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熠
一
公元445年隆冬(即南朝宋元嘉二十二年十二月)的某個黃昏。石頭城(即建康,今南京)西北角的一座監(jiān)獄,給暮色濃重地裹挾涂染,顯得格外冷峻可怖。江邊黑槐林間麇集的烏鴉,鐵色幽靈般在高矗的獄墻上空盤桓、聒噪,愈添了這人世間的幽暗高寒。
身著緇衣、足登皂靴、縮頭縮腦的獄吏,在給死刑囚犯范曄送來晚餐時,輕輕笑了說:“多用點飯吧,詹事,聽說你的事也許殺不了頭咧?!薄班??”范曄淡眉一挑見獄吏點點頭,心下開朗了許多。不僅用了這頓晚餐,還破例要得一斗醪酒,仰脖汨汨地飲個痛快。他用細長的手指捋捋沾著酒滴的稀胡須,醉眼里放出紅光問道:“果然如此嗎?”黑衣獄吏這才探過身子,小聲道:“詹事大人,我是看你兩天絕食,不忍的,就開了個玩笑——實不相瞞,明天便是你的忌日。”
范曄酡紅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一掌劈在陶斗上,碎成幾片,熱血自指掌間洇出,悲憤地嘆息一聲,默然無語。獄吏吃了一驚,心想點將不如激將,使譏道:“自古謀反要殺頭。事到如今,你還如此怕死不成?”“可惜……”“不忠之臣,有何可惜?”范曄死魚般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獄吏,本想罵他“小子焉知壯士之志哉”,可話到出唇時改為:“足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范曄經(jīng)此折騰,酒意全消,頭腦也清醒起來。他真心感謝獄吏給他提供了臨終前的時刻表。富貴本是五更夢,人生酷似草頭霜。他所擁有的生命與時間,惟有這一夜了。壯志未酬,哀痛何極!他摸出衣袋里所有的孔方,一把交給獄吏,從獄吏那里索得半刀藤紙,一管狼豪及墨硯,在獄中奮筆揮寫留下給不受株連的外甥及侄兒的絕命書。
二
范曄最大的遺恨是遲悟圣人之訓:“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弊废胨矗改甑亩虝喝松心w之痛是:宦海玄深,官場險惡,不通世故,死守文人的骨鯁脾氣是要吃大虧的。
他自幼博覽經(jīng)書,青年時又讀史修史,深諳“人性險于川山”、“伴君如伴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古訓。也記得多少自負才高、剛直不阿而被殺頭的屈死鬼。僅以后漢和三國為例,李固、杜喬、盧植、孔融、楊修、禰衡數(shù)十個高士良吏因此招禍,不得善終。還有西晉的那個“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信奉“君子行道,忘記自身”,厭惡官場,拒絕出仕。他的好友山濤,僅僅因為要力薦他做官,他竟視為恥辱,寫了與山濤的絕交書。不求聞達,只以隱居山林、打鐵謀生。能“通天”、有重權、喜歡附庸風雅的鐘會,一天專程去看訪他。這嵇康,就只顧叮叮當當?shù)卮蜩F,不理會人家。鐘會沒趣,怏怏而返時,他卻不冷不熱地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忌恨于心,便借機在文帝司馬昭面前諂誣他,終遭東市誅斬之禍。
