遷的人也正在走遠,再一定神,身邊的白須白發(fā)老人也正起身離去,小細也不知哪去了,只有身邊這個黑乎乎的棺材是一動不動的,我走過去趴在棺材上,涂過油漆的木材涼沁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