對于這類前車之鑒,范曄當然爛熟于心??伤@文人的自負與孤傲不羈的毛病,就是改不了。范曄作為劉宋大臣范泰的三兒子,是他母親在如廁時生下的,頭磕在廁所的地磚上,血流滿面,而他竟不哭不啼。其父便給他取小名叫“磚”。他自少年時便博涉經(jīng)史,善屬文章,通曉音律。17歲時本州選他當主簿,他拒受,后調(diào)京城(建康)任尚書吏部郎,秘書丞。父死離職,服喪三年期滿,仍潛心文學經(jīng)史。征南大將軍檀道濟北伐中原,他因厭惡戰(zhàn)爭不愿隨征。朝廷不許。他彈得一手好琵琶,并善譜新曲。文帝幾次想聽他的演奏,并多次暗示他這樣做。范曄恃才氣盛,假裝不知,始終不肯為文帝演奏。一次,文帝宴請大臣,當面對范曄說:“我想唱歌,你為我彈琴吧!”范曄才按文帝的話辦了。但文帝歌一唱完,范曄便也馬上停止了彈奏琵琶。文帝心中不悅,但因愛惜其才,也就沒怎么他。范曄26歲那年冬,彭城王劉義康的親娘死,官員們都去東府參加隆重的葬禮,中規(guī)中矩,無不表露哀戚。而范曄卻在治喪的晚上,我行我素,在借宿下榻處與人碰杯飲酒,并開窗欣賞挽歌。于是貶他出京做了宣城太守。
范曄在偏離京都的宣城太守任上,失寵而不懼,位卑而不怍,正所謂“風霜以別草木之性,危亂而見貞良之節(jié)?!彼郧酂酎S卷為伴,發(fā)憤著述。他“廣集學徒,窮覽舊籍,刪繁補略”,博采眾長,自定體例,寒暑數(shù)載,撰成《后漢書》。雖然尚有“十志”未脫稿,“傳記”還待補闕,但范曄的才華及其《后漢書》的光芒,已震動朝野。彭城王捐棄前嫌,文帝也龍顏大悅。不久,范曄重被起用,官至左衛(wèi)將軍,太子詹事。可是,他怎會想到又如此快地卷入風黑浪高的皇權之爭,而慘遭暗算呢?想到這里,他悲憤地寫下一首詩:“禍福本無兆,性命歸有極……雖無嵇生琴,庶同夏侯色。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即。”接著他在絕命書中慷慨自信地寫下:“吾生平事狀,堪入史乘,足昭來世!”
三
夜漏三更。一彎殘月斜掛于石頭城上,夜色如磬,冷月凄迷。偌大的京畿,吳宮花草,晉代衣冠,無不沉堙在死一般的黑暗和岑寂之中。惟有獄外近處的江水濤聲依舊,如歌如泣,讓人難以入眠。
范曄在獄中深夜孤燈下,一會兒奮筆疾書,一會兒仰天長嘯。想前思后,他感到此生的第二大憾事,便是來不及將同鄉(xiāng)“張長沙”,即張仲景寫進《后漢書》。
對于名醫(yī)良吏的張仲景,無論作為史傳作者,還是南陽同鄉(xiāng)的范曄,都是相當熟悉,且極為敬佩的。在范曄的青年時代,他就從三國和兩晉時期的某些史料中讀到一些,也更從民間傳說中搜集到許多。特別是范曄35歲那年,北伐凱歸他取道南陽回了一趟順陽(今浙川)老家。雖然范曄從曾祖父起即移家江南做官,但鄉(xiāng)情依然不減。家鄉(xiāng)父老對200年前名醫(yī)張仲景的種種傳奇?zhèn)髡f使他口誦筆錄,滿載而歸。他甚至在游覽西峽寺山時,偶感風寒,半夜發(fā)燒,連服仲景的三服柴胡湯,藥到病除。望著遍布伏牛山的丹參、辛夷和山茱萸,連聲感嘆道:“南都信佳麗,何代無賢良,遙望長沙冢,捻須彌嘆傷!”他甚至抱怨早他百年、生活于魏晉兩朝的陳壽為何在其《三國志》中只寫華佗而遺漏張仲景呢?又想到陳壽的人品后人多有微詞,便引以為戒,想自己在《后漢書》中一定要彌補這一歷史缺憾。哪曾想,飛來橫禍,不容他再從容落筆,以償夙愿了。功虧一簣,遺恨終身??蓢@也為多少的后代人釀成難以索解的千古之謎!而今,長夜將盡,黃泉路近,我范曄愧對同鄉(xiāng)“張長沙”呀!
四
翌日午時,刑場上,冬陽慘淡,朔風砭骨。以謀反罪而將遭誅的諸多官人中,有走在前面的范曄及他的受株連的三個兒子。范曄氣色自若,視死如歸。在刑場吃完最后一頓午餐,又多喝了酒,醉眼朦朧。他望著剛剛20歲的長子范藹問:“你恨我嗎?”范藹搖頭說:“同赴黃泉,何恨之有?只是父子如此受誅,無不悲傷!”
范曄此時淚流滿面。當他慷慨長吟:“有志無時,命也奈何!”便見刀鋒射出寒光,嚓嚓兩聲,一個骨鯁的漢子便徹底地倒在血泊中……
范曄是年48歲。《張仲景傳》在《后漢書》中永成闕如